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龙宫水卒 -- 森林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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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龙宫水卒

    日日看古书,龙王大点兵。龙宫点兵,不论是海龙王还是井龙王,自然都是水族,俗语云“虾兵蟹将“。稍微有点人样的如“巡海夜叉“是先锋官,貌丑可以吓敌,又有头脑详细记忆兵力布署,可以直接面见龙王飞报三太子被哪吒抽筋剥皮的消息。鱼类有血有肉,具备成精的资格,如西游记里的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一个是黑鱼怪,一个是鲇鱼精。乌龟,无论是海龟还是河龟,年长多智,徇徇儒雅,是出主意的军师。剩下的就是虾兵蟹将了。虾和蟹都属智商较低的水族,蟹虽然傻,装甲却比虾好,凭借先天装备当个百夫长之类的小官; 章鱼乌贼通体柔软没有武装,贝壳类潜居沙底行动缓慢,大规模应征入伍的只剩虾。虾们虽具长须大戟,面对渔网钓饵却毫无反抗之力。更奈何智力不足,遇到钓钩都是拿两个钳子捧着,老老实实送到嘴里去。虾头里橙黄色的膏状物,被上海苏州人称为虾脑的,其实是虾的肝胰脏和生殖腺。低等的节肢动物只有一串神经节掌管基本的反射,其智商可想而知。古人想象水晶宫的兵种构成时,尚不知外洋有龙虾之为物,否则也会封个“骠骑校尉“的官职当当。

    虾既然呆而味美,不好好烹以鼎鼐实在对不住造化。从人类至上的角度来说,虾可以说和猪羊一样,是作为食物被创造的。虾肉嫩脆爽甜,鲜美逊于螃蟹,麻烦程度却不可同日而语。虾掐头去尾剥壳只剩一根光溜溜的肉勾子,懒人连泥肠都不消挑,使大规模集中净肉作业成为可能。这样的天生尤物在厨师手里,天然的花样百出,水煮油炸,佐以各式各样的调和,无往而不利;有如西施,淡妆浓抹总相宜。

    珠江三角州水网密布,河湖稻田里都是虾,所以吃虾极普遍。最简单的方法当然是白灼,即白水加两片姜煮开,活虾下水烫到红色便捞起,蘸酱油吃。这种吃法,存其本来鲜甜。当然虾要活,不活会有腐臭之味或冰箱之味,而且皮糟肉烂,不堪入口。 虾新不新鲜是最容易看出来的:不新鲜的虾壳松软,肉质松塌塌死翘翘,没有弹性。广州的海鲜馆子里一般有白灼基围虾,竹节虾和罗氏虾之分。罗氏虾价钱最便宜,个子大,壳厚,略有泥腥味,是导致它身价不高的主要原因。基围虾是养殖的,和所有养殖的供食用动植物一样,细嫩却欠鲜味。竹节虾兼二者之长而无二者之短,理所当然的身价最高。于珠江三角州,吃淡水虾较为普遍。在香港,海虾更为廉宜。西贡,南丫岛,鲤鱼门等海鲜码头,在海鲜旺季时白灼海中虾只卖一块港币一两(十六两一斤的两),等于白送, 也是招徕生意的一种方法。 多番煮虾的水还可用来做海鲜豆腐汤。如果进门只点二斤中虾,会不会被店伙乱棍打出,我就不知道了。上海的河虾白煮也极鲜甜,只是个头太小,剥出来的虾肉比松子大不了多少,两手不停也供不上舌头和肠胃的需求。作为一餐饭的序曲有点让人抓狂。

    嫌白水煮虾太缺乏创意,广东人还可以用处理海鲜的传统工艺――蒸,充分发扬鲜虾的美味。中等大小的河虾或海虾从背部剖开成两片摆满瓷盘,满满地堆上炸过和未炸的蒜蓉,旺火蒸五六分钟。怕吃蒜的,只加些酱油熟油同蒸也很好,但不如加蒜在味觉上来得淋漓尽致。虾饺云吞里的虾,其处理手法更是兴废的关键,很多持假文凭上岗的点心厨子,罔顾馅料君臣佐使的调和搭配,只会以云吞虾饺里硕大无朋的虾仁为号召,让云吞的尺寸向乒乓球靠拢。还真有食客趋之若鹜,欣欣然自以为占了便宜。云吞汤常是虾头虾壳煮的,另加些大地鱼干,与捞面一齐上桌,一小碗金黄通透,废物利用也无损色相,正是英雄莫论出处。

    “美极煎虾碌“和“椒盐虾碌“在虾自身鲜味的基础上,又加上了调味料的伴奏。“美极“是当下粤菜流行的一个术语,其实是把材料与调了味的酱油同烧,旺火逼至汁干。“碌“是广东话的量词,相当于“段“。当然虾仍然要求新鲜,并不是有了酱油椒盐的掩护就可以用冻虾或死虾充数。 , 这两种做法无非是一煎一炸,如果调味得当且火候控制得好,下酒下饭两便。煎炸的虾要用个头大的虾,一盘也没有几个,想斯文些还可以用筷子代替手指剥壳。不然吃了半天,手指油光潋艳五味俱全还要照顾酒杯饭碗,狼狈不堪。可能因为大海虾的味道相对淡薄,厨子才用煎炸的做法壮其形色。有写食经的人还谈到某间饭店的干煎虾碌做得特别好吃,因为厨子在煎虾的时候加上一勺上汤,煎到汁干,虾吸收了上汤的鲜味所以特别鲜美。我一直对这种传说存疑:鸡肉火腿煲出来的上汤的鲜,跟鱼虾蟹的鲜根本是两条道,要它们互相吹捧相得益彰,似乎有点难。过去北方海鲜难得,除了鲍参翅肚的海菜,对虾在小酌里就算是上品。唐鲁孙不止一次深情款款地写到“炸烹虾段“,说是名角马连良的心头好。看了菜谱发现应该是先炸后炒勾芡浇汁的对虾段,滋味想来一定很不错,但是保鲜技术一定不如今时今日。还有黄瓜对虾片炒饭,是虾能切片而非切丁,可以想象该虾体态健硕的程度。黄瓜配对虾,清清爽爽,翠绿嫣红,绝妙搭配。

    炒虾仁是很多地方的名菜,特别是会吃虾的江南岭南。旧式的广东厨师为了让虾仁爽脆,有用碱水泡虾仁的恶习,据说现在已经痛改前非了。不清楚是否此话当真。上海苏州一带好吃河虾,一碟正宗炒河虾仁价格不菲。更绝的是“炒虾蟹“,蟹肉蟹黄与大虾仁共治一炉,端的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大肚能容“中录耀东说他八十年代初时曾在苏州吃过一盘炒虾蟹,价值八十余元,抵普通人两月工资,实属骇人听闻。可能对他收的是外宾价格。还有“虾爆鳝“也是美味,把炒虾仁连汁浇在炸脆的鳝鱼条上,吃起来质感和味道都有鲜明对比。金庸在“书剑恩仇录“中写红花会把乾隆绑架到六和塔顶作弄一番,摆碗虾仁鳝糊面在桌上,乾隆没穿衣服,不好意思出来取面,结果被人奚落一番。虾仁鳝糊的做法在我去过的几家上海苏州的饭馆均未见到。金庸是浙江人,家乡风味应该是“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难道时过境迁,如今已经不流行虾仁黄鳝一同烧软这种做法了?在香港的时候自己买活虾黄鳝做过几次,下饭浇面均味道很好,也很易做,比炸脆鳝条容易多了。炒虾仁宜配笋丁,嫩黄瓜丁,茭白丁,毛豆仁,荷兰豆,西兰花等清脆多汁的蔬菜。炸虾仁也好做好吃。讲究些的要剥出虾肉,下盐抓洗直到虾肉透明,吸干水分,放到冰箱里使肉质略变硬,才能拌上蛋白生粉再炸。有创意菜谱把虾肉压平,卷上一粒核桃肉一粒肥肉一片香菜叶炸脆,美其名曰合浦珠还,虽然没做过,想来味道一定隽永。

    虾肉碾而为泥,加入鸡蛋白和肥肉丁,搅拌千次至起胶,是为虾胶,也叫百花胶,是广东菜里一样人见人爱,老少咸宜的百搭原料。捏成丸子可以氽汤可以炸,酿入掏空瓜瓤的苦瓜或节瓜或东江豆腐又可红烧清蒸。填进鲮鱼皮切片煎透,是为百花酿鲮鱼,虾香鱼香交相辉映。故老相传的一样名菜“文园百花鸡“,需要起下整张鸡皮完整不破,另行塞入虾胶使成鸡形,再上笼蒸熟。彼时尚未有基因改造技术,这样一只“虾味无骨鸡“端上来,只会让老饕欣然举箸,不会引起科学怪人妄图毁灭地球的恐慌。这种复杂到没有道理,上升到工艺美术层次的名菜,只有中国人才能发明出来。梁实秋怀念故都的“水晶虾饼“,是白虾切碎,一样也要拌肥肉丁,温油炸到晶莹腴润。虾肉没有脂肪,需要肥肉滋润,才能松软。在这一点上,烹调的南北流派倒是不约而同从实践中达成了一致。

    龙虾琵琶虾这些威风凛凛的虾族,和它们的小个子表亲从外观到口感都大不相同,就留待下回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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