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越人语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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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健脚笋

      健脚笋

      立夏吃“健脚笋”。

      健脚笋的烧法很简单,剥去笋壳,洗净,不切,和水煮,加盐,熟了就行了。它的特点就在于“不切”,是整株的。

      喜欢吃笋,在日本人安冈秀夫看来,是想到了性。鲁迅《马上支日记》中引述安冈的话说:“彼国人的嗜笋,可谓在日本人以上。虽然是可笑的话,也许是因为那挺然翘然的姿势,引起想像来的罢。”

      安冈秀夫看到我们吃的“健脚笋”,想必更坚信他的猜测了。不过鲁迅说:“会稽至今多竹。竹,古人是很宝贵的,所以曾有‘会稽竹箭’的话。然而宝贵它的原因是在可以做箭,用于战斗,并非因为它‘挺然翘然’像男根。多竹,即多笋;因为多,那价钱就和北京的白菜差不多。我在故乡,就吃了十多年笋,现在回想,自省,无论如何,总是丝毫也寻不出吃笋时,爱它‘挺然翘然’的思想的影子来。”

      自然,说到健脚笋,我们并不想到色,想到的是食。

      大人们玩笑说,吃健脚笋不能咀嚼的,要整株地吞下去,才能健脚。我担心长大了做不动农活,真的吞下过一株,但脚似乎并没有变得更健壮。

      吃着健脚笋,还会说上一句:“脚骨健,米粮全。”意思是吃了健脚笋,就到了割小麦种早稻时节,既然保证了壮劳力的体魄,就不会误了农事,不愁没饭吃啦。

      周作人《儿童杂事诗》中有一首诗说到“健脚笋”:

      新装杠秤好称人,却喜今年重几斤。

      吃过一株健脚笋,更加蹦跳有精神。

      绍兴城里的吃法与我们似乎有点不同:“即以淡笋纳柴火中烧熟,去壳食尽一株。”先烧熟后剥壳,有点像如今饭店里的手剥笋,只是纳柴火中,似乎是煨熟的。我们是先剥壳再下镬煮熟。吃健脚笋的强身功效一样,但结果只是“蹦跳有精神”,起劲玩耍罢了,与我们“米粮全”这样远大的功利目的也大不相同。

      健脚笋不是毛笋、晏竹笋、芦须笋那样个头大的笋,而是山上拔来的野笋,剥壳后钢笔大小。

      山上长着各种小竹,出产各种小笋。笋是老天赐予的好菜,清煮,烧肉,烧咸菜,做汤,无一不宜。

      最早的叫“无娘笋”,是竹砍掉后留在地下的鞭上长出来的。无娘笋一出土,中午傍晚放学,我们就冲回家,在腰间别上一个克篓,上山拔笋。接着长出了花头笋,这种笋长得像散毫的毛笔,容易变老,味道并不算佳。接着油竹笋、杂竹笋、苦竹笋,以及鳗笋纷纷出来了。苦竹笋不能吃。

      笋天天在长出来,下过小雨,长得更快。我拔笋有一条固定的线路,每天从西边的大湾里上山,到山顶下横路向东,从大平岗下山回家,至少有一碗笋。也到东边的沙坑口,沿着山间水沟走,到水库底下返回。大人拔笋阵仗就大多了,需要出动大克篓和大菜篮,转辗深山冷岙,回来盛满好几只脚桶。

      鳗笋味道挺好。鳗笋的得名,大概是它长得像鳗一样光滑(待考),壳青绿色。小麦成熟时,躲在阴湿处的“小麦鳗笋”也长出来了,味道极鲜美,乌壳,肉质雪白如玉。

      吃过健脚笋,笋时就算过了;吃过小麦鳗笋,笋时正式落了。

      剥笋壳也算一门技术活,非常磨人,只比捋番薯藤好一点。

      用拇食二指捏住笋梢头,一用力抓破笋壳,让带着笋的壳绕着食指一直到根部,一半剥好了;另一半也是这么一绕,一株笋就剥好了。小时候气力小,抓不破笋梢头,就用刀砍一下。剥几株笋容易,剥上一大脚桶的笋,手指头被笋壳绕得发红、发皱、发痛,甚至变形,只好放在嘴里吮。

      芦须笋的梢头,就像雄鸡的尾巴那样漂亮,斩下来,可以当哨子吹。芦须笋或毛笋、晏竹笋的根部,有时也切下来,做成嫩生生的小小水桶玩。

      择出粗壮的笋,煮熟了晒成笋干,一小把一小把缚起来,藏入坛子。我爸爸有一次搞了个试验,择出两斤带壳笋,剥了煮熟晒干,得二两笋干。笋干黑不溜鳅的,很不起眼,但它是长期下饭,可以做汤、煮肉。我妈妈还将笋干细切,煮黄豆再晒干,名字就叫笋煮豆,甜津津的,可以当菜,也可以当零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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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高罗蒂蒂

      高罗蒂蒂

        格公格婆,摘颗吃颗。

        格公格婆就是野草莓,简称格公。这两句话与其说是谚语,不如说是童谣,是摹仿布谷鸟的叫声的。在我们读小学时的语文课本里,写成“阿公阿婆,割麦插禾”,我一直觉得“阿”字的发音,与鸟叫声相去甚远。

        类似的童谣还有说在白果树下盼着掉下白果来的,可是我忘记了,因为我懂事以后,南山的两棵白果树已经不在了。

        山上,春天第一批可以当零食吃的是映山红,漫山遍野都是。一般是一朵一朵长的,好几朵长在一起,叫馒头花,特别好看。吃映山红要去净花蕊,否则,吃多了据说会流鼻血。年纪稍大的孩子,能爬到更高的山上,采来深红色的,非常诱人。有一次,我妈妈怕我们上山摔倒,砍来一大把给我们吃,可总是没有自己去采来的好。

        春天的田野一片碧绿,什么都新鲜得要滴出水来。春笋长出来了,小麦开始黄了,格公格婆也红了——这种浆果的学名,叫做覆盆子。

      我们在田边山脚溪谷寻找,摘一颗,吃一颗。摘多了拿在手里容易捏烂,所以说“摘颗吃颗”。

      这格公是长在柴刺上的,如果长在草上,虽然红,却不鲜艳,那就不能吃,它叫做“蛇格公”,专门长给蛇吃的,附近有时可以看到蛇的唾液。

        田野上还有一种肚肠黄,茎粗壮,这时也开始青里透红,折下来一咬,满口酸汁。更酸的是一种叫绊楂的小果子,大如豇豆,即使红熟了,也只敢一颗一颗吃,吃多了牙齿酸倒。

        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先是雕猪草,猪草贴地而生,要用割子刀从根部割断,所以说是“雕”。割子刀是割麦割稻的,比镰刀小,弧形,有密密的锯齿。

        接着是拔笋。拔笋与夏天捉鱼,是我最喜欢的两件事。上山拔笋遇到格公格婆,也不过随手摘颗吃颗,不会当作正事。

        也有的格公格婆,可以被大人也当作正事似的。

      一种是小麦格公,收割小麦的时候才成熟,不像普通格公是细蕾,色彩深红艳丽,晶莹如玛瑙,味道也特别甜。与此同时,“小麦鳗笋”也出土了,这种笋味道最鲜美。

      另一种格公,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叫罗蒂蒂,比格公格婆大一些,形状个头像哺乳期山羊的奶头。青色的罗蒂蒂,味道酸涩,不怎么好吃,红了就甜了,赛过格公。

      最好吃的是“高罗蒂蒂”。

      它长在丈把高细嫩细嫩的树上,轻轻攀着嫩树条,摘下来,一个一口,全是汁水,又甜又鲜,深透舌尖,不小心要甜出眼泪来,慢慢的,才出现满嘴清香。

      高罗蒂蒂只有一个叫“红藤棚”的山岙才有,走上长长一段山路,到了水库,水库边上的小路,窄得像裤带,走上去整个人都会摇摇晃晃,所以孩子太小,到不了水库里边的红藤棚。它像一个禁区,十二三岁的孩子,去过了红藤棚也是很光彩的。

      去得早了,高罗蒂蒂还没有红透,大人们舍不得采摘;去晚了,就会被鸟吃掉——那里的鸟真是好福气——所以高罗蒂蒂特别难得,印象中甚至有点像传说中的仙果。

      我有时希望在红藤棚的高罗蒂蒂树下搭一个草棚,守着它成熟。但这只能在白天想,夜晚不敢想,因为那地方背阴,树高林密,四顾不见人烟,大太阳底下,也森森的怕人。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思鲞

      思鲞

      黄鱼思鲞,半斤八两。

      思鲞是黄鱼做的,半斤等于八两(以前的秤是十六两制),所以这句话是说,两个人一个样,或旗鼓相当,难兄难弟,一路货色;或者是指事物的份量(重要性),做事的效果等等。总之,就是差不多。

      思鲞指的是黄鱼鲞。为什么会叫思鲞呢?宋朝范成大在《吴郡志》里引用了唐朝陆广微《吴地记》中说的一个故事:吴王阖闾与夷人打仗,一直打到海上,遇到风浪,没粮食了,阖闾焚香祷天,海上涌来大群金色鱼,味道很好。夷人没鱼吃,只好投降。吴王回军,“思海中所食鱼”,问剩下的鱼在哪,答曰晒成了干。将鱼干拿来一吃,还是美味,吴王“因书美下著鱼,是为鲞字”。这鱼不知道叫什么,“吴王见脑中有骨如白石,号为石首鱼”。这石首鱼就是黄鱼。黄鱼鲞是阖闾“思”出来的,所以叫做思鲞。

      我小时候吃到的思鲞,可不会让我如此思想,它非常咸,弄一小点就足以下饭。

      有一个词叫“毛想想”,意思是估摸,猜测。传说阿春哥很小时,听妈妈跟人聊天,提到“毛想想”,误以为是有名叫“猫鲞”的鱼干,哭闹半天,非吃不可。“我怎么拿得出?”阿春妈妈说。

      好的黄鱼鲞又叫白鲞,有一个“赤卵偷白鲞”的故事很出名。赤卵就是裸体,乡下小孩子夏天经常赤卵。从前的从前,有一个赤卵的小孩,摸到人家晒白鲞的地方,偷了白鲞放在背后,挨着墙,慢慢挨到角落,趁人一眼没顾着,逃回家去了。他妈妈一见,大加称赞。小孩长大后,犯法当死,砍头前,他提出最后一个要求,吃一口妈妈的奶,结果咬下了妈妈的奶头,责怪妈妈说:小时候偷白鲞你赞我,如今我才会犯下杀头的罪。“赤卵偷白鲞”也是一句谚语,又叫“偷白鲞,咬奶头”。

      最早给我们讲这个故事的,是小学时的一个代课教师。他年纪很大了,花白头发,有五十多岁,已缺了一颗门牙,辈份却小,我只要叫他阿哥就行了。我们村老一辈人中,他识字是算多的,应该说条件不错,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结婚。他还不会游泳,因为他妈妈害怕他淹死,从小管得牢牢的,不让他玩水。

      我们当时是复式班,一个教室里有两个年级的人,他却不管这些,给我们讲课文时,忽然会叫起高年级的同学来回答问题,很是怪异。当时,全国正在传诵白卷英雄张铁生的光辉事迹,所以他上课讲什么,我们也不大在意。

      有一次,一个同学听课时,侧着身子坐着,一只手搁在自己的课桌上,一只手搁在后一桌的桌子上。当时,这种坐法是很平常的。但老师阿哥告诉我们说,过去反动的教育路线统治下,像这样的坐法,是要挨罚的,罚打手底心,或者罚跪。我们听了后,觉得反动教育路线真是害死人,连这样坐也不行,对下一代如此残酷摧残,实在匪夷所思。

      现在想起来,当时他看到学生坐没有坐相,站没有站相,所以才会这样说,又不能批评,实在很无奈——他是个很讲究的人,讲究到这种程度:说到毛泽东时,从不直接称呼“毛主席”,只称“万岁”。

      除了赤卵偷白鲞,他还讲过一个瘸子相亲的故事,说一个瘸子要去相亲,那姑娘是缺牙。瘸子说,他骑惯了马,所以走路不大稳,缺牙姑娘捧了一束花遮住脸,笑嘻嘻地不开口。他们这样子,也是“黄鱼思鲞,半斤八两”。

      老师阿哥自己也缺了牙,所以他讲这个故事,就让我浮想联翩,好像讲他自己似的,希望有人送一束花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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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南瓜蒲子

      南瓜蒲子

        大话三十三,南瓜蒲子当晏饭。

        这个顺口溜读起来轻快得像流水一样。

        有一次有人以“小说”为题,要求对对子,我说:“大话”,出题人又说:“写小说。”我说:“讲大话。”虽然平仄不谐,倒也有些意思。讲大话,意思是吹牛。

        三十三,是指数量很多,读作“三亦三”,在我们老家的方言里,“又”说成“亦”(或者应该写成“益”?),“三亦三”也就是文言中的“三十又三”。

        小时候,我们村里经常有人挑着一担南瓜,步行十五里路,到镇上去卖。一般是一分钱一斤,如果卖上一分半,就是极好的价钱了。镇上人刁,用指甲划破南瓜皮,放到嘴里一尝,就会知道南瓜粉不粉。烧饭时蒸上一些南瓜,是简单的吃法,孩子们抢的是有蒂头的那一块,可以很优雅地拿在手里吃,不必托着整块南瓜。

        如果煮上一锅南瓜,除了蒂头,还挑烤焦了皮的吃,而大半会浸在汤水里,是准备喂猪的。这汤水非常的甜!和着南瓜瓤拌成一碗,特别好吃。

        我们还像盼着春节一样,盼着大人烧南瓜饭,而且会很积极地削南瓜皮。有时妈妈还会做南瓜饼,我们站在灶边看着整个过程,就像看老师傅制作工艺品,吃倒成了次要的了,这情形,在那个饥饿的时代是非常少的。

        蒲子有很多别名,蒲瓜、瓠子、匏、长瓜、夜开花、葫卢。我对蒲子的印象比较浅,因为我们家的自留地里种得少。一般就两种吃法:蒸熟吃、做汤吃。蒲子汤里面加上笋干或者干菜,很鲜,又能消暑。

        所以,我不明白这句谚语为什么要这样说。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在外面喜欢吹牛,家里却很穷,只能靠南瓜蒲子充饥。它是一种善意的嘲笑,不是一句刻薄话,在笑话别人吹牛时都用得着。若真要说别人穷,却并不使用。

        晏饭是指午饭,这里不说早饭或夜饭(我们老家没有晚饭的说法),我想是为了押韵,是一种句内押韵现象:三十三、晏饭,说起来平稳轻快。

        我想,南瓜蒲子当晏饭,很好啊,又粉又甜又鲜。我连乌糯也非常想吃。乌糯是山上一种刺藤的块根,六十年代初青黄不接之时,用锄头挖来煮熟了当饭吃的,可是极不容易消化。还有一种糠头麦果,用糠掺和着一些米粉做成,在学校忆苦思甜时分发过,可我正好生病没上学,没能吃上,一直不能释怀。

        我当时只觉得好玩,确实不大明白生活的艰难,一年到头,每日都有三餐,都要有东西填肚子,那时是很不容易的。这个轻快的俗谚,其实是不轻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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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苋菜梗过酒

      苋菜梗过酒

      苋菜梗过酒,前世不修。

      苋菜梗三个字,我老家的读音如“酣菜光”。

      苋菜梗是旧时农家常备的菜。苋菜长到一个多高,砍了挑回家来,削去叶子,斩成一寸来长,放在坛子中腌制,一年四季都可过饭。

      把菜说成下饭比较普遍,我老家把吃菜说成“过”,过饭就是下饭,过酒就是下酒。劝菜的时候说:“下饭过过,下饭过过。”有的时候会说:“别做客,菜咸咸。”直接说出味觉效果,说明吃下饭的目的就是让人的舌头感到咸,以便下饭。

      绍兴有霉豆腐、霉千张、霉干菜、霉豆、腌菜、腌笋、腌萝卜等等咸菜,苋菜梗可以说是最贱的一种。

      苋菜结的籽,与萝卜籽差不多大,细圆黑亮,撒到哪里就长到哪里。其实也不用播种,砍苋菜时,许多籽就摇落在地里,等它长出来,好大一片,还得大量删除,好种别的蔬菜。一种长刺的刺苋是不吃的,一长出来,不等它结籽,就会拔掉,可它还是年年长出来。

      苋菜本身命这么贱,制成的苋菜梗,虽是农家最长久的下饭,却也是最上不得台盘的下饭。我们到外地上学,在学校里住宿,带米带菜,霉豆腐、霉干菜、腌萝卜都可以带,苋菜梗却不能带。在家里,苋菜梗也不能招待客人——饭桌上,总是放在离客人座位最远的地方。主妇烧完菜上桌吃饭时,才会吃几个。

      男主人平时也吃苋菜梗,但客人来了就不大吃,因为在陪客时,一家之主吃什么菜,有一种示范作用。据说有的人家没好菜招待,会弄上一两个“摆菜”,客人只吃主人吃过的菜,免得误吃“摆菜”,让主人家难堪。

      我们公社卫生院的屠医师就吃过一回“摆菜”。他说,有一次去做客,主人拼命劝他吃鱼,这鱼放着碧绿的葱,样子非常诱人。他被劝不过,用筷子去夹,却怎么也夹不动,真是稀奇了。一怒之下,他施展王蓝田吃鸡蛋的手法——用手去掰,结果发现是木头做的鱼。这件事有个名目,叫做“屠医师吃木鱼”。

      有个上海客人,看到每次主妇来吃饭,总是吃苋菜梗,而男主人从来不劝他吃这个菜,甚是好奇,疑心那是极好吃的东西。有一次吃饭,他便夹了一段苋菜梗放入嘴里,顿时陷入尴尬境地:这苋菜梗怎么咽得下去啊?他口含苋菜梗,眼看着男主人吃完饭,小孩子也吃完了饭,他却一口饭也没法吃——那时节,吃饭吐出饭来,吃菜吐出菜来,是万万容不得的,是要“犯天打(遭雷劈)”的。

      终于,主妇上桌吃饭了。夹了一段苋菜梗,在嘴里嚼干汁水,将渣吐到桌子上——该死该死,上海客人只好骂自己,怎么以前几顿饭,只看到主妇吃苋菜梗,没看到主妇吐苋菜渣?

      那年头,喝酒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买酒不但要钱,还要酒票。有些人天生好酒,就会找些菜来下酒,比如从水渠里摸些螺蛳、从溪中捉两条鱼。传说有一个孤老头,用一颗田螺下了一顿酒,不是田螺大,而是他拿田螺壳舀着汤汁下酒。

      如果用那么贱的苋菜,下那么奢侈的酒,当然是“前世不修”了。

      有一天,我们村轰传起一件事:阿童对老范说,苋菜梗炖猪蹄胖(猪腿肉),美味无穷。老范信以为真,仗着家里正好有几块钱,买了个猪蹄胖,要去炖苋菜梗。那时候,平时根本吃不到猪肉,更何况是猪蹄胖。阿童见了,知道要闯祸,拼命去拦他,两个人像打架似的,在村头转圈子,引来一大群人看戏。这是那一个月中,我们村最热闹的事情。

      此事让人想起苏东坡的故事。

      有一次,东坡对刘贡父说,我和弟弟读书时,每天吃三白,很好吃,不相信世界上还有什么八珍能更好吃。刘贡父问,三白是什么东西?东坡说,就是一撮盐,一碟生萝卜,一碗饭。

      过了一段日子,刘贡父请东坡吃饭,名曰“皛饭”。东坡早忘了自己说过的话,还说:“贡父读书多,必有出处。”欣然前去上当,吃得很愉快,然后郑重约请贡父第二天去吃“毳饭”。

      毳饭,名字如此奇怪,贡父也知道要上当的,但这没上过的当且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当,不去上一上,那是很难熬的,所以第二天也欣然去上当了——结果,他饿着催了三次饭,东坡才慢吞吞解说什么是毳饭:“盐也毛,萝卜也毛,饭也毛。”毛者,没也。

      明知要上当,还是去上当,实在是好奇心重,越是聪明的人,越会上这样的当,上过了当方能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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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箸夹头

      箸夹头

      有一天放学后,我正坐在长条凳上出神,二哥忽然问我:“豕爪的豕怎么写?”

      我随口答:“狼奔豕突的豕。”

      刚说完,心里就惊讶了,这个“豕”字,我是刚从课文《天山景物记》中学来的生僻字。原来我们这儿的人那么有学问,连“豕”字也认识,而且还是日常用语!

      豕爪,城里人通常叫它“猪蹄”,或者“猪脚”。

      方言中,经常会遇到一些古老的词。

      古人叫筷子为箸。借箸代筹,看上去特别文气。我们老家方言中,筷子就叫筷子,放筷子的器具用泥烧成,形状质地与砖头一般,中间有两个方孔,一托深,名叫筷水笼。

      小时候,母亲经常做一种面疙瘩:

      烧一锅水,放上配菜佐料,将面粉和成糊糊,斜端着小钵盂,用筷子将面粉糊糊夹到锅里,面粉遇沸水就结,有点像做蛋汤。一钵盂面粉夹完,一锅面疙瘩也就做好了。

      它看上去很粗糙,味道却很好,又名“面筋斗”,我们老家叫它“箸夹头”。

      “箸”这个古字,我们方言中也只有在这个吃食的名字里还保留着。

      箸夹头的头字是后缀,念轻声,它的构词方式也很有意思,主谓结构加上后缀,变成了名词,不知还有没有类似的词。

      老式的灶,一般有两只镬,一只大镬,烧猪食;一只小镬,烧饭菜。小镬并不小,烧一锅饭,足够十来个人吃。这两只镬之间,有一个胆状的铜罐或铁罐,名叫汤罐,只盛水,不炖汤(汁液)。烧大镬、烧小镬,汤罐都能得到热量。冬天,就舀出汤罐水,洗手洗脸。

      汤罐的汤,就是热水。这层意思,在一些固定语中还存在,如汤婆子、赴汤蹈火。

      火苗直接烧在大镬小镬底部,与汤罐隔着一层。镬里水滚了,饭也熟了,汤罐里的水还只是温的,不烫,因此俗语中会有“锅子里不滚,汤罐里乱滚”这样的嘲讽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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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温州话里筷子还叫箸

        温州话也划在吴发言里面,尽管和其他吴方言没法交流,尽管有不少闽方言的成份。温州话里古老的词汇不少。筷子叫箸,锅叫镬,黑鱼叫乌鳢,舅妈叫妗娘。一直到90年代中期,温州农村还普遍使用老式的镬灶,两个镬之间就是汤罐,其实这里的汤就用古汉语的意思热水,温州话里现在还用汤称呼热水。

        • 家园 老式的镬灶

          我老家现在也还在用。

          锅叫镬,黑鱼叫乌鳢,舅妈叫妗娘

          这个和我们一样。

          浙江很多地方,就算在绍兴地区之内,方言词汇相同,发音相近,但成句说出来却听不懂。

        • 家园 温州话为啥划在吴语?

          瓯越,闵越,多少有点影响吧。

          • 家园 符合当下的普遍认知

            中国地大人多,任何方言以及分片在宏观(全域)到微观(个人)视角都存在过渡区。语言又无时无刻不在变动,不存在绝对和固定的完美答案。

            方言分区受多语言学内部和外部原因多重因素影响。优先看重音类演变和分合差异,和人实际使用感受不同,因为语音、词汇、语法三方面都存在区别。有人比较五个近代方言学家提出的方言分类条件﹐三人以上采用的有:①古全浊塞音声母的演变 ②古双唇塞音在三等合口前的念法 ③古知组字声母的读法 ④古塞音韵尾的演变⑤古鼻韵韵尾的演变 ⑥调类的分合与多少⑦古入声的演变。

            以宁波市宁海县为例,本地人感觉桑州和西店话不好懂。两镇的一些人在宁海学校里选择普通话交流,可见共通性困难。梅林则被认为是甬江小片和台州片过渡区。但该地内部差异其他吴语片区人未必能感受到。用其他方言尺度比较,宁海县方言则是差异不大的整体。

            吴语南部和北部、南部之间通话度差,浙南吴语和福建闽东方言有不少共同点,此处就不一一举例了。不过温州话(吴语瓯江片)归属吴语不是无原因的。比如温州话声母辅音与其他吴语方言点基本一致,保留阻塞音清送气、清不送气和浊三分。和北部差异程度也不到被认为能独立成为瓯语。

            吴语区一些特点自北向南程度逐渐减弱,反映官话传播和地理影响。吴语重要的共同特征是古全浊声母保留独立声类,处于清化的历史进程,总体南部吴语比北部吴语音浊。

            当然如前所说,方言分野无绝对,不同取样范围存在过渡性差异。吴语边远点全浊声母清化,闽语的边远点还或多或少地保存。镇江市丹阳市,上饶市广丰区,丽水市龙泉市、庆元县、温州市泰顺县都有小部分区域全浊声母读不送气清音,福建省武夷山市、南平市浦城县、宁德市福安市则保留部分全浊声母。

            浙南地区方言和吴语/闽语的互相比较研究一直都有。现在的方言是诸多不同历史时期层次磨合的现代共时体系。吴语和闽语兼有源流和渗透,温州市和周边的方言情况特别典型。交接地带诞生的蛮话,虽多划为闽语区,与二者有相同点却又展现不同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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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浙中南的通话度

              不是一般的差。虽然老话讲十里不同音,我不知道全国各地还有那个局部会困难到这种地步,相邻县市人见面如果没有适应训练完全无法交流。

              当然现在的小孩都说普通话,不知方言还能存续多久。

              从发音送气去分类大概有语言学上的道理,但听说划到吴语区,从体验上还是惊诧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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