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风起陇西 -- 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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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俺的一点个人看法

      看了您的《风起陇西》,俺觉得甚是精彩。在演绎之上加了现代的味道,信笔写来却也神韵十足。

      只是有一些小的地方,可否再改一些?

      另外,俺觉得《外传》写得粗糙了一些。

      • 家园 哎呀,还请先生赐教

        究竟哪些地方不够妥当,还请先生开示~

        PS:外传是两年前的一篇练笔,也是这小说的最早雏形,所以姑做为外传贴出来了,所以的确是很粗糙……

        • 家园 外传似乎有点问题

          伯老见谅,

          马谡派王平带三千人去守水源,恐怕不太合理,张郃有四万大军,三千人在平地上如何能护住水源。这样马谡在山上设寨仍是死局,即使王平拼死抵抗不过是延迟灭亡时间一两天而已。

          张郃完全可以用两万人马佯围麦积崖,另外两万大军切断水源,马谡总兵力2万,分给王平3000,还剩17000,同张郃围山的20000最多形成各对峙局面,而张郃的另外20000大军足以收拾王平的3000人马。只要水道被窃,街亭一战的结局一样,同王平是否死守没有关系,重大失误仍在马谡。

        • 家园 这个是我个人的观点

          我并没有仔细研究过“架空历史小说”这类题材,也不知这么说是否妥当。好像这类题材是从《寻秦记》开始的?

          《风起陇西》虽是虚构,可是没有人从未来回到三国,那么,对比如结构、机械等概念认识可能就没有这么清晰,是否借鉴《天工开物》等书的表述方法,来写呢?

          如:“谯峻得意地用指头点了点这段话,强调说:“看到了吗,四支马蹄靶,一箭。我们使用的是全铜制的骨架结构,可以比以前的弩机多承受五石左右的力道;”

          另外,“烛龙”的结局,好像也有点突出“伟正光”了。我觉得顺着改改比较好。毕竟,秘密战线是残酷的,在朋友之间较量也不算人性扭曲,三国各为其主的事也不少,甚至是兄弟间。

    • 家园 第二十七章 第一部完

      半个时辰以后,荀诩才带着一队士兵赶到神仙沟。他命令士兵们把守住盆地的各个出口,然后亲自率领着五、六名精悍士卒进入沟中的军营废墟搜寻。

      “难道这一次又晚了不成?”

      荀诩望着眼前的断垣残壁,心中暗想。这片废墟在墨色夜幕的渲染之下显得格外苍凉死寂,空洞的安静洋溢在每一个角落,完全不象是有一丝人的气息在里面。

      忽然,他鼻子里闻到一股血腥的味道。荀诩立刻象只刺猬一样竖起了全身的刺,精神高度戒备起来。他和几名手下循着这股味道谨慎地在在废墟里转来转去。血腥的味道越来越浓烈,最终他们在一堵墙壁的旁边发现了糜冲的尸体。

      尸体原本呈俯卧的姿势,荀诩将它翻过来,发现在尸体的喉咙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死者的气管被割断,地面和死者的前颈部都沾有大量已经凝固了的暗红色血迹。从血液凝固的程度判断,死者死亡应该是不久前的事。

      荀诩叫人提一个灯笼过来照到尸体脸部。死者的表情还保持在临死前那一刹那的惊愕,这张脸荀诩从来没有见过。荀诩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具尸体,俯下身子,叫旁边士兵把灯笼放低一点。他注意到死者的衣服有些蹊跷,在双臂和后背的位置都有数道醒目的灰白色擦痕。荀诩用拇指和食指从擦痕上捏了一些细微的粉末用指尖轻轻搓动,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死者是糜冲。那些粉末是军技司山洞特有的石质,而能在身上沾满这种擦痕粉末的人,唯有今天从通风口爬进去盗窃图纸的糜冲。

      这个结论让荀诩感觉如有被天雷劈中,他一瞬间很想一拳捶到尸体上,好发泄一下心中极度的愤怒。他费尽辛苦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再次接近这名细作,却没想到又一次被这个人逃掉了,而且是永远地逃掉。

      如果这是糜冲的话,那么杀死他的人只能是烛龙。荀诩想到这里,急忙去搜检糜冲的衣服,结果里面除了几根青稞麦穗以外什么也没有。

      毫无疑问,图纸已经被糜冲传送出去了,然后丧失了价值的他则被烛龙干掉灭口,以免在返回途中被捕泄露出烛龙的真实身份。魏国情报部门的这种冷血手法令荀诩不寒而栗。

      荀诩沮丧地从尸体旁边站起来,神情有些恍惚。他一直以来都在努力地向真相迈进,但最后还是差了最后一步。死尸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是在嘲弄他的无能。荀诩懊恼地用脚狠狠地踢了踢糜冲,当他想踢第二脚的时候,脑子里电光火石之间爆出了一个念头。

      “青稞麦穗?”

      他看到尸体上的那几根青稞麦穗,不禁“啊”地大叫出来,把周围的士兵吓了一跳。

      传统上来说,蜀汉用于战马、运输畜力的饲料主要由燕麦、黑豆、麦秸以及打来的杂色野草为主。其中燕麦和黑豆主要供应战马以及勤务期间的畜力,后两种则为后方牲畜日常饲养时的主要口粮。但是当蜀军在汉中西北靠近凉州的地区采取军事行动时,考虑到当地气候以及环境,蜀军会特别配给青稞草料给骑兵部队,以保证其战斗力。

      汉中本地并不出产青稞,但为了让战马保持口味,所以蜀军也设立了几个特别草料场囤积青稞谷物。这些储备在和平时期用于战马的适应性训练;而一旦在凉州或者汉中西北靠近羌境地区爆发战事,这些谷物则做为蜀军的先期补给运送到前线。

      换句话说,糜冲身上的青稞麦穗只能是来自于一个地方,就是蜀军的特别草料场。目前诸葛丞相正打算要对汉中西北地区用兵,这些特别草料场的青稞将会与蜀军先头部队一起首先运抵魏蜀两国的边境地区。

      荀诩仿佛又看到了黑暗中的一道光芒。他猜到了,糜冲前往特别草料场的目的一定是为了交接图纸,然后由另外的人携带图纸跟随运输青稞的车队前往前线,然后伺机潜回到魏国。这个计划很完美,图纸携带者可以大摇大摆地穿过蜀国国土前往边境地带而不受任何阻拦——谁会去拦截军方的补给部队进行检查呢?

      想到这里,荀诩“腾”地一下子跳起来,全然不顾自己因长时间骑马而造成的双髀酸疼,命令除了留下两个人看守糜冲的尸体以外,其他人全部立刻撤出神仙沟,火速赶往特别草料场。

      蜀军在南郑附近设立的青稞草料场一共有三处,荀诩分别派遣了四名靖安司的“道士”前往其中的两处分场,而他则径直赶去最大的青稞草料场。

      这是靖安司拦截图纸最后的机会了。

      此时已经接近午夜,南郑附近的大路上漆黑一片,空旷的路面只听到靖安司急促的马蹄声与骑士的呵叫声。让人不禁有些同情这些疲于奔命了整整一天的人们。神仙沟在南郑西侧、褒秦道在南郑偏东,安疫所在南郑北面,而这个草料场则位于南郑正南,今天荀诩可以说是足足围着汉中中心绕了一大圈。

      当荀诩抵达了草料场大门的时候,他的心“忽“地沉了下去。草料场里面那几十个堆起高高的谷垛消失了,两扇大门敞开着,门前的路面上星星点点洒着许多的马粪与麦穗颗粒,还有纵横交错杂乱无章的车辙印。

      很明显,运送青稞的车队已经出发了。

      荀诩冲进草料场的看守室,把里面两个睡的正香甜的老卒摇起来,问他们谷料到底被送去哪里了。其中一个老卒揉揉惺忪的睡眼,回答说:“昨天午后开拔的,这会儿恐怕已经到勉县地界了。”

      “还好,不算太迟……”荀诩心中一宽,勉县距离南郑不算太远,如果快马赶过去的话,可以追的上。

      但棘手的是,草料场是军方单位,如果不预先知会军方的后勤部门而擅自拦阻补给车队,那搞不好会是杀头的罪名。荀诩知道让军方批准这件事绝非易事,但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于是荀诩离开草料场,直奔回南郑。丞相府日夜都有诸曹属的值班官吏,如果够幸运从他们手里得到批条,荀诩就可以连夜赶到略阳去对补给车队进行检查,阻止图纸离境。

      粮田曹今天值班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官吏,荀诩赶到的时候,他正百无聊赖地捧着本《春秋》打瞌睡。青年官吏一听荀诩报上身份,脸上露出一半惶恐一半犹豫的神情,惶恐是因为对方比自己级别高许多,犹豫则是因为军方与靖安司势同水火。

      “请问您有什么事?”青年官吏谨慎地问道,同时两只手在案上四处找毛笔。

      荀诩气喘吁吁地嚷道:“我们怀疑昨天中午从青稞草料场发出的补给车队里被人夹带了重要的图纸,希望贵曹能尽快发出调令让他们折返南郑,接受检查。”

      “哎呀,这可是件大事!”

      “是啊是啊,您明白就好。”荀诩看到青年官吏惊讶的表情,觉得应该有希望。青年官吏铺好一麻纸,拿起毛笔问道: “那到底是哪一辆车,或者是哪一个人涉嫌挟带图纸?”

      荀诩楞了一下,然后回答:“现在还不清楚,所以我希望能让整个车队返回,以免有所遗漏。”

      青年官吏听到这里,把毛笔搁下,做了一个无能为力的手势:“荀从事,那实在是抱歉了,我没有这个权限调回整支车队。您知道,这支车队是我军的先发粮队,关系到我军战略部署能否顺利展开。若想让整个车队返回,必须得有诸葛丞相、魏延或陈式将军至少两个人的签字。

      荀诩心急火燎地叫道:“那根本来不及,这件事必须立刻进行!”诸葛丞相和陈式两个人目前不在南郑,想得到魏延的准许比让蜀军打到洛阳还难。

      “这就不是小人能决定的了,或者等到明天早上我给您请示一下魏延将军?”

      “这可是关系到我军军事机密是否泄露!”

      “可这也关系到我军此次军事行动的成败。”青年官吏软中带硬地回击道,双手抱在胸前,显然是没得商量。

      “烛龙或者糜冲真是可怕的家伙……”荀诩心想暗自骂道,“他们算准了这队补给部队没有人敢拦截,这才放心地将图纸夹在其中。”

      粮草的及时输送是赢得整个战役的重要基石,尤其是对于要跨越秦岭做战的蜀军来说,补给至关重要。因此蜀军历来极为重视粮草的运输问题,法令也相当严峻,即使迟到一日,押粮官也会被以“延误军事”的罪名处以军法。象这种要求整支先发补给部队返回的举动,就等于推迟了整个战役的发起时间,就算荀诩有十个脑袋也都砍光了。

      更何况荀诩除了手里的青稞麦穗以外,没有其他任何确凿证据。

      “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吗?”

      “最起码,您要有杨参军与魏将军的批准。他们明天一早就会上班。”

      “好吧,我等。”

      不甘心的荀诩立刻要来纸笔,写了一份措辞严厉的申请书。到了早上,粮田曹的主管刚刚上班就被这个急的发疯的靖安司从事拦住;这名主管也不敢做主,于是就把荀诩的申请同时上呈给了杨仪与魏延两个人。

      申请书递上去以后,荀诩心急如焚地在粮田曹里转来转去;有好心的小吏给他送来一碗肉羹做早点,他也不吃,只是神经质似地望着门外。现在每耽搁一个时辰,补给车队就向着西北开进数十里,图纸被送去魏境的可能性也就多了几分。这是他最后的最后的机会,十几天的艰苦调查已经到了这一步,荀诩不希望在快要迈到终点的时候被人截住。

      一直到了中午,负责传送文书的书吏才匆忙地跑回来。荀诩甚至没等粮田曹主管接过文书,就一把抢过来撕开看。

      荀诩尽管早就预料到了文书的结果,但当他亲眼见到时还是脸色煞白,强烈的挫折感让他几乎战立不住。

      这一次杨仪魏延两个人的意见倒是难得的一致:杨仪批示说前线补给本来就很紧张,不能为一件未经确认的怀疑就妨害整个补给线的运作;而魏延的批示比荀诩的措词还要严厉,不仅一口拒绝了他的请求,而且指责荀诩糟糕的工作是导致军技司失窃的主要原因。

      最后一扇大门在荀诩眼前轰然关闭了。

      荀诩一言不发地把公文揉成一团丢进桶里,然后推开了站在一旁的粮田曹主管,精神恍惚地离开了粮田曹。屋外阳光明媚无比,他浑然不觉,只是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喃喃地念着两个字给自己听。

      完败。

      即使他成功地在总务阻止了敌人的阴谋;即使他成功地瓦解了汉中的五斗米教网络;即使他成功地抓出了企图潜逃的弩机工匠;即使他最终促成了——间接地——糜冲的死亡,仍旧是完败。图纸的泄露让这一切胜利变的毫无意义。他还是倒在了距离胜利最近的地方。

      一股失望与失落的情绪从荀诩心里流淌出来,逐渐延伸到四肢百骸,让他忽然之间感觉到疲惫象山一样压下来。不仅是那种连续奔波数日的肉体上的疲惫,更是心理上源自于挫折感与郁闷的心力交瘁。

      荀诩拖着沉重的步伐返回“道观”,对所有凑上来问候的同事与部属都没有理睬,径直返回了自己的屋子,把门重重地关上。

      “道观”外面的阳光依然明媚,太阳金黄色的温暖光线普照南郑城,普照整个汉中,也毫无偏颇地普照着秦岭以北的陇西大地…………

      建兴七年三月七日,蜀汉司闻曹靖安司阻止弩机技术流失的行动宣告失败;自二月二十四日立项开始到失败,一共是十一天。

    • 家园 第二十六章

      这支队伍中除了高堂秉没有人认识荀诩,但当他们看到前来接应的不是糜冲时,就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妙了。

      “快撤!”

      最先反应过来的黄预立刻拨转马头,大声叫道。这时已经太晚了,早就埋伏好的靖安司直属部队从小路的后面和两侧山林涌出来,一下子将他们前后的退路围的水泄不通。

      众人一见这样的阵势,都意识到今天是绝不可能逃脱了。黄预捏住缰绳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柳敏与老何只吓的伏在马背上瑟瑟发抖。柳萤虽然面色苍白,神情却坚毅非常;她纵马来到高堂秉身边,一双眸子深情款款地望着身边的心上人凄然说道: “秉郎,今日能与你死在一起,我也心甘了。”

      高堂秉听到这番言语,眉宇间露出不忍神色,他只能垂头闭眼,牙齿拼命咬住嘴唇,隐然有一道血丝渗出;直到荀诩在远处发出一声呼号,他才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深深吸入一口气,伸出右臂揽住柳萤的纤腰,一用力,一把将她从马上抱到自己身边。

      柳萤初时还以为他要在这临诀之时向她表示亲昵,又惊又喜;但很快她就发现不对劲了,高堂秉夹着她朝着荀诩的方向走去,而两侧的靖安司士兵一动不动。

      “秉郎,你这是做什么?”柳萤在他怀里挣扎着,花容失色。高堂秉也不回答,只是闷着头朝前走去。身后黄预、柳敏等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呆立在原地。

      一直到了荀诩跟前,高堂秉这才翻身下马,将柳萤双手背过去攥住,冲荀诩微一鞠躬。

      “你辛苦了。”

      荀诩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高堂秉淡淡回答道:“一切为了汉室的复兴。”

      原本还拼命挣扎的柳萤一下子冻结住了,这简单的一问一答说明了一切问题。这个冲击实在太突然,柳萤的世界一下子完全坍塌下来。“黄祭酒是对的,这一开始就是一个圈套,我完全就是被利用了。”

      听到她喃喃自语的高堂秉轻轻把手松开,柳萤突然之间咯咯地笑起来。在场所有的人听到这笑声,都不禁毛骨悚然。高堂秉颞颥着还想说些什么,柳萤温柔地用手指摆了摆,示意他什么都不用说,然后整个人一下子扑到他怀里。

      高堂秉下意识地抱住她,在下一个瞬间柳萤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奇妙的满足感。离他们距离最近的荀诩觉得事情有些不对,走近了两步,赫然发现一柄精致的匕首正插在高堂秉的胸膛,柳萤的两只手正紧紧握着刀柄。

      在场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快!把他们分开!”

      荀诩挥舞着双手,赶紧大声喊道,阿社尔与廖会飞快地扑上去。柳萤“唰”地抽出匕首,吓的二人脚步一顿。柳萤回首望了望高堂秉,后者任由胸前鲜血流淌却一动不动,一双凝视着她的眼睛表明神智仍旧清醒。柳萤微微一笑,举起匕首“噗”地一声插入了自己的胸膛,娇弱的身躯倒在了地上。

      “萤儿!!”

      远处柳敏见女儿自尽,不禁在马上放声大哭。

      阿社尔与廖会这才冲到高堂秉身前。廖会撕下自己衣服上的一块布襟捂住他胸口潺潺流出的鲜血,阿社尔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止血用的创药,一瓶全倒在了高堂秉胸前。一直到这时,高堂秉才缓缓合上眼睛,仿佛如释重任……

      荀诩屏着呼吸问道:“伤势如何?”

      阿社尔带着哭腔回答:“怕是没救了……”

      荀诩望着已经陷入昏迷的高堂秉,难过地闭上眼睛,恨自己为什么不早早将那二人分开。他再扭过头去看柳萤,马忠蹲在她身边,冲荀诩摇了摇头,表示她已经气绝身亡了。

      “你们三个,留下拉看护高堂秉。”荀诩攥紧拳头,低声对他们下了命令,然后转身走开。现在还不是悲痛的时候,眼下还有更重要的公务要处理,荀诩相信唯有完美地将这件事情了结,才对的起高堂秉所付出的牺牲。

      此时剩余的几名五斗米教徒已经全部被靖安司控制住了,那些教徒知道已经是绝望之境,索性没有抵抗。士兵把他们一个个五花大绑,排成一排。荀诩踱着步子挨个审视了一遍,柳敏已经哭的不成样子;黄预仰首朝天,一脸的桀骜不驯;而老何则蜷缩成一团,如筛糠一般颤抖着。

      荀诩来回趟了两遍,最后站到了黄预面前,厉声问道: “那个叫糜冲的人,他在哪里?”

      黄预闻言先是一楞,然后立即沉下脸来,朝地上啐了一口痰,装作没听到荀诩的问话。

      荀诩也楞住了。黄预尽管没有说话,但他的表情没有逃过荀诩的观察:黄预对于糜冲的失踪毫不知情。

      高堂秉昨天离开柳吉酒肆后,立刻赶回了靖安司汇报了行动细节:黄预等人计划在三月六日的参商崖劫出工匠,然后在褒秦道口与糜冲会合,逃往魏境。荀诩大喜过望,他立刻指示靖安司全力配合高堂秉。今天早上,荀诩从府库内调了一批马给高堂秉,并暗中放松了靖安司对南郑城的检查,好让黄预等人顺利潜出城去。接下来荀诩亲自率领大队人马来到褒秦道埋伏,打算将这些人一网打尽。结果黄预等人如期出现,而糜冲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

      “难道他觉察到了我们的埋伏,于是先跑了?”

      一个令人懊恼的念头进入荀诩的脑海,这不是不可能,糜冲这个人的能力是绝对不容低估的。想到这里,荀诩蹲下身来,随手拽下一根青草,心里又是沮丧,又是欣慰。沮丧的是他两次都败在了这个人的手下;欣慰的是,他总算让糜冲一无所获,他想要的工匠也被靖安司成功截获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荀诩见到一骑白马飞驰而来,骑士背后插着三面红旗,这是靖安司信传使的标记,三面红旗意味着“至急”。

      骑士一直飞奔到荀诩身前,这才急急拉住缰绳。他翻身下马,将一份书信交给了荀诩。

      “荀大人!裴都尉急报!”

      荀诩急忙拆开信纸,上面只潦草地写了一行字:“军技司被盗,图纸丢失,速归。”荀诩读到这里,脑袋“嗡”的一声,一股恶气在胸中炸开,他几乎要当场晕倒。

      完全上当了……看来高堂秉的伪装根本没有逃过糜冲的眼睛。这个可怕的人将计就计,让靖安司误以为他的目标是第六弩机作坊的工匠;而实际上,劫持工匠的计划只是用来吸引荀诩注意力的烟幕弹,他的真正目标却是戒备松懈的军技司。甚至连黄预、柳敏父女等五斗米教教徒都被他蒙在鼓里,成了他手里的几枚弃子。

      “这……实在是……”

      意识到自己完败的荀诩无暇多想,他匆忙交代了部下几句,然后心急火燎地只身赶回“道观”。在返城的一路上,他一直在想:这个糜冲竟然如此神通广大,可以把整个靖安司在自己的地盘上被玩弄于股掌之中,屡次占得先机;这究竟是他的能力无边,还是说蜀军内部有老鼠协助他……

      但无论如何,图纸现在已经被盗,靖安司以往的一切辛苦都付之东流。荀诩一想到这里就懊丧无比,只能拼命鞭打着坐骑,企图通过狂奔来排遣心中的郁闷。

      当他抵达“道观”的时候,看到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靖安司的裴绪,还有一个是军技司的从事谯峻——这个曾经夸口军技司的保安措施最为完善的技术官僚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仿佛秋季梧桐树下的落叶一样瑟瑟发抖。

      “怎么回事?!”

      荀诩顾不上客套,他翻身下马看了一眼谯峻,直接问裴绪。裴绪告诉他,今天早上军技司对司局所在的山洞内部进行例行清扫,并打开了三个排气通道进行换气。

      “换气?”

      “是的,军技司因为安置在山洞中,每隔三天就必须要通两个时辰的风。军技司的山洞有三处天然的石穴通道与外界相联,平时里面用石丸填住。山洞需要换气的时候,会把石丸移开畅通风道。”

      “然后糜冲就趁这个机会从其中一个通道潜入军技司,偷走了图纸?”

      荀诩说,裴绪沉痛地点了点头。这时候谯峻在一旁兀自难以置信地嘟囔着:“那三个通道每一个都有百步之长,而且里面宽窄不一,崎岖弯曲,内壁上又满布嶙峋突石,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爬进爬出……”

      “他可不是什么一般人……”荀诩冷冷地纠正了他的错误。

      裴绪继续说:“目前确定丢失的图纸是‘蜀都’与‘元戎’两份设计图。这两份图纸昨天才刚刚被诸葛丞相调阅过,所以单独搁在了一起,没有立刻归档封存,结果就出了这样的麻烦。”

      荀诩点了点头,这一切他都在接到裴绪急报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

      最坏的结果。

      “谯从事,难道当时在图纸旁边的一个人都没有?”

      谯峻木然地摇了摇头:“半数守卫都被调出去参与南郑的封锁工作了,剩余的一半……可谁能想到,会有人从通风口爬进来拿走图纸呢……。”

      “我们现在怎么办?”裴绪问。他看到荀诩满面的尘土,勾手叫旁边的士兵立刻送来一条毛巾。荀诩“唔唔”谢了一声,用手接过浸过凉水的毛巾拼命搓了搓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们还没输……现在五斗米教已经完全崩溃,没有他们的协助,仅凭糜冲一个人不可能在南郑城立足,也不可能突破我军的封锁从南郑长途跋涉返回魏国境内。”荀诩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把毛巾递还给裴绪,拿起瓷碗喝了一大口水,然后接着说道:“他只能去找那个隐藏在我军内部的老鼠寻求协助,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那只老鼠是谁?”裴绪紧张地问。荀诩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仰头看了看天色,搁下瓷碗匆忙又上了马。裴绪一楞,连忙问道:“您这是要去哪里?”

      “去问问那些被背叛的人,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

      荀诩在马上偏过头疲惫地回答,然后双腿一夹马肚,绝尘而去。裴绪望着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以后,才搀扶着谯峻回到“道观”,他还有很多善后的事要作。

      此时已经是日头偏西,荀诩一个人策马按原路朝着褒秦谷狂奔。靖安司的人现在应该正押着黄预等五斗米教徒返回“道观”,他希望能在半路截到他们,越快越好。

      到了太阳完全沉入西边地平线,黑暗彻底笼罩了汉中大地的时候。荀诩幸运地碰到了刚刚拐上大路的押送五斗米教徒的队伍。他们点起了火把,所以在黑夜中反而比在黄昏时候更加醒目。

      荀诩冲到队伍跟前,喝令他们停止前进。借着火光,他看到站在队伍最前面的是阿社尔,在他身后是一副用树枝搭起来的担架,里面铺着软草,高堂秉就躺在上面一动不动,身上盖着廖会的衣服;他的后面是另外一副担架,上面的人用布蒙住了面部,从身形看似乎是个女子;而黄预、柳敏、老何等人则被押在队伍中后部,他们每个人都五花大绑,几十名士兵围在四周。

      “高堂秉现在怎么样?”

      荀诩有些惊讶地问道,他以为高堂秉已经殉职了。阿社尔半是高兴半是忧愁地回答:“还算幸运,那个女人扎偏了,避开了心脏;我们已经给他帮伤口包扎起来了。目前似乎还有气息,但很微弱,不知道撑的到南郑没有。

      这个消息多少让荀诩的情绪舒缓了一些。他顾不上多说,径直驱马来到黄预跟前。黄预虽然双手被缚,却仍旧是一副踞傲神情,对荀诩不理不睬。

      荀诩知道正面强攻无法撬开这个人的嘴,唯一的办法是让他的内心产生裂隙。荀诩站到他跟前,开始用一种平淡的语调对黄预说道,那口气就好象是与老朋友倾谈一般。

      “我知道糜冲带来了你们的师尊张富的符令,要求你们全力协助他。”

      黄预理都不理他。

      “我猜他允诺你的是等到魏军灭了蜀国,会给予你们五斗米教传教的自由,对么?”

      “哼。”

      “所以你们就发动了全部教徒,利用一切资源帮他,以至落到今日的境地。”

      “呸!”

      “今天白天。”荀诩换了一个口气,声调略微提高了一些,“蜀军军技司被盗,两份涉及到军事机密的图纸被人偷走。”

      “这太好了。”黄预冷冷回答。荀诩没有生气,而是继续说道: “经过调查,有充分的证据表明,这是你们的朋友糜冲所为。”

      黄预听到这一句,眼睛陡然睁大,一下子想到了什么。荀诩微微一笑,替他说出了他心中的话:“你们的朋友糜冲把你们当做诱敌的饵,吸引了我们的注意,然后自己前往守备空虚的军技司,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东西。”

      黄预重新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与刚才已经有所不同。

      “你们付出了人命的代价。”荀诩看了一眼柳萤的尸体,“和整个五斗米教在汉中的生存空间,结果换来的却是背叛。现在魏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可以心满意足地回去庆功了,而你们得到了什么?唔?”

      “哼,全是无耻的污蔑与造谣……”

      “我们在褒秦道从凌晨就开始埋伏,一直等到你们出现,期间一个人都没有出现。为什么?糜冲压根没打算与你们会合,他早就知道高堂秉是卧底,只是没有说。他骗过了我们,也骗过了你们。”

      “…………”

      “我相信他不是故意陷害你们,他没必要。你们之于糜冲,不过是些棋子罢了,用的时候拿起来,不用的时候丢掉,如此而已。”

      听着荀诩的话,黄预眼睛渗出一根根的血丝,荀诩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加了最后一击:“现在你们面临死罪,而他正在策划返回魏国。这是你们的信任换回来的全部东西。”

      “呜…………”黄预表情扭曲地弯下腰去,嘴里发出痛苦之极的呻吟声。这并不是因为荀诩的口才,而是荀诩证实了他一直以来怀有的疑问。

      当糜冲提出分开行动的方案时,黄预心中就有了一点疑问,因为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必须要分开行动。但糜冲坚持这样做,出于信任,黄预没有坚持。现在回想起来,那就已经是背叛的开始。

      一阵清冷的夜风吹过,远处漆黑的密林之中传来几声凄厉的乌鸦叫声。这个一心重建五斗米教的汉子把身子慢慢蹲在地上,头埋在两腿之间哽咽起来。开始只是小声的呜咽,接着声音越变越大,最后变成了号啕大哭。这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有些恻然。

      荀诩也蹲下身子,充满怜悯地望着这个人,俯在他耳边小声道: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你告诉我糜冲有可能的藏身地点,我将保证不对你们剩余的五斗米教徒进行搜捕。”荀诩还特别一字一顿地强调,“外加糜冲的一条命。”

      黄预听到这些话,蹲在地上开始没有做声。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把头埋回双腿之间,颓丧地吐出两个含糊的字来: “烛龙。”

      “什么?你说什么?”荀诩没听清楚,急忙侧过耳朵去听。

      “烛龙,糜冲肯定会去找他。他是你们南郑的高官,一直在帮我们。”

      “你知道他的名字和职位吗?长相也行?”荀诩拼命按捺住心中的激动。

      “我……我不记得了……”黄预迷茫地抬起头看了看四周,眼神没有了一丝活力,“我只在神仙沟见过他一次,而且他们会面的时候我在放风,没有看到他的脸。”

      “神仙沟?”

      “是的,那里似乎是他们接头的其中一个地点。”

      黄预有气无力地说,伸出一条胳膊指了指远方,荀诩顺着他手指朝着那方向望去,却只能看到一片如墨的夜色……

      ……在超越荀诩视线的远方延长线上,糜冲正置身于神仙沟的黑暗之中,安静地等候着。穿行于废弃军营残垣之间的夜风发出诡秘的呜咽,站在神仙沟低凹盆地的人在这样的夜里仰望天空,会有一种被四周吞噬的错觉。

      他并没有等待多久,很快从废墟外围传来一阵从容不迫的脚步声,然后烛龙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两个人见面简单地拱了拱手,烛龙开门见山地问道: “都办妥了?”

      “一切都按照既定计划。”

      “图纸现在哪里?”

      “已经和诸葛亮进攻武都、阴平的情报一并送到了中继点,现在应该已经出发了。”

      “很好。”烛龙露出欣慰的笑容,“你这一次干的非常出色。”

      “天佑我大魏。”糜冲简单地回答道,表情并没有显得有多么兴奋,似乎他刚刚只是完成了一项简单的例行任务。他身上的粗布青衣上沾满了尘土与白色的擦痕,还有数处磨破的痕迹,很明显这是在军技司通风管道中留下的纪念。糜冲说: “当时我在总务失手的时候一度以为没有希望了,幸亏阁下及时调整了策略。”

      “呵呵,只可惜了黄预,不过为了皇帝陛下,这些牺牲是必要的。”

      “唔。”

      烛龙走到糜冲跟前,望了望天上遮住了月色与星光的阴云,不胜感慨地说:“你在汉中的使命也差不多结束了,我这就安排送你回家,为这次行动收尾。”

      糜冲“唔”了一声,面无表情的脸稍稍松弛了一点。他自从二月二十日进入蜀国境内以来,到今天已经足足十四天,预定任务已经完成,是时候撤离了。

      烛龙拍拍糜冲的肩膀,示意带他去做最后的撤退准备工作,于是两个人并肩朝着废墟外面走去。烛龙一边走一边对糜冲说:“你的撤退路线是从南郑东侧沿沔水途经城固、洋县一直到达安阳,在那里会有人接应你回到魏兴郡。然后你就可以到琅琊、颖川或者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安心渡上几个月假。”糜冲听到这句话,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当两个人绕过一堵坍塌了一半的砖墙时,烛龙忽然放慢脚步。他从怀里悄悄地掏出了一把特制的青铜匕首,从背后猛地勒住毫无防备的糜冲,干净利落地割断了他的喉咙。糜冲挣扎了几下,不再动弹。烛龙这才慢慢将糜冲的身体放倒在地,背面朝上。

      “对不起了,这是郭将军的最后指示。”

      烛龙将匕首重新揣回到怀里,对着糜冲的尸体淡淡说了一句,转身离开,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 家园 第二十五章

      次日,也就是三月六日。第六弩机作坊一大早就通知全体工匠中止工作,集中前往安疫馆进行身体检查。安疫馆的通知是三月四日下达的,第六作坊的主管黄袭虽然觉得这多少有些突然,但也没有往别的地方联想。这几天弩机的产量指标基本达成,而工匠们也几乎快达到极限了,于是黄袭想趁这个机会给他们一天休息也好。

      安疫馆位于南郑城北部梁山山区的一处盆地之中,四周为半土半石质地的荒僻山岭所环绕,只有一条崎岖小路与外界联络——这个选址是为了隔离可能出现的传染疫病。建兴三年,诸葛丞相在蜀汉南部地区采取了一系列针对南蛮边境民族的军事行动,结果汉军在进攻南中四郡时遭遇了传染性很强的疟疾,许多野战部队几乎丧失了战斗力。这一事件给蜀汉军方留下了深刻印象,诸葛丞相返回成都后立刻指示在各大军区设立安疫馆,以免疫病再度流行。

      第六弩机作坊一共有两百三十七名工匠,加上护卫的人数一共接近三百人。安疫馆虽然地处偏远,但毕竟还是在蜀军控制范围之内,因此黄袭也没有派遣过多的护卫部队。这一支长长的队伍从第六弩机作坊出发后,先沿着官道到达南郑城郊区,然后转头折上北边,渡过汉水后进入梁山。

      队伍进入梁山以后,视野一下子变窄变陡,坡度起伏极大,随处可见土岭天坑,而通往安疫馆的小路就在沟壑断崖之间崎岖而上,颇为险峻。原本骑马的护卫兵们都不得不在山麓下马,和工匠们一样徒步朝山上走去。

      两百多名工匠排成纵队,三人一排,低着头朝山上走去,相对数量较少的护卫们则稀疏地走在工匠队伍两侧。押队的军官拖在队伍的最后面,他是唯一骑马上山的人。不过现在他有些后悔自己的这项特权,因为马蹄经常踩到松动的石头,石头发着巨大的隆隆声滚下山去,他几乎不敢往下看。

      队伍在半山腰行进了一个多时辰,来到了一处被称为“参商桥”的地方。这里名字叫做桥,实际上却是两个相对而峙的断崖,左边叫参崖、右边叫商崖。两边崖面相距约有五、六丈宽。行人必须沿着参崖旁一处木制栈道下去,然后沿着下方峭壁绕一大圈才能爬到商崖。

      带路的副将谨慎地喝令整个队伍停止前进,然后先派了两名士兵下去探路。过了一会儿,那两名士兵出现在对面的商崖,做了个一切平安的手势。副将松了一口气,看来栈道目前的工作状况良好。于是他命令队伍变成两人一排,然后每排间隔两尺,一排一排地慢慢扶着栈道内壁走下去。护卫兵们也被编成几个小队,将短刀收入鞘中——这是为了防止在狭窄空间里造成意外伤害——夹在工匠的队伍中慢慢朝前走去。

      忽然,队伍中的一名工匠痛苦地叫了一声,然后弯下了腰。

      “怎么了?”一名护卫兵走过来问道,这个工匠他认识,叫老何。

      老何抱住右边小腿,一脸难受地说道:“刚才一下子没小心,被石头绊到了。”

      “能站起来走吗?”

      “能是能,不过伤到筋,半条腿全麻了,得停一下。”

      护卫兵抬起头看看后面被迫停顿的队伍,皱了皱眉头。他把老何搀扶到路旁的砂地上搁下,让队伍继续前进,然后对老何说:“你先在这里歇着,一会跟着队伍尾巴走。”

      “多谢多谢。”老何忙不迭地点点头,躺在地上继续揉小腿肚子。

      经过这么一个小插曲后,队伍继续通过参商崖的栈道。大约用了四分之一个时辰,大部分工匠和护卫都已经顺利抵达了商崖,最后在参崖的只剩下押队军官、两名护卫兵与老何。

      押队军官此时正牵着马战战栗栗地迈上栈道,这可是一件危险的工作,如果马匹忽然发起性子来,那恐怕这个用木桩和藤条搭建起的栈道就会连人带马掉到山涧里去了。押队军官走了几步,然后又退了回来,将缰绳交给其中一名护卫兵。那个倒霉的卫兵没办法,只好极端小心地牵着马匹再次走进栈道。

      “喂,你现在能走了吧?”剩在参崖的卫兵对老何喝道。老何一边含糊不清地继续揉着小腿,一边紧张地左右来回地看。

      就在这时,押队军官忽然看到旁边的草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以为是野兔或者山鸡,于是走过去张望。忽然,一团黑影从草丛里一下子冲出来,扑到军官身上对准太阳穴就是三拳,军官登时晕倒在地。旁边的护卫兵一时间竟然呆在原地没反应。这一短暂的迟疑要了他的命;另外一个人从他背后出现,用手臂扼住他的咽喉,抽出了他的短刀从背后刺了进去。

      “老何?”

      黄预松开护卫兵的尸体,捏着滴着血的短刀朝老何走过去。老何有些害怕地朝后缩了缩,胆怯地问道:“是于程兄弟的人吗?”

      “是的,快走吧。”黄袭把老何从地上拽起来,斜眼瞥了瞥高堂秉,后者抬腿将晕倒的军官踢到了一边。

      已经抵达商崖的士兵们看到这一幕,全都大吃一惊。他们能清楚地看到这边的情形,但是却鞭长莫及,参、商两崖之间隔着五、六丈宽的山涧。急疯了的副将大吼着命令全体回转赶回参崖,但这根本无济于事;栈道上现在全是人,在这种狭窄的地方,无论是继续前进还是立刻回转,都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到的事。

      最麻烦的是,栈道上最靠近参崖的是那个牵着马匹的护卫兵,他心里不管多急也只能慢慢移动,否则就会连人带马一起掉下去。前面的人即使想回头折返到参崖,也必须得跟在他后面蹭————这时候又有三、四个匪徒出现在栈道口,谁想过来都少不得要挨上一刀。

      黄预看了看乱成一锅粥的对面,冷冷说道:“任务完成了,我们快走!”

      于是黄预、高堂秉、老何以及其他几名配合的五斗米教徒迅速消失在参崖旁边的山谷中,只留下一个晕倒的军官、一具尸体、一个牵着马匹满头大汗的士兵和其他一大群不知所措的人。

      顺利救出老何的队伍轻车熟路地沿着一条不为人知的小路来到一处山坳中。在那里,柳敏、柳萤父女和其他人已经焦急地等候多时了。当他们看到队伍里多出一个人的时候,就知道已经事情成了。

      “成了吗?”柳敏还是想问上一句。

      “成了。”黄预点点头,看了一眼仍旧有点惶惑不安的老何。柳敏喜不自胜地牵着高堂秉的手说:“若不是高堂将军你暗中出力,我们怕是连南郑城都出不来呀。这一次你算是立下大功了!”

      “爹爹!”柳萤嗔怪地看了柳敏一眼,转头抱住高堂秉的双臂,关切地问道:“你有没有受伤?”高堂秉只是低声说了句:“还好。”

      “现在还不是闲聊的时候,还没脱离危险呢!”黄预提醒他们,同时叫人把事先藏好的马匹牵出来。这些马匹都是高堂秉弄来的,备做逃亡之用。

      按照计划,他们将骑马从一条名叫褒秦道的小路穿越梁山,在山麓路口与联络接应部队的糜冲会合。糜冲说只要朝西北方向走,不出一天就可进入褒水流域,接着一路北上至绥阳小谷,曹魏的陈仓驻防部队就会前来接应。现在蜀军正打算在陇西西南部用兵,这里边境是不敢闹出太大军事冲突的。

      各人各自上马,朝着褒秦道急驰而去。黄袭在马上忽然问了高堂秉一句:“你刚才为什么不杀了他?”

      “何必,你们五斗米教徒不也讲究太平之道么?”高堂秉回答,黄袭陷入了沉默。

      到了中午,逃亡队伍接近了褒秦道,道路越变越狭窄,两边山势逐渐升高,地势十分险要。队伍放慢了速度,徐徐而行,眼见着前面两侧山岭高高拔起,将中间道路挤的只剩一条线宽,仿佛函谷关口一般。旁边一块半埋在土中的石碑上写着:褒秦道。

      “糜先生来接应我们了……”为首的教徒看到道口有一个人影,不禁兴奋地高喊道,但他喊到一半,整个人僵到了那里。

      负手站在道口的不是糜冲,而是荀诩。

      • 家园 伯庸兄一向可好!我也是很久没上来了!

        昨天才忙出点头绪!老兄的大作可是要好好的收藏,慢慢的读才行呀!花一朵!

    • 家园 第二十四章

      三月五日中午,高堂秉来到了柳吉酒肆。他最近天天都来,不是他陪柳萤去城外拿酒,就是柳萤为他特意做几样小菜,俨然关系亲密。不过他今天还有一项特别的任务,荀诩怀疑逃走的黄预等人与柳吉酒肆有着密切联系,让他设法查明这一点。

      柳吉酒肆和其他一些商家一样,今天并没有开门,所以一个客人也没有。高堂秉走到门前,拍了拍门,柳萤从门缝里看到是他,赶紧把门打开来。

      “萤儿,怎么今天没开业?”

      高堂秉问道,柳萤看看左右,将门打开半扇,低声道:“你先进来再说吧。”高堂秉进了门,看到案子上已经放了三碟精致的小菜,一盘熟煮下水,还有一壶烫好的酒,显然是柳萤特意为他准备的。

      “饿了吧?”柳萤拿了副筷子给高堂秉,最初结识他的激情现在已经慢慢沉淀成为感情,那种心跳加速的迷乱感觉不再出现,取而代之的是舒心的甜蜜。她看着高堂秉夹起一筷油蜜蕨菜一口吃掉,这才露出欣慰的笑容。

      “今天一大早就有人来巡查,好像是说城里潜入了几个危险的五斗米教教徒,我爹说今天还是不开业的好。”柳萤说完以后,偷偷观察高堂秉的反应。高堂秉皱起眉头,“啪”地把筷子搁到案面上,轻声叹道:“是啊,今天早上我们接到命令,要严格检查一切可疑人物。不知这次又有多少五斗米教徒要被……呃,不提也罢。”

      “您的双亲,好像也是五斗米教徒吧?”柳萤试探着问。高堂秉点了点头,柳萤又打着胆子朝前试探了一步:“您有没有想过为他们报仇?”高堂秉听这话,目光一凛,柳萤赶紧摆摆手,表示自己只是随便问问。高堂秉苦笑一声:“报什么仇,处刑的可是我蜀汉有司。我一个小小的汉军屯长,找谁去报仇?”

      “那如果有机会呢?您想吗?”

      高堂秉慢慢扭过头去,严厉地看着柳萤。柳萤心中有些害怕,不知道这句明显的暗示会对这名古板的军人产生什么样的效果,但她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高堂秉的目光。过了半晌,高堂秉才徐徐吐出一句话来:“萤儿,可不要乱说,这要杀头的。”

      “若是连父母之仇都尚不能报,哪里能算得上是大丈夫呢?”柳萤反驳道。高堂秉闷声不语,只是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柳萤看见高堂秉的反应,感觉在他坚固的外壳逐渐产生了龟裂。于是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实话跟您说,逃跑的那几名五斗米教教徒,全部都藏在我家中。”

      听到柳萤突然这么说,高堂秉大吃一惊,酒杯“咣当”一声被碰翻在地。“萤儿你在胡说什么?”

      “萤儿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不光他们,就连萤儿和爹爹,也都是五斗米教的教徒,和您的父母一样。”柳萤镇静地扶起酒杯,神情严肃地对高堂秉说,“高堂将军您现在就可以把我们抓去见官了。”

      “……怎么会这样。”高堂秉把头低下,喃喃说道,似乎完全不相信这是真的。柳萤见高堂秉留在原地没动,知道自己这一次赌赢了。

      “我和爹爹一直都是五斗米教在南郑城中的秘密成员。昨天靖安司突袭了我们在辽阳的据点,黄祭酒和魏国来的糜先生侥幸逃脱,躲来了我们家。现在蜀军满城在找的,就是他们。”

      “还有魏国人?”高堂秉对此早就知道,但听到柳萤亲口说出,还是难免有些吃惊。

      “是的,张富——您知道,就是继承了张鲁大人师尊的人——委派我们配合糜先生的行动,设法弄到蜀国最新型弩机的相关资料。”柳萤索性将事情合盘托出,她相信要说服高堂秉,必须要主动出击。

      “高堂将军,加入我们吧,这也是

    • 家园 第二十三章

      同一天下午,拿到冯膺批准的荀诩回到靖安司,立刻发动了对辽阳县五斗米教教徒的大搜捕。为了配合行动,荀诩还特意去找了掌管卫戍部队的成蕃,要求他调拨部队来协助。后者接到公文时正在看歌伎表演,听到荀诩的要求后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你们要抓南蛮大象啊?动员这么多人。”

      “比那个可怕,是五斗米教徒。”荀诩故意板起脸,“那些偏激的家伙可不是那么容易束手就擒的。”

      成蕃一听,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他挥挥手,叫那些歌伎退去,然后盘着腿转过身来严肃地说道:“孝和啊,我不是不借你士卒,不过你可得想清楚喽。这若是引起民变,你我可都吃罪不起。”

      “这个自然由我一人承担责任。”

      “哎哎,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成蕃尴尬地抓了抓头,“借肯定还是要借给你的,公事嘛,不过要在仓促之间集结这么多人,也挺费时间。我还得重新安排南郑的防卫配置。你也知道,我军的主力兵团已经开始集结,现在城里士兵不太够用。”

      “那你尽快,这种事拖延不得。”荀诩把公文掷到他怀里,“总之今天晚上酉时,我要见到200名士兵在城北门集合,不然丞相和嫂夫人都不会饶了你的。”说完他拿眼睛瞄了瞄歌伎们消失的侧门,成蕃只能气哼哼地应允,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晚上一直到了酉时又半个时辰,两百名卫戍部队才集结完毕。荀诩顾不上去骂成蕃慢吞吞的效率,他骑上马,率领着这两百名士兵以及三十余名靖安司行动组的人直奔辽阳县而去。他还派了快马先去通知辽阳县县尉,让他调动可靠的人先控制住整个县的各处要道,以免有人逃脱。

      当荀诩的大部队抵达辽阳的时候,已经是三月五日的丑寅之交了。辽阳县尉早已经等在城边,一见到荀诩就迎上来报告说他一接到命令就立刻派人封锁辽阳全县。荀诩拿出裴绪圈定的那二十几人的五斗米教徒名单交给县尉,让他派熟悉道路与居民情况的土卒做向导,带着搜捕部队前往缉拿。

      于是二百三十人的搜捕部队在当地向导的带领下分成二十余个单位,向名单上开列的二十余名目标人物住所同时急速冲去。荀诩则在县治所坐镇,等候消息。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左右,搜捕支队纷纷报告说已经控制住了目标,荀诩听到以后十分满意,心中暗想我们靖安司总算开始顺风了。

      但随着各搜捕支队的回报越来越多,荀诩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目前送来县治所的教徒都是些“鬼卒”级别的教徒,在治所的台阶下跪了黑压压的一片,“祭酒”级别的却一个也没有。大约又等了半个时辰,最后三支搜捕支队空手而回,向荀诩报告说黄预与其他两名“祭酒”级的教徒不知所踪。

      荀诩恨恨地拍了一下案子,心中十分恼火。想不到这些家伙的嗅觉这么灵敏,这一回又被他们从指头缝里跑掉了。这时负责去搜捕黄预的队长走过来,对荀诩说:“我们在黄预的家中搜到了一些药材残渣和带血的布带。他家的床上很明显有受伤过的人躺过的痕迹。”

      “还有一套黑色直裆裤与一个面罩。”队长说完,将这些东西都搬到了荀诩面前。荀诩拿起这两件衣物看了看,立刻分辨出这是那个黑影在总务偷图纸时所穿的衣服。

      “去问问那些教徒,黄预到底逃去哪里了。”荀诩拿着衣服站起身来,冷冷地下了命令。

      队长领命而出,很快外面响起了惨叫,很明显靖安司的人在使用“非仁义”的手段来询问这些教徒。在法家门徒姚柚统治的司闻曹中,并没有给儒家留出一席之地。姚柚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现在并不是奢谈仁德的时候”。因此这种作风在司闻曹——尤其是靖安司——内蔚然成风。

      大约过了三柱香的工夫,队长回到治所屋子里,手里攥的皮鞭已然有斑斑血迹。

      “报告,他们一个都不肯说。”

      荀诩“唔”了一声,这些地下五斗米教教徒都是些极虔诚坚定的人,不是严刑拷打所能屈服的。队长问他该怎么办,荀诩把衣服丢回到地上,站起身来,大声命令道:“立刻回城,宣布南郑全城戒严!”

      虽然荀诩与这些隐藏在暗处的对手素昧平生,但通过前天在总务的跳崖事件他开始了解到:这是一群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顽强之徒,他们会用尽一切手段去达成目标,即使环境再如何恶劣也不会轻言放弃。

      因此,荀诩判断,他们不会向北逃向曹魏控制的陇西地区,而是向南进入南郑城中,伺机对图纸、工匠或者弩机实物其中的一样下手——他们目前一样也没有得到。

      虽然三月的凌晨依然是春意料峭,但荀诩感觉到自己体内的血液开始沸腾了。他望着东方隐约出现的鱼肚白,喃喃地说了一句完全不符合秘密情报部门风格的话: “终于要开始正面的对决了……”

      ☆☆☆马伯庸于2005-05-18 20:25:17留言☆☆☆ -------------------------------------------------------------------------------- 〖博凯减肥乐升级版〗南郑城的居民一大早起来以后惊讶地发现,今天城中的气氛格外凝重。街道上巡逻的士兵数量大大增加,各处里弄关卡盘查的也比往常严格许多,还不时有身穿绛色袍子的靖安司“道士”挨家挨户地拍门检查。居民们纷纷心惊胆战地把门户关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胆子小的商家索性插上门板,暂停营业。

      一名“道士”来到玄武池旁的柳吉酒肆,拍拍大门。过不多时,柳萤从里面“吱呀”一声将门打开左手缓慢横放在腰间 右手扶着门框,有意无意的略向前倾了一步。她脸上还带着几滴晶莹的水珠,乌黑的长发用一支发钗潦草地扎起来,但仍旧有几缕垂落在半敞半遮的胸襟之前,显然她是刚刚起床还未事梳洗。

      “道士”乍见这一幅容色娇媚的美女朝起图,脸先红了半截。他虽然没来过柳吉酒肆,但柳萤的艳名多少是听过的。望着少女半露的白嫩粉颈,他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这么早请问有什么事吗?我们要到下午才营业。大人?”

      这一声“大人”叫的那“道士”浑身酥软,一时间竟忘了回答。直到柳萤又问了一遍,他才狼狈地装作左顾右盼以掩饰自己的尴尬表情。

      “请问这几天你这里可曾见过什么可疑的人吗?”

      柳萤侧过头想了想,柔声答道: “啊……好象没有,酒肆里最近来的都是熟客,生客也有那么几个,不过他们坐坐就走,都不记得了。”她半湿半干的头发披垂在香肩,阵阵幽香飘向“道士”。

      道士有些心醉,生怕自己把持不住,连忙掏出一片竹简,拿炭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叉,然后好心地提醒道: “柳姑娘你要小心呐,最近城里出了几个五斗米教徒,上面正到处抓他们呢。”

      整个靖安司参与“凤求凰”计划的唯有第五台的几个人以及荀诩、裴绪,所以这名普通工作人员并不知道柳萤的真实身份。

      柳萤一听,轻声“呀”了一声,娇躯微缩,似是十分惊恐。“道士”见了,大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宽慰道:“不过放心好了,现在全城都已经戒严,他们被抓只是早晚的事,柳姑娘也不必如此担心。”柳萤这才眉头稍解,转惊为喜:“真是有劳诸位了,改日小女子一定送去几坛好酒,犒劳你们。”“道士”哈哈一笑,抱了抱拳,又转去下一家了。

      见“道士”终于走远了,柳萤这才小心地把门板合好;一转身,她原本娇媚的神情变的严峻异常。柳萤确认周围无人以后,穿过中院走到后面厨房,小心地将灶台旁的一个榆木盖子掀开,地上露出一个地窖的入口,一截软梯从入口垂下去。

      柳萤沿着软梯下到地窖底部,习惯性地环顾了一圈。这间地窖比一般的地窖大上一倍以上,头顶用五块木板撑住了土质顶棚,墙壁上还挖着几个凹洞,里面各自搁着一盏摇曳着火光的烛台。而糜冲、黄预、柳萤的父亲柳敏以及其他几名漏网的五斗米教徒就全部躲在这狭小的空间里。

      “萤儿,外面情形如何?”柳敏急促地问道。

      柳萤摇摇头:“现在外面盘查相当严,陌生人走在街上一定会被盘问。”

      “靖安司的家伙好厉害,居然能把咱们逼到这地步。”黄预恨恨地说道,昨天晚上他们只来得及通知有限的几个人撤出,其他人全部被擒,整个辽阳县的五斗米教网络为之一空。靡冲靠着墙壁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他的面色还是有些苍白。

      另外一名祭酒大声问道:“那我们如今怎么办才好?”他的脚上缠着绷带,这是昨天匆忙撤离时不小心留下的伤。

      “自然是继续按计划行事。”黄预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只是这样的小挫折,如果轻言放弃,怎么对的起师尊?”

      “可是……”柳敏瞥了一眼糜冲,后者仍旧一言不发,“虽然还有几个在城内的联络点可以动用,但我们的行动已经被限制的很死,很难再尽情发挥了。”

      黄预摇了摇头,竖起一根指头:“一次,只要我们能顺利行动一次就够了。第六弩机作坊的工匠将于明天前往安疫馆体检,工匠老何那边也已经通知了详细的逃跑计划。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可然后呢,我们会在这次行动中全部暴露,即使工匠顺利被运走,我们也别想在汉中立足了。”另一名祭酒忧心忡忡地质疑道。

      这时候一直没出声的糜冲忽然开口说道:“这一点请不必担心,这件事了结以后,几位可以随我一同返回关中。我可以把你们安排到张富张天师身边,他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黄预几个人听到他的允诺都面露喜色,只有柳敏仍旧满脸忧虑。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摇摇头,说道:“咳,我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担心我们这一次行动的难度。现在的形势,咳,光靠我们几个,难啊。”

      “爹爹……”

      “唔?”柳敏循声望去,看到他的女儿站在一旁面露犹豫,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柳萤胆怯地望望四周的人,小声道:“……我有个提议,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糜冲示意她继续说,然后饶有兴趣地把头转过来,其他人也把视线集中在柳萤身上,这让这名少女有些不安。她把手放到胸口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说:“我想推荐一个人,他也许能给予我们帮助。”

      “是谁?”黄预急切地问道。

      “高堂秉,他是南郑卫戍部队成蕃将军手下的一名屯长。”柳荧一提到这个名字,就觉得心中砰砰地跳。虽然他们两个根本还不曾谈及感情之事,但柳萤却有一种可以全部托付给他的信赖,所以当柳敏提到现在面临窘境时,她立刻想到了这个名字。

      “高堂秉?就是前几天救你的那个年轻人?”柳敏听女儿提到过,但所知不多,语气里还是充满了疑惑。

      柳萤虽处于会议中,也不禁面飞红霞:“正是,他与女儿还算熟识。”黄预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很不信任她的判断,他质疑道:“才认识几天就这么信任他?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是来故意接近你另有企图吧?女人在这方面往往很盲目。”

      “怎么会呢?!”柳萤有些恼火地反击。

      “你凭什么会如此信任他?就因为他救过你的命?那说明不了什么,他并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我之所以推荐这个人,是因为他与我们一样。他的双亲都是五斗米教徒,后来被处死。他因此而一直对蜀汉怀有不满。我有把握把他拉到我们这一边。”

      “这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会不知道,这几天我们一直在一起。”柳萤情急之下,说话也大胆起来。

      这时糜冲歪着肩膀缓步走过来,站到了柳萤与黄预之间。他的苍白脸色看起来依然有些衰弱,但无形的威严气势让柳萤和黄预都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他抬起一个指头,示意黄预暂时先不要作声,然后转过头去,两道疲惫但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向柳萤。柳萤觉得这个人的目光总是带着一种异样的压力,朝后面退后了两步。

      “柳姑娘……”糜冲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磁性,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精致的小匕首递给柳萤,“我相信你,自然也相信你所带来的人。不过如果这个高堂秉不值得信任,我希望你能亲自处理。”

      柳萤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匕首接了过去。

      • 家园 送到这里,终于开和了!

        恭喜:意外获得【西西河通宝】一枚

        谢谢:作者意外获得【西西河通宝】一枚

        鲜花已经成功送出

        精彩好文!

    • 家园 第二十二章

      ……裴绪疲惫地在“道观”前勒住了缰绳,旁边的小吏赶紧走过来牵住马,把下马踏搁到侧面,将这位满身尘土的都尉扶下来。裴绪双脚着地,拍了拍发酸的大腿,径直朝“道观”内走去。

      他刚刚从辽阳县赶回来,前一天裴绪一直在那里调查于程的身份背景。这是一件繁杂的工作,不仅需要清查于程本人的户籍资料,就连他的亲属、朋友、同伴等社会联系都要一并调查。裴绪居然可以在一天一夜内完成,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小小的奇迹。

      荀诩这时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起草昨天晚上行动的报告书,这次行动对于靖安司来说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失败。他正提笔犹豫该如何措辞,裴绪推门走了进来。

      “哟,回来了?”荀诩气色里有遮掩不住的疲累,昨天毕竟折腾了一宿没睡。

      “唔,回来了。”裴绪看荀诩气色不佳,就知道当晚行动肯定是失败了,“……荀从事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再听我的汇报?”

      荀诩无奈地摆摆手:“反正现在根本睡不着,听听报告也许瞌睡就来了,你说吧。”

      裴绪知道现在不是客套的时候,于是问仆役要了一杯茶润了润喉咙,然后从怀里套出几张纸说道:“通过针对于程的调查,我发现了很多有趣的东西。”

      “哦?”

      “首先一点,他本人是一名地下五斗米教徒。”

      “意料之中,然后呢?”

      “于程有一名远房亲戚,就在第六弩机作坊担任工匠。只可惜因为户籍不全,无法知道那名工匠的姓名。”

      “这个巧合还真值得玩味……”荀诩拿起毛笔杆敲敲脑子,让自己尽量保持着清醒,“狐忠的人已经圈定了最有可能叛逃的工匠名单,到时候我们可以对照一下。”

      “还有比这更巧的,在二月二十八日和三月二日两天,于程所在的辽阳县向第六弩机作坊输送了两次物资,于程以徭役身份参加了运输。”

      荀诩把头抬了起来,露出迷惑的神情。

      “两次?怎么两次物资输送间隔这么短?”

      “据辽阳县县丞说,第二次运输是当地保甲黄预提议的,说是为了犒劳大军;县令见都是那些农民自愿的,也不用破费县里什么库存,于是就同意了。”裴绪又补充了一句,“黄预也参与了这两次运输。”

      荀诩双手抱在胸前,指头有节奏地弹着肩窝:“居然还有这么自觉的农民……哼哼……这个黄预的背景你也调查了吗?”

      “是的,这个人是辽阳县人,交际广泛,在当地颇有人望。有传言说他经常组织一批人在自己家里进行祭祀活动。这家伙极有可能是一名地下五斗米教徒,而且级别不低。”

      荀诩陷入沉思。

      “我已经圈出了与他平时联系比较紧密的人,一共有二十多人,他们都有五斗米教教徒的嫌疑——事实上当年辽阳县就是五斗米教最兴盛的地方之一。”

      “结论是?”

      “联系到五斗米教最近的小动作,辽阳县的这些人很可能是一个策划核心。我们必须针对这二十多人以及他们的亲属来一次大搜捕。”裴绪说到这里,面色有些为难:“荀从事,这么大规模的搜捕行动,不是靖安司独立能够完成的,冯大人能同意吗?”

      荀诩的顶头上司冯膺一直反对他们针对五斗米教徒展开行动,理由是稳定压倒一切。

      听到裴绪提出这个问题,荀诩忍不住笑了起来。裴绪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的长官,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荀诩笑够了,这才端正了身子说道:“若是一天之前,我也会这个问题犯愁,不过现在不会了。”

      “哦?”裴绪不知道荀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荀诩拿起佩钩敲了敲旁边的香炉,一个人立刻走进了屋子。裴绪回头一看,发现是高堂秉。他送柳萤回家以后,在她依依不舍的眼神送别之下离开,然后立刻返回“道观”。

      “今天我们从‘凤凰’那里得到了一些有趣的情报。”

      荀诩示意高堂秉接下去说。“凤凰”是第五台称呼柳萤的代号,整个计划的名字就叫做“凤求凰”。

      高堂秉看看荀诩,犹豫了一下,保持着立正的姿势用纯粹事务性的语气说道:“今天柳萤提到过有一位高级官员一直在追求她,这个人就是冯膺。”

      “什么?”裴绪惊讶的差点仰面朝天倒下去,“居然是冯膺,他不是已经有妻室了吗?”

      “不错,所以整个追求一直是地下。据柳萤自己说,冯膺在一年半之前看中了她,还去过柳吉酒肆几次;后来碍于身份怕被人认出来,冯膺就没有再去,但一直托人偷偷送礼物给她。曾经有民官要求已经到了适婚的柳萤嫁人,柳萤去求冯膺,于是冯膺向民官施压,结果这件事不了了之,还为柳萤博得一个孝妇的名声。”

      “我们的冯大人倒真是一片痴心。”裴绪带着一丝嘲弄感慨。

      “冯膺看来早就觉察到‘凤凰’五斗米教徒的身份,他死活不让我们调查五斗米教,恐怕是怕影响到他的梦中情人。”

      荀诩想到那份关于马岱的监视记录,那份记录记载了柳萤前往游说马岱的过程,但被冯膺批阅为:“阅,不上”,将其封存掉了。现在看来,他的批阅是别有深意的。

      “这是冯膺送给柳萤的其中一件礼物。”

      高堂秉从怀里拿出一根金镶玉步摇,这是一件制作相当精美的首饰,钗体黄金,上面镌刻着梅花,连接着两片用银片与银丝制成的折枝花,上镶玉片,两粒小玉珠悬在左右。荀诩和裴绪见了,心中都是一漾;荀诩想到自从成婚以来,荀夫人只有一件铜簪首饰,不禁暗自叹息。

      裴绪盯着这件步摇,对高堂秉不胜欣慰地说:“她肯把这个东西都给你,看来已经完全信任你了啊。”柳萤送这件东西给高堂秉,毫无疑问是向他表明自己与冯膺并无瓜葛,以消除他可能的疑心。身为这个计划的策划人,裴绪很高兴能取得这么多成果。

      高堂秉听到裴绪的话,面色一红,旋即板着脸回答道:“一切都为了汉室的复兴。”

      “你做的很好,这情报相当宝贵。不过这只是‘凤求凰’的意外收获,‘凤凰’身后肯定还隐藏着其他重要信息,你不要松懈。”

      荀诩觉得很欣慰,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虽然昨天总务的行动遭到了失败,但今天又有了新的突破。他希望这是靖安司转运的一个预兆。

      高堂秉向两位长官一抱拳,用坚定的语气道:“属下一定竭尽全力,以不负期望。”

      裴绪和高堂秉离开以后,荀诩先美美地睡了一个午觉,一直到下午方才爬起来。他洗了把脸,换上正式的朝服,拿上写好的报告前去冯膺那里汇报工作。

      究竟该怎么应付这个上司,他心里已经有数了。

      他进入冯膺的房间时,冯膺正在训斥一名军谋司的小吏,因为后者把军谋司的资料擅自给了王平,惹得杨仪十分不满。现在军方与司闻曹之间的对立丝毫没有缓解的迹象。

      狐忠身为军谋司的从事,也站在声色俱厉的冯膺身边旁听。他一见荀诩进来,没有说话,只是冲他丢了个眼色。荀诩冲他摆了个手势,意思是不妨事。冯膺瞥了一眼荀诩,转回头去又骂了那小吏几句,让他们先离开。狐忠和那小吏冲冯膺鞠了一躬,然后退出房间去。

      荀诩把门关上,将报告毕恭毕敬地递给了冯膺。

      冯膺也不打开那卷轴,只是用两只手来回掂量,荀诩安静地看着他轻佻地摆弄,一言不发。冯膺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轻轻挑起眉毛,带着明显嘲讽的语气说道:“荀从事,听说你的人昨天在军器诸坊的总务有一次行动?”

      “是的,我们研判魏国细作会潜入总务窃取图纸,因此我们做了埋伏。”

      “哦?那么结果如何呢?”

      “很遗憾,设伏失败,被他逃掉了。”

      “就是说,你们在事先知道敌人会来,并调集二十倍人力设围的情况下,还是被他逃掉了?”

      “是的……。”荀诩黯然回答到,这确实没有任何借口。

      冯膺对荀诩的回答很满意,他把身体稍微前倾了一点,俯视着荀诩。他的房间里主客之位的高度差刻意被弄的很大,这样只消身体前倾,就很容易变成居高临下俯视着别人的姿势,他很享受这一点。

      “荀从事,你接替王大人工作的时候,我一直对你抱有很大希望,相信你的能力必然会对我国情报工作有所裨益。不过从目前这一系列工作的成果来看,我不得不说,很不能令人满意。”

      冯膺慢条斯理地拿着官腔。

      “对不起,我会改进的。”荀诩简短地回答。

      “从接到情报到今天,已经十天了。靖安司非但没有获得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反而坐失了一次绝好的机会。你们任由那个魏国细作在我国的要害地区来去自如,却束手无策。你知道军方怎么笑话我们吗?他们说我们司闻曹是个除了敌人以外什么人都要怀疑的迫害狂团体。”

      面对冯膺的训斥,荀诩坦然受之,丝毫没有表示出有一丝打算抗辩的迹象,这让冯膺多少有点意外。

      “荀从事,你对靖安司如此糟糕的成绩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唔……没有,不过我认为我们应该拓宽情报渠道,试着从各个方面去获取信息——不带任何前提性限制地。”

      冯膺双手交叉垫在自己下颌,饶有兴趣地注视这个说话有些棉里藏针的部下: “看起来荀从事你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是的。”荀诩抬起头直视着冯膺,“我希望冯大人您能批准靖安司对五斗米教展开调查和搜捕行动。根据调查,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它与魏国细作之间有密切联系。”

      冯膺听到这一句话,象是被踩中了尾巴一样猛地站起身,大喊道:“你说什么?难道你未经允许就卤莽地去挑衅五斗米教?”

      “不,我只是谨慎地做了一些外围的调查。”

      “究竟是我记忆有误还是你胆大妄为,我应该强调不准自作主张擅自行动!”冯膺的额头似乎都被怒火涨红。

      “我认为这是必要的……”

      荀诩的话被冯膺的咆哮拦腰截断:“必要??荀从事,你认为大局是和你们靖安司前一阶段工作一样是可有可无的吗?”

      “如果您所谓的‘大局’是指这个的话,那么我得承认,鄙司的工作相对比较重要。”

      荀诩平静地回答,然后从怀里取出那支金镶玉步摇,轻轻搁到案几之上。冯膺一看到这支步摇,原本熊熊燃烧的怒火嘎然而止,涨红的表情急遽褪色,最后残留在脸上的唯有一团苍白。他怔怔地看着这个东西,一动不动悄无声息,仿佛一尊被西凉朔风冻结的石像。

      荀诩没有做进一步说明,这支步摇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你,你想要怎么样……”

      冯膺颓然跪回到自己的毯子上,方才盛气凌人的气势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被人完全窥破了秘密的惶恐表情,还带有一点点讨好的味道。这一支小小的步摇让他的心理优势轰然倒塌。

      “我希望您能批准靖安司对五斗米教教徒进行搜捕,具体名单和理由就在那份报告里。”荀诩提出了要求。

      “我知道了……”

      冯膺觉得自己没什么选择,无力地点了点头,颤抖着拿起一支毛笔签出一支令箭,把它交给荀诩。冯膺还想把那支步摇拿回来,可手刚伸过去,荀诩已经先行一步,很自然地将那东西揣回到自己怀里。

      “孝和……”冯膺顾不得许多,拉下脸皮来讨好地说道:“下次我会为你在姚曹掾和杨参军面前多说几次好话的。”

      荀诩咧开嘴露出微笑:“那多谢冯大人提携了。”说完他拿着令箭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子,只留下冯膺一个人抱着脑袋沮丧地趴在案几上,徒然心惊胆战。

      大获全胜的荀诩走出屋子,恰好看见狐忠站在走廊另外一端冲他招手。荀诩走过去,狐忠越过他的肩膀看了眼冯膺的房间,笑道:“孝和,看来你是钓到了大鱼。”

      “全托了你的福。”荀诩的话颇有深意,事实上如果不是狐忠提醒他去调阅去年的监视记录,他不会怀疑柳萤,也就没办法找到柳萤与冯膺之间的关系了。荀诩忽然想到,当时狐忠说了一句话:“那可是一个充满了含沙射影和闲话的世界,正等着我们去挖掘呢。”

      最早荀诩以为这是指马岱的事,但现在看来这句话似乎是别有深意。军谋司的人一向眼光都很毒,狐忠又整天跟着冯膺,恐怕这件事他早就心知肚明。想到这里,荀诩不禁心里嘀咕道: “这家伙不会早就觉察到,只是一直不说等着我来出手吧……”

      “哎,怎么了?怎么忽然发呆?”狐忠问道。荀诩这才如梦初醒,抱歉地笑了笑,对他说:“最近事情太多了,千头万绪的。”

      “呵呵,不要忘了,后天就是让那些工匠去安疫馆体检的日子了,你要做好审询的准备,我们可没多少时间。”

      “哎呀,我真差点忘了……”荀诩拍拍自己脑袋。

      根据三月二日冯膺、荀诩与狐忠的会议决议,由于军方拒绝让靖安司进入第六弩机作坊盘问工匠,他们会请安疫馆出面以检查虏疮(即今之天花)的名义将弩机工匠调出来,然后突击审讯。

      “那么,你那边联系好了吗?”荀诩问。狐忠跟安疫馆的人很熟,这方面的联络工作是由他负责。

      “唔,已经跟安疫馆的人说妥了,通告已经发给了军方”

      “唉,若不是军方作梗,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

      “呵呵,别抱怨了,咱们很久没喝一杯了。对了,叫上成蕃,他最近老婆病了,他又开始逍遥起来了。”狐忠拍拍他的肩膀,似乎对荀诩刚才的内心活动毫无察觉。

      “等这些事解决以后再说吧……”荀诩苦笑道,同时自嘲地摸了摸脸,“……如果真能解决的话。”

    • 家园 第二十一章

      “可恶!”

      荀诩这才反应过来,他气的大叫一声,一把抢过身边人的火把冲过去。可是已经太晚了。他冲到峭壁边缘,却只来得及看到眼前深不见底的深渊和谷底隐约传来的隆隆声,想来那是随魏国细作一起掉下去的石头撞击岩壁的声音。

      荀诩悻悻离开峭壁边缘,回到北墙外侧,看到那五个人兀自坐在地上各自捂着脚呻吟。他走过去俯下身子一看,发现他们的脚板上各扎了一个四角扎马钉,这比一般的扎马钉要小,显然是特制来对付人类用的。

      刚才黑影故意装做缴械的样子将这些东西抛在地上的,是早就打算用它们来阻碍追兵行动。因为天黑光线差,荀诩他们竟然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你们先回屋子养伤。”荀诩怀着恼怒命令道,“其他人跟我去山崖下找尸体,现在!”

      “可是,这么晚了……”其中一名士兵想说什么,但他一接触到荀诩怒气冲冲的眼神,就把后半截话咽下去了。荀诩事先对各种可能性都做了估计,唯独没有估计到这个细作会跳崖自杀,他没想到这个人会绝到这种程度。

      “魏国居然有这么坚贞的细作吗?”

      荀诩一边这样感慨着,一边带着二十个人连夜从半山腰走下山麓,然后转到山边另外一侧的峭壁底部去搜寻尸体。

      山路崎岖,搜索队光是走到那里就花了一半个时辰。峭壁底部是一大片宽阔的乱石堆,杂草丛生,在黑暗中搜索工作进展的相当艰苦。一直到了黎明时分,才有人在一处草窠中发现了一件沾了一些血迹的黑色布衣。

      “不会吧……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还能活着?”

      荀诩抬头朝着峭壁顶上望去,那里似乎高不可及。这时候旁边一个士兵说:“我看这峭壁虽然陡峭,但还是有些缓坡,是不是他借着山势滚落下山,所以只是受伤而已?”

      “别说不靠谱的事情!”旁边一个人斥道,“这可能吗?这么陡的地方,只要哪块凸石没避开,他就死定了。”那士兵赶紧缩了缩脖子,怯懦地表示也只是随口一说。

      “可是,难道尸体自己会走?”第三个士兵提出疑问。

      荀诩没发表自己的看法,他只是皱着眉头仰望着峭壁默不作声。虽然从哪个角度看,从峭壁上滚下来都是必死无疑,但没有找到细作的尸体却也是一个铁一般的事实。难道真的有人可以从这么险要的地方滚落下来而不死的吗?

      荀诩没有穿越时空的眼光,他不会知道,三十四年以后,魏国将会有一位将军率领他的部队在阴平做了同样的事情,他们非但没有摔死,反而一直攻至成都,蜀汉因此而灭亡。

      “荀从事!”

      忽然一个士兵跑过来喊道,荀诩注意到他的手里捏的是一片布片。

      “怎么了?”

      “您看这个!这是在那件黑衣服里衬发现的。”

      士兵将布片递过去,荀诩接过去一看,浑身一震。这布片上画的是一道简单的符令,荀诩认出来这个是天师保心符,是每一个五斗米教教徒缝在内衣衬里用来却邪防灾的。在那件黑衣服上发现这样的符令,其意义可以说是不言自明的…………

      …………在五里以外的山坳之中,黄预和手下的教徒们赶着几辆大车悄无声息地朝山里走去。大车上搁着几个大笼子,昨天的野狼就是从这些笼子里放出去的。在最后一辆大车上还躺着一个人,这人身上盖着张席子,面色苍白,仿佛刚刚遭逢了一场大难一样。

      黄预吩咐了领头的车夫几句,然后登上最后一辆马车,关切地拿出一个盛满水的皮囊送到那人唇边。

      “糜先生,糜先生,你可好些了吗?”

      糜冲睁开眼睛,抬起右手对黄预做了一个无事的手势。他虽然受了一点伤,但神智仍旧十分清醒。

      昨天晚上他从峭壁上滚落下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置于死地而后生。那段山壁虽然陡峭,坡势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陡,凸起的岩角和枯树相当多。糜冲掉落了十几丈后,挣扎着用双手抠住了一块石头,勉强阻住了落势。荀诩听到的隆隆声,其实是他故意踢下山去的石子。等荀诩离开悬崖边缘以后,糜冲调整了一下姿势,攀着树枝与石头一点一点朝谷底降下去。

      他知道荀诩一定会前往谷底查看,于是动作不得不加快。距离地面大约还有十丈的时候,糜冲实在支持不住,手中一松,整个人直直摔到了地面上。所幸落下去的地点是个草窠,比较柔软,没有要了他的命——尽管如此,糜冲的腰部仍旧被尖利的石块划伤,鲜血浸透了他的黑衣。

      糜冲没有做任何停留,他忍住伤痛,大概判别了一下方位,把碍事的衣服脱掉,踉跄着朝事先约定好的接头地点走去。当他见到黄预的时候,身体差不多已经到达极限了。又惊又佩的黄预赶紧将他扶上车,然后催着马车离开。

      黄预看糜冲精神无恙,替他稍微号了一下脉,将皮囊留在他的身边,重新坐回到打头的马车上去。车夫问道:“糜先生怎么样了?”

      “精神很好哩。”黄预长舒了一口气。

      “糜先生还真是不得了,从那么高的山上摔下来居然都安然无恙。”车夫觉得很不可思议。

      黄预严肃地点了点头,将手放到胸口,他的衣服里衬也有一片天师保命符:“这是张天师在天之灵保佑啊。吉兆,看来我们的计划和理想一定会成功的。”

      “可那份图纸不是还没得到吗?”

      “这只不过是个小挫折罢了。”黄预的语气里充满了信任与自信,“糜先生最终一定会成功的。他是个天才,而天师站在我们这边。”

      黄预的预言糜冲并没有听见,他正一动不动地躺在车上凝望着碧蓝的天空,眼神中流泻着难以名状的思考。

      三月四日,荀诩在军器诸坊的总务一无所获,他唯一能聊以自慰的是,他毕竟成功阻止了魏国细作偷窃图纸,双方算是打了个平手。但是在如此周密的部署之下仍旧被对方逃掉,这让荀诩有着挥之不去的挫折感。

      所幸他的部下之一并没有让他失望。

      高堂秉今天按照约定和柳萤前往城外的官营酒窑取酒,名义上是保护她不再被人纠缠,但实际意义两个人却都心知肚明。柳萤今天穿的仍旧是素色长裙,唯一不同的是她特意在裙上缀了两条粉带,头上还挽了一朵珍藏的茶花。少女身上散发出类似花蕊香气的味道,高堂秉紧张地屏住呼吸,不敢去想这是源自柳萤肌肤的香味还是从她腰间的香囊。

      三月和熙的阳光洒到大路之上,周围都没什么行人。这两个人并肩在路上走着,开始时候彼此有些拘谨,都沉默不语。高堂秉在脑海里回想他的同僚教他的一些技巧,但似乎都不切合现在的气氛;而柳萤只顾垂头走着,不时偏过脸来瞥一眼在她身边的男子,双手绞着裙带不作声。她见惯了巧舌如簧的登徒子,反而觉得眼前这个木讷寡言的人更有魅力。

      可两个人一直停留在心情水面之上,划出几道若有若无的痕迹,却谁也不肯先探入水底。

      “高堂将军……在军中很忙吗?”

      最后还是柳萤先开了口。高堂秉“唔”了一声,心里一阵轻松,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比较容易:“我可不是什么将军,只是一名小小的屯长罢了。”

      “可看你的样子,却象是将军的气势呢。”柳萤咯咯地笑道,高堂秉认真地回答道:“假如我能够立下战功的话,或许能在几年内当上偏将吧。”

      “以您这么好的武功,不当蜀汉将军还真是可惜了。”柳萤知道眼前这个人对军事以外的事都很难有兴趣,于是故意围着这一话题转。她都为自己这种心态感觉到惊讶,以往在酒肆里多少男性都为能和她多搭几句讪而苦苦寻找着话题,而她现在却是想拼命迎合这个人。只是为了能和他多说几句话吗?她自己也无法回答。

      “蜀汉的将军吗……”高堂秉皱起眉头,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个小细节被柳萤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好奇地问道:“怎么?不喜欢当军人吗?”

      高堂秉知道柳萤已经进入靖安司事先设计好的圈套了。他本质并不擅长做伪,尤其是在这样的女性面前,因此只能保持一成不变的严肃表情。

      “怎么说呢,军人本非我愿,我只想能与双亲相依为命……”

      “那您的双亲呢?也在南郑?”柳萤问。

      “已经过世了……”高堂秉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这反而让柳萤更加深信不疑,她轻轻“哦“了一声,眼神里充满了同情。高堂秉目光平视前方继续说道:“……他们是以信奉邪教的名义被处死的。”

      听到这里,柳萤双肩微微颤了一下,呼吸一瞬间急促起来,原本红润的脸上似乎变的苍白。她努力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嗓音却蕴涵着遮掩不住的震惊。

      “您的意思是,您的双亲是五斗米教教徒?”

      高堂秉默默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左右看了看周围,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示意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柳萤知趣地闭上了嘴,内心却如同翻腾的汉水一样,数千个念头来回撞击着,在心中发出铿锵的杂乱声音。“他的双亲是五斗米教教徒,和我与爹爹一样……他不愿当军人……”柳萤一直以来怀着隐约的担心,她身为地下五斗米教教徒,与身为军人的高堂秉从身份上来说是不可调和;这次意外地窥到了高堂秉内心深处一瞬间地绽露。柳萤似乎从蛛丝马迹中触摸到了些不确定的希望——只有一点很确定,高堂秉在她眼中更加亲近了,他们都来自同样的家庭。

      她所不知道的是,这一切全部都出自裴绪的策划,高堂秉只是忠实的执行者。裴绪知道处于恋爱心情的女性内心世界充满着幻想,她们会从一些极小的细节去猜度对方的心理,然后自我丰富成为故事,并且笃信不疑。于是他就为高堂秉编造了一个五斗米教徒的家庭背景,并指示说点到为止即可,剩下的柳萤会用自己的想象补完,这比直接告诉她能取得更好效果。

      高堂秉严格遵循着这一原则,同时内心涌现出一股歉疚感。

      “柳……”高堂秉再度开口,却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才好。柳萤看穿了他的窘迫,扬起纤纤玉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叫我萤儿就好,我爹就这么叫我的。”

      高堂秉觉得自己的肩膀一瞬间也散发出幽香,他笨拙地假装随口问道:“萤儿你在酒肆里好象很受欢迎啊。”

      “嘿嘿,那当然喽,怎么?是不是觉得有些不舒服?”柳萤的话很直露,她饶有兴趣地望着高堂秉,后者拼命装出若无其事但实际上却十分在意的表情让她觉得很开心。

      “不,不会,我又怎么会不舒服……萤儿你这么漂亮,肯定追求者不少吧?”

      柳萤停下脚步,叉起腰转身直视着高堂秉的眼睛,反问道: “不少呢,不过高堂将军,为什么你想问这个问题呢?”

      “随便问问,随便问问……”高堂秉尴尬地搔了搔头,继续往前走去。柳萤看到他窘迫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于是宽慰道:“请放心吧,高堂将军,虽然平时那里客人不少,不过他们都只是客人罢了。我柳萤可不是那种随便的女子。”

      “这是萤儿你的私事,何需说让我放心呢……”高堂秉话一出口,两个人都顿时面色一红。柳萤把头低下去,幽幽道:“是呀,你又何必挂心于这些事呢……”

      这不是计划中的一部分,而是高堂秉自己与女性交往经验不足所致。尴尬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柳萤有心想刺激刺激这个榆木疙瘩,有意无意地摆动一下头,几根头发甩到高堂秉脸上,一丝清香在他脸颊边散发开来。夹杂着发丝的急促喘息气流痒痒地从耳边掠过,那种温润的感觉让他心里一阵荡漾。

      “不过呢,真正意义上的追求者也不能说没有……”

      高堂秉抬起头,眼睛比平时瞪的大了些。柳萤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继续说道:“那个人也是一位官员呢……可比高堂将军你的职位高多了……”

      “哦?他是谁呢?”

      “我只悄悄告诉你一个人哦,千万可别说出去……”

      柳萤掂起脚尖,伏在高堂秉耳边轻轻地说了两个字。高堂秉听到后表情一下子僵住了——不是因为嫉妒,而是单纯的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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