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一章1 -- mingxia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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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三章1

              第三章

              “蒋介石这个狗日的,我们要和平,要过日子他不舒服,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们下手。我们越让步,他狗日的刀举得越高。昨天东北,今天中原,狗日的明天就轮到我们晋冀鲁豫了。他狗日的不让我们活,我们也不能让狗日的过舒服。”陈锡联挥舞着拳头嚷嚷道。

              接着是彭涛的讲话:“日本投降后,党对蒋介石的倒行逆施一让再让,可以说是委屈求全了。目的是什么?就是要苦心争取全国和平。毛主席冒着生命危险去重庆谈判,表现了我党的最大诚意。然而蒋介石这个独夫民贼为了一己之私,置全国人民的利益和愿望于不顾,把饱经战火摧残中国重新投入到血与火中。他以为自己有四百多万军队,有美帝国主义撑腰,有飞机,大炮,坦克等精良武器就可以消灭我党我军,真是瞎了他的眼。我党早就说过,谁破坏和平,谁就注定失去民心。‘得民者昌,失民者亡’,是千古不变的真理。今天是一九四六年,不是抗战之前,更不是一九二七年。我们有毛主席,党中央的英明领导,有一百多万久经战火考验的野战军,有数百万民兵,有幅员辽阔的广大解放区,还有全国爱好和平的民众支持,不管前面摆着多少困难,不管这个仗要打十年八年,我们都会奉陪到底。再说一遍:‘得民心者得天下’,历史规律不会从我们这里更改。”

              最后周维贤站起来说:“指挥人员请随陈司令员到作战室受领作战任务。政工人员,组织后勤干部留下,和彭政委一道研究部队的思想动员,干部调配和勤务保障问题。”

              会议室稀里哗啦走掉近一半人。留下的干部都打开记录本,等着彭涛发话。彭涛却不吭声,只盯着屋子一角。众人转头一看,原来赵保田还低头坐在那里。白丁看着不对,赶紧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赵保田从椅子上跳起来,想说,但环顾四周后,马上低头收拾好桌上的小本子和笔,一言不发出了会议室。

              两个会都很简短,不到一个钟点全部结束。事情太大也就太简单,简单到不需要任何商量和讨论。既然仗已经打起来,父亲他们也就别无选择。开完会后,父亲留在纵队部,白丁和赵保田回三旅。白丁见赵保田出来,转头跟父亲告别:“这事儿耽搁不得,我们得赶快走。纵队有什么新精神随时打个招呼。”话没说完人已经走到门外。门外赵保田和白丁的警卫员,通讯员都骑在马上,却不见赵保田本人。白丁问:“旅长呢?我刚看他出来。”

              赵保田的警卫员答:“走了。”

              “走了?”白丁有点懵:“走了上哪儿去了?”

              “不知道,旅长没交代。”

              “他没交代你就是死人了,你的任务是保护旅长的安全。旅长出了问题,你兜得起这个责吗?”白丁一股无名火起。

              “赵旅长出来跟谁都没说话,径直跨上马,摔了一鞭子就跑了。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白丁的通讯员解释道。

              “妈的,好你个赵闷灯儿。”白丁挽挽袖子骂了一句。然后上马,喊了声:“管他个逑毛。先回旅部。他也跑不了哪去。”带着人快马跑出军营大门。

              赵保田当然跑不到哪里去,就是一个劲儿地朝旅部方向去。他两腿夹紧马背,狠狠抽着马鞭。那马‘蹬蹬蹬’跟疯了似地奔跑。四周围的风光依旧,但赵保田眼前的景象就像高速倒带的录像,除了单调的风声,只有雪花似的翻转画面。刚冲进旅部所在的镇子,就看见郭秀珍和几个女眷,她们人手抱着一筐洗过的衣服,说笑着从河边回来,正准备穿越小镇的中街大道往过走。赵保田高速冲到郭秀珍跟前,狠劲勒住马头。那马猝不及防,“咴咴”惊叫,后腿立地刹住,前腿高仰在空中乱踢乱打。郭秀珍吓了一大跳,手中的衣服筐‘哗啦’掉在地上。赵保田没等马恢复原位就已经甩开缰绳,飞身跳下,冲到郭秀珍身前,一把紧紧抱住她的身体,脸对脸,嘴对嘴狠狠地亲吻。

              太阳就要落山,天边的云团像一座倒扣的火山口,把橘红色的阳光喷射到鳞次栉比的青瓦屋顶上。赵保田的马摆脱羁袢,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郭秀珍身边的几个女眷见状也赶紧掉头离去。小镇上本来还有些人,有穿军装的,也有老百姓,还有几副小摊贩,一眨眼也消逝得无影无踪。诺大个镇子空荡荡,静悄悄。沉默的红土砖墙,写满各种抗日标语的灰白粉璧已经开始剥落;沉默的板石,几块错乱搭就一起,叠在墙角,旁着破土罐或者烂瓦盆;沉默的黑木头门,贴着红红绿绿的画儿,对街虚掩,门外或许倒着条凳。河水在流,一只黑黑的乌鸦扑腾两下翅膀,悄无声息地从河边的大白檀树上升起,滑过祠堂的琉璃瓦屋顶,钉落在飞檐的兽头尖。旅长和爱人似乎回到了洪荒时期,他们毫无顾忌,站在泥土路中央胶缠在一起,就连背后的阳光都找不到他们之间的一丝缝隙。

              部队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开拔,白丁在旅团干部会议结束后给下属下了死命令:在部队开拔前,军事问题找刘伟副旅长和傅效先参谋长,其他问题找他白丁。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去找旅长赵保田。

              这天晚上赵保田和郭秀珍的屋里没有点灯。郭秀珍依偎在赵保田怀里泪光涟涟。她抬头看看男人,男人的脸上没有表情。推他,攘他,他就像个木头桩子。

              “就不能安排安排?我可以随军工作。”

              “胡说。我们是野战军,腿长得很。今天这里,明天百十开外的那里。女同志,太难了。 ”

              “我从小就在太行山跑上跑下,再苦也能忍受。”

              “秀珍,这是打仗。你没见过面对面杀人,很危险,要死人,死很多很多人。”

              ”那你怎么这么死坐着?你要死,就干脆明天死天边去。”郭秀珍急得用拳头捶打赵保田的肩头。

              赵保田低头看着女人,女人呼吸急促,丰满的胸脯骤起骤伏。他的心中突然燃起了无法遏制的欲念,眼中冒火,头上浸汗,一把扯开秀珍的衣服。顿时,黑气从地狱中拔地而起,在黑色的冥冥中潵泼打滚。天之无际不足其舞,地之无垠不足其旋。吐涎黑色闪电;咆哮黑色雷霆;鼓息黑色风云;裹挟黑色雨暴。劈山裂石,撕裂黑壑深渊,翻江倒海,搅合黑泥浊奖。昏昏然于三重海啸黑色浪底,噩噩然于九天龙卷黑色风颠。最后跳跃如同点燃黑色火药的导火索,溅着黑色勾魂的佞笑火花,嗖嗖嗖地沿黑色的脊柱灼烧到黑色的大脑,逑。在弥漫的黑色混沌中留下几点兰光妖冶,橙火鬼魅,或虹霓奸邪。

              骨断筋折,仿佛心脏骤然停止跳动,赵保田搂着爱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望着窗外。下雨了,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窗框上,给夏日的燥热带来些许凉爽。郭秀珍用手摸挲着赵保田宽阔的胸膛,轻轻问:“你就从来没怕过?”

              赵保田‘嗯’了一声,好半天才说:“怕有啥用?想开了也就不用怕了。”

              “那怎么老蹙着个眉头?”

              “我,我心头好像总有块石头,搬不开。”赵保田的手指捻着郭秀珍的黑头发: “秀珍,你还是回太行吧。我们大部队一走,这里肯定变成游击区。留在这里,你只能调县区乡工作,搞民兵游击队,扫荡反扫荡,拉锯子,斗争会很残酷。”

              “瞧你说的是些啥?打日本人那会儿,小鬼子在根据地插钉子,搞三光政策,我们不照样顶着他们干,不信国民党比日本人还凶。你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我知道军队干部老瞧不起地方干部,尤其是瞧不起女同志。”

              “我那里瞧不起地方干部?那里瞧不起女同志? 我是怕你有个三长两短,”赵保田顿住话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将来仗打完了,我们还要过日子。”

              郭秀珍不吭声了,她的脸紧紧贴在赵保田胸前,好半天才问:“你还会到最前边吗?”

              “废话,不到最前沿,哪个听你指挥?你甭担心,大家都说我是程咬金,福大命大,现在有了你更是福上加福。”

              “我不要你说这些,我不听。你们都骗人,以前啥好听说啥,什么抗战结束天下就太平了,大家以后就过日子。跟我妈说你喜欢孩子,特别是女孩,女孩不用去打仗,要养七八个,怎么好好的又打上了?这仗打起来不知打到猴年马月,不知会牺牲多少人,也不知你会跑到那个天涯海角。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本来命就苦。你这一去再要不回来,我连鸡狗的命都不如。共产党好,打跑小日本,还给大家分了房子分了地,就不明白怎么老叫人隔着窗户框空盼着? 扑过去是影子,薅过来是一场空,真是害死人啦。女人前半辈子靠父母,后半辈子就得靠男人。男人去了就是寡妇,做寡妇还不如一头撞死。你以后千万要小心,自个儿照顾好自己,别有事儿没事儿充英雄,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回来。你要真狠心回不来,那我,我就只好从太行山顶跳下去。”郭秀珍突然抽泣起来。

              赵保田沉默了好久,终于说:“你还是留在这里吧。兴许斗争一残酷,就不用想太多了。”

              “保田,我可能已经有了。”郭秀珍泪如泉涌。

              “有了,有什么了?”赵保田惊慌失措地问,但郭秀珍的回答只是哽咽。赵保田从床上坐起,不住用拳头砸着床梁。

              夜色微明,军号声声,部队就要集合。赵保田像个醉汉站起来,拿起墙上挂着的衣服,穿好,一个又一个地记扣子,扎皮带,戴上帽子走到门边,开门,又转身跑到床边,双手捧着郭秀珍的脸:“是男孩叫四六,女孩叫豫北。我没了你就改嫁,革命完了就躲山沟里,永世别再出来。”

              彭涛连夜召集政治部干部会议,紧急商量部队家属的安置。纵队,旅团上下几十对夫妇现在成了大问题。有人提出设立纵队留守机关,但留守在那里却没法确定,因为谁都不清楚这个仗规模有多大,还要打多久。唯一肯定的是国民党军会试图打通平汉线,豫北很可能成为敌占区。纵队能够接受女同志的机关只有卫生队和宣传队,不过名额严格控制,只能留给有专长的同志。“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剩下的办法就是疏散:是干部调到县委区委,是老百姓先打发回家。会议结束后,父亲受命立即和地方政府联系,让地方政府紧急派人前往各旅团领人。

              雨过天晴,东方破晓。

              赵保田在旅干部,警卫员和通讯员的簇拥下立马高岗,目光冷峻地注视着身边汹涌而过的队伍。通讯员从各个方向,骑着马一个接一个向心跑过来向旅首长报告部队最新行动情况,赵保田干脆简洁地下达各种命令,又是一个接一个的通讯员从他身边策马辐射跑开,往各个方向而去。车辚辚,马萧萧,行人枪炮各在腰。赵保田知道郭秀珍就站在道路两边的人群中。“结发为妻子,席不暖君床”。但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勇气去寻找,更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人现眼地唱一曲‘妻子送郎上战场’。

              这时,远方过来十几骑人马,当头的居然是晋冀鲁豫野战军司令员刘伯承。他的身后紧跟着陈锡联和彭涛。赵保田上前几步给司令员敬礼,刘伯承哈哈大笑:“赵焖灯儿,听说你娶了个媳妇,顶满意吧。要打大仗啰,该不会拖后腿吧?”

              赵保田脸一红,手脚局促不知道该说什么。彭涛连忙给他打圆场:“是太行老根据地的党员干部,思想进步,觉悟高。刚才我还看到她在镇子那头组织支前呢。”

              “那就好,那就好。赵焖灯儿,你结了婚,以后指挥打仗,思想可不能开小差哟。”刘伯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彭涛说:“不要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对头,不能窝在被窝里装狗熊。”陈锡联说。

              “各位首长,我赵焖灯儿是那样的人吗?”赵保田讪讪地说。

              “儿女情长要讲究,我们共产党人也讲感情,但不能让儿女情拖后腿。蒋介石已经把刀架在我们脖子上了,我们没得第二条路可走,只有打,打才能出和平。蒋介石这个人就是怪,记打不记吃。你对他好,他反而要消灭你。只有把他打疼了,他才会老实。告诉部队: 下决心打破一切坛坛罐罐。物质的好办,重要的是打破精神上的坛坛罐罐。啥子英雄气短?我们要英雄气长,长革命的志气,把蒋介石的反革命嚣张气焰打得越短越好。”刘伯承说完带人离开。

              赵保田身后的旅干部们全听到了刘伯承的谈话。白丁后来对父亲说: “你说怪不怪?刚开始我们对内战打怎么样谁也没底。听了刘司令员几句话,马上像吃了颗定心丸。”

              三纵沿平汉路西侧,太行山边缘向东北方向运动。自邯郸战役后,平汉线上的国民党军包括他收编的伪军集结在安阳到郑州一线,构筑工事并伺机袭扰解放区。三纵的行军路线和敌人的距离时近时远,而且大白天行军,敌人飞机来了也不躲避。一路上干部战士议论纷纷,不知刘司令员玩的是什么牌。“肯定是故意让敌人知道,吓他个屁滚尿流。”

              “刘司令员有锦囊妙计,相信上级没错。”

              父亲来到三旅,白丁问他上级的打算,父亲回答没听陈锡联透风。白丁分析道:“是佯攻安阳,调动郑州之敌北援,然后杀个回马枪,吃掉敌人援军”。然而过了安阳,部队还是一个劲儿地往北走,连赵保田都感觉莫名其妙。

              “他妈的,乌龟不出巢,这趟算白跑了。”

              “来个几百里武装大游行。锻炼锻炼队伍。”

              “前面就是邯郸了,莫非让我们在那里休息?”

              “我估摸着是和晋察冀的部队会合,准备打石家庄。”赵保田说。

              “安阳顺手牵羊不去打,打石家庄干什么? 练战士们的腿劲儿?”白丁骑在马上打瞌睡,他的头上嗡嗡罩着一圈小虫子。

              到了邯郸城南的马头地区,部队停下休整了一段时间。纵队清点部队人数后,发现各基层连队严重减员。不光战前请假的人员很多没回来,连日行军半道还跑了不少。有几个连队光开小差就损失了半个排。纵队政治部一面加强做部队的思想工作,一面抽调干部到各地去找人。因为安置部队家属的事儿,父亲一直在和地方政府打交道,彭涛就让他顺便负责收拢离队人员。

              大三伏天,父亲东跑西颠半个来月,收拢了千把号人,带着他们回到马头镇。没想到营区空空荡荡,大部队走了,只有下少数留守人员,刘行淹也在其中。父亲问刘行淹大部队到哪里去了?刘行淹回答:“不知道。好几天前的一个大早,天还没亮,纵队突然起床集合,刘司令员检阅了部队,讲了话,然后让大家做了些简单的伪装就全体出发了。临走时,彭政委特意让我留下来等你,但没交代去向,只说以后等通知。”

              父亲只好把队伍临时编组好,呆在原地干等。好在大部队走了,剩下不少东西,父亲他们伙食开得不错,顿顿有肉吃。营区有广播,每天播送前线的消息,什么中原突围,苏中大捷等等,但没有晋冀鲁豫的情况。归队的战士们听到前方打得不错,都有些着急,天天问父亲啥时候走?一个叫兰安平的大个子对父亲说:“别等我们赶到,仗打完了,吃不上肉连汤都喝不上。”

              兰安平原来在阎锡山部队里当过班长,枪打得很准。上党战役中被俘后,马上在平汉战役中立了功。他在战士中颇有些威信,有时说话排长都听。眼下正在争取入党,渴望在战斗中立功。所以父亲笑着答:“看你说的。打仗不是拿笤帚扫地,哪有那么快?担心担到了对门子。”

              第二天早上,父亲打了盆水正洗脸。刘行淹冲进院子,手里举着封信,激动地喊叫:“打开了,黎部长,打开了。”

              “是安阳还是石家庄?”

              “陇海路,徐州那边。”

              父亲大吃一惊,这得几百里开外呀?找出地图一看,不禁拍案叫绝,难怪人说刘伯承用兵神鬼莫测,一拳头下去就是国民党军的软肋,这个U型大弯子绕得值。看罢纵队来信,父亲马上集合队伍,告诉大家要赶到鲁西南归队。战士们听完后情绪高涨,马上整理行装,恨不能插翅飞到前线。

              父亲带着队伍沿平汉路东侧南下。北国秋日,天高云淡,风清气爽。一望无垠的大平原上麦子早已收割,取而代之的是成片的玉米和棉花,还有零星开着粉红色花朵的荞麦。三里一庄,五里一村,星罗棋布。点缀田野的各种树木疏密相间,桃李杏,苹果梨或者坐果或者已经成熟。路边的野草闲话也争相开放,到处五彩斑斓,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更让人愉悦的是这块大平原已经全部是解放区。父亲他们的队伍虽然不大。但每路过一个村庄,都受到村民们的热烈欢迎。村头村尾是茶水站,部队休息马上有人送吃的。大饼干粮不算,还有瓜果蔬菜,花生大枣等等。左一声同志长,又一声同志短,还把一双又一双的新鞋硬往战士背包里塞。那些鞋子,做得非常结实。鞋底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麻线,找不到任何隙缝,敲起来蹦蹦响,鞋面子上还绣着“打倒蒋介石”,“保卫解放区”等字样。父亲最初还担心有人开小差,没想到大家一路高歌,轻轻松松走了百把里地。到了宿营地也不用操心,房屋干净,床铺整齐,连洗脸洗脚水都现成。

              收拾停当,父亲照例到各院落巡查。他到了村头,见一老头靠着石头磨盘歇息,七八个战士围着他聊天,就凑过去问:“老人家,打那边来呀?”

              “南边。给部队送了粮,往家去。”

              “哦,刚从前线下来。那边打怎么样?”

              “打败了。”

              “谁打败谁了?”

              “我们打败了。到处是死人,伤员哭的喊的。国民党在后面打炮,我们在前面跑,跑都跑不赢。”老头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父亲又问:“老人家,是你听说还是亲眼看见。”

              “啷个不是亲眼看见?当时俺在野鸡岗。”

              “知道是那个部队吗?”

              “陈锡联的兵。”

              父亲松了口气,继续闲聊几句后就招呼大家回去睡觉:“明天还要赶路”。回到屋里,有战士显得担心,父亲轻松地给大家排解:“老头儿是昏了头。你们想想,三纵是晋冀鲁豫的头号主力,那有一上来先把头号主力打垮了的道理?说别人我还可以考虑。”

              然而,第二天行军,部队情绪还是受到影响。队伍中没人主动唱歌了,就是父亲起个头大家也跟得懒洋洋。每过一个村庄,总有人找到路边的老百姓讯问前方的情况,回答也总是千篇一律:“好,好,都打得好。”问了等于白问。中午休息时,父亲他们碰上几个刚从前方回来的民工。听说父亲他们要往前线赶,这些民工先是勉强笑笑,然后摇摇头不再言语。只有你把他逼急了才说一句:“别问俺,俺啥也不知道。”搞得人满腹狐疑。快到黄昏时,见一民兵队长,神神秘秘老半天,最后干脆挥挥手说:“别问了,回去吧,反正是没希望了。”问他怎么个没希望了,又不明说,结果是整个队伍变得人心惶惶。父亲忽然想起鲁迅先生的《捣鬼心传》: “小说上的描摹鬼相,虽然竭力,也都不足以惊人,我觉得最可怕的还是晋人所记的脸无五官,浑沦如鸡蛋的山中厉鬼。” 的确,这种无确切消息的不确定感“浑沦得莫名其妙”,比“苦心经营”的确切坏消息更加动摇军心。这回到了宿营地,所有人都显得疲惫不堪。兰安平把背包往床上一扔,饭不吃,脚不洗,倒头便睡。别人推他,说村里有不少刚从前线回来的人,还不去打听打听。他不耐烦地回答:“瞎鸡巴想什么?上级叫上哪儿,咱当兵的跟着走就是了。”

              第三天,父亲感觉有点控制不住队伍了。这一天首次出现了不辞而别的逃兵,其中一个是参加过抗战的老兵,还有三五个新兵。行军途中,战士们经常三三两两,交头接耳,个个面色焦虑,整个队列形散神乱,拖拖拉拉好几里地。父亲几次被迫停止行军,整顿队伍,给大家讲形势,鼓干劲儿,但效果甚微,大多数人蔫不拉叽,眼中始终透着怀疑。更糟糕的是战士之间的交流明显躲着父亲和其他带队干部。只要父亲等干部过去,他们马上停住话头,斜着眼睛盯人。谣言如同瘟疫蔓延。当天晚上,父亲把刘行淹等干部召集在一起开了个小会,要大家长个心眼。刘行淹有点沉不住气:“会不会有人打黑枪?”

              “那倒不至于。革命嘛,最起码的一条就是相信群众。明天我们都不骑马,马让给体弱的或病号。我们分头下到战士中间去,和大家边走边聊。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只有了解部队的情绪,才能对症下药。”父亲说。

              通宝推:桥上,胡一刀,史文恭,公鲨,能饮一杯乎,
              •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三章2

                九.

                父亲好歹控制住了开小差的现象,把队伍带到了黄河边。他让刘行淹等人掌握部队,自己到渡口联系船只。

                天色有点阴,好像要下雨。在通往渡口的路上有两支相向运动的队伍。一支往前走,基本由支前民工组成,另一支则从渡口方向过来,有民工,有伤员,也有一些拖儿带女的老百姓。他们彼此距离很近,马车,驴车,独轮车,人交错逆行,次序井然,好像两条没有完全卡缝的齿链缓慢地反向绞动。队伍中很少有人说话,也似乎很少有人东张西望,父亲感觉每个人的脸都神情漠然。到了河边,父亲见水面宽阔,浑浊的河水波翻浪卷,河中央有不少船只来回摆渡。再看对岸,烟色苍茫,就听到远处传来的隐隐炮声。

                父亲找到渡河指挥部,那儿屋子很小,人很多,他是硬挤了进去。还好,进去后一眼瞧见了老熟人赵志一。赵志一是指挥部的临时负责人,他听到父亲找船,马上说:“没问题。我还有几条备用的船,只要你们一到,马上可以过去。”

                “前方打得怎么样?”父亲问。

                赵志一顺手塞给父亲一张纸:“这是野战军的最新战报,自己看。”

                “哇,打得不错。我军陇海路大捷。”父亲展开战报,长舒了一口气,心说这下我的这支队伍不会垮了。

                “好像六纵打得好,二纵也行。”赵志一插了一句。

                “三纵呢?”父亲急切地问。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过了河你就知道了。不过,总的来说是赚多赔少。”

                正在这时,就见通讯员小刘气喘吁吁跑进来报告: “黎部长,快找人,找部队。兰安平一伙人要叛变。”

                父亲的脑袋当即大了一圈:“刘行淹呢?其他干部在那里?”。

                “他们被缠住了。刘同志让你别自个儿回去,他们都有枪。”

                “要不要帮助?我这里有一个连可以马上抽调。不够?周围还有其他部队。”赵志一关切地问。

                “不行。”父亲让脑子冷静下来,飞速地把各种可能预演了一遍,然后说:“我了解他们。大多数只是没信心,不会叛变。毕竟过了这么长的和平时间,冷不丁打起来,脑子转不过弯很平常。现在带人带枪过去会火上浇油,把乱子闹得更大,还是我自己去好些。共产党没啥见不得普通群众的。”

                现场远比父亲想象的混乱。千把人乱哄哄地聚集在野外的荒地上,东一团,西一堆,彼此推攘,争执,吵闹,对骂,个个脸红脖子粗,有几个还噼噼啪啪动了拳头。一些个游兵散勇站在边上,柱着枪,嘻嘻哈哈看热闹。刘行淹等几个干部被人群分隔开,显得徒劳而又精疲力竭。兰安平上前一把抓住刘行淹的领口,凶神恶煞地吼叫:“好狗不挡道,你小子赶快给我滚。大路不通走小路,我们回家照样闹革命。”

                “同志们,你们听我说......,”刘行淹想说什么还没说,其他几个人就跟着起轰。 “兰大个儿说得对,送死也要死在家门口。” “刘同志,这没你啥事儿。要叫黎明出来,让他说几句。”“算了吧,姓黎的脚底抹油了,就你们几个犯混,死拦着俺们,图的是个啥?”“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刘同志,俺们山不转水转,以后有的是见面机会。”还有人在旁边捶边鼓,慢悠悠地说:“刘同志,你们负你们的责任,我们回我们的家。黎部长都说过:干革命靠的是自愿,只有国民党抓壮丁才死乞白赖。要我说大家最好井水不犯河水。愿意跟你们走的留下,不愿意的大家各奔东西,谁也不欠谁。”“嗯,这话在理儿,上玉帝老子那儿都可以打官司。”

                父亲下马,甩开缰绳,大步跨过去,声音不高但中气十足地吼道:“兰安平,你疯了吗?想当反革命?”

                “刷”,四五支枪口对准父亲,吓得他身后的通讯员,警卫员也双双端起枪,大声喊叫:“干啥?想造反吗?”

                刘行淹本来脸都白了,看见父亲就像看见救星,他憋足劲儿大声喊道:“你们说首长跑了,首长现在回来了,有话当面和首长说。”

                兰安平见父亲没带更多的人,放开刘行淹,挥手让身后那帮人把枪放下,走到父亲面前,黑煞个脸说: “我们不是反革命。黎部长,主力垮了,过黄河等于送死,我们就想回家。你要同意,那就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守在家门口照样闹革命。”他的眼睛好像藏着两条火蛇,冲着父亲燎信子。

                好几个声音一起呼应:“革命不是犯傻,过河等于完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劈材。就是陈锡联来也不去。”“拿起枪,保家乡,不是过河保山东。山东和我们屁关系。”“对,不过黄河,坚决不能过黄河。”

                “我不同意。”父亲冷冰冰地说。

                兰安平吐了一口唾沫,嘿嘿怪笑:“黎部长,我们很尊重你。你是老首长嘛,对不对呀。”他转过头对身后喊叫,立刻招来一阵呼哨:“对,对,不要给脸不要脸,那就抓破脸。”

                刘行淹站到父亲身后,悄悄问小刘:“首长带来几个连?”他的身体簌簌发抖。

                父亲没接兰安平的茬,他高举手中的最新战报大声说:“谁说主力垮了?同志们,这是最新的野战军战报。我给大家念念:陇海路大捷。我军自八月初腰斩陇海线,连克砀山、兰封、杨集、柳河集、杞县、通许,基本歼灭敌整编五十五师一八一旅。”

                “放屁。”兰安平试图抓过父亲手中的战报,但没有成功。“战报都是假的,为了宣传骗人。同志们,我们这几天听了多少消息?冀南部队垮了,三纵大部被消灭,刘司令员负了重伤,陈毅逃往河北。”

                “蒋匪有飞机,大炮,谁也挡不住。山东丢了,邯郸也快完了。”他旁边有人跟着叫嚷。

                “胡说八道,我们要吃了这么大亏,黄河边上会这么安静?”父亲笑了起来,他对众人说:“大家看看,那边是通往黄河渡口的大道,多少人,秩序一点不乱,像个崩溃的样子吗?”

                “姓黎的,你是纵队宣传部长,当然要替共产党说话。骗我们过河,当兵的前面没人挡枪子。”兰安平伸手又想抓父亲的衣领。

                “啪”父亲勃然大怒,他挡开兰安平的手,反手扇了对方一个脆响的耳光: “兰安平,你少张狂。这儿还是解放区,共产党的天下。你说,哪家子共产党要你在前面挡枪子?”

                “你他妈的打人?”兰安平捂着脸要冲上来,被他身边的几个人拉住。他又蹦又跳,破口大骂:“姓黎的,有种你别跑,老子今天豁出去了,不打断你的腿我不姓兰。”

                “你散布谣言,制造事端,扰乱军心。按律按法,老子有权就地枪毙你。”父亲说话声音依旧不高,但充满震慑。兰安平身后几个人腿脚不由自主地闪了闪。

                “是你共产党造谣还是我造谣?大家有鼻子有眼睛有耳朵,你就说破天也糊弄不了人。”兰安平声嘶力竭地嚷嚷。

                这时候,散开的人群已经全部集中到父亲跟前,没有任何人带着稀稀拉拉的表情,他们的目光紧盯着父亲,不管是期盼,怀疑还是心存敌意。父亲退后一步,站到一个小土坎上,提高嗓音喊道:“同志们,现在我们有两样消息: 一样是他兰安平说的,说我们打了败仗,吃了大亏,简直天都要塌了。一样是野战军的战报,也就是党的正式通报,说我们消灭了敌人,取得了伟大胜利。两样消息互相矛盾,互相抵触,就像两个人当着我们的面在打架,分不清谁对谁错。他兰安平提出了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到底该相信谁?是相信共产党还是相信传言?我们怎样才能做出自己的判断?

                今天,我不想,也没功夫去逐条细缕,弄清那些说法是事实,那些说法是荒谬,因为这些都是老太婆的麻线团子,短时间内扯不清楚。解决问题好比放倒一棵大树,一刀下去要砍中树干,而不是撕扯那些分枝叶子。因为只有树干断了,砍树这个问题才算得到解决。树干是全部问题的关键。那么我们眼前的问题呢?又该往何处去寻找关键?有没有一个简单的方法,可以帮助我们单刀直入,找出关键的是非真相? 照我说,有。这个方法就是看看党,共产党,过去是否欺骗过大家?同志们,你们有多少人经历过抗战或土改? 有多少人来自老根据地或新解放区?有多少人是三八五旅的老兵或刚参加的部队?今天站在黄河边,请你们对着黄河水扪心自问: 共产党对你们说的那句话没有兑现? ”

                每个人都死盯着父亲,似乎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相信党不是一句空话,是从过去的经验判断将来的可能,是从春天下种时的天气,水土肥料等等判断秋后的收成。贫瘠的土地收不到好庄稼。如果共产党昨天的许诺兑了现,那么他今天的诺言明天也可能兑现。如果共产党昨天没有欺骗你们,那么你们凭什么相信共产党今天就会欺骗大家?如果你们一开始就不相信共产党,那么我想问问: 是什么让你们参加我们的部队,心甘情愿去给共产党打天下?”

                全场还是没有人说话,但兰安平的头开始低下去,腰也开始有点弯。他的几个哥们儿倒提着枪把,惶恐地望着周围越来越敌视自己的眼睛。

                “兰安平同志,对此你应该感受更深吧?你是上党战役解放的战士,家乡是老根据地,已经搞完土改,也给你家分了房子分了地吧?你当着大伙儿说说:党的俘虏政策,土地政策,那一条骗了你兰安平?”

                兰安平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周围的战士纷纷嚷嚷:

                “对呀,一路上老百姓都欢迎我们,不就因为大家相信共产党吗?”

                “安平,你不是说还要争取入党吗?共产党员还有个不相信共产党的理?”

                “黎部长,你说怎么办吧?我们跟着你过黄河。”

                “怕死就不革命,胆小鬼统统滚回去。”

                “不是胆小,他们是想搞垮部队,是反革命,国民党特务。”

                “不知好歹,良心叫狗啃了。”

                “狗日的,还不赶快把枪放下。”

                “黎部长,下命令吧,把几个狗日的抓起来,枪毙。”

                部队的情绪完全被扭转过来。兰安平哭了:“黎部长,你毙了我吧,我不是人哪。”

                父亲离休后,几个老兵来看他。谈到这个故事,老兵甲挺激动:“老首长,你不记得了?当年在黄河边拿枪指着你的就有我一份儿。就是听了你的那番话,我才一路这么走过来了。”

                老兵乙挺侥幸:“也不是所有人都被说服了。呃,先声明:我没有不尊敬老首长的意思。但我当时还是有想法,我当时还是有点想法的哦。不过那么多人那么激动,我就是有想法也不敢站出来说。”

                老兵丙拍着老兵乙的肩旁,挺开心:“亲家翁,幸亏你忍住了。要是你当时跳出来,不用老首长下命令,我都把你撕成碎片了。”

                父亲垂垂老矣,连笑都有点勉强。

                父亲带着队伍过了黄河,在荷泽一带找到了三纵的部队。他把带来的人员交给了纵队的后方机关,自己去找纵队部。中午他和警卫员小张,通讯员小刘在纵队医院吃过饭,出来时见几个伤员站在门口聊天,旁边一个头部缠着绷带,坐在石头上谁也不理,就两个眼睛直直发呆。父亲见天上已经落雨点,就顺口劝了句:“大家回屋吧,小心伤口淋雨会感染。”

                旁人还没说话,头上裹着绷带那位吊着眼睛蹬了父亲一眼,然后硬帮帮地甩出一句话:“管逑你屁事。”转头不再搭理父亲。

                “首长别介意,他是打民权时受的伤。”旁边一个伤员见父亲身后跟着警卫员,通讯员,知道是当官的,赶忙过来解释。

                “怎么, 民权打得不好?”父亲问。

                “嗯,嗯,这个……。”几个伤员发现父亲什么都不知道,不知该如何回答。

                “打得好个屁。”头上裹伤那位突然眼中冒绿光:“当官的就知道瞎指挥,让部队冲啊冲,把人打死了算。”

                “啊,上级就没讲个战术?”

                “屁的个战术,大呼隆。我们登上城后,支援的火力就中断了,根本压不住敌人,就是我们几十个人在城楼上和敌人拼手榴弹,其他人都他妈没影了。”他的情绪异常激动,脸红脖子粗地挥舞胳膊,眼噙泪水,口吐白沫。

                “他是登城部队的一个排长,全排都牺牲了,就他一个跑了回来。”其他伤员小声对父亲说。

                “登城上去多少人?”父亲问。

                “有好几次,他那次恐怕得有一个连。”

                “回来多少人?”

                “……。”

                “炮也不打,云梯也断了,后续部队不上来。枪打坏了,子弹打光了,手榴弹没有了,最后大家通通死光。狗日的,赵保田,我日你祖宗,都他妈的是怕死鬼,躲在后面装孙子。”排长炮口横开,其他伤员连忙拉拉他的衣襟。

                “放开,拉你个逑?老子成天在阎王跟前晃悠,怕逑他当官的?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老子照样骂。他妈的,开战前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我们集中优势兵力,优势火力,十个打一个,一人还不够放一枪。狗日的,在城楼上是敌人集中优势兵力优势火力打我们。四面八方全是敌人,十个照着我们一个打。”

                “你叫什么名字?是那个部队?”父亲问。

                “他妈的,要告老子的状?看看你,连胡子茬都没有,会唱小白脸吗?”排长冲过来,指着父亲的鼻子尖嚷嚷:“你现在马上就去,不去是他妈的孙子。你去告诉赵保田,陈锡联:老子是七团三营的高得贵,站得直,腰不弯,点名骂的就是他们两个王八蛋。王八蛋的,除了会钻山沟打游击,啥也不懂。共产党真他妈瞎了眼,弄这么两个宝贝当司令,旅长,让小兵蛋子白送死,打他妈个屁的仗。”

                几个医生护士跑过来,把高得贵弄走。其他几个伤员鄙夷地望了父亲一眼,也跟着离开。父亲上马对小刘小张说:“先去七团”。

                十一

                到了三旅七团团部门口,正好团参谋长苏然低着脑袋出来,父亲招呼道:“苏大个子,怎么回事儿呀?听说七团出了点岔子?”

                “哦,是黎部长。”苏然抬起头看了父亲一眼,面无表情,转头对着里屋喊了一声:“罗政委,黎部长来了。”然后低着头匆匆离开。

                屋内光线不太好,进门的一张桌子上铺着地图,几个团干部和参谋围在桌边讨论。罗志远独自缩在角落里。他似乎没有听见苏然的招呼,直到父亲进屋才赶紧起身。父亲走过去,顺手拉过一张条凳塞到屁股下面,正对着罗长远。参谋端来一缸子热茶,父亲说谢谢,接过茶缸呷一口,问罗志远:

                “小罗,我来这里想了解些情况。七团这次打民权究竟怎么回事?”

                罗志远神情有些恍惚,他的目光先瞟瞟父亲,又游移到窗外;想坐下,又觉得不妥,好半天才蠕动着嘴唇说:“首长,我,我,”接着揉揉鼻子,声音变得沙哑:“汇报一下民权战斗的经过。八月初,我团奉上级命令参加陇海路破击战役。首要任务是在旅首长指挥下,配合兄弟部队袭取民权县城。接受任务后,团长杨,杨……,”突然双手捂住眼睛。就在父亲莫名其妙之际,罗志远歇斯底里喊叫起来:“黎教员,小杨,杨永年他牺牲了。”然后就是山洪爆发般地痛哭。

                父亲大吃一惊。他知道罗志远在整个抗战期间一直和小杨搭档,俩人同吃一锅饭,同盖一床被窝,出生入死,感情堪比孪生兄弟。当初山路要调杨永年到七团当团长,旅长赵保田深知这哥俩是羊肉炖萝卜,缺一不可,坚持把罗志远也调来当政委。没想到内战爆发后的头一仗就把羊肉报销了,这个汤以后怎么炖?

                “罗志远同志,你是团政委,不是普通战士。”看见七团下级的愕然目光,父亲严厉地说:“像个老太婆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仗打得不好要总结经验,接受教训。哭能把牺牲的同志哭回来吗? 眼泪吓不跑敌人,却要毁了全团的士气。”

                罗志远强忍住伤心,坐下来,抹抹眼角的泪水说:“黎部长,你说得对,都怪我。不知怎么的,见到你就想起了当年在侯马。你给我们上文化课,给我们改错字。”

                “是啊,小骡子,记得你说过我是国民党特务。”父亲微微一笑。

                “还有小妮子,小杨穿着‘龙袍’在她面前晃悠。小妮子,哦,不,竺青同志咯咯笑,小杨甩着手,甩……,”罗志远的喉头又有些哽咽。不过他很快忍住,不再说一句话。

                父亲拿过茶缸,递给罗志远。罗志远接过去,端着,不喝,和父亲面对面地坐着,像块黑铁疙瘩。

                “这样吧,我先去下面看看。”父亲站起身,对屋里的其他人说:“你们协助罗政委搞个材料,简单点儿,等会儿我回来拿。”

                父亲去了损失最大的三营,找到几个营连干部。这些人要么唉声叹气,要么阴阳怪气,要么干脆和他在医院碰到的排长一样,什么难听骂什么。

                十二

                南面的炮声越来越响,连地面都可以感受到微微颤动。陇海路战役后,国民党军企图乘我晋冀鲁豫野战军久战疲敝之际与我决战,其整编第三师已进抵山东定陶地区,一场空前的大战即将来临。从七团出来后,父亲来到一个小山岗上,找通讯员小刘要了一只烟,蹲下慢悠悠地抽起来。

                “首长,天快黑了。我们不往前赶了吗?”小刘问。

                “不急。小刘,你看前面的水塘,那几只鹅,慢腾腾的。炮打这么响,他们好像感觉不到?”父亲笑着说。

                “大概习惯了呗,吃撑了的饺子没味儿。”小张说。

                “嗯,有道理。”父亲说:“不过要我说,还有另一个原因:没有哪只鹅因炮声吃过亏。‘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这个道理对敌人对我们自己都是一样的。”

                冷不丁,一颗炮弹呼啸而来,落在距离水塘不远的地方,溅起的泥块砸在水中,吓得几只鹅扑腾翅膀,四处逃窜。

                十三

                “彭政委;

                本人在抗战时期主要担任敌后武工队的组织,指挥,群众和敌工工作,缺少在正规部队中主持一方政治工作的经验。此次三旅参加陇海路战役,我作为旅政治部主任深感能力有限,一没有做好部队的思想动员工作,二未能协助旅长搞好战役的组织和指挥,三对攻坚作战的准备和后勤保障的复杂性估计不足,致使部队在战斗中受到较大损失。本人对所犯错误极感沉重,特此请求上级给予处分,并恳请免去我的现任职务。

                此致

                敬礼

                白丁

                年月日”

                “你搞的什么名堂?”父亲一到三旅旅部,白丁就掏出这么封辞职报告,请他转交纵队领导。

                父亲的第一反应是白丁又在装神弄鬼,但仔细看看觉得不像。这家伙几天不见仿佛变了个人,说话字斟句酌,干巴巴,过往的白记牌油腔滑调无影无踪,整个人看上去枯燥乏味,灰溜溜的。

                “什么名堂? 人贵有自知之明,不是那根葱,做不了那样菜。”白丁那表情让父亲想起刨去红瓤的老苦瓜条。

                “感觉你能做哪道菜?”

                “能回纵队部最好。我就读过几天书,认得几个字,做点参谋工作,分析分析情报还行。如果不行,下连队,转地方都行。”

                “当参谋,下连队可就没小灶吃了哟。”父亲揶揄道。

                白丁勉强笑笑,但没说话。

                “保田同志知道吗?”

                白丁谨慎地,轻声说道:“那个戈尔洛夫?”

                戈尔洛夫是苏联话剧《前线》的主人公。他盲目自信,保守,机械,落后,教条主义思想严重。这个话剧被翻译过来后,曾在解放区多次上演,父亲他们都挺熟悉。

                “嗬,全野战军的旅级干部中,保田可是公认的头号战将啊。你连他都瞧不起,这出戏你究竟唱的是诸葛亮还是马谡?”

                白丁这会是明明白白的苦笑:“黎明,我既不是谦虚,也不是虚伪。这次出击陇海路总算明白了,大兵团正规作战,攻坚战都不是闹着玩的,和过去打游击完全是两码子事。国民党的正规军和阎老西,马发五的那些杂牌军比较,行动坚决,火力组织好,战斗力也强得多。三旅先攻坚,后打援,都打了个半吊子。战果小,牺牲大,比起六纵打砀山,兰封实在是铁丝穿豆腐,提不起来。”

                “保田也提不起来?”父亲将信将疑。

                “他?打完仗回来一句话不说,倒是天天往前边跑,旅部却不见人影。毛病出在哪里?下一仗该怎么打?不研究,不总结,由着下边瞎捉摸。现在部队情绪低落,思想混乱,弄得不好,还要出更大的乱子。”

                “对不起,我不能帮你转这封信。”父亲“哗哗”两把把白丁的辞职报告撕成碎片:“有意见应该向上级反映。”

                “找谁反映?那个水冬瓜脑袋的政委?有功夫,他还想开庆功会呢。”白丁气哼哼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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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三章3

                  十四

                  白丁还真说对了。回到纵队部,彭涛对父亲说:“黎明,赶快下去收集材料。这次出击陇海路是内战爆发后纵队参加的第一次战役行动,规模大,战斗激烈。各部队都涌现了很多先进典型。眼下,看着又要打大仗了,要趁着这个间隙,好好总结一下,表彰英雄行为,给部队鼓鼓劲儿。”

                  “鼓劲儿? 我又没不是鼓风机,咋个鼓劲法?”父亲说:“彭大政委,下面的消息不那么中听哟。”

                  彭涛不以为然:“片面,不要被表面现象所蒙蔽。三纵有些部队是打得不太好,但看问题要看主干,枝节问题留给下面去解决就行了。八旅协助六纵打兰封,柳河集基本吃掉敌人一个旅,打得都不错嘛。当然教训还是要总结的,野司已经要求我们趁着两个战役的间歇赶紧开一个纵队党委扩大会,吸收没有任务的旅团干部参加,目的就是这个。”

                  十五

                  经过调查,父亲搞清了三纵在陇海路战役中的战斗经过。

                  一九四六年六月全面内战爆发后,关内的国民党军在围堵中原突围的解放军部队时,对苏皖边,晋南解放区也发起了进攻。陇海铁路开封至徐州间及铁路以南、新黄河以北的广大地区,只有郑州“绥靖公署”整编六十八师、整编五十五师和徐州“绥靖公署”所辖江苏保安团队驻守。晋冀鲁豫野战军在司令员刘伯承,政委邓小平指挥下发起出击陇海铁路战役。计划首先袭取开封、徐州间国民党军守备薄弱的城镇据点,破坏与控制铁路;然后攻取陇海铁路以南十余座县城,开辟战场,调动国民党军,以求在运动中歼其一部。分配给三纵的任务是攻夺民权县城、野鸡岗车站及准备打援。因八旅被指派配合六纵部队攻夺兰封,纵队决定以三旅为主担任民权县城的攻城任务。

                  民权只有国民党正规军的一个营驻守,我军动用了三个团的兵力,处于十比一的绝对优势。赵保田接到命令后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大骂陈叫驴拿他开涮:“一个王牌旅打一个营? 天下没这个道理。老虎喂麻雀,不够塞牙缝。 ”

                  白丁在战前动员中说:“上级说用牛刀杀鸡。说得好,提醒了我们要小心。小心什么?小心落在别人后面。这么个小破县城,能有多少油水?先进去的还有几根骨头啃,落在后面只怕连汤都喝不上。”

                  入夜,三旅以急行军秘密穿过几十里住有敌人自卫队等武装的地区,直插民权城下。到了城下,部队才发现民权县城的城墙很高,很陡,很厚,虽系黄土筑城,但全是齐崭崭光生生的,显然,不久前经过整修加固。外壕又宽又陡又深,装满了水。再看城头,军声肃然,显系有经验的敌人驻守。七团团长杨永年认为敌人已经有所准备,袭击恐怕难以奏效,提出暂缓攻城,先做一些临战侦察,搞清楚敌人的城防工事部署后再做打算。旅长赵保田不同意,认为敌人即便得到消息,也没有时间调整部署,还是应该抓紧时间,以袭击手段登城:“这是在白区作战,最要紧的就是时间。只要上了城头,我一个旅不用打,用人淹也把他淹死了。”

                  攻击开始后,果然一切顺利。七团的突击队越过外壕,架起云梯,两个排很快就上了城楼。然而就在这时,敌人在城墙角构筑的隐蔽暗堡突然发射侧击火力,后续支援部队顿时大乱。跨越外壕的几座简易木桥被打断,壕内城墙脚下,守护云梯的部队立不住脚,纷纷往壕沟里跳。壕外的二梯队过不了沟,呆在暴露的旷野地面上遭到敌城头火力的杀伤。城楼上的部队几乎是孤军奋战,最后全部牺牲。接下来,赵保田算长眼了,见到了他从军以来从未见过的景象:

                  在黑漆漆的城墙上方,悬着一轮惨白的月亮。月光下条条拽光的弹道穿梭往来,炮弹和手榴弹炸起的橘红色火团此起彼伏,黑烟笼罩了半个夜空。突然,从墙根下麻麻点点冒出大群黑影,像洞穴中受到惊吓的蝙蝠群,嘶啸着往后方阵地漫涌过来。这就是晋冀鲁豫野战军王牌中的王牌,前身是红四方面军总部特务团的三旅七团在逃跑。他们惊慌失措,丢掉枪支和手榴弹,连滚带爬,稀里哗啦全线溃败。团长杨永年急了,跳出掩体试图阻止部队溃退,当即被一颗流弹击中前额。

                  第二次进攻由气急败坏的罗志远亲自组织。首先用机枪火力封锁敌人隐蔽暗堡,迫击炮火扫荡敌城头火力点。然后一个尖刀连的大部登上了城楼,可是,支援的火力没有能压制住敌人的反扑,后续部队又被敌人阻住,没有跟上。登上城楼的部队重演孤胆勇士,独自和反扑的敌人在城楼上拼。由于通讯联络不畅,其他各团也没有同时发起进攻,使得敌人可以自由调动部队,集中打击我登城部队。尖刀连的连长指导员牺牲,只有一个排长和一名战士逃回。天亮以后,很多干部觉得“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何况白天视线好,更容易遭敌火力杀伤,提议撤出战斗。赵保田杀红了眼,坚决不同意,于是又组织了一次攻击。然而部队早已没了脾气,攻击当然不会成功。聊以自慰的是登城部队大多撤了回来。

                  十六

                  这时,敌人的整编五十五师一八一旅从商丘方向开来。三旅接到命令放弃攻城,主力向柳河集方向运动。白丁带着少数政治部工作人员随先遣部队赶到柳河车站。柳河车站和附近的野鸡岗,李坝车站均在几天前为兄弟部队攻占,白丁等人进去时还显得凌乱不堪。他布置好城外警戒后,让政治部工作人员去收集敌人遗弃的文件、报刊、资料,转移物资,布置标语口号和对群众的宣传。但车站附近的群众一来害怕,二来对解放军缺乏了解,都躲在家里不敢出来。政工人员只好拿着纸糊的喇叭筒沿街叫喊:“我们是共产党,解放军,为劳苦大众打天下。”等等口号,效果基本为零。

                  天色发白,灰尘扑扑的车站笼罩着一层薄雾。周围的房屋,院落墙壁饱经烟熏火燎,弹孔密布,不远处的断壁残垣还冒着黑烟。车站旁边有一座小教堂,懒样样钟声敲了几下。白丁走过去,一个金发碧眼大鼻子的牧师迎上来:“早上好,同志。” 他身后是一个端着托盘的老嬷嬷,托盘上放着面包和咖啡。

                  白丁不会说外国话,没想到牧师会说中国话:“哈罗,有吃的吗?”

                  “有,有。”牧师转身对身后的嬷嬷咕噜一声,嬷嬷把放着面包和咖啡托盘送上来。白丁随手捡了片面包放嘴里,觉得香:“面包不错。大长老,您在中国呆得有年头了吧?从哪儿来的?”

                  “法兰西,呆十二年。”

                  “嗯,是欧洲。”白丁发现嬷嬷神情有些紧张,便尽可能放松语调说:“别害怕。共产党保护宗教,尊重信仰自由。管你基督徒……,”

                  “我们是天主教。”

                  “嗯,管你,啊,基督徒还不信天主教?不是都信耶稣吗?”

                  “有一点小小的区别。”牧师笑得很和蔼。

                  “差不多就行。反正不管你信耶稣,还是回子,和尚,道士,没事儿我们都不会招惹。”

                  “明白,”牧师伸出大拇指,冲上:“共产党,这个。”又大拇指冲下:“国民党,这个。”

                  “面包也是这个,”白丁也笑了,伸出拇指冲上。接着,他端起咖啡杯子,咕咚喝了一大口,嫌苦,吐了一地:“呸,这都什么玩意儿?跟马尿似的。”

                  他诧异地发现嬷嬷腿在发抖,牧师脸上也怪怪的,提枪就往教堂里冲:“你这教堂看着稀罕,我进去走走。”

                  牧师慌忙伸出手阻止:“同志,教堂是神的地方,不能随便乱闯。”

                  白丁骂了句去你妈的,推开牧师,进门看见一神职人员打扮的人在布道讲台边望风。这家伙看见白丁,慌里慌张转身就跑。白丁三步并着两步飞快抢上,在通往地下室的楼道口把他抓住,冲这厮的脖子狠抡了一枪托:“下面有什么?”白丁声色俱厉。

                  “下面有,有,有上帝。”那家伙躺在地上,脸色苍白,浑身筛糠似地发抖。

                  白丁撇开他,直冲地下室,一脚踢开门,发现里面藏着一部国民党军的电台,报务员还戴着耳机正在发报。报务员见白丁举着枪进来,猝不及防,慌忙举起双手,白丁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枪,然后随便检查了一下桌上的纸张,发觉情况不妙,赶紧往外跑。出得门来,嬷嬷已经不知去向,只有牧师还站在那里,似乎想解释什么,但刚说了半句:“同志,我给说说……。”就被白丁一枪撂倒。

                  好像空谷回应,白丁听见车站外面也“嘭,嘭”两枪,接着见通讯员急急忙忙跑过来。白丁来不及问外面的情况,先冲他大喊:“通知大家,赶快撤退。”

                  通讯员气喘吁吁:“快跑,敌人上来了。”

                  话音未落,一辆卡车卷着黄尘“忽”地冲过来,在车站前紧急刹车,几十个国民党士兵从后车箱跳下来,提着枪见人就打。白丁的警戒部队都布置在车站外面,站内只有一些政工人员,几乎没有战斗部队,西瓜瓤子任人掏。这时什么通知的,有组织的撤退都来不及了,就看谁的腿长脑瓜灵,拼着命往外面跑。白丁和通讯员都是老油条了,眼睛所见,脑子所想和身体手脚的应急反应几乎是同步进行。两人翻身跑进教堂,砸开窗户,跳出墙外,翻过木栅栏,穿过站台,铁路,靠着火车头和车厢的掩护,一路狂奔,跑上田坎,跨过沟渠。边跑边听到耳边枪子“嗖嗖”响,感觉周围不时有人倒下,但就是什么都顾不上,终于摆脱了追兵。然而,白丁带来的二十多个政工人员远没有如此幸运,有人在路上被打死,有人被俘。俘虏被统统押到车站旁的一个院墙边集体处决。还好担任警卫的先头连损失不大,因为连长富有战斗经验,发觉情况不对,不待命令马上收拢队伍转移。他们和白丁在距离车站外面很远的地方会合。清点人数后发现损失了二三十人,其中一多半是政治部的。

                  这支国民党军就是前来增援的一八一旅,连陈锡联都没想到敌人来得这么快。不过,三纵本来心头窝火,既然敌人撞上门来,焉有不打之理?各旅团当即红着眼睛,气势汹汹扑上去,把一八一旅围了个水泄不通。按说野司和纵队对战机把握得不错,一八一旅是孤军,三纵全部外加一个地方旅占绝对优势,而且是围攻没有坚固工事的野外驻止之敌,问题应该不大。刘伯承下狠心要吃掉这坨敌人,邓小平说不怕付代价,不管伤亡大小。然而仗一打起来,混不是那么回事。内战初期的国民党军相当顽强,一八一旅虽然名不见经传,但面对优势解放军的攻击居然敢于组织反突击,和突入村寨的解放军拼手榴弹甚至拼刺刀。这一仗是陈锡联亲自指挥,但三纵又犯了三旅打民权的老毛病。通讯联络不畅,腰来腿不来,一个方向敲锣打鼓,其他方向闭声闭气。攻击前火力凶猛,山炮迫击炮一通招呼,等突击部队一打进去,支援火力就中断,突击队只好在村寨中孤军奋战。相反,国民党军的炮打得又准又狠,炮弹可着劲儿往突击队的头上落。纵队有好几个营连建制拼了个精光,干部战士损失极大。他们虽然凭借血肉之躯啃掉了敌人大半个旅,但终因粮食弹药补给不上,援敌迫近被迫撤出战斗。战役结束后,邓小平在电话中对着陈锡联劈头盖脸一通臭骂。陈锡联不敢回嘴,但心里不服,窝着气冲下级发火。政委彭涛只好在中间和点稀泥。两天后,七旅旅长赵保田受到野司(晋冀鲁豫野战军司令部)警告处分;二十五团,著名的黄烟洞英雄团,团长政委双双撤职。纵队上下怨声载道,彼此相互指责,矛盾重重。柳河集之战在三纵战史中一般不待提及,盖因此战虽胜犹败,部队士气受到极大影响。

                  十七

                  然而,三纵还有个难堪的尾巴。

                  出击陇海战役结束后,部队向北转移,几次遭到地主武装的袭击。赵保田决定把一个名叫“吕围子”的据点拔掉,打击打击土顽的嚣张气焰。三旅八团将其包围,不料这批土顽颇为顽强,而且有些战斗经验,第一次进攻没有奏效,伤亡还不小。正好陈锡联带着纵队炮兵从这里路过,听说此事,脸皮涨得通红,因为六纵政委杜义德和他同行。杜义德涵养好,不说话,就带着点佛祖拈花微笑的模样。陈锡联却憋不住了,当即命令架炮,对准“吕围子”轰,打开寨墙缺口,冲进去两个连才解决问题。部队前后伤亡上百人,消灭敌人也就二百出头。这可是正规军对还乡团,后者连国民党杂牌都不如,三纵算丢人丢到家了。

                  十八

                  山东临水集,靠近水泊梁山。

                  在野司的催促下,三纵党委终于决定召开一次战役检讨会。纵队主官,司政后各部门负责人,旅级主官和几个主要参战团的团长政委参加。

                  按说陈锡联血里火里摸爬滚打十多年,做个战斗总结也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不过这次野司要求不同,必须写成文字形式上报,所以也就预先做了点功课。陈锡联先找赵保田,马强等旅长们对情况,又让参谋长周维贤列了几条提纲,准备以此为据,加上检讨会上其他人的发言,再在文字上做些修修补补便可交卷。

                  检讨会在一间大屋子中开,干部们围着一张椭圆形的桌子就坐,桌上点着汽灯,纵队首长座位背后的墙上挂着几幅新画的作战地图。因为打得不好,开会前没有例行的说笑,不过大家还是比较随便。马强的屁股依旧墩在椅子背上,其他人翘着二郎腿,抽烟,喝茶不一而足。只有赵保田低着头,沉着个脸,坐得端端正正。彭涛主持会议,他先定了个调子:“检讨战术,统一思想,鼓舞士气,为打好下一仗做准备。”遵照上级指示,他从政治部找了两个小干事担任会议记录。

                  接着当然是陈锡联发言。虽然天气不算太热,他却敞开领子,卷起袖管,抓着军帽边扇凉边讲,语调平稳,偶尔用粗大的手指头在空中划拉一下,似乎点说身后的地图,连头都懒得背转过去。好在大多数人都是亲身经历者,对战役战斗的部署和经过很熟悉,他说到那里大家都明白。这些人在意的是陈锡联的最后总结,受损失的原因以及改进办法。这一点只有掌握全局的司令员才能讲清楚。

                  过场结束,陈锡联清清嗓子,站起身,以他特有的简单,干脆,明确风格,拉大嗓门说:“这一仗打得不理想,我看有以下四点原因:

                  第一, 部队配合不好。打民权时,七团已经开始攻击,八,九团还没有到位。打一八一旅时,八旅准备好了,七旅还在调整部署。失去了突然性,使敌人可以集中兵力打我一个方向。今后要注意加强部队之间的联络。

                  第二, 对敌人的防御工事估计不足,准备工作不充分。打民权时,云梯准备不够多,不够长。打柳河集时,运输卡壳,一线炮弹太少,结果打几个炮就要停下等炮弹。

                  第三, 战斗组织不严密。突破后,后续部队跟不上,无法向纵深发展。二十三旅在柳河集就吃了大亏,一个营基本报销。三旅在民权也有这个问题,只是严重程度不同。

                  第四, 敌人援兵来得太快。我们是外线作战,敌情,民情,地形都不熟悉,没想到敌人行动如此坚决。比如柳河集,要是再有一天时间就完全有把握全歼一八一旅。

                  从以上四条看,除了敌人援兵来得快慢无法总结外,其他三条都是我们自己有错误,今后必须多加警惕和注意。”

                  最后,陈锡联扔掉手中的军帽,手指敲击桌面,痛心疾首,极其沉重地说:“这是血的教训,是付出很大代价取得的教训。我们要牢牢记住,才对得起牺牲的同志。”然后慢慢坐回原位,喝了一口水又说:“请大家提出自己的意见。我们要对同志,对革命负责。”

                  彭涛有些意外,没想到司令员的总结这么快就结束了。他想了想,好像有点老虎抓天,无从下爪的感觉,就笑了笑说:“锡联同志的总结简明扼要,大家有什么意见,有什么补充,都可以提出来。发扬军事民主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样我们才能以锡联同志的报告为基础,加上同志们的补充提高,给上级党委写出一份比较好好的战役总结报告。”

                  “维贤同志,我没漏掉什么吧?”陈锡联显得有些踌躇满志。

                  周维贤站起来,拿着棍子到地图前指点着说:“我补充一下敌人的调动情况。我军发起陇海路战役后,国民党军被迫从淮南,徐州地区抽调相当于两个整编师,从陕南,豫西地区抽调三个整编师的兵力,从东西两面增援陇海路开封到徐州之间的防御地段。野战军的行动直接减轻了敌人对我华东解放区和中原军区突围部队的压力,可以说达到了预期的战略目的。我想说明的是:虽然在具体战役中,三纵打得有些缺点,但还是较好地完成了野司赋予的作战任务。这一点刘司令员也给予了充分肯定。”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

                  接下来是喝茶,倒水和吞云吐雾。彭涛只好说:“好吧,我们休会十分钟。”

                  没人挪动屁股。各自依旧抽烟喝茶,还有咳嗽和喉头咕噜,除此之外就是窗外传来的炮声时断时续。

                  “怎么? 还没有考虑好?有人带个头吗?”漫长的十分钟过去了,彭涛有些着急。

                  “有意见可以提嘛。”陈锡联不耐烦地说:“纵队,旅,团,军事,政工,后勤干部都可以说说。婆婆妈妈算个逑样?”

                  “罗志远,你先说。你们七团打民权损失不小,应该有些意见吧。”彭涛点了名。

                  “我,我知道的都给赵旅长汇报过了。”罗志远说。

                  “嗯,一点不错。”赵保田继续低着头,说话速度很慢,好像在边想边找词句:“下面同志的意见,嗯,我都转达给锡联同志了。这次打民权没打好,嗯,主要是我,我的责任。”沉默,“我检讨,野司的处分,嗯,我也没意见。”轻轻摇摇头,“同意锡联同志的总结。”抬起头,挑动嘴角,流露出一丝桀骜不驯:“不过,长途奔袭,情报掌握不好也是原因。我们到民权后才发现敌人有所戒备,要从袭击改成攻坚,怕时间上来不及,决心下得太仓促。”再次低头,急速在本子上写些什么。

                  “要说还有其他意见,也许,可能,我就一感觉,司令员的总结有点泛泛,要点不是很确定。连排干部有人反映,这次好多同志死得太冤,要怪指挥的人。”罗志远声音压得极低。

                  陈锡联眼睛瞪得溜圆,大声说:“指挥?那一级指挥?是团级,旅级,还是纵队?说清楚呀。听明白没有,这是纵队战役总结,不是团的战斗总结。”

                  罗志远吓得缩回脖子,咕噜道:“我那知道是那一级?赵旅长都承担责任了,也就这样吧。我们回去,团里也要认真检讨。”

                  供给部长大老王是纵队党委成员,老资格,突然冒了一句:“团里,旅里都有错误。野司情报也有问题,纵队不会一点错误都没有吧?”

                  陈锡联的脸“刷”地黑了,蹙着眉头,冷冷地问:“那你就说说我的指挥犯了什么错误吧。”

                  老王吸着旱烟斗,躲开陈锡联的目光,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我一个干后勤的,跟着你们就跑跑腿。要说打仗,还是几个会逑点指挥的人讲好些。”

                  陈锡联喝了口茶,狠吐了一口茶叶末子。老王鼻子一哼,懒得理他。

                  白丁心头不舒服,不是你陈锡联叫大家提意见吗?也没细想就冲口而出:“陈司令员,既然叫大家讨论,就该虚心一点。别人一说话就拿话挡回去,谁还敢讲话?今天开的是党的会议,是党员就人人平等,说啥都行。这又不是下作战命令,军令如山倒,别人不好说个不字。仗没打好,各人有各人的看法。纵队的指挥有没有错误,大家尽管摆出来说,有的不会变成没有,没有的也不会变成有。”

                  “有你个逑的没有,”陈锡联从椅子上跳起来,指着白丁骂起来:“老子挡谁的话了?老子给谁发号施令了?他们提意见,老子问一句不行吗?老子指挥错误,欢迎大家批评,该受处分受处分,该撤职撤职,该杀头杀头,老子半点不得含糊。彭政委,你说说,我陈锡联是怕承担责任的人吗?”

                  彭涛有些尴尬:“锡联同志,冷静,冷静。纵队领导都有责任,包括我。欢迎大家给我也提提意见。不过白丁同志,我要提醒你,提意见不能跑题。今天的主题是战役经验总结,完全是技术性讨论。个人工作作风的问题以后再说。”

                  陈锡联意犹未尽,继续骂白丁:“你小子红口白牙,张口胡说八道。我问你,你打过几次仗?受过几次伤?不过当了几天武工队长,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打民权前,你给部队灌了些啥迷魂汤?‘一个小破县城’是谁说的?真是乌鸦笑猪黑,自己不觉得。哼,老子不虚心?老子不虚心早成张国焘分子了,还当个逑的纵队司令员。还‘是党员就人人平等’呢。人人平等就是人人可以当公婆,说五道六,老子只能当小媳妇傻坐着听?娘的,猫狗打架不许公鸡打鸣,你说,是党的原则还是你自己的白记狗皮膏药?”白丁当即哑火。

                  民权倒霉的是三旅,柳河集主要遭殃的是二十四旅,比较起来八旅是三纵唯一打得比较好的部队,所以旅长马强是整个会场中唯一洋洋得意之人。他坐得高高的,指手画脚:“我替赵闷灯儿说句话。要说这次民权没打好怨谁? 野司临时把我们八旅调去协助六纵打兰封,叫驴的打援兵力就剩下一个旅。那儿是平原,铁路,光生生的一大片,连院墙都没有,堵口子都找不到门儿。照我说,一个旅也就够卖卖烤白薯吧。所以,板子不能光打在三旅屁股上,打三纵的板子就更荒唐了。大家说对不对?”说到最后,他满脸堆笑,摊开双手问,好像在强挠别人的胳肢窝,搞得人不想笑也要嘿嘿两声。不过,赵保田却红着眼睛,死攥着拳头青筋暴露。

                  彭涛对马强说:“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你就不能规矩点说话?”

                  马强说高兴了,索性跷起个二郎腿,点只卷烟继续道:“以我看,邓政委也未必想整咱三纵,难道野司以后打仗不要我们了?无非是敲打敲打。所以,彭政委,上交野司的报告政治部搞搞就行了。三旅还在阻击整三师,你不想赵焖灯儿涨着满肚子气走吧?”

                  “老子涨肚子,饿肚子管你狗熊逑事。”赵保田火往上撞,硬帮帮甩出一句。

                  马强外号狗熊,听了这话,楞愣,赶忙转弯:“其实,保田同志,我不是说你。我的意思是纵队不能太死心眼。只要打好眼下这一仗,刘司令员,邓政委都不会再说什么,啥事儿就一风吹了。”

                  彭涛心说马强呀马强,你真是个丘八,二傻蛋。谁都知道刘司令员婆婆嘴,豆腐心,有点事可以耍耍赖,蒙混过关。邓政委可是属煞神的,连阎王小鬼都礼让三分,糊弄得了吗?“马强同志,野司要求我们认真总结教训,写出书面报告,以便通报全军,引以为戒。马虎不得呀。”

                  二十四旅政委于嘉林觉得纵队总结少了他们也不像话。可惜旅长抱着脑袋整死不开口,只好他插句嘴:“我也说个问题,算给陈司令员的报告做点补充。战前和平时间太久,部队补充了很多新兵,缺少经验。比如打一八一旅,突击部队不肯分散,挤成一团,徒自增加了不少伤亡。我旅二十五团损失的那个营就有这个问题,部队还没进村就被敌火力杀伤一多半。我们没有及时帮助部队转弯子,教训很深刻。”

                  “和平当然对部队有影响,但这个问题太大,今天暂时不谈。时间不多,还是集中讨论这次战役中直接暴露的问题。”彭涛连忙打断,他不想引火烧身。

                  这些直接指挥战斗的旅级主官发言后,其他人不好多说什么,会场再次陷入沉默。

                  “妈的,不就打得不好嘛,还没打败仗嘛。上边骂,下边骂,今后怎么个指挥法?平原地区,外线作战,情报不明,头一次,出点问题很正常,值得这么大吵大闹?”陈锡联双脚搁在桌子上,眼睛望着屋顶嘀咕道。他的声音很小,但大家听得清清楚楚。

                  彭涛见陈锡联火气依旧,怕弄得太僵,赶紧息事宁人:“看来大家的发言很热烈,说得都很好。如果没有新的意见,我们就算原则通过了锡联同志的报告。当然还需要再征求一下基层指战员的看法。各位旅团干部,你们回去后也开个会,让营连干部都说说,……”

                  话没说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谢富治走进屋来。

                  通宝推:桥上,野芹,能饮一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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