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越人语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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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打虎跳

      打虎跳

      赤卵打虎跳,赤膊打拳头。

      我们老家村堡的北面有一条河,河边有一片平地,有的地方长满了巴根草,有的地方是沙滩。现在那里都是鹅卵石滩了,小时候我们常常在草地沙滩上玩,挖洞、筑城、打滚、跳远,我上小学前的一两年,大家忽然对打虎跳感兴趣了。

      有一天吃完晚饭,我就跑出去玩。很快在大道地里聚了一群人,领头的两个大哥说,我们分成两队做游戏,一队扮国民党坏人,一队扮解放军好人,好人守在一堆柴上,坏人来进攻。大家都争着扮好人,那么谁来扮坏人呢?领头的两个大哥好办,用剪刀磨白刀的方法决了出来,输的人当坏人。我们这帮年纪小的,就比赛打虎跳,打得好的可以当好人。

      我那时没有鞋子穿,穿了一双特别大的旧鞋子,一个虎跳打出去,鞋子飞上了半空,一直飞出十来米远近,才“扑”的一声落到地下。我以为这下子我肯定要扮坏人了,谁知道我的虎跳打得太完美了,还是得到了一个好人名额。

      既然是吹牛皮,我还是明明白白吹吧:我小时候可是打虎跳的高手,就算鞋子不合脚,也照样能打好。

      虎跳的打法,是举起双手,身子斜着倒下去,用手按着地,支撑身子,双脚随即离地而起,越过身子,在双手的另一边落地,跟着双手离地,身子站直。

      这与翻跟斗差不多。不过翻跟斗是头顶和双手一齐着地,整个身子翻过去,这连刚出生的小毛头都会;

      如果只有双手着地,头顶离地,那是“空心翻”,要高级一些;

      如果双手和头顶都离地,翻过去后不能躺在地下,要稳稳站着,那是空翻,就更高级了。

      我没有学过空翻,但我有两个同学会,还很熟练,因此这里有必要拉出来给我装一装门面,免得被那些爱在足球场上表演空翻的非洲球员说嘴——一个是中学同学,特别调皮,在操场上走着走着,就来一个空翻,赚几声喝彩;另一个是大学同学,学过武术,所以会空翻,他跟我打麻将时,还出过老千。

      打虎跳的难度,与空心翻差不多,几乎人人都会。也有些人小脑不够发达,打虎跳时腿伸不直,像黄狗摆尾一样。不过连续打虎跳还是有些难的,打上几个就会晕头转向,站也站不稳。所以我们常常比赛,看谁虎跳打得多。当然,像电影《龙江颂》里那样风车似的打虎跳,我们没一个人吃得消。

      打虎跳时如果双脚同时着地,那叫做“打跌打”——当然是我们小孩子自己起的名字,可能是谁在大人谈论武艺时听来的,在打虎跳时随口瞎蒙,流传了开来。

      与打虎跳、翻跟斗同时玩的,是竖蜻蜓,就是倒立,双手与头顶三点作为支撑。只用双手支撑,我们是吃不消的。我二哥竖蜻蜓能竖上四五分钟,这是供销社的大块头看过手表的。阿德会在箩沿上竖蜻蜓,还在舞台上表演过,不过我想,这除了胆子大一些,其实也不难的。

      赤卵是指不穿裤子,连短裤也不穿,那当然是指小孩子了,我们六七岁以前,经常赤着身子到处乱走。因此,“赤卵打虎跳”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说打虎跳是小孩子才玩的游戏。

      赤膊打拳头就不同了,大人,就算是老头儿,在夏天也会赤膊。打拳头就是打拳,也就是练武术。我们村过去有几个人会武术的,练外家拳、内家拳、轻功的都有,这个就不说了——遗憾的是,我虽然听说过他们打架,但从来没有看见过。

      口语中还有一个词,叫“赤膊上阵”,不知道是不是从《三国演义》中来,往往用在做农活上,与当时的热门话“甩开膀子大干快上”差不多。

      但是“赤卵打虎跳,赤膊打拳头”这句话连着说时,还是指小孩。一般是四五十岁以上的妇女,看见小孩赤着膊,心里疼爱得不得了,就这么说上一句。打虎跳太平常了,小孩子也不在意,但打拳头很高深,小孩子听了,就洋洋得意,也觉得自己会武艺了,只是不知道拿这武艺怎么办——那个时候,我们可不会想到武艺是用来打架的。

      过去流传下来的那么多谚语,有的意在训诫讽谕,有的是经验之谈,有的事关衣食住行人际交往,但很少有本色的娱乐——“赤卵打虎跳,赤膊打拳头”算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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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淴浴

      淴浴

      牛公牛花开,淴浴买棺材;

      牛公牛花谢,淴浴淴到夜。

      牛公牛花学名叫什么,我不知道。这种花形似喇叭花,黄色,有紫红色的晕块,非常艳丽。但它是有毒的。

      一天傍晚,天已经快黑了,我妈妈焦急无比地牵着我家的羊回来。那只羊口吐白沫,抬着头咩咩乱叫,声音很凄惨。我顿时觉得乌云团旋,天地变色,出了大事情了。

      羊牵入堂前间后,妈妈来不及理睬我追问出了什么事,就去灶头烧绿豆汤,一边说,有人说绿豆汤能解毒,不知道行不行。灶下火很快旺旺地烧起来,一升绿豆倒入锅里,加上水,妈妈这才有空说明经过。她说,我看见羊在吃牛公牛花,还跟阿沉说,阿沉阿沉,羊怎么会吃牛公牛花?羊吃了牛公牛花会不会中毒?阿沉还说,羊既然自己吃了,可能不要紧吧。没想到一会儿就吐白沫了!

      那天生产队的活是给山坡上的白术地削草,所以妈妈将一只母羊和两只小羊牵到那里,让它们吃柴草——我们经常放羊的山,柴草不够嫩肥,但白术地路比较远,平时不可能派一个人管着羊。所以羊是去吃大餐的。

      山上有些柴草有毒,比如牛公牛花,比如漆树,这我们都知道的,羊也知道,羊从来不会去吃。没想到这次这只母羊吃得口滑,忘记了神农氏的话,连牛公牛花也吃了进去。公社里倒是有兽医的,但一般只阉小猪,平时找不到他。后来绿豆汤果然奏效,将羊救了过来。

      牛公牛花有毒,虽然很漂亮,我们也都不敢碰,只是感到特别神秘。春天牛公牛花开时,天是热了,但溪中的水还很冷,因此不能淴浴。

      淴浴就是洗澡。但天冷时洗澡,叫擦身——那时农村里没有浴室,也没有热水器,一般是烧热了水,舀在盆里洗,男的就在门口洗,女的将桶端到房间里关上门洗。

      我们小孩子淴浴,实际上是嬉水,在一个深潭里游泳,扎猛子,互相泼水,或者爬上岩石,跳进水里。也许大人们怕春寒未消,孩子们不顾水冷就要去淴浴,于是编出了这四句歌谣,不惜用“买棺材”这种话来吓人。

      其实我们平时念诵时,虽然觉得棺材两个字阴气森森,但对买棺材并不在意,甚至没有联想到死人的事。

      可是有一次牛公牛花还鲜艳地开着,阿德割了猪草回来,觉得太热,就跳下溪中深潭洗了个澡。结果给小正遇上,当即念给他听:“牛公牛花开,淴浴买棺材;牛公牛花谢,淴浴淴到夜!”

      小正二十多岁,是个大人,所以他的话还是很有威慑力的。阿德害怕了,忙问怎么办,小正说:“还能怎么办?快去买棺材吧。”

      阿德吓得不轻,想来想去,结果爬进一个棺材,躺了一会儿,算是买过了棺材,解了咒——农村里有的老人,有早早备下了棺材的,叫做寿材,放在房子里。我们也觉得他做得很有道理,既然已经在棺材里躺过了,就算牛公牛花还开着,他也不用怕了。

      这件事使我第一次将牛公牛花开时淴浴与死亡联系在一起。

      牛公牛花谢了,虽然可以淴浴淴到夜,但满头大汗去淴浴还是被禁止的,大人们说,等收了汗再去淴,否则会生病的。我二哥还编了个故事来说明:

      有一个人去开会(当时人平时不大出村,但干部开会,会去别的村或者镇上),那天大太阳,半路上走得热死了(当时人交通基本靠走,自行车只有镇上人才有,小汽车,那只有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家美国才有,美国人不走路,胖得上不了楼梯,实在腐化堕落),就跳下河淴了个浴。他接着走,又热死了,又跳下河淴浴。他一路上淴了七个浴,结果当天晚上在旅馆里死掉了。为什么?

      我傻傻地跟着问:“为什么?”

      二哥说:“因为他满身是汗去淴浴。”

      我不服气,说:“你又没说他满身是汗。”

      二哥说:“他走得热死了,当然出汗了。”

      淴浴是这样的可怕,老年人经常会讲一些淹死人的故事,还会讲一些河水鬼的故事——河水鬼与吊死鬼,是最著名的两种鬼,他们最喜欢“讨替”(大概阴间河水鬼和吊死鬼的数量是有定额的,这样的鬼一定得拉个替身,才可以投胎转世)。这些故事要等淴完浴、吃过晚饭,摇着麦编扇,坐在黑黝黝的道地里听,才冷飕飕寒浸浸的好玩。

      可是我们还是喜欢淴浴,傍晚时分,活干完了,几个深潭就不断响起人跳入水中的嘭嘭声。最调皮的几个真正是淴浴淴到夜,在水里浸得手指皱皮嘴唇发紫还不肯上岸,一定要等奶奶在村口高声喊名字,才肯回家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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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恶有趣

      恶有趣

      有朋友来杭州,我和朱明雇了一条船,和他们在西湖中玩。朱明一时诗兴大发,高声吟诵:“欲把西湖比西子,直把杭州作汴州!”船夫一直默默划船,此时忽然开颜而笑,用绍兴话说:“错还哉错还哉!”朱明大窘,重整情绪,将那首苏东坡的诗背了一遍。船夫这才放过了他,说:“这回对了!”

      我们老家与西湖相距遥远,游西湖就是一桩奢侈而无所得的事情,有一句俗语说:“吃着麦稀糊游西湖,祭得恶有趣。”是责骂或鄙薄穷开心的。

      麦稀糊就是小麦粉做的糊,除了稻米不够时当饭吃,还可以当浆糊在墙上贴纸。那时候,主要贴毛主席像和“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的对联,还有贴三好学生奖状和一年一度的耕牛图。

      “恶有趣”三个字,是一种严厉的评价,是相当严重的骂人话,意思是没条件有趣,却偏偏要有趣,或者是指暴发户般的显摆、势利。

      我们小时候说到“有趣”两个字,都是贬义,是指一个人拿腔拿调的,很自以为是地表现恶俗的优越感,看不上别人的样子。有一次,做裁缝的校师傅在竹园散步,看到毛笋从地里长出来,说:“这些毛笋很有趣。”我听了一愣,毛笋有趣?想了一想,才明白有趣还有“有意思”、“好玩”的意思。

      旧笑话中,败落人家的子弟家底已空,出门时却不忘拿猪皮擦嘴,给人看他油水足,刚刚在家吃过肉。西班牙小说《小癞子》中也有一个不名一文的人,每天衣冠楚楚上街,跟人说不上两句话就连声说忙,匆匆告辞。这些就是恶有趣——可见中外都有恶有趣的人。

      我们乡下人饭都吃不饱,却还要学《儒林外史》中的文化人马二先生那样游西湖,当然也是恶有趣了。

      游西湖又不难,只要在杭州,也不用买门票,去湖边露个脸,就可算游过了。所以这句俗语里的“西湖”是很抽象的,只是一种象征,大概是因为与稀糊两字谐音,被绑架进了这句话——实在有些冤枉。

      我最早听到这句话是在七八岁的时候,是表舅嘲笑阿山的。当时表舅和阿山刚从杭州回来,说起游西湖的惊险故事——西湖的名气太大了,我们乡下人也时时提起。表舅说,他俩到了杭州,自然要去看上一眼,开开眼界。可是他们在湖滨一带转来转去,问了好几个人,就是找不到西湖。

      转得脚底起泡,肚中饥饿,他们闻到一股香气,有人在卖烤番薯!阿山连忙跑到烤番薯摊前,要买上两个吃。表舅一把拖走他,一边没头没脑地乱闯,一边数落:“你家里堆了一地番薯,噢,你还要花钱买来吃?人家说吃着麦稀糊游西湖,祭得恶有趣;你倒好,吃着烤番薯游西湖,祭得更加恶有趣!你有钱也不必买番薯啊,杭州这么多小吃,你不会买两样没吃过的?啊?”心思与马二先生一个样,说得阿山难为情煞。

      正说着,猛抬头,两个人同时叫道:“西湖!”可不,踏破铁鞋后,得来全不费工夫,一大潭水出现在他们面前。

      所以在小时候,我想像中的西湖,水如麦稀糊,香如烤番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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