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读《诗经》《周南》---《卷耳》 -- 回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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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读《诗经》《周南》---《卷耳》

    古人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个人体会是读的遍数多了,不敢说便读懂,倒是常常觉得所读之书越发有意思,越发的好,这个道理有点类似流行歌曲,传唱度一高便意味着歌曲好,也有点像看人,初看不咋地,看的久了,便很顺眼。

    读《诗经》便是如此,每次想起来读时,总是从前面的《周南》开始读,也总是《周南》还没读完,又丢一旁,这样带来的结果便是,以为诗三百,就《周南》有意思,后面不咋地,这个认识当然很错误,可往往就是这么一个死循环,读的多,觉得有意思,越觉得有意思,越爱读;反之,读的少,觉得没啥意思,越觉得没意思,越不爱读。

    比如,这首《卷耳》就越读越觉得有意思。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刚开始读时,觉得是很浪漫一首诗。

    妻子在家采着野菜,可由于思念在外的丈夫,心不在焉,老是采不满一篮子,然后镜头一转,描写丈夫仗马载酒,浪迹江湖的艰辛。

    河里也有河友写过对此诗的解读,解读的非常浪漫,主题都很明确,即女子怀念征夫。

    。。。然而。。。,读的遍数多了,便越发对此解读怀疑起来。

    最大的怀疑是,一个有着宝马,有着昂贵的酒器,有着仆人的高帅富,老婆居然在家挖着野菜!!!

    所以看下面的神翻译,就有点像神经病人的胡言乱语:

    采呀采呀采卷耳,半天不满一小筐。我啊想念心上人,菜筐弃在大路旁。

    攀那高高土石山,马儿足疲神颓丧。且先斟满金壶酒,慰我离思与忧伤。

    登上高高山脊梁,马儿腿软已迷茫。且先斟满大杯酒,免我心中长悲伤。

    艰难攀登乱石冈,马儿累坏倒一旁,仆人精疲力又竭,无奈愁思聚心上!

    那么,这首诗究竟说的啥呢?

    未完,待续。

    通宝推:尚儒,桥上,
    • 家园 读《卷耳》续

      余冠英(1906-1995,社科院文学所副所长,古典文学专家)在其选注的《诗经选》里,对《卷耳》的解读是:

      这是女子怀念征夫的诗。她在采卷耳的时候想起了远行的丈夫,幻想他在上山了,过冈了,马病了,人疲了,又幻想他在饮酒自宽。第一章写思妇,二至四章写征夫。

      这种解读,看上去将诗的字面意思捋顺了,却更让人觉得糊涂,有马有酒有随从的征夫,叫着听着都别扭。“将军白发征夫泪”,将军和征夫显然是两类人,明明将军的待遇,非要称为征夫,很是牵强。《诗经选》出版于用阶级意识解读一切的年代,妻子和丈夫最好同属一个阶级阵营,因为妻子采卷耳,自然是劳动人民,如果丈夫不是征夫,而是贵族,劳动人民妻子思念贵族丈夫就很成问题,因此只能是思妇征夫,不能做别的解读。

      古人的解读同样充满阶级意识,不过是反着来,将妻子解读成后妃,都属于贵族统治阶级,《毛诗注疏》就说:

      《卷耳》,后妃之志也,又当辅佐君子,求贤审官,知臣下之勤劳。内有进贤之志,而无险诐私谒之心,朝夕思念,至于忧勤也。

      但是这种解读,又很难解释后妃采卷耳,参加劳动的行为,朱熹给出的解释是,采卷耳是托言,《诗集传》中说:

      后妃以君子不在而思念之,故赋此诗。托言方采卷耳,未满顷筐,而心适念其君子,故不能复采,而置之大道之旁也。

      总的说来,今人和古人对此诗的解读,均认为是描写妻子丈夫的,但妻子丈夫所作所为,又明显怪异,不似一对夫妻,都定义成劳动人民吧,丈夫行为不好解释,都定义为贵族吧,妻子行为不好解释,所以,又有一种说法,即《卷耳》并非一首诗,而是两首残诗合成的,这算是解读古汉语的终极大招,咋都说不圆的时候,就说这作品有问题。

      《卷耳》的难解还不止以上所说。

      “得圣人之化,谓之《周南》”,通览《周南》十一篇,有十篇基本上属于健康向上的主旋律,唯独《卷耳》长吁短叹,又是怀,又是伤的,很不正能量,有点乱入的感觉。此外,按《大盂鼎铭文》记载,周人是比较反对喝酒的,“酒無敢酖”,并说殷商“率肆于酒,故喪師”,像《卷耳》这样,把喝酒当歌唱的,似乎也有违圣人教诲。

      那么到底《卷耳》该怎样做合理一点的解读呢?

      如果跳出男女关系说,其实这首诗还是很容易理解的,就是歌颂贵族为解决民生问题,不辞辛劳,不停的迁徙、征战和祭祀。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中的“采采”,有说是“采了又采”,有说是“众多貌”,可无论是“采了又采”还是“众多貌”,没道理老是采不满一筐的,所以诗中的卷耳,极有可能就是小时候农村常见的地皮菜,又称地木耳,一般雨后草丛中长出来,这玩意现在是稀罕的美味,可小时候不太有人吃,原因在于不充饥,不解馋,在食物匮乏的时候,主食还是首选美味,这种不能当主食的野菜,不能多吃,多了也吃不下,所以没必要采很多,采满一筐。因此,“采采卷耳,不盈顷筐”说的是部落发生了粮食危机,民众靠采不充饥的野菜度日。

      后面二至四章,是描写征战远方的贵族英雄们艰难的路途,艰苦的战斗,盛大的祭祀,为的是部落民众不再挨饿,不再怀伤。

      诗中的“崔嵬”、“高冈”是指艰难的行军路途。

      诗中的“我马”指的是贵族军队,“虺隤”是疲惫的意思,“玄黄”表面意思是黑的、黄的,代指因战斗减员导致军队不整齐,总之是写征战的艰苦。

      诗中的“金罍”、“兕觥”均为大型的酒器,应该代指祭祀,而非什么饮酒自宽(看看出土的青铜器,就明白带着那么重的酒缸上山饮酒,能不能带的动都是个问题),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用大而贵重的酒器,显示盛大的祭祀,也代表征战的胜利,所以,最后一句“云何吁矣”,意思是有什么好叹息的,什么“陟彼砠矣”,什么 “我马瘏矣”,什么“我仆痡矣”,只要胜利,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以上解读,窃以为,才是周人的模样啊。

      通宝推:不远攸高,
      • 家园 这是不是最早的反战和平主义宣言?

        先对你的两处地方表示不同意见:

        带着那么重的酒缸上山饮酒

        饮酒的这位不需要上山呀,在家整几杯就行

        “ 云何吁矣”只要胜利,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你这是“要大炮不要黄油”的周版

        我的理解是:这都整啥来么!明晃晃的反战宣言呀

        酌彼金罍,就好比如今点根香祈祷家人平安,当然这“金罍”也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

        • 家园 周人绝非善茬

          从宝鸡,到西安,到洛阳,不是坐高铁,是一路杀过去的,后来讲分封,可哪一块也不是无主之地,实质就是武装殖民。只有不停的从胜利走向胜利的部落民族才能存续,一次失败就消失于历史的长河。

          带着酒缸上山饮酒的说法,非我原创,也是别人对饮酒自宽说法的质疑,诗里面,上山、马疲、喝酒貌似是连续的,。

          通宝推:柴门夜归,
          • 家园 明白了,咱俩对饮酒的主语看法不同

            我觉得主语是“我”,【我姑酌彼】嘛

            你觉得主语是骑马爬山那位

            • 家园 还真没细想主语的问题,只是对诗的主旨作大概的解读

              最近看了一些文章,李学勤先生的《小盂鼎与西周制度》就很有启发。

              文章对小盂鼎铭文总结如下:

              全铭七段,撮其要点如次:

              一,在 宗 庙,向 王和 邦 宾 献 酒;邦宾 尊 其 旅服。

              二,盂用旌旗负鬼方首 级,进入 南门,向 王 报告 斩获数 目。

              三,盂 将 鬼 方三 酋带 进大廷,王 命荣 审 讯,斩 杀 三 酋。

              四,盂带 俘 虏 和酋耳 进 门,进 献 于 西方 道 上;在 宗庙 举行燎祀。

              五,孟 率 其 部 属 进 入 三门,依 次 向 王 报告 战绩; 向邦 宾献 酒 , 王 命人 向盂 等献 酒。

              六,在 宗 庙, 祭祀先王,向邦 宾献酒 ;王 命人 使盂 送 进 所获 取 的 各 种 玉。

              七,次 日 在 宗庙,向 王 和 邦宾 献 酒;对 盂 进行 赏 赐。

              这篇铭文的中心是献俘庆赏。

              具体俘获为:

              第一次战斗,头领2人,耳朵4812个(杀死敌人数量),俘虏13081人,牛355个,羊38个,车马数量铭文失。

              第二次战斗,头领1人,耳朵237个,马104匹,车100多辆,其余数字铭文已失。

              从俘获看,战斗是很残酷的,对手有车马,实力不弱,两次战斗说明周人明白斩草要除根,第一次将敌人打垮,第二次消灭残敌。

              庆赏主要就是喝酒。

              周王命盂帅军出征,盂战胜归来,周王在宗庙举行盛大仪式,并与手下饮酒为乐。

              这种制度或搞法,在后世文献中也都能得到佐证。

              所以,说到主语的问题,《卷耳》中的我,似乎周王最合理。

              周王看到自己的民众挖野菜,不好受,为了让民众过上好日子,于是派出军队灭了其它部落,然后喝酒庆贺。

              • 家园 【商榷】语境不恰

                置疑:

                1. 若主语为周王, 则归于<周南>就比较突兀

                2. 维以不永怀维以不永伤之句,直抒胸臆显然. 伤怀二字,和姑酌二字难以忽略和作他解, 此外嗟我怀人云何吁矣之句又作何解释

                3.不同与两三千年后的人口爆炸和植被破坏,当时自然环境优越,周南更是水丰林茂, 生产方式也不是吊死在农业上,鱼猎采集,自然界可吃的东西多的很, 挖野菜不应同可怜兮兮挂靠在一起

          • 家园 以我之心, 度车兄之腹

            最大的怀疑是,一个有着宝马,有着昂贵的酒器,有着仆人的高帅富,老婆居然在家挖着野菜!!!

            我认为回车兄是不自觉地区分了阶级.

            主要表现在回车兄似乎认为有马有仆的人就不参加劳动了, 他的夫人就应养尊处优了.

            我认为这个不是必须的. 即使是解放前, 大部分地主婆都还是参加劳动的, 那么更何况周时了. 只要是个士,他就有保家卫国的责任,所以征夫不是后来的被迫参加战争的炮灰.

            所以呢, 丈夫出征,老婆劳动,征途呵酒, 征夫还有仆人, 都是兼容的,不一定矛盾.

            那个时候以部落为政治单位, 所为贵族,即是本部落人,本族, 贵,不过是因为是战胜者,战胜者全体都是贵族. 人与人的矛盾,主要是族群之间. 当时的社会, 主要是一个一个横向的族群, 至于族群内部, 纵向的阶级差也有, 甚至也有一些相差悬殊的方面,但不普遍,不构成基本面.

            可以略为参考五六十年代的新中国.

            我猜, 回车兄大越是七十年代末期生人吧, 所以会稍有些贫富差距的观念(没有冒犯的意思,人都是有时代烙印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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