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辽左第一血战 -- 京华烟云AM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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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辽左第一血战

    公元1620年农历九月,新皇帝天启刚登基,帝国东北边疆的柱石、辽东经略熊廷弼便被言官弹劾,原因是明军几处据点遭到后金攻击,己方大概伤亡七百人,但也有所斩获。萨尔浒大败后,熊廷弼坚壁清野,努尔哈赤一年多都在寻找机会,却始终无法越雷池一步,只能不断骚扰,因而这样的边境冲突其实司空见惯。

    不过,损失却立即别有用心的对头们发酵——当时东林党执政,号称“众正盈朝”,即满朝都是正人君子,但熊廷弼却一向不忿。于是在“众正”们的授意下,熊廷弼的罪名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竟然计有“无谋者八,欺君者三”共十一条之多,一向倨傲的熊蛮子哪受得了这个委屈,立即回骂,双方闹得不可开交。

    这样打了几个月嘴仗,最后,自命清高的熊廷弼一气之下,竟然撂挑子辞职了。接替他的是东林高官袁应泰,此人清正廉洁爱民如子,但却从未上过前线,史书也评价他“用兵非所长,规画颇疏”。

    执剑人换岗,三体人机会来了。得知熊廷弼去职,蛰伏多时的后金马上发难,人狠话不多的努尔哈赤竟然起了倾国之兵,辽东防线危如累卵。消息很快传到北京,东林党内阁赶紧总动员,各路明军火速向着被围的沈阳前进。

    可令人遗憾的是,援军赶到当时辽河最大的支流浑河时,却收到沈阳失陷的噩耗。之前内蒙大旱,袁应泰慈悲为怀,将许多蒙古难民安置在沈阳城内,没想到有许多人是后金奸细,等到努尔哈赤大军杀来,里应外合城门洞开......

    萨尔浒大败后的三年间,明朝从各地征调了大批人马赴辽东,像这支援沈部队便是长途跋涉而来,他们主要分两支,一支来自浙江,另一支则出自四川。在寒冷的白山黑水间疲于奔命,累得要死却徒劳无功,这些南方官兵忍无可忍之下群情激奋,高喊:“我辈不能救沈,在此三年何为!”纷纷要求与敌人决一死战。

    见战局明显不利,两位主将即“援剿总兵官”童仲揆和陈策本想马上撤退,但又拗不过众人,最后搞了个折衷,让川军先过河,在浑河北岸构筑防御阵地,浙兵则留在浑河南岸扎营,观察策援。

    北岸川军大约七八千,主力是明朝西南最强悍的少数民族武装——白杆兵,他们来自四川石柱(今属重庆),主帅为鼎鼎大名的女杰秦良玉,若按今天的民族划分,这位女英雄是土家族,她有着大明石柱宣抚使的官衔,其实就是石柱土司。

    明末来中国传教的欧洲神父对秦良玉部队评价颇高,写道:“在援救他们君主的将官中,有一位巾帼英雄,我们不妨称之为中国的亚马逊或潘特西琳。她从遥远四川省率三千人前来,这些女兵既有男子气概,也有男人风度,与其称她们为女人,还不如叫她们女汉子。”

    后人根据重庆博物馆保存的秦良玉衣物推测,女将军人高马大,身长约1.86米,超过了大多数男人,拥有如此好身板的她应该武力超群,否则也无法成为冷兵器时代的英雄。

    之前,秦良玉率白杆兵平定西南土司叛乱表现优异,传教士写道:“这个高贵英勇的女将,不仅在抗击鞑靼人,也在镇压叛军的战斗中立下许多罕见的功勋。但这次她是代子出征,参加这场战役。她的儿子尚处稚年,不能履行藩属的职责,所以她把儿子留在自己的领地。”

    不过中国史料记载,秦良玉之子马祥麟时已成年,因此也有说少土司参加了解救沈阳的行动,而对于秦良玉本人是否参战,则说法不一,一说她带儿子一起远征,二说她让哥哥秦邦屏和弟弟秦民屏领五千白杆兵先行,自己和儿子率三千人随后,并没有赶上战斗。

    除了白杆兵,川军还包括来自离石柱不远的酉阳(今重庆酉阳县)土司武装,主要是土家族和苗族,虽没白杆兵名气大,但从后来情况看,战斗力却大概相仿。

    南岸浙兵约有三千,虽然不多,但三十多年前却有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称号——戚家军,没错,他们正是戚继光那只百战雄师的仅有残部,许多人还曾随戚继光的侄子戚金参加过抗倭援朝之战。现在戚金虽已退休,但他听闻“边庭多事”,坚持“自请出关”,跟着明军主将童、陈二总兵驰援沈阳。

    后金参战的兵力,朝鲜史料说有“虏骑十万”,显然有所夸大,但既然起倾国之兵,五六万应该不假,数量上占据了绝对优势。另外浑河两岸多是冲积平原,地势平坦便于女真铁骑大范围机动,而无论土司兵还是浙兵多是步行,移动速度上处于绝对下风。

    见川军渡河立足未稳,努尔哈赤马上进攻,不过在场的朝鲜军事观察员描述,后金骑兵第一次冲击便遭到重创——“建州以铁骑四面扑攻,诸将奋勇迎击,败白标兵,又败黄标兵,击斩落马者二三千人”。所谓白标、黄标,应为八旗中的白旗和黄旗,至于正镶就无法确定了。

    后世研究认为,与后来清军主要着轻便的绵甲不同,努尔哈赤时期的八旗兵身穿精铁制成的重甲,连面部均覆盖保护,只露出双眼,战马也同样披覆铁甲,而且,人马还可能披挂着不止一层盔甲,堪称那个时代的坦克。但白杆兵的主要武器却是一柄带钩的长矛,酷似演义中岳飞大破金兀术的钩镰枪,正好克制金兀术后代们的重甲骑兵。

    强悍的女真战士毫不气馁,他们稍作休整便重新策马猛冲,如同一浪高过一浪的潮水,“却而复前,如是者三”。人数众多的后金军背靠沈阳坚城,可以插空休息轮流进攻,而随着时间推移,数量居劣势的明军又累又饿,“诸军饥疲不支”,但他们仍在努力支撑,双方陷入胶着。

    谁也想不到,决定此战胜负的竟然是明人,更确切地说,是一些明人的叛徒,而最关键的人物,则是个叛徒中的叛徒——努尔哈赤的孙女婿,明朝第一个降将李永芳。

    浑河战场离沈阳城很近,已在城头的大炮射程之内。当初,明军火炮曾给予后金极大杀伤,因而城陷后,炮兵立即被抓起来,悲惨命运近在眼前。史料记载,眼见战事不利,李永芳当机立断,马上找到那些被俘炮兵,先是亲自为他们松绑压惊,然后又每人赐予重赏。

    显然,这是一场性命攸关的交易,在出卖灵魂与苟且偷生之间,大多数炮兵做出了利己的选择。于是,在滴血的钢刀与闪光的金银之旁,他们调试火炮装填弹药,很快把炮口对准了曾经的战友。

    突然遭到沈阳城头炮火袭击,毫无准备的明军再也坚持不住了,史载他们的前袍泽们以极其专业的射击水准,“即用以攻川兵,无不立碎者”。在铁骑和炮弹联合打击下,秦良玉的兄弟秦邦屏等主要将领全部战死,数千名白杆兵和酉阳兵,这两支勇猛的少数民族武装也同时覆没。

    按照土司家谱,秦良玉的儿子马祥麟在被射中一只眼睛的情况下,忍住剧痛,立即拔箭引弓反射,其勇悍让敌人连连咋舌不敢追击。少土司因而得以脱身,一同侥幸生还的还有他的舅舅、已身负重伤的秦民屏。从这个记载看,秦良玉本人可能并未参战。

    八旗兵随即扑向浑河南岸的浙兵阵地,史书写道,为告诫部下一定别轻视敌人,努尔哈赤故意大肆渲染,宣称对方可都是才和咱们打过仗的四川佬——“所将皆川兵”。很显然,川军的勇武给后金汗王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令其心有余悸。

    这是一场火药与弓箭的对决。浙兵继承了戚继光重视火器的传统,营中装备大量枪炮,按照清人的说法,他们“布置战车枪炮,掘壕安营,用薥秸为障,以泥涂之”,而由于射程不够,沈阳城的大炮已经无法为努尔哈赤提供火力支援。

    当年,戚家军在抗倭战争中吸收了敌人许多长处,除了很可能是根据武士刀改良的戚家刀,还有一种日本人称为“铁炮”的火器,即葡萄牙式轻型火绳枪,明人称之为“鸟铳”或“鸟枪”,早在十五世纪中期便传入日本,很快被战国诸侯们大量仿制。

    戚家军饱受倭寇火枪之苦,因而对其尤为重视,按戚继光所著《练兵实纪》规定,步营2699人竟拥有1080支鸟铳,装备率达40%!而明朝史籍则记载,到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明朝鸟铳年产量高达一万支,早已普及部队。

    明军还有装备着中国传统的手铳,这种原始火器射程短精度差,不过明人创造性地将几个枪管并联,做成双眼铳、三眼铳甚至多眼铳,极大改善了火力延续性,因而直至明末仍在军中大量存在。

    此外还有“鲁密铳”,即土耳其火绳枪,“鲁密”是当时对奥斯曼帝国的称谓。其形制与欧式火枪大同小异,但点火装置更远离眼睛,发射时“不致熏目惊心”,且枪托内藏利刃,可近身格斗。

    浑河之畔,面对八旗铁骑的集群冲锋,明军“营中用火器,多杀伤”,数量众多的敌人是如此密集,以至于火枪手们几乎不需要瞄准。一股股火舌喷出,硝烟弥漫里什么也看不到,只听见受伤战马的嘶鸣,以及垂死战士的哀嚎。

    事实上,如果火枪形成一定射击密度,可以抵挡骑兵冲锋。欧洲近代职业化军队的鼻祖——荷兰拿骚的莫里斯亲王实践中发现,十列火枪手往复射击便可达到这种效果,后来他通过严格训练减少到六列,进而又减少到四列。明军很可能采取了类似射击队列,使得后金铁骑在相当长时间,都无法突破火枪与战车组成的防线。

    但不幸的是,枪手们并没有无限的弹药,随着“火药尽,短兵接”,策马狂奔的女真骑士们终于冲到了明军阵地,开始了自己擅长的白刃格斗。一片混战中,后金铁骑的数量优势和良好防护,此时终于显现出来。

    清人写道,后来成为清太宗的皇太极作用极为关键。正是他敏感地发现了附近一支明军的增援企图,随即与侄儿岳托抢先进攻,将这支由副总兵硃万良(一说总兵朱万良)率领、人数高达三万的明军杀得大败逃窜,从而解决了己方后顾之忧。

    至此,浑河明军弹尽援绝,在劫难逃。

    占尽优势的敌人面前,濒临崩溃的浙兵仍在坚持,但抵抗的意志已经越来越微弱,筋疲力尽的官兵们正承受着后金铁骑一波又一波的冲击。绝望的将军早已无计可施,只能和越来越少的部下如困兽一样,在尸山血海中拼命挣扎,以生命为代价,拖延着全军崩溃一刻的最后到来……最后,自陈策、戚金以下,三千浙兵全部战死,戚继光留下的最后种子,从此在世间湮灭。

    陈策阵亡后,另一主将童仲癸本已败逃,却被老将戚金叫住,羞愧的他迷途知返,生死之际掉转马头又杀了回来。最后,童仲癸“力尽矢竭,挥刀杀十七人”,和戚金等战友一起,死于女真人万箭之下。

    明军主要将领中,唯一逃跑的是来援的硃万良(或朱万良),但此人生还后饱受良心煎熬,不久后辽阳之战中,他身先士卒决死冲锋,得偿所愿地“果陷阵死”,终于赎清了自己当初的一念之差。

    这两场战斗统称“浑河之战”。对明军的英勇表现,后世睁眼看世界的先行者、清朝大学者魏源评价极高:“是役,明以万余人当我数万众,虽力屈而覆,为辽左用兵以来第一血战。”而《满文老档》等后金史料也承认,他们一向蔑视的明军在此战中爆发出了惊人的勇气:“明之步兵,皆系精锐兵,骁勇善战,战之不退。”

    石柱和酉阳两支土兵也赢得世人足够的尊敬,明廷兵部战后总结指出,“浑河血战,首功数千,实石砫、酉阳二土司功”。不过他们在浑河之战中元气大伤,加之不久四川爆发叛乱,明廷不得不调二土司回援,土兵从此脱离了辽东战场。

    朝鲜史料写道,数量绝对优势且有炮兵助战的后金军,此役伤亡竟与明军不相上下,女真人终于第一次感到了恐惧:“虏之死伤亦相当,虏至今胆寒。”这从战后处理可见一斑,多名八旗将领因“不战而败”甚至“望风而走”,被恼怒的汗王撤职查办。

    随着浑河的血色逐渐散去,明帝国在关外统治的最后日子,已屈指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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