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风起陇西 -- 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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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第二十章

      军器诸坊的总务按照编制一共有三十五名卫兵,其中二十五名在任,十名流休。现在被南郑城防调走了二十名,于是今晚实际上负责巡逻的只有十人。由十个人负责二十五个人的巡逻区域,实在是十分勉强。于是总务大院四个角楼只有两个前楼各派了一人驻守,正门看守两人,余下的六人则分为两人一组来回在丁字走廊巡回。无论巡逻间隔和密度都差强人意。

      黑影游到北侧耳房的外墙,贴着墙根朝角楼张望。这位置的角楼今天没人看守,也没有点起火把。黑影确认自己不会被看到以后,从怀里掏出一把飞钩,在钩上系上麻绳,然后用力朝墙另一边扔去。飞钩唰地飞过墙头,特制的回钩铁头“啪”地一声吃住了泥砖砌成的总务外墙内侧。

      黑影拽了拽绳子,确认第一个钩已经牢固,然后又取出第二个钩如法泡制。接下来,他在手里沾了些滑石份,双手以两根麻绳为支撑,手脚并用朝上爬去。只一会功夫就攀上了墙头。他第一个动作就是伏下身子,因为巡逻队恰好从墙内侧走过来。两名卫兵懒散地用目光扫视了一圈院子,就回转过去。

      黑影立刻抓紧这个空档把两根绳子从另外一边拽过来,垂到墙壁内侧,这是为突发情况准备退路。接下来他借助绳子溜下墙头,在耳房走廊的柱子旁蹲下来。在这样的夜色下,除非走到柱子旁边,否则不可能会发现这个穿着黑衣服的人。

      几乎就在同时,守卫在大门的警卫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在远处的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朝这里移动,夜幕中看到星星点点的绿色。他急忙叫醒另外一个同事,两个人盯着看了半天才觉察到这是野狼。

      “野狼?!”

      虽然汉中多山,经常可见豺、狼、獾之类的野兽,但在靠近南郑的总务附近看到狼还是第一次。而且不只一只,而是七、八条狼,它们皮毛枯黄、精神委靡,在总务门前慢慢地踱着步。

      “喂,你们快看,有狼!”前角楼上的士兵大喊道,声音里兴奋大过警示。这里有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对付七、八条野狼不成问题,狼肉对于这些贫苦士兵来说是不可多得的牙祭。

      三支巡逻队听到叫喊以后,纷纷从两侧耳房与长廊赶到大门口。这一群士兵望着狼群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的说现在应该把十个人集中起来一起冲出去打狼;有的说应该留下来看守,不能擅离岗位,一时之间莫衷一是。在漫长乏味的夜间巡逻期间,这多少也算得上是一种消遣。

      而黑影就趁这三支巡逻队全部离开了巡逻区域的机会,从北侧耳房猫着腰飞快地跑到了记室之前。记室门前挂着一把小锁。黑影很轻易地用铜针捅开,然后屏息宁气地推开木门走进去,转身把门从里面关住。

      现在黑影距离他此行的目的只有五步之远了。

      他先回头透过窗格朝外看去,那一群士兵还在门口兴高采烈地争论着,看来一时半会是结束不了。于是黑影放心地从怀里取出铜针,直接走到记室正中央的一排木箱前,蹲下去努力在黑暗中分辨上面的字样。

      这些桐木箱子造的很厚实,外层刷着红漆,四角还用铁皮包裹着。十几个箱子一字排开,有大有小,大的能装下两个人,小的则只有一捧的尺寸。他从右边开始一个一个看来,很快发现其中一个小木箱的封皮上写着“内府存录甲”五个字。黑影伸出手慢慢摩挲了一阵箱前的铁锁,然后将铜针慢慢探进去,熟练地鼓捣了几下,只听“啪”地一声,锁应声而开。

      黑影掀开箱子,看到里面整齐地摆放着数卷绢制文书。他一卷一卷地拿起来看,终于看到其中一卷上面的封条写着“元戎制法”与笆穸贾品ā保凰

    • 家园 第十九章

      此时在距离荀诩十几里以外的神仙沟内,“烛龙”把一包东西递到了糜冲手里。

      “这一次不要弄丢了。”

      “我知道,那么计划是否按原来的进行?”

      “为配合你的行动,我已经对他们发出了命令,擅自更改军令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只有今晚一次机会。”

      “了解。”

      “另外……我听到一个有趣的消息。”

      “与这次的东西有关吗?”

      “无关,但我认为你应该将它一起送回陇西给郭将军。”

      “是什么?”

      “诸葛丞相将会在这个月底对陇西又一次发动袭击,目标是武都与阴平。”

      “目标是武都与阴平,我知道了,我会带给郭将军的。”

      然后两个人趁着夜幕各自消失在不同方向的黑暗之中。

      几个时辰以后,太阳又一次自东方升起,无论蜀还是魏的日历都翻到了三月三日。

      今天各个方面的人都在紧张地忙碌着。高堂秉与第五台的人继续与柳萤周旋;裴绪亲自前往南郑北二十里的辽阳县调查于程的户籍以及社会联系;而荀诩则率领第三台的人秘密来到了位于青龙山半山腰的军器诸坊总务。

      总务和让靖安司丢尽了脸面的军器作坊不同,后者专司生产,而前者只负责行政事务,所以总务的主管记室一般由文职官员来充任。现任总务记室的名字叫霍弋。霍弋只有二十多岁,但背景深厚,其父霍峻生前是梓潼太守,是刘备入川时的功臣之一。而霍弋自己原本则是皇帝刘禅身边的谒者,因能力出众而被诸葛亮特意调来了汉中,被人视为是蜀汉第三代高级官员预备役中的一员。

      荀诩与霍弋在成都有过数面之缘,彼此都很友善;加上霍弋本身出自行政系统,他治下的总务没那么多军方味道;于是当荀诩提出要求在总务设置埋伏的时候,他没有遭到象去弩机作坊那样的重重阻力,霍弋听到他的要求后立刻就答应了。

      不过霍弋是一个耿直的人。荀诩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他以后,他直言不讳地说道:“荀从事您如何肯定敌人一定会在这几天活动?他们的器具已经被靖安司截获,即使他们还有备份,按照一般常理也会将计划推迟才对。”

      荀诩暗暗佩服霍弋的敏锐,他解释说:“呵呵,他们的时间表和我们一样紧凑,拖延会让他们的处境更加危险;而且,为了降低他们的警惕,我耍了一个小花招。”

      他摆了一个手势,没有继续说下去,霍弋清楚他的工作性质,于是也没有追问,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希望一切如公所料。”

      荀诩的小花招很简单,他将于程的所有遗留物都送交南郑县丞,由他们出面发布了一个公告:宣布前日有一名樵夫抗拒卫所查验,最后跌落山崖而死;有认识他或知其内情者请速报之于南郑县丞云云。这就等于告诉敌人,于程的死被南郑当局当作是一次意外事件,并没有引起靖安司的注意霍弋取来总务的平面图和几块石头铺在案子上,对荀诩说:荀从事,这是我们目前的布防情况。”

      总务设在青龙山半山腰的一处平地上,平面看起来象是一个面东背西的丁字形。正门进入后是一条长廊,两侧是书吏房;总务的记室——弩机图纸就存放在这里——位于长廊的末端;记室向左右两边各伸出两排耳房,每一侧大约有三、四十步长。在总务大院的南、北两侧院墙外围还留有两条空地,可供四个人并排而行。霍弋拿小石子代表卫兵依次摆在图上,并做了讲解。

      “霍大人,为什么这里不安置些护卫呢?”荀诩忽然指着记室的西侧。北、南、东三个方向都放置了石子,唯有此处留着空白。

      “哦,因为记室背靠着的是一处峭壁。”

      “峭壁?”

      “是的,我们总务记室的后方依傍着一处悬崖,其下异常陡峭,莫说是人,就是猿猴也难以攀援。这一道险要就顶十万雄兵了。

      荀诩将信将疑,他从记室里走出来绕到后面一看。地形果然如霍弋所说,这间木制建筑的后面下临一段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峭壁的急坡,坡面几乎与地面垂直,上面尖石嶙峋。

      荀诩满意地点点头,回到屋子里。两个人围在布防图前继续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换着意见,荀诩发现霍弋这个人与情报部门天然投契,无论思维方式还是行事风格都很接近,他几乎有点想把这个人挖来靖安司了。

      正在这时,一名总务的侍卫来到了房间门口,冲里面张望。霍弋注意到了他,连忙对荀诩说了声失陪,然后走出门去,与那侍卫交谈。过了一阵,霍弋回到屋子里来,手里捏着一片谦帛,神色有些古怪。

      “怎么,霍大人是有公务要忙?”

      “阿,怎么说呢,这可真是赶巧了。”霍弋将谦帛递给荀诩,后者注意到谦帛以赭丝绕边,显然这是一份丞相府发出的公文。这份公文说鉴于近日军团调动,城防警卫人手不足,要求总务调拨一部分卫兵前往支援。

      蜀国一直以来深受兵源不足的困扰,诸葛丞相不得不将有限的兵力尽量编列入野战部队,结果导致各地包括南郑的地方守备部队缺额现象严重。一旦主力军团进入战备状态,南郑就不得不在各职能部门抽调卫兵来填补留下来的城防空白。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看来,这几天晚上就要全靠靖安司的人独立行动了。” 霍弋带着歉意说,荀诩叹了口气,这是丞相府的命令,不能违令;他又不能去申请取消这一调令——如果这次行动被杨仪或者魏延知道,谁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荀诩从布防图上取下几枚小石子,看了看地图上所剩无几的石子,重新开始摆布起来。

      他们两个都不知道,此时糜冲和黄预正伏在总务邻近一片高处的岩石之间,透过岩石交错之间的缝隙窥视着总务大院的动静。他们从早上开始就潜伏在这里,现在终于看到大院中有了动静。

      二十几名蜀军士兵在长官的喝令下迅速跑到了院中的空白场地集合,然后站成两列纵队,在霍弋的率领之下徐徐开出了总务,沿着山路朝南郑城内走去。

      “看来‘烛龙’大人果然了得!”黄预兴奋地低声说道。“烛龙”对蜀军的警卫部队简直就是如臂使指。

      糜冲盯着已经变得冷清寥落的总务,面无表情地说道:“他这也是冒了极大风险的,我们可不能浪费这个机会。”

      “那么我们今天晚上按原计划行动?”黄预问道,“虽然于程兄弟不幸身死,但我已经找了合适的人接替他的位置。”

      “没人发现于程的真实身份?”

      “有人在卫所前发现了于程兄弟的认尸通告,看来是没有觉察,否则靖安司的人早就介入了。”

      “唔,既然这样,事不宜迟,我们今天晚上动手。”

      糜冲说完从岩石坑里爬出来,拍拍身上的土,转身走下山去。黄预紧紧跟在后面。

      为防万一,他们留下了一名五斗米教徒继续瞭望。两个时辰以后,这名监视者注意到有两台顶端缀着孔雀翎的八杠大轿来到了总务,它们停在了门廊附近,恰好被翘起的飞檐挡住了视角。两名文官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总务的本馆门口,他们与守卫交谈了一会儿,就回到轿子里。十六名轿夫抬着轿子按原路返回,很快消失在山路尽头。

      “这两个当官的真是爱讲排场……”监视者打了个呵欠,不无嫉妒地想到。

      他不知道,这两台轿子里挤在一起的是十名靖安司行动组的成员,他们已经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总务院内。讽刺的是,荀诩以这种秘密方式运送靖安司“道士”进来,不是为了防备魏国细作,却是为了防军方与司闻曹本身的耳目。

      三月三日的白天平静地过去了,入夜以后,实行宵禁的南郑城变的分外安静,而位于青龙山荒僻山岭之上的总务则更显得寂寥无比。

      就在这一片貌似平静的夜幕之下,一个黑影悄悄地接近总务大院,他巧妙地利用山脊起伏的曲线,将自己的身影在大部分时间内都隐藏着黑暗中。

    • 家园 第十八章

      就在一个伪装的爱情故事茁壮成长的同时,距此十几里外,一个挑着柴禾的樵夫缓步走过南郑青龙卫所的门前。

      这条路靠近离山的北部山麓,所以偶尔会有去打柴或者打猎的樵夫与猎户取道这里返回南郑城中。他的两挑柴扎的特别大,交错的柴棍构成两个长满刺的圆塔,上面用藤条简单地捆住,将扁担的两头压的弯弯的,不过这个健壮的樵夫看起来并不怎么吃力。

      他挑着担子晃晃悠悠地走到卫所前面,忽然发现前面簇拥了好多人。他走过去一看,才发现往常畅通无阻的道路今天被封锁了。卫所的巡吏们在路面上横起了两排木栅,一个一个地对过往行人进行查验。在路旁还竖起来一块木牌,上面贴着丞相府的告示,写着从即日起临时设立关卡云云,但公文中对为什么设立关卡却语焉不详。

      这是丞相府应靖安司的要求所做的一项举措,荀诩希望能在南郑城周围形成一条由靖安司、丞相府下辖卫所构成的过滤网,以便能有效控制人员流动。

      这位樵夫乖乖地排在队伍中等待着巡吏的查验。队伍前进速度很快,因为巡吏们只是看看名刺,再随便问上几个问题就放行了,很快就轮到了他。樵夫把柴担挑到木栏前搁下,揉了揉肩膀,从怀里掏出名刺恭敬地递了过去。

      两个巡吏拿着名刺端详了一下他,没看出什么破绽。其中比较年轻的那个巡吏把名刺还给他,随口问道:“你是要去南郑城里卖柴吗?”

      “是的,是的。”

      年轻巡吏踢了踢那堆柴火,随口开了个玩笑: “呵呵,不简单,这么一大担柴也扛的动,不是搁了什么别的东西吧。”

      樵夫的脸色“唰”地一下变白,下意识地朝柴堆紧张地看了一眼。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用手擦擦额头来掩饰。这一个细微的动作被年长的巡吏看在眼里,他眯起眼睛,疑惑地看了看这家伙,走上前去招了招手。

      “你,过来一下。”

      樵夫没有动。

      “听到没有,过来一下!”

      老巡吏喝道,樵夫这才百般不情愿地挪动脚步。老巡吏指着他身边的柴担命令道:“把它给我拆开。”

      “都是柴,大人,没什么可看的……”樵夫恳求道。

      “我让你拆开它!”老巡吏重复了一次。可那樵夫面色煞白地呆在原地,就是一动不动。年轻巡吏见状,警惕地从腰间抽出漆成黑色的硬木棒朝樵夫走去,而老巡吏则走到柴堆前蹲下身体,开始解藤条。

      就在柴堆被拆散的一瞬间,樵夫大叫一声,猛然推开年轻巡吏,转身朝相反方向狂奔。现场一下大乱,几名等待查验的女性尖叫起来,男性们则惶恐地躲到了一旁。五、六名巡吏从卫所里迅速冲出来,沿着樵夫逃去的方向追去。还有人爬到卫所顶上吹响号角,召唤远处的巡逻队。

      这一带山路虽然崎岖,但山坡上没有什么树木,一目了然,樵夫根本无处藏身,只能沿着陡峭的山脊玩命地跑着,后面卫所巡吏穷追不舍。就在此时,右侧又出现了三名骑马的巡逻队士兵,他们一看到樵夫,立刻呵斥着坐骑围了过去。他们的坐骑都接受过特殊的训练,能在这样的山路上如履平地。樵夫见山顶方向被封住了,慌不择路,转身朝左边逃去。结果他十分不幸地发现自己前方是一处悬崖,而随后赶上来的追兵站成了扇形朝他逼来,退路已经完全被封锁。

      樵夫见已经走投无路,只能惊恐地朝悬崖边缘一点一点地蹭去。几粒小石子被他的脚踢下崖底,半天才发出声音。巡吏们抽出棍棒,小心翼翼地接近他,站的最近的年轻巡吏喝令他立刻乖乖束手就擒。

      这个樵夫绝望地仰首望天,高喊一声:“师君赐福!!”,然后转身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靖安司接到这一事件的报告是在当天晚上,负责初审情报的人本来认为这只不过是一起普通的走私潜逃案,打算直接送档;后来裴绪无意中看到,就将这件事说给了荀诩。荀诩听到青龙卫所这个名字,觉得有必要去深入了解一下,因为军器诸坊的总务就在那附近。他本人正在为柳萤与筹备工匠体检的事情忙的不可开交,于是就指派阿社尔前去调查。

      阿社尔本想继续跟着高堂秉看热闹,忽然被抽调来做这样的工作,心中有些不愿意。不过命令就是命令,于是他连夜赶往青龙卫所。

      今日入夜后的青龙卫所与往常不同,在卫所门外挂起了两盏灯笼,而巡吏长则站在门口焦急地眺望着南郑方向的大路。巡吏长是个谨慎的老官僚,他急切盼望着靖安司的调查人员到来,到时候那个麻烦的樵夫就可以交给他们,自己就不必负责什么了。

      很快,黑夜中传来一阵马蹄声,巡吏长松了一口气,整了整衣襟,走下台阶拱手相迎。等到阿社尔走近,巡吏长忽然才注意到这个靖安司的“道士”居然是个南蛮人,不禁投来一束疑惑的目光。

      “你觉得我象是南蛮人吗?”阿社尔故意问道。

      “啊……”巡吏长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一时间不知道回答什么好。

      “放心好了,我不会浑身散发出瘴气,因为季节还没到呢。”阿社尔觉察到了巡吏长的心思,于是开了个玩笑。后者把这误读为是一种愤怒,吓的摆了摆手,连连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阿社尔吓唬完巡吏长,径直进了卫所。卫所大堂中有七、八名巡吏,他们是今日参与追捕行动的人;他们被告之在靖安司的人抵达之前都不能离开,于是只好饥肠辘辘地耐心等候着。阿社尔心里很同情这些基层人员,于是省略掉了寒暄,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 “当时检查犯人的时候你们谁在场,我希望听到亲临者的描述。”

      那一老一小两名巡吏站出来,把整个事情经过讲了一遍。阿社尔听完之后,皱了皱眉头,问道: “他的身份清楚了吗?”

      “他是辽阳县里的一个农民,叫于程,本地民籍,至少名刺上是这么写的。”

      “那么现在他人呢?”

      “死了。尸体我们已经从悬崖底下找到,现在就搁在地窖里。”

      “带我去看看。”

      于是由老巡吏擎着一柄烛台带路,阿社尔、巡吏长和那名年轻巡吏紧跟在后面。一行人沿着狭窄的阴暗台阶来到了卫所的地窖。

      在三月的汉中,地窖相当阴暗,而且干冷,墙壁上都挂着一丝一丝的白霜。老巡吏把烛台高高悬起,光芒也只能照到周围一点地方而已。尸体就停放在地窖的正中央,扭曲的身体僵硬地横卧在一块门板上面,上面被一张草席潦草地盖着,在忽明忽暗的烛光照耀下显得格外恐怖。

      阿社尔走近尸体,叫老巡吏把烛台放低,然后俯下身子掀开竹席。于程的尸体摔的血肉模糊,腹腔内的内脏被挤压的粉碎;由于他是面部着地,所以五官完全变形扭曲,只有一只眼球稍微脱出了眼眶,兀自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阿社尔厌恶地抽了抽鼻子,用手指将于程的眼球推回眼眶内,合上他的双眼,然后抬起身体示意可以离开了。回到楼上以后,巡吏长指着地上说:“我们还在这个人的柴堆里找到些东西。”

      在旁边地板上扔的是于程的遗物。搁在最上面的是一盘异常结实的麻绳、两把抓钩与一袋滑粉,还有一个布包。阿社尔把它打开,发现里面是三根制作精良的铜针,两寸见长,针上有倒钩与凸刺,不知道做什么用的。

      “这是做什么用的?”阿社尔指着铜针问。周围的人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阿社尔没办法,只好将盛放着铜针的布包小心地折好,揣到怀里,在竹简上敲了一个“物证已取”的印鉴。

      “尸体你们就地烧了吧,骨灰回头叫他们乡里的人来取。其他遗留物先存放到你们这里。”

      阿社尔交代完以后,转身离开了卫所。他在门口把自己的坐骑从柱子上解开缰绳,翻身夹夹马肚子刚要离开。忽然那名年轻巡吏从门里追了出来,叫着请他留步。阿社那牵住缰绳,就在马上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年轻巡吏把吏帽捏在手里,有点犹豫地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线索……其实只是个小细节……可能无关紧要。

      “要紧与否,这个由我们来判断。”

      “唔,是这样……”年轻巡吏呼出一口气,“那个樵夫被我们逼到跳崖的时候,我站的位置离他最近,我听到他临跳下去之前喊了一声‘师君赐福’。”

      “师君赐福?你确定没有听错吗?”

      “绝对没有,我那时候离他也就十几步的距离吧。”

      阿社尔点点头,掏出马匹挎袋里的笔墨,把这句话写在袖口,然后策马离开。

      回到靖安司,阿社尔将在卫所看到的情形汇报了一遍,并把那三枚铜针拿给荀诩看。荀诩接过铜针和裴绪在灯下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究竟。这时候又有好几份报告送到荀诩桌前,荀诩看看这些堆积如山的报告,按按太阳穴,叹了口气,对阿社尔说: “你也看到了,我这已经快忙的象丞相府了……这样吧,军技司的谯从事今天在南郑公干,你叫靖安司开封信给你,去问问他看。技术方面他是最权威的。”

      “不过……”阿社尔看看外面天色,有些为难,现在已经接近午夜了,正常人都已经安息很久了。

      荀诩没有回答,只是挥了挥手,叫他快去办理,然后又埋到了案几前。阿社尔没奈何,重新将布包揣进怀里,找裴绪开了一封信,然后前去找谯峻。

      谯峻今天到南郑的目的是向诸葛丞相汇报军器研发进度,晚上就下榻在丞相府附近特别为他安排的馆驿之中。阿社尔骑马从“道观”一口气飞奔到馆驿之前,只花了四分之一个时辰不到。他一到目的地,就直接跑到馆驿大门口“砰砰”地大声拍门。

      等了半天,才见一个老驿卒把门“吱呀“打开一条缝,不耐烦地嚷道:“谁啊,这么晚了还拍门。”

      阿社尔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对老卒喝道:“靖安司,紧急公务。”

      “唔?”老卒似乎有些耳背。阿社尔把信从门缝塞进去给他,老卒哆哆嗦嗦拿起火镰啪啪地打火。阿社尔等的不耐烦了,一掌把门推开,直接喝问道:“谯从事住在哪间屋?”

      “住在左边第三……喂,你不能进去,现在大人正在休息呢!”

      “这是紧急公务!”

      阿社尔甩脱老卒,大步走到左边第三间房。谯峻毕竟是一司之长,阿社尔也不敢太过粗暴,先是轻轻地叩了叩门,见没动静,又加重了力度。一会从屋内传来一个老人愤怒的咳嗽声。

      “咳……咳……谁在外面捣乱!?”

      “请问是军技司谯从事吗?”

      “现在是什么时候!滚!”

      “在下是靖安司的人,找您有紧急公务。”

      屋子里的声音忽然沉寂下来,忽然门“唰”地一声被拉开,只披着一件羊皮袄的谯峻出现在门口。这个老人两团眉毛纠在一起,咆哮道:“深更半夜,到底你们靖安司有何贵干?”

      阿社尔把布包拿出来开门见山地说:“我们是想请您鉴定一样器具。”

      谯峻一听,怒气在一瞬间消失。他从阿社尔手里接过布包打开瞥了一眼,一言不发,快步转身到馆驿中的案几之前,将灯点燃,跪下来全神贯注地摆弄起那三枚铜针,不再理睬阿社尔。

      “真是个典型的技术官僚。”阿社尔站在他背后感叹道。

      大约过了三柱香的工夫,谯峻把手里的铜针放下,转过头来问道:“你们是从哪里弄到这些玩意的?”

      “是从一个樵夫手里得到的。”

      “樵夫?”

      “对,准确地说是在他的随身柴火里搜查出来的。”

      “这不可能。”谯峻断然说,举起其中的一根铜针,“要制成这么精细的的铜器,从冶炼到打磨是需要很高技术能力和必要工具,绝不是个人所能拥有的。”

      “可事实就是如此。”阿社尔礼貌地回答,“您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吗?”

      “唔…………”谯峻抿着嘴唇想了想,说道:“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从它的形状和大小考虑, 应该不会是某一件机械的零件,更象是一把工具。你看,铜针尾部正适合一个人用拇指与食指夹住,而这个倒钩明显是用来做拔、带之用的。”

      “难道是掏耳勺?”阿社尔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生怕自己信口胡说惹恼了这个性格古怪的老头子。出乎他的意料,谯峻没有发作,反而陷入沉思。忽然,老人“啪”地一拍案几,桌上的烛光猛地颤悠了一下。

      “对了!你说的对!”

      “啊……难道真的是掏耳勺……”

      “不,你提醒我了。”谯峻一涉及到机械就会变的健谈,兴奋的象孩子,“这东西与掏耳勺差不多大小,形状也很接近。也就是说这件工具是用于类似于耳洞之类的细长空间进行精密的调校作业。”

      “也就是说……”

      “是锁孔。”谯峻严肃地说道,“而且是专用于金属簧片构造的锁。”

      阿社尔听到这个结论,有点发楞。老人站起身来,叫老卒拿一把锁头过来。很快老卒颤巍巍地捧来一把双拳大小的蝶翅铁锁递给谯峻。谯峻将铁锁锁住,然后把三枚铜针依次插入锁孔之中,互相支撑;然后他轻轻地以一种奇妙的韵律摆动其中的一根,只听到“喀”的一声,锁应声而开。

      谯峻回过头来,冲阿社尔颇有深意地点了点头。

      阿社尔带着这一发现回到“道观”,恰好赶上靖安司的忙碌告一段落,值班的各人都歪歪斜斜地靠着柱子或者伏在案上昏睡。他径直走过这一群人,来到荀诩的房间前。荀诩还没有睡,他与裴绪两个人正埋在无数的卷宗与竹简里,提神用的亢神香悠然自屋角的香炉里飘扬而出。

      “荀从事,我回来了。”

      “哦,你回来了?”荀诩继续在翻着竹简档案,“怎么样?谯峻看出来什么吗?”

      “是的,根据他的判断,这三枚铜针是用来开锁的。”

      一听阿社尔这么说,荀诩猛地把头抬起来,神色讶异:“你说这是开锁用的?”

      “不错,而且是专用于金属簧片结构的锁。”阿社尔又补充道。

      荀诩把这三枚铜针甸在手里,感觉到有一丝模糊不清的头绪若隐若现,但又说不清是什么。裴绪在一旁将两卷竹简拢好,拨了拨烛光,也凑过来。他提醒荀诩和阿社尔说:“南郑普通民家用的多是竹锁或是木锁,象这种复杂簧片结构的铁锁,一般只有府司之类的官方机构才会使用。”

      他说的不错,现在靖安司就用的是这种锁。荀诩立刻从后房的木箱上取来一枚,阿社尔学着谯峻的手法用三枚铜针插进锁孔,然后缓缓拨动。开始时候失败了好几次,不过很快他掌握到诀窍,顺利地把锁弄开了。

      荀诩盯着被三根小铜针轻易征服的大锁,不禁叹息道: “裴都尉,记得提醒我,这件事一结束就把这个家伙调到其他司去,太危险了。”

      阿社尔嘻嘻一笑,想伸手去拿那锁头。一抬袖子,他猛然看到自己写在袖口的那四个墨字,一下子想起来那年轻巡吏所说的话,连忙对荀诩说:“哦,该死,我忘了那樵夫的事情还有一个细节。”

      “唔?怎么?”荀诩一边随口应道,一边也学着阿社尔的手法,将铜针伸入锁孔捅来捅去。

      “据追击的巡吏说,于程在跳崖之前大喊了一声‘师君赐福。”

      一听到这里,荀诩的动作陡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混杂着惊谔与激动的神情。他“啪”地把东西搁到一边,站起来双手板住阿社尔的肩膀,大声问道:“你确定是这四个字吗?”

      “……唔,因为那个人当时距离他才十几步。”阿社尔被荀诩的反应吓了一跳。

      荀诩松开他肩膀,背着手在屋子里急促地来回走动,嘴里还念叨着什么,这是他心情激动的表现。阿社尔有些莫名其妙,就问裴绪。裴绪大概猜出了八九分,但他只是丢给阿社尔一个眼色,让他自己去问。

      “荀大人,您想到了什么吗?”

      荀诩听到问话,这才停住脚步,勉强抑制住自己的兴奋,说道:“你可知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阿社尔是南蛮人,虽然对中原文化颇多涉猎,可毕竟不很精熟。

      “‘师君’这个词,是张鲁创的五斗米教专用术语。他们的普通信徒被称为‘鬼卒’,中级领导者被称为‘祭酒’,而身为最高精神领袖的张鲁则被信徒们称为‘师君’。他死以后,他的儿子张富继承了这一名号,至今仍旧在被汉中的地下五斗米教徒所使用。”

      “也就是说,这个于程是五斗米教的人?”

      “不错。”荀诩严肃地点了点头,“五斗米教的人携带着专开府司专用铁锁的器具企图穿越青龙卫所,这本身就足以让人怀疑。要知道,在青龙卫所附近的正是军器诸坊的总务所在,而弩机图纸就恰好存放在那里。再考虑到魏国细作与五斗米教之间可能的合作关系……”

      “那……我们必须立刻去通知军器诸坊严加防范!”裴绪站起身来。

      “且慢……这对我们其实也是个机会……”荀诩拦住了裴绪。这么长时间以来,魏国细作对于靖安司来说一直是个扑朔迷离的谜样人物,靖安司连他到底存在不存在都无法掌握。现在终于让荀诩触摸到了一个切实的机会可以接近他,确认他,并且逮住他。

      “总算有一缕阳光照到你这个黑影上了。”荀诩心想。

    • 家园 第十七章

      就在冯膺视察靖安司工作的时候,高堂秉和其他几个第五台的组员已经抵达了柳吉酒肆,随便找了个地方坐定。这时候还是清晨时分,酒肆里根本没有人,他们几个人看起来格外醒目。

      柳萤从后堂走出来,她没想到这么早就有客人,来不及挽鬓,只用一根竹掐子把头发盘起,然后匆忙走来。

      “几位这么早就来了?”柳萤热情地招呼道,同时拿块抹布殷勤地把榆木案几擦了擦。几个人讪讪而笑,只有高堂秉还是板着脸,视线平伸,看的出他也颇为紧张。

      “我们这早上刚开,灶才热上,有些菜肴不及准备,还请见……”

      话还没说完,柳萤职业性的表情有点凝固,因为她已经认出在周围几个熟客之间坐着昨天她的救命恩人。显然这一刻的沉默让尴尬的氛围上升到了顶点,无论是在柳萤心里还是在高堂秉的心里,都在飞似的想着问题。

      高堂秉其实并非不通人情世故,不过相比自己的其他同僚,他更加喜欢自己的工作。男女之事早已在进入靖安司的时候就规定过:不反对、不主张、不勉强。这三条原则摆在面前,高堂秉对于本职的热忱几乎高于一切。

      所以,他没有任何经验。平日里其他同僚私下传阅的春宫图谱他根本不闻不问。对身体的磨练和古板的脾气又避而不谈的态度,总是带给人一种产生遐想的空间。高堂秉更愿意和那些同是为蜀汉效忠的朋友们接触,过多的考虑异性会让自己本就繁杂的日程更加混乱,他是这样理解的。但是这便让此次的行动增添了完全不必要的麻烦。

      而柳萤又在想什么呢?这从她有些急促的呼吸和些许泛红的脸颊上能清晰的感觉到,她扭捏了起来。对于一个昨天刚刚经历到龌龊之徒非礼的少女,换做普通人乍一见自己的英雄出现在面前,很可能已经被羞得躲进里屋。可柳萤偏偏不是寻常的少女,她是个很冷静的人,多年的信仰造就出静若坚冰的处事态度。可惜,柳萤或许可以坦然对待侵犯,对待掩饰身份的生意,把笑容和内心分得有条不紊;但是她一样年轻懵懂…… 如果换做是阿社那样的熟客来当这个英雄,那柳萤也许会猜忌什么,虽然未必想到他们就是靖安司,也会提高自己的警惕。偏偏高堂秉一时的冲动打破了这潜在的危险。

      他们四人就这样一直和柳萤对峙着,每个人似乎都没有可以打破局面的话题。假如就这样一直沉默下去的话,别说任务难以完成,对于高堂秉的怀疑大概也会滋生出来。时间在流逝着,柳萤在很慢很慢的擦桌子,身体微微前倾,左手扶着自己每天要擦不知多少次的桌子,右手紧紧抓着抹布,四方桌的面积不大,但是她已经擦了快有5分钟的时间了。借着每次擦到远处的时候,柳萤会偷偷想高堂秉望去,她在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人。

      高堂秉呢?他也一样的在偷偷看柳萤。作为并没太多机会接触到异性的安全部门精英或者非精英,他们能享受到的乐趣无非是看看周围附近酒肆的姑娘;给自己时刻绷紧的神经一点缓冲,而靖安司的几个同僚很偏爱柳萤,或许是因为她还没出嫁的缘故吧,总保留着一点对她的幻想,明知道很不现实却无法阻止这样的想法徘徊在脑海里。

      柳萤在十里八乡也是略有薄名的孝女,正因为如此,她对于掩饰隐藏自己的幕后活动更有心得,待人接物上非常有心思。但是就在刚才,她最冷静的心理防线几乎处于崩溃,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奔涌到了心口上…… 高堂秉,这个在别人眼里木讷的老实人,在双方抱在不同目的但是又不约而同各自偷看的时候,目光接触上的一刹那,他对柳萤笑了一下,仅仅一下而已,足够让这位方寸已乱的姑娘彻底远离清醒。

      “请…请问…… 是柳姑娘吗……”

      可惜此时荀诩没有在现场观看,不然他定会为高堂秉击节叫。就是这样,谁也没想到,首先打破沉寂的人居然是高堂秉。阿社、马忠、廖会都吃惊不小,就连柳萤也是,对于她来讲,已经不仅是吃惊的范畴了。别看平时里她打点上下聪明伶俐,但是她和靖安司的人有着一样的弱点,没有真正交过异性朋友。这就好像在饥肠辘辘的人面前摆上美味珍馐,却把他们捆绑在座椅上只给他们看和闻,当然这是种被动的折磨。换到今天的两个主角身上,可以说高堂秉的动机很不纯洁,柳萤被蒙在鼓里。但是他们的前提却一样——没有经验。谁先出手, 谁就占据主动,与沙场争雄的分野就在于,从任何角度来看,它们之间没有分别。同样会有生离死别,同样会有刀光血影,同样给人带来痛苦和幸福,同样是一方不彻底征服一方前永不会停歇。现在,高堂秉给了柳萤无法招架的一招。

      “哎…啊… 我,我是……”

      柳莹的粉脸现在变成了红脸,由于听见问话,她猛的起身,带到了筷子桶。一时间安静的铺面里又开始弥漫着尴尬。与其说是陪客,是荀诩派来看着高堂秉不让他出岔子的和事佬,倒不如说是碍事的闲人。

      他们现在在捡满地的筷子,脸上满是无法表达的笑容。不过正好把高堂秉和柳萤留出了一个短暂狭小的单独空间。姑娘现在神情扭捏,双手抓住抹布,全然忘记那不是自己的香帕来回揉搓着。高堂秉的观察力不错,这跟他的工作有很大关系,现在柳萤的种种样貌很明显。她眼神游移,不敢直视高堂秉,就连隔着一个桌子的人恐怕也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发烫、发抖,不坏的身材在自己略显加快的喘息中颠簸。

      高堂秉其实也很紧张,他不是情圣,也没什么人教给过他办法,这时候大概是本能在作祟。好在他是个男人,哪怕左手抓住自己的裤子,右手紧紧纂成拳头,手心里的汗水不断涌出。他也还是努力抬头看着柳萤,这使得柳萤更没有还手之力,想走也不是,想留也不是。

      高堂秉并不难看,当然和偶像级别的阿社比起来有差距。但是气质上他要好得多。

      五禽戏的用处其实不只在强身健体上,就像昨天高堂秉所演示的一样,五禽戏动以制敌,静以养身,别有用心的人还会把它用在不为人所齿的事情上。柳萤面前的男人虽然动机不纯,至少心地是好的。高堂秉的眼睛里闪烁着精光,与常人并不太一样。阿社因为是南蛮血统,给人一种很奔放狂野的感觉。不过在相对封闭的蜀汉地区,高堂秉这样的老实人要更受欢迎一些。

      “那…在下没有认错人… ”

      柳萤含糊的回答着,从声音上她已经确认这个就是昨天的男人没错,不过在白天看上去他好像比昨天的冷漠换了个人,至少她仅存的理智还在思考,他就是恩人,他身边的人都是我这里的常客,以前怎么从没见过他也没听他们提起过,他来干什么?我该怎么办?昨天爹爹让我去好好谢谢恩公,我还想去找找,现在我该怎么办?恩公就在眼前,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高堂秉继续说道:“那…那个…昨日在下…路遇姑娘,恰好替姑娘解围……放…放心不下姑娘受伤,特…特来探望……”

      柳萤现在几乎听不到高堂秉说话了,高堂秉也很扭捏,她鼓出全身的勇气小声说了一句:恩公你们少等。就跑去后厨,这时候她才发觉自己拿着抹布,匆匆去洗了下手,把凌乱的头发整理了一下重新扎好。按着剧烈跳动的胸口。

      她喘着粗气,想平复自己慌乱的心情。反手背摸了滚烫的脸颊,暗自告诉自己要镇定,千万可别是真的喜欢上了这个男人。但是当柳萤偷偷向外看去,阿社他们在交头接耳,高堂秉还是端坐在那里,看得出他也有点局促,刚缓和了一丁点的心又开始猛烈的揪了起来,一股冲动从心口喷薄而出,扩散到全身。柳萤几乎坐到了灶台上,她没什么力气了,绵软无力的身躯勉强支撑在门框附近。

      这个可怜的姑娘她确实对“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高堂秉一见钟情了。高堂秉并没有用什么复杂的攻势,柳萤也并非是对“恩人”的报恩才爱上他,命运就是这样的幽默,大概过了一柱香的时间,柳萤才逐渐好一些。

      柳萤按捺住自己的情绪,拿着一壶热茶回到他们四个人的桌子旁,筷子已经拾起来了。他们正襟规座在那里,反倒是高堂秉的表情最自然一些。

      “几位客官…用点什么小菜…”柳萤能用平常的语气说话了,不过她内心还是激动不已。她在后厨的时候,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并清楚,不过高堂秉现在轻轻站起身来,说:姑娘看来并无大碍,那在下就告辞了。说罢他自己没动,其他几个人却纷纷先跑了出去。这突如其来的过程打乱了柳萤本来的计划,她本想给高堂秉深施一礼,至少让她能稍微占据点主动。结果她现在连恩人的名字都不知道,自己又动了性情,如果高堂秉这一走,今天自己就什么都别想干好了。

      “恩公留步!”柳萤的举动让双方的隔阂愈加消弭了。“敢问姑娘何事?” 高堂秉的气势瞬间盖过了柳萤,把她那小小的计划打得烟消云散。“小…小女子请教恩公高姓大名……”紧张似乎不复存在了,他们逐渐开始自然了起来。“姑娘客气了,在下姓高堂,名秉,现在军中任职。”

      “哦…高恩公…小女子在此谢过恩公了”说罢她深施一礼,高堂秉中计了,他没多想,就习惯性的去扶柳萤,触手温软的女儿身躯让他的脸“腾地”红了起来。

      高堂秉赶紧松开了柳萤的胳膊,又开始有点结巴的说到:“姑…姑娘… 在下还有事……先…先告辞了…”他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下去, 而很近距离接触到男人的柳萤又何尝不是很紧张呢。“恩…恩公… 小女子这里有香囊一个,可否请恩公收下……算是谢礼吧。”说到最后,柳萤的声音几乎已经听不见了,把头埋下去,让高堂秉看不见她的表情。那这位现在不知所措的男人该干什么,躲去暗处偷看的阿社他们纂着拳头,互相按着对方的头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却又怕暴露在偷看的行为。不过当他们看高堂秉拿走了柳萤手里的东西,就知道他已经接近成功了,高兴得捂着自己的嘴边互相点头边互相打身边的同僚,现在谁也不觉得疼,反而觉得更高兴。

      高堂秉走了过来,廖会一把把他抓了过来,“好小子,真有你的!”“没看出来啊堂秉,平时深藏不露,想不到还挺有一手的!”

      “这就算是成功了吗?”

      高堂秉有点疑惑,他比这些兄弟们明显欠缺经验。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下一步把她约出来就算成了”看得出其他人比他自己更兴奋。

      “约出来?她今天约我后天陪她一起去取酒,我答应了,这算约出来了吗?”

      阿社尔大叫道:“你这个笨蛋,迟钝到如此地步!” 周围三个人一阵轰笑。高堂秉为了避免尴尬,立刻换回到严肃的表情说道:“我们快回去向荀大人复命。”

    • 家园 第十六章

      与此同时,在距离这个车队停留处十七里以外的南郑城中,柳萤正在狭窄的巷道中行走。她刚刚去官营酒窑领取了配额,叫人送回了柳吉酒肆;然后她又与窑主讨价还价了半天,终于多争取到下一窑配额增加五坛。结果因此而耽误了点时间,现在距离宵禁还有一小会儿,她加快了脚步,希望能在天黑前回到家中。

      在她的身后,四名男子保持着一段距离,紧紧跟着。其中三个平民打扮的是马忠、廖会、高堂秉,而旁边那个南蛮人阿社那则是一身帅气的铠甲戎装,头顶的却敌冠分外华丽。

      等到柳萤拐到一条比较偏僻的道路时,马忠、廖会、高堂秉快步跟上前去,而阿社那则落后他们三十步的距离。裴绪的计划很简单,马忠、廖会、高堂秉会去骚扰柳萤,然后让阿社那出面解围。

      三个人越走越近,正当他们要加速超过柳萤的时候,在前面忽然出现了四个人。他们都穿着蜀军军服,走路踉跄,显然是刚刚喝醉了酒。这些蜀军士兵一看到柳萤,都发出哄笑声,四个人站成扇形朝柳萤走过来。

      柳萤显然注意到这四名士兵不怀好意,她下意识地站住脚,定了定心神,尽量不看那些士兵,继续朝前走去。

      “好漂亮的裙子呀,让爷闻闻香。”其中一名士兵弯下腰去轻薄地撩起柳萤的圭裙,醉醺醺地说道。柳萤大怒,反手就是一个耳光,喝道:“放肆!”

      “哎呀!敢打本大爷!你反了!”

      被打的士兵大怒,一把抓住柳萤的纤细胳膊,把她拽倒在地。旁边三个士兵笑嘻嘻地围过来,柳萤趴在地上惊恐万分,肩头不住地颤抖,只有一双柳叶眼仍旧怒目以对。

      “来,陪我们唱个小曲,就放你走。”

      “哎,何必那么急呢,唱完小曲再陪咱们喝两杯。”

      “不行不行,这个人宵禁时间还出来,违反律令了,不好好惩罚是不行的呀……”

      几个人围着柳萤越说越龌龊,柳萤纵然平时在男人之间周旋自如,但这种情境之下她也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弱女子罢了,全无反抗能力。

      这一个意外变故却是第五台的几个人所没预料到的。马忠、廖会、高堂秉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知所措。他们身后的阿社那不知什么情况,也停下了脚步。就在他们迟疑的同时,那几个士兵已经把柳萤脚上的鞋子扒了下来,少女一对玉足完全裸露杂男人的贪婪目光之下。

      “救……救命啊……”柳萤挣扎着高喊道,一个士兵扑上来,用腰间的脏布条塞住了她的嘴,还淫邪地说道: “大爷天天用这个抹嘴,你也尝尝吧。”喊不出声音的柳萤只能徒劳地扭动着身躯,两行清泪划过白皙的脸庞。

      “你们给我住手!”

      忽然一个霹雳一般的声音打断了士兵们。其中一个士兵站起来极度不满地回头叫道:“是哪个不知死的敢打断大爷的雅兴?”

      “我!”

      高堂秉从阴影里走出来站到他们面前,面色凛然。这并非是裴绪计划中的后备方案,而是高堂秉实在不能容忍这种事发生在他面前。马忠与廖会一见他挺身而出,也只得随之站出来。不明就里的阿社那则站在远处,有些莫名其妙。

      士兵大怒,拿起刀鞘当做武器冲高堂秉砸下来,却被这名靖安司的精英侧身闪过。他利用那士兵侧翼大空的破绽挥出一拳。只听“哎哟”一声惨叫,士兵被一拳打到了墙边躺倒在地。其他三名士兵见状不妙,都抽出刀围上来,高堂秉面无表情地沉着应战,出招不多,但每一拳出去都必然会有人倒下。没过一会儿,四名士兵全被打倒在地不能起来。

      马忠和廖会没有上前帮忙,高堂秉是靖安司乃至整个司闻曹的第一格击高手,他的师傅就是华陀的弟子吴普,擅使五禽戏。与他对拳是那几名士兵的不幸。

      击倒了那四名士兵以后,高堂秉走到柳萤身前,将她口中的脏布取出来扔掉,从怀里取出一个皮囊,冷冰冰地说: “给,漱漱口吧。”

      柳萤开始似乎没反应过来,直到高堂秉重复了一遍,她才接过皮囊将嘴洗了洗,把它递还给高堂秉,后者。高堂秉伸手将皮囊取回来挂到腰间,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让少女一瞬间脸红了。

      “你能站起来自己走吗?”高堂秉也不搀扶她起来,只是低头对她说。

      “能……”柳萤点点头。听到柳萤的回答,高堂秉淡淡说了一句:“请多保重”,然后转身要离去。柳萤“哎”了一声,伸手将他喊住。

      “还有什么事吗?”

      “不,没有了……”柳萤半撑起身体,欲言又止。高堂秉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身朝巷子的另外一侧走去,马忠、廖会跟在后面好象是跟班一样。

      回到“道观”,等候多时的荀诩和裴绪问他们进展如何。马忠将整个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荀诩低头沉思没发表意见,裴绪则咬着腮邦子,一脸说不上是愤怒还是想笑的表情。

      高堂秉站出来,目视着前方说:“这一次行动的失败,责任全在我。是我贸然出手导致阿社那无法接近目标,无法与其拉拢关系,我愿意承担责任。”

      荀诩抬起头,拿指头敲敲案几,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回答:“你真愿意负起责任来吗?”

      “当然!大丈夫绝不会推卸。”高堂秉挺直了胸膛。

      ““你弄砸了计划,那么就该由你来弥补。那么……就由你取代阿社那的位置,去接近柳萤吧。”

      荀诩的这句话让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高堂秉个性古板耿直,不苟言笑,除了工作以外没有其他任何娱乐——至少他的同僚们从来没发现他有任何娱乐——是一个严肃到有些过分的家伙。而现在荀诩却要派这个最不可能与女性调情的人去使用美男计勾引柳萤。

      “我们的目的是让目标对我们的人产生好感,不一定是阿社那,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现在既然是高堂秉英雄救美,已经有了感情基础,派他去是顺理成章。”

      荀诩试图给他们解释,但其他人包括高堂秉自己都露出无奈的表情。这一个人事安排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了。

      三月二日,冯膺一大早就来到了“道观”。他身为这件案子的主管,一直不大放心,惟恐已经惹出大乱子的荀诩又会生出别的风波。到时候不只是荀诩的失败,就连冯膺也会被人置疑领导部下的能力。他必须牢牢地把这头爱四处乱跑的野马套住,确保它按自己的路子前进。

      军谋司的从事狐忠也跟随前往。荀诩从他的司里借了两个人,调令上的截止日期是今天,按规定狐忠必须亲自前往销令。

      两个人抵达靖安司的时候,荀诩已经等候多事。他一见冯膺和狐忠,立刻带着笑脸迎上去,露出一切顺利的表情。

      “调查的进度可有什么线索吗?”冯膺例行公事地问道。荀诩将一份早就写好的报告交到他手中,然后回答:“目前还没有任何显著线索表明魏国细作的身份,我们甚至无法确定是否真有这么个人存在。”

      “哦?”冯膺抬起头,带着嘲讽的口气问,“你是说你比开始调查时知道的更少?”

      荀诩抓抓头,尴尬地辩解道:“并不完全是……”

      冯膺看到他狼狈的模样,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好受多了,但口头上还是把他训斥了一番。荀诩唯唯诺诺,表现的颇为恭顺。冯膺满意地想。“看来自从杨参军受辱以后,这家伙是收敛多了。”

      接着冯膺又询问了一下具体调查细节,荀诩说因为无法确定细作的身份,目前只能对图纸、工匠与实物进行有针对性的保护。问题是这三样东西都与军方牵扯很深,靖安司很难插的进脚。

      “我给你派的那两个人呢?”狐忠忽然在旁边问道。

      “他们刚从第六弩机作坊返回,现在在后屋撰写调查报告。他们似乎是发现了些什么,希望这一次是好消息。”

      一般来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但对于从事情报工作的靖安司来说,没有消息就等于是坏消息。

      “很好,这次军谋司和靖安司合作的很好。”冯膺满意地点了点头,踱进屋去视察工作。等到他离开以后,狐忠才凑到荀诩跟前,细声道:“喂,对上司撒谎可不是个好习惯呐。”

      “这叫做有侧重地进行汇报。”荀诩装作面无表情的样子回答。狐忠嘿嘿一笑,拍拍他肩膀,又问道:“去年九月的那条消息好看吗?”

      “非常精彩。”

      两个人对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狐忠没有继续问下去。两个人在这方面很有默契,这种默契在以前很多次行动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很快那两名军谋司的分析员走出来,分析报告刚刚完成。这份报告篇幅很大,是那两个人花了整个通宵搞出来的,他们眼睛都红红的布满了血丝。冯膺这时也回到了外屋,三名司闻曹的高级官员一边传阅报告,一边听分析人员做简报。

      分析人员将所有工匠的户籍与个人资料进行清查与归类,将可能会产生叛逃的工匠类型按照几率大小进行排列,并详细附加了说明。他们认为可能性最高的是原籍为秦岭以北、年纪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担任冶炼与组装两个环节的单身工匠。分析人员表示这种类型的工匠缺乏一个稳固的心理基础,容易对周遭环境产生焦虑,而繁重的劳动会让焦虑成倍增加。由于作坊的封闭式管理体制,单身工匠又缺乏家庭作为压力的缓解剂,叛逃的几率最高。

      “这样的人在作坊有多少个?”冯膺问。

      “有十六名,这里是他们的名单。”分析人员将一片竹简递给他,上面密密麻麻用蝇头小楷写着工匠的名字与档案编号。

      冯膺接过名单扫了一眼,把他交给荀诩,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荀诩为难地说:“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对他们实施十二时辰监控,不过军方的人不会允许我们这么干……只能提醒军方,叫他们自己当心了。”

      冯膺断然否决:“不行,若是被杨参军知道,谁负的起这个责?”荀诩没吱声,这时候一直在旁边埋头看报告的狐忠接口道:“我想,不一定要通过军方吧。南郑安疫所的所司跟我很熟,可以请他出面,以防治疫病为理由安排一次对工匠的身体检查。届时所有工匠都必须离开作坊前往安疫所的隔离区,我们可以在那时候对可疑目标进行聆讯。必要时可以借口其有疑似疫病予以隔离,再怎么处置就是我们的自由了。”

      “这个办法好!唔,狐从事,你就去联络一下安疫馆吧。”冯膺对自己器重的部下很满意,他拍拍膝盖表示赞赏,转过头换了另外一副语调对荀诩说:“虽然目前还没什么收获,但其他方面的调查不能松懈,有劳孝和你继续督办。”

      “是,目前靖安司的人正在全力以赴。”

      荀诩说的不错,靖安司的人确实是在全力以赴,尤其是其中那个冯膺所不知道的单位

    • 家园 第十五章

      南郑城西区的驻马店既是一个功能性建筑,又是一个地理名词。这里有一处公立的马车大店,专门用来给各地来往南郑的车夫们投宿。于是,这个区域逐渐以这个大店为中心发展起一批酒肆、杂货店、磨房、铁匠铺、小集市和畜力榷场,慢慢形成了一个颇为繁荣兴盛的平民聚集区。相比起威严肃杀的蜀军营和丞相府,这里显得破落简陋,却终日洋溢着几分活力。

      马岱忐忑不安地在人群中穿行,为了掩人耳目,他穿着一套粗布衣服,还用一块揭布蒙出面部。在他周围十分喧闹,满载货物的双辕大车隆隆地碾过黄土街面,街道两侧小贩在叫卖着烤红薯、白水腌鱼和混了姜片与盐的开水,还不时有小孩子举着风筝跑过。

      他对这一切都熟视无睹,低着头匆匆地朝着“玄武池”走去。

      “玄武池“实际上只是一个二里见方的小池塘,池塘里的水面经常泛起稻草、布片、食物残渣和污物,偶尔还会有女人的月经带。池塘的旁边的大梧桐树下煞有其事地立了一块石碑,上面用隶书写着“玄武池”三个字。这个小池塘是哪朝哪代挖建而成的已经无史可考,究竟是谁给它起了这么一个名字也无据可查。不过驻马店附近的居民不会在意这些事,汉中这地方水源稀少,他们能有这么一个池塘用来洗澡、洗衣服、甚至烧饭就已经很幸运了,至于池塘究竟该叫什么名字他们并不关心。

      马岱来到池塘边的槐树下,四下看看。左边两个平民蹲在树根上聊天,右边一群小孩子兴高采烈地挖着蚯蚓;远处一家酒肆的姑娘正在为酒客们舀酒,邻近的铁匠铺打铁声不绝于耳。树上的乌鸦哑哑地叫着。他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根红绸锻,弯下腰装作系鞋带,将那绸缎系在了槐树下最靠近石碑的树根上。

      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似乎就消耗掉了马岱全部的体力,他匆忙直起腰,略显慌张地按原路返回。当他离开池塘边回到街道上时,忽然一个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马将军终于想通了吗?”

      马岱急忙回过头去,看到一位少女站在背后笑盈盈地看着他。这名女子二十岁上下,梳着百合髻,身穿素绢襦裙,还有一条绿绸带系扎腰间,典型的酒肆女打扮。

      “是……是你啊……”

      “去年一别,马将军别来无恙?”少女问道,笑容明艳,谁也不会想到她竟是五斗米教的鬼卒。马岱讪讪点头,也不敢多做回答,拿眼光朝侧面瞄去。两名靖安司的人站在远处看着他,其中一个人是裴绪。

      “这里说话不太方便,且去我家酒肆一坐吧。”少女说。

      “你家的酒肆?”

      “就在边上,大人如不嫌弃,可到那里一坐,与我爹爹慢谈。”少女说到这里,袖手一指,“那里没什么人,大人尽可放心。”

      马岱随少女的指头望去,恰好看到池塘边的酒铺子“柳吉”招牌,才意识到她就是刚才那个酒肆女子。酒肆柜台与池塘之间只有几棵稀疏的小树,她只消端坐在柜台上就能轻易监视玄武池的动静,难怪可以这么快就觉察到马岱的出现。

      “哦,怎么说呢,是这样,我只是想警告你们不要再接近我,否则我会把你们都举报。”马岱按照事先荀诩的交代装出严厉的样子说道,然后不等少女有什么回应,就迅速转身离开了。少女没料到他一下子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禁一楞。她双手抱在胸前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敷着白粉的俏脸露出一丝莫名其妙的表情。

      站在远远街角的裴绪看到这一切,挥了挥手,对另外一名部下说:“走吧,目标已经确认,今天的任务就到此为止。”

      “可是……马岱将军就这么走了?难道不该让他装做与他们合作的样子,进一步获取情报吗?”那名部下迷惑不解地问,他是被裴绪征召进第五台的一个人,名字叫廖会,年纪同裴绪差不多大。

      裴绪最后瞄了一眼那家柳吉酒肆,回答说:“马岱毕竟是军方的人,迫于荀大人的威吓才与我们合作。如果被魏延或者杨仪或者其他任何一个人知道这层合作关系,我们就有大麻烦了。所以他只要能引诱出潜伏的鬼卒就足够了。”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嘿嘿,看荀大人的口味如何了。”裴绪笑着说,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腹案。

      裴绪与廖会回到“道观”,立刻秘报给荀诩。荀诩接到裴绪的报告后,指示立刻查明一切关于柳吉酒肆的资料,然后自己动身去见马岱。在马岱家里,荀诩向他保证靖安司会对这件事保持完全的缄默,后者千恩万谢,浑然没有觉察到自己被骗了。

      等到荀诩从马岱家返回“道观”,裴绪率领的第五台已经整理好了柳吉酒肆的背景资料。根据资料,酒肆的主人名字叫做柳敏,五十二岁,男性,原籍汉中南乡,户籍种类为军户。他妻子早亡,有两个儿子与一个女儿。大儿子柳成在建安二十三年被曹操军征召,次年战死于定军山;小儿子柳药目前隶属陈式将军的直属部队,任屯长,在阳平关北秦岭南麓的赤岸屯田。柳敏的女儿名字叫柳萤,今年十九岁,未婚,随父亲在柳吉酒肆做接待工作。

      裴绪还弄到了一些官方档案上找不到的东西:柳萤在当地颇有声望,很受欢迎。不少士兵和将领为了排遣服役期间的乏味生活,经常跑去柳吉酒肆看她,引发过不止一次争风吃醋的斗殴事件。

      “可是按规定,军户籍的女子十六岁就必须嫁给军人,怎么她现在还未婚?”荀诩问。

      “有谣言说一位身份颇高的官员也很仰慕她。她曾经上书说自己要侍奉老父,希望能延缓出嫁的时间。那名官员乐于见到她保持单身,于是就对民官施加影响,让她的申请得到通过,还得了个孝妇的荣誉称号。”

      荀诩啧啧两声,感叹道:“你们连这种东西都打听的到?”裴绪回头看了看站在后面的第五台成员,笑着回答:“因为我们台内也有她的仰慕者,每个月都会为了她而去柳吉喝酒。”其中一大半人脸色发红,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只有一个人昂着头一动未动。

      “今天是三月一日,时间刻不容缓。普通的手段奏效太慢,我们要冒险尝试一下比较极端的办法。”

      荀诩搓搓手指,强调说,他强烈地预感到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敌人已经开始蠢动了。

      “我已经计划好了,相信这个办法应该会取得好的效果。”裴绪递给荀诩一份计划书。荀诩翻开来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唔,这和我的想法差不多,就这么办吧,英雄救美,好!”

      裴绪的计划是利用人类最原始的感情之一:爱情。他了解到柳萤每两天都会出城一趟去官营酒窑领取当日的份额——私人酿酒在蜀国是被严厉禁止,只能由官营酒窑生产为数不多的新酒,各地酒肆按配额领取——她一般要接近傍晚才会返回南郑。裴绪计划由第五台的几个人化装成气侠前去纠缠她,再派另外一个人冒充军中都尉解救,以此得到她的信任,然后伺机获取情报。

      由于时代所限,蜀国靖安司在应付敌人女性细作方面经验不足,因为根本没有女性在政府及军中担任职位。他们只有过几次训练女性细作去诱惑敌方将领的案例。派遣男性调查员去接近女细作,这是史无前例的一次。荀诩认为已经没有时间慢慢谈情说爱,一定要让柳萤在最短时间内落入圈套,必须采取极端手法,裴绪就根据这一精神拟订了这一计划。

      “那么马忠、廖会、高堂秉,你们三个就化装成纠缠者;至于解救者的工作,就交给我们英俊的阿社那好了。”荀诩分派任务。

      大伙轰地笑了,那个叫阿社那的小伙子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他是南蛮人,诸葛丞相在南蛮征召了无当飞军时他也应征入伍,后因在情报领域表现出众而被分配到了靖安司工作。他有着古铜色的强壮肌肉和一张娃娃脸,身材高大,颇得汉中女性们的青睐,是这一次行动最好的人选了。

      忽然,高堂秉举起手,他是队伍里唯一一个一直昂着头保持着严肃表情的人。

      “我有一个问题。”

      “问吧。”

      “为什么我们不直接捉拿柳敏、柳萤父女,我认为拷问也可以获得我们所要的情报。”

      “问题是他们现在对魏国细作的事了解多少我们根本不知道,得放长线钓大鱼。”裴绪回答,高堂秉默默地点点头,退回到队伍里,不再做声。

      荀诩走到他们面前依次拍了拍肩膀,用激励的语气说道:“这一次就看你们这些靖安司精英的了。”

      “一切都为了汉室的复兴。”四个年轻人齐声说道。

      正当靖安司的青年们高喊出这句口号的同时,老何正在这条标语之下辛勤地干着活。这条标语用石灰写在了第六弩机作坊的墙壁上,字体极大,每一次作坊负责人训话的时候都会指着墙上的这十个字叫他们这些工匠反复念上几遍。

      老何是第六弩机作坊的一名甲级工匠,他工作的部门负责组装“元戎”也生产“蜀都”。这两种武器虽然威力巨大,制造起来也异常麻烦,需要一丝不苟和极度的耐心。最近军方催的很紧,老何平均一天要埋在零件堆里干上六、七个时辰,往往下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直不起腰来。他对此有些不满,繁重的劳动让他感觉自己快被累死了,一看见弩机的零件就禁不住涌起厌恶之感。有时候,老何甚至想干脆自己站到试射的弩机面前,让弩箭把自己射穿算了——做为一名弩机的工匠,他知道这机器完全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他这种心态从昨天开始有了转变。昨天运送食品的车队来到第六弩机作坊,其中一个人是他的远房亲戚,名字叫于程。于程以前是个五斗米教徒,在运送食品的时候,他偷偷递给了老何一张揉在手心里的纸。老何回到宿舍以后才敢展开来看,上面写的是:“今夜粮仓见”。

      老何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于程什么都没说,只是冲他使了一个眼色。到了晚上,忙活了一天的工匠们纷纷回床休息。老何辗转反侧,最后还是决定按照纸条说的去看看。他从床上爬起来,对旁边的人说去起夜,然后披上衣服悄悄地走出门去。作坊的布局他非常熟悉,知道怎样走能避免巡逻队和哨塔的视线,他七拐八拐就在卫兵毫无觉察的情况下到达了粮仓。

      粮仓门口没有卫兵,他悄悄打开门,走进粮仓内部,黑暗中只看的到堆积如山的粮食袋子。老何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得四处走一下,还不时咳嗽一声。这时在他背后忽然出现了一个人,这把老何几乎吓的魂不附体,几乎要大声喊叫起来。那人冲过来把他嘴捂住,按到角落。

      “嘘,自己人。”

      老何惊讶地瞪大眼睛,现在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能勉强看清来人的脸。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孔,而这个穿着黑衣服的人自称是自己人。

      “你是谁……”老何胆怯地问。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陌生人的双眼有一种极尖锐的穿透力,老何有些不敢与他对视。

      “我想不想什么?”

      “你想不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去过富足的生活?”

      老何脸色有些苍白,这个人究竟在说些什么。黑衣人又接着说:“你是否愿意在这个荒唐的国度里残老一生?”

      “喂,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不要乱说!”老何结结巴巴地斥责道,同时心跳开始加速。

      陌生人笑了笑,上前一步,象是在说耳语一样对他说道:“你就这么忍心看着你的妻儿在北地受人欺凌,过着没有丈夫与父亲的孤苦生活?”

      这句话沉重地打击了老何,他一下子感觉到头有些晕眩,两滴浊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他原本是扶风人,当年魏太祖武皇帝曹操讨伐汉中,他和他的家人随军来到南郑。结果魏与蜀争夺汉中失败,被迫将汉中百姓向关内迁移。他的家人也在迁移之列,而他却因为夏侯渊将军的失败而被蜀军俘虏,接着一直以工匠身份工作到了现在。

      “你到底是谁?”

      “实不相瞒,在下是魏国派来的使者,特意来迎你回去。”

      “别开玩笑了,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工匠,怎么可能会找上我。”老何不敢相信。

      陌生人指指外面:“因为你拥有我们所不知道的东西:制造弩机的技能。现在我国十分想拿到“元戎”和“蜀都”两件武器的制造工艺,你一定了解。”

      “这……这可是叛国罪啊……要杀头的。”

      “呵呵,叛国?叛什么国?你本是我大魏之人,只不过是流落蜀国罢了。现在你只是回归故土。”陌生人停顿一下,继续说道,“如果你肯回去,我们可以让你做弩机作坊的曹掾,另有厚禄相赠,还保证你们一家可团圆。”

      老何看起来有些动心,但他苦笑着说:“回归?说的轻巧啊,我怎么回去,我连这个作坊的栅栏都不能靠近,外面管制那么森严。”黑衣人做了个放心的手势,说道:“这一点你不用担心,只要你有回归之意,逃跑计划我自会筹划的。 你的远房表哥于程是五斗米教信徒,他们会全力协助,你尽可以放心。”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你不需要相信我,我提供给你一个机会,至于要不要就全看你自己了。”黑衣人指指门外远处的哨塔,“你若不信,就去那边告发我好了,然后在这里当一辈子工匠。”

      黑衣人最终说服了老何,一方面是因为黑衣人的眼神与话语有很强的说服力,另一方面老何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选择。两个人大略谈了一下如何逃跑的细节问题,黑衣人还详细地询问了他关于弩机图纸存放地点的事。老何说自己只是一名工匠,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能申请拿图纸来参考一下,平时很少有机会接触的到。他上一次看到图纸还是在军器坊总司。

      这一切商谈完毕以后,黑衣人退回到黑暗中去,他将在这片狭窄的空间里静待另外六个时辰,等待接头的人来把他弄出去。老何则满怀着期待与惶惑离开粮仓,为他今后几天的逃亡计划做心理和生理上的准备。

      第二天,也就是三月一日,老何和其他工匠早早被监工叫起来开始干活。吃早饭的时候,老何撇了一眼粮仓,心想那个家伙一定还在里面吧。如果换成自己,在那种狭窄黑暗的地方不吃不喝呆上两天,他非疯了不可。想到这里,老何对他多了一层敬畏。

      到了中午,装满了食物的大车又隆隆地开了进来。这并不寻常,因为通常第六弩机作坊每八天才会运送一次粮食,而昨天刚刚补给过一次。据押粮官说,这是一位高层人士特别的关照,希望以此来激励士气,尽快完成军方的任务。主管黄袭虽然觉得奇怪,但多些粮食也没什么不好。卫兵们检查了一遍,都是些上好的肉类,甚至还有几坛酒。于是作坊的人高高兴兴打开营门,让车队进来。

      但一个问题很快就出现了,粮仓里已经装满了东西,新运进来的物资装不下了。这时候一个自称叫黄预的里长建议说不如直接把车队开到粮仓门口,然后由他手下的农夫负责重新整理一下存货。黄预保证整个工作肯定在落日之前完成,黄袭欣然同意了。

      于是黄预率领着他的手下将马车赶至粮仓前,将仓库里的东西重新抬出,接着按照不同的食品种类分门别类。这是一件相当累人的活,二十多名农夫前后不停地搬运,没有停手的时候。作坊的长官有些过意不去,问是否需要派些工匠来帮忙,黄预回答说不敢耽误工期,婉言拒绝了。

      大约收拾了一个半时辰,黄预又向黄袭报告说仓库里清理出许多过期无法食用的食品。黄袭心想幸亏检查出来,不然若是工匠误食那可就要耽误工期了,赶紧要求他们给清扫出去。黄预说这些东西虽然人不能吃,但拿回去可以喂猪,黄袭正愁没地方扔,于是忙不迭地答应了。

      于是黄预指挥手下人将仓库里发霉的食物成袋子成袋子地扔到车上,再将新鲜食物抬进仓库里去。足足又持续了一个半时辰,搬运工作才算彻底做完。农夫们都已经累的说不出来话,只能一个个横躺在马车上靠着装着腐烂食物的袋子喘气。

      车队离开的时候,营门的卫兵一手捏住鼻子,一手厌恶地用长枪碰了碰那些腐臭的垃圾袋,随手就放行了。黄袭满意地在核准文书上盖了章,说有机会一定在上头替这一期的徭役多说几句好话。

      车队开出第六弩机作坊大约十里,黄预喝令全车转下官道,到旁边的一片树林中休息,让辕马饮水。此时夕阳已西,车队被树林遮挡,没有举火,即使是从二十步以外看也看不清其动静。忽然,某一辆马车上的一个袋子动了一下,黄预走过去将袋口绳索解开,把已经在粮仓里潜伏了两天的糜冲扶了出来。他神色有些憔悴,肌肉僵硬,但精神还好。黄预取来水将他身上腐烂食物都冲干净,又拿出一些干粮与清水给他吃下去。

      黄预没有问糜冲会面是否成功,他相信如果是这个人来做,一定会成功的。

    • 家园 第十四章

      裴绪走了以后,荀诩又处理了几件其他的工作,各地目前核查户籍的工作还没完成,关卡也没有可疑人物的报告,潜伏在魏国的“黑帝”陈恭下一份情报预定要三月份才能到手。荀诩看的眼睛发酸,不得不搁下卷宗揉揉眼睛,不由得叹息一声:他一直觉得靖安司的工作就象是清道夫,无论怎么辛苦劳动别人都看不出来,可一旦罢手不干,别人就立刻看出来了。

      他看看外面天色,起身从身后的竹架上取出一个木盒,里面装的是一叠裁成八寸见方的谦帛,这是荀诩一直以来从自己俸禄中节余出来的私人收藏。他取出一张小心地铺到案几上,然后提起毛笔开始写起信来。这不是公文也不是报告,而是写给他成都妻儿的家书。

      对荀诩来说,这就是最好的休息了。

      到了下午,荀诩命人给成蕃递了一张帖子,说希望能够一起喝一杯。后者愉快地答应了。

      荀诩选择的吃饭地点是在自己家中。他一个人住,从来不开伙,直接从外面订了酒菜送到家里。成蕃和酒菜差不多同一时间抵达,一进门就大赞酒香。两个人互相寒暄了几句,就开始推杯换盏起来。

      酒过三巡,成蕃面色微红,扯开前襟,冲荀诩又举起了杯子:“孝和啊,你怎么今天想起来找我吃饭?”荀诩笑着拿起铜勺为他又斟了一杯酒,这才说道:“实不相瞒,我这一次是想请你帮个忙。”

      “哦哦,说吧,只要我老婆不反对,一定帮到底。”

      “是这样,您和马岱将军关系不错吧?”

      “是啊,我也是扶风茂陵人。不过我这一支很早就入蜀了,不象马超、马岱一族差不多都死完,呵呵。”

      荀诩看看左右无人,对成蕃说:“我想请你为我引荐一下马岱将军,我想跟他交个朋友。”

      “什么?!”成蕃闻言大惊,抬起头来直视着荀诩,“孝和你…………”

      “怎么?”

      “你难道没听说昨天杨仪的事吗?现在军方和司闻曹之间的关系够麻烦的了,你去见马将军,那不是添乱么?杨仪和魏将军谁也饶不了你。”

      “嘿,没关系吧,你看咱们俩不也一样在一起喝酒吗?我找马将军是有点私事而已。”

      “这…………”

      荀诩见成蕃面露踟躇,又说道:“只要成兄不说,我不说,马岱将军不说,还不都是一样?来,饮下这杯。”

      “可是……”成蕃仍旧下不了决心,他惟恐被魏延知道会对他进行报复,也怕被杨仪穿了小鞋——南郑卫戍部队的物资供给全由他来负责——这位参军的气量在整个蜀汉是尽人皆知的。

      “其实也不用成兄您出面,只消与马岱将军修书一封,我自己去拜会便是。”

      “那,那好吧。”

      成蕃这才下了决心。

      二月二十八日,荀诩早早起来,来到“道观”交代了一下工作,携带着几份文书,与两名身穿戎装的靖安司小吏前往马岱将军的寓所。

      马岱的寓所是一间极普通的民房,与其他将军的宅邸相比显得颇为寒酸。门前的柱子漆面残破,门楣轮廓模糊,就连一般人家挂的红灯笼与象征吉祥的谷穗也没有。走在巷道里的人稍不留神就有可能错过这间房子,因为它实在太不显眼了。屋主若非是极度贫穷,就是个性自闭惟恐引起别人注意。

      蜀国靖安司除了注重实证搜集,心理研究也被视为一个重要领域。从一个人的举止行为与表情言谈就可以分析出他的心理状态,这对于反细作工作与审讯十分有用。这个理论的最早倡导者是东汉末年的名士汝南人许劭。当时许劭以识人而著称,实际上就是通过观察对方行为来判断其心理状态,进而对整个人的人品进行评测。这种理论最初只是用来品评人物,后来被跟随刘备的荆州学者传入蜀中,被蜀汉司闻曹逐渐发展成一门独竖一帜的辅助技术。

      从一开始注意到马岱开始,荀诩就觉得这个人一直承受着很大的压力,而且这种压力来自于内心的恐惶。上次两个人一同前往军技司之后,荀诩更确信这一点。他前几天叫专门人员为马岱做了一次心理画像,得出的结论是:马岱目前处于一种不安的状态,对于他的处境缺乏足够的安全感与信任。他的谨慎、自闭以及低调是为了避免吸引外界过度主意而让自己不安感上升而采取的自我保护。他有可能患有某种胃病或者失眠。

      不过心理画像也指出:这种心理状态不大可能是源自于马岱的历史。虽然马岱有政治流亡的背景,并一度遭到怀疑,但那种心理阴影不足以解释他现在的这种状况。结论是,当前一定存在着一个让马岱坐立不安的因素。荀诩知道那是什么。

      三个人来到马岱宅子的门前,荀诩先退到一旁,让那两名穿着戎装的小吏先去敲门。门响五声以后,马岱亲自开了门,他一看门前站的是两名戎装小吏,脸色登时不太对劲。

      “马岱将军吗?卑职是司闻曹靖安司的。”

      其中一人掏出令牌,一听这个名字,马岱身体一晃,勉强镇住心神,强笑道:“两位不知有什么事?”

      “是这样,我们想问您一些关于非法组织五斗米教的事情。”

      “这……我与他们素无来往。”

      “但有证人证明您在去年九月二十六日曾经与至少两名信徒进行过接触。”

      “………………”

      马岱看起来似乎要晕过去,右手扶住门框几乎战立不住。荀诩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走过去,爽朗地打了个招呼: “哎,马将军,别来无恙!”

      马岱抬头看了看他,又看看两名官吏,脸色更苍白了。荀诩对两名小吏说:“唔?你们来马将军的府上做什么?”两名小吏将事情原委一说,荀诩沉下脸色,喝道:“放肆,马将军是国家柱石,你们怎么未经调查就擅自对高级将领进行怀疑?”

      两名小吏被荀诩训的唯唯喏喏,马岱在一旁听见,总算稍微恢复了一点精神。

      “这种事岂能不慎重,把那份记录交给我,我来亲自处理,你们回去吧!”

      荀诩说完话,伸手从他们腰间取出那份监视记录,挥手让他们离开,然后回头冲马岱安慰一笑。马岱赶紧把他迎进屋去,将门重新闩好。

      马岱的屋里摆设与外面风格一样,都是能多朴素就有多朴素。唯一醒目的是挂在厅堂正中的两幅画像,一幅是马腾、另外一幅是马超,两个人胯下骏马,手中长枪,英姿勃发。在画像下面是一尊香炉和两块牌位。

      马岱特意取出一块茵毯搁到上位,请荀诩坐下,搓着双手问道: “荀大人怎么会忽然想到来造访我这里?”

      “噢,我是马信马大人引荐来的,上次军技司承蒙照顾,一直想找阁下好好畅谈一下。”荀诩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将马信的信递给马岱。马岱看罢了信,心稍微安定了一些。能认识一个靖安司的朋友,总比不认识的好。

      两个人又寒暄了一阵,荀诩巧妙地利用谈话间隙切入正题: “不过马大人怎么会和五斗米教信徒扯上关系?”

      “这……并没有任何关系。”马岱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上来了。荀诩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手里的监视记录,轻轻叹了一口气。

      荀诩这种慢慢施加压力的策略显然奏效了,马岱属于极为敏感的人,爱从细节动作来判断对方的暗示,因此只要用一系列细微的动作就可以把压力不露痕迹地传递到马岱身上。

      “马将军,您知道我的职责,如果没有令各方都满意的解释,这件事我很难把它掩盖过去……尤其是最近司闻曹和军方又发生了一点误会,我的上司对这方面的东西似乎更感兴趣了。”

      这一番半真半假、半软半硬的话把马岱的心理防线冲的七零八落。马岱不知道,这条监视记录早就被标记为“不转档”;他也不知道荀诩是背着冯膺与整个靖安司来搞这件事的。假如稍有不慎,首先倒霉的不是马岱,而是荀诩。荀诩就象是一个西域的杂耍艺人,利用马岱的恐慌在心理钢丝上走着平衡。

      马岱拘谨地把茶杯与果碟朝荀诩挪了挪,小声说道: “荀大人……咳……其实,事情不是你们想象那样的。”

      荀诩知道对方已经松动,这一次冒险他成功了。

      “那么,真相是如何呢?”

      “是这样……”马岱跪回到案几之后,用一种干瘪枯涩的语调说道,“去年九月初的时候,我有一天在家门之前发现有人搁了一片传单,上面写着五斗米教的符文,大概是吧,我也不清楚。当时我吓了一跳,就把那东西烧掉了,谁也没说,后来几天,这些东西每天都出现,我就有点害怕,你知道的……到了九月二十六日,忽然有两个人来拜访我,一男一女。”

      “唔,和记录符合。”荀诩心想。

      “他们自称是五斗米教的鬼卒,宣称身上带有我当年的同僚庞德的书信。”

      “庞德早在建安二十四年就战死在荆州了。”

      “是这样的,我也很清楚,于是根本就没相信。那两个人的目的是希望我能够暗通曹魏,为他们充当内线,并许诺以凉州刺史与乡侯的职爵。我深受先主与诸葛丞相大恩,怎么可能会听从他们的话,当然是一口回绝。他们就离开了,就这些。”

      “你当时怎么没有立即上报?”

      马岱露出苦笑:“荀大人,我跟您说实话,我是怕上报以后,就无时无刻不被你们靖安司的人审查,就算查不出什么,也会被怀疑。我是害怕呀。”

      “唉,马兄你真是多虑了。”荀诩一边安慰他,一边心里想:“五斗米教的人眼光还真毒,他们算准了马岱不会举报,这才大摇大摆地前来,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看来魏国利用五斗米教的余党在汉中建立情报网的事又一次得到了证实。”

      “我可是全跟荀大人您说了。”

      “哦……”荀诩慢慢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我说马兄,还缺点什么吧?”

      “没,真的没有了啊?”

      “他们离开的时候,就没给你留什么秘密联络方式吗?”

      谍报工作的基本常识之一就是保持情报通道的畅通。象马岱这种优柔寡断又不敢公开秘密的人,负责拉拢的细作即使这一次不成功,也一定会留一个单向的联络方式,以便日后当目标回心转意时可以重新接上线。马岱在荀诩这种资深情报官员面前想隐瞒这些东西是不可能的,光凭他游离的眼神荀诩就能判断出他还没倒干净。

      “哦,对,对,我倒忘记了。”马岱尴尬地笑起来,“他们说如果哪天有这方面的意愿,就去南郑城西区驻马店旁边那个玄武池旁的梧桐树下用红布条缠住石碑旁的树根。自会有人跟我联络。”

      说完这些,马岱擦了擦脖子上的汗,道:“荀大人,我这回可是真的都说了。”

      “哦…………”

      荀诩知道这一次马岱确实是都交代了,但从技术上来说,他却仍旧要表现的将信将疑,以保持压力。荀诩在马岱忐忑不安的目光下悠悠喝完了茶,用袖口抹了抹嘴,闭目养了一会儿,这才慢慢说道: “马兄,我们靖安司知道您忠贞不贰。只是众议未定,你也知道流言的厉害,三人能成虎,到时候演变成什么样子,谁都不知道。从我个人来说,也不愿见马兄你背上这些污名。”

      “所言极是,极是。”

      “所以呢,我想了一个好办法。马兄你不妨与我们靖安司合作,只要你引出那两名五斗米教的信徒,我以靖安司司长的名义担保,您的档案将会是干干净净,一个污点也没有。”

      马岱这时候已经是对荀诩言听计从,只是一味点头“是”、“是”。荀诩不无自嘲地想:“现在在我擅自行动的罪名以外,恐怕又可以加一条恐吓高级军官了,若是被魏延知道,非把我脑袋砍掉不可。”

      马岱这时候又支支吾吾地说:“不过……荀大人,我有个要求,我和您合作这件事,绝对不能公开,谁也不可以说。”

      “这是当然的,只要我们合作愉快,这件事就不会有其他任何人知道。

      荀诩拿着架子点头,心里却暗笑:“就算你不说这点,我也会让你保密的。若是公开出去,我比你死的更早。”

      “那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呢?”马岱问,对他来说,越早完成越好,这样他就无须担惊受怕了。

      “具体的行动细节,我稍后会派人来通知你……放心,都是内部可靠的人,嘴牢的很。”说完这些,荀诩起身表示差不多要走了,目的已经完全达到,诨然不知内情的马岱忙不迭地在后面恭送。

      走出大门以后,荀诩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一次的赌博看来是他胜了。不过这只是第一把,赌博游戏仍旧没有结束。他从马岱这根线可以找到五斗米教的余党,那么那些余党是否真的与曹魏派过来的细作有勾结呢?如果没有,那荀诩就在一个毫无结果的方向上做无用功。

      “不过没所谓,反正现在做所有的事都是无用功。”

      荀诩对自己说,然后就释然了,情报部门象他这样的乐天派是很少见的。

      在同一天,荀诩派遣的两名军谋司调查员抵达了第六弩机作坊,但他们不得不策马站在路边捂住鼻子耐心等待,因为一队运载生猪、野鸡、野鸭以及它们腥臭粪便的马车正在热热闹闹地开进作坊营地。这是定期为作坊运送补给食品的车队,车夫和杂役都是应差本届徭役的附近村镇农民。

      车队在作坊的校场停稳以后,头扎布巾的农民们纷纷跳下车,按照随车官员的指示开始搬运食品。为了增加效率,作坊的负责人也派了一部分工匠去帮忙。这些工匠有很多是汉中籍的,跟应差的农民们是老乡,有些人甚至是亲戚,于是他们一边干活一边兴奋地互相交谈、喊叫,或者托对方给家里人带个话;在他们背后,被人从舒服的圈栏中驱赶出来的生猪们大声嘶叫,拱成一团;大嗓门的野鸭无法拍动被绳索缚住的翅膀,于是把一腔愤怒也“嘎嘎”地吼起来;辕马厌恶地打起响鼻,想尽快离开。一时间整个校场各种声音响成一片,既热闹又混乱。

      其中有十几个农夫负责搬运蔬菜,他们每人扛着一袋干菜,排成一列纵队鱼贯朝粮仓走去。忽然,队伍中的一个穿着破烂黑衫的家伙一脚踏上一泡猪屎,“哎呀”一声整个身体重重地滑倒在地,滚到了旁边一辆大车的底下。过了一小会儿,这个倒霉鬼才从大车底下晃晃悠悠地爬起来,从地上捡起干菜袋子继续搬运,但他的衣服却比摔到前干净了许多。又过了一会,从同一辆大车的另外一侧,一名满身泥污的农夫也慢慢爬了起来,他若无其事地加入到劳动中来。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这个细节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卫兵们光是看猪与鸭子就已经眼花缭乱了。

      装卸工作持续了足足半天,最后这场混乱总算在中午饭开始前结束了。精疲力尽的农民们几口吃掉分发的粗食,然后纷纷爬到车上去呼呼大睡。得不着休息的车夫们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将搁在大车底下的饲料槽抬起来装回车上,准备出发。这些只比薄棺材小一号的灰色木槽原本是放在车后放饲料的,车夫在出发前把它们都吊到了大车底部以便腾出空间给货物,空车返回时才重新将这些笨重的家伙放回车后。

      其中一辆大车的饲料槽里面的草料只有三分之一,明显比别的车要少。早已有疲惫的农夫相中了这块好地方,一上车就爬进去躺在松软的草里打起鼾来。车队离开作坊的时候,尽责的卫兵仔细清点了进出和离开的人数,前后相符,然后挥挥手拉开木栅栏,让他们离开。

      在第六弩机作坊的粮仓里,穿着黑色衣衫的糜冲安静地藏在堆积如山的干菜与粟米袋子之间,等待着夜晚的降临。

    • 家园 第十三章

      诸葛丞相的丞相府位于南郑城的正南,一圈高大的围墙将其与外面的城区隔开;围墙全部由四指厚的青砖筑成,异常厚实。府外连接着城内的所有主要衢道,四角还有四栋十九丈高的哨塔日夜有卫士监控。当年这里曾经是张鲁祭天的场所,后来被改做了丞相府在汉中的治所。丞相府最早的办公地点是设在南郑城正中的张鲁寝宫,后来谨慎的诸葛丞相为避免被人说有割据之心,便从寝宫搬到了现在的地方。

      蜀国的首都在成都,但每当诸葛丞相到汉中主持国务的时候,这里就是整个蜀国的实质心脏。不过这栋建筑本身并不象它的功能那么华丽,只不过是三排普通的砖石结构平房,以平实的瓦顶走廊连接,全部漆成了冷色调。每一栋房子之间都种着三棵桑树,门前日夜十二个时辰备有快马与信使。这从一个侧面显示出丞相府的行政效率与务实态度。

      杨仪来到丞相府大门前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时分。不过按照丞相府的作息表,现在仍旧是办公时间,所以当杨仪提出要求见诸葛丞相的时候,侍卫一点也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

      杨仪接受完检查以后走进大门,轻车熟路地沿着长长的走廊向诸葛亮的书房走去,内心满怀怒气。荀诩在第六弩机作坊遭的遭遇让他极为恼火。杨仪这个人气量狭小,又敏感,容不得别人对他的势力范围有哪怕是一点置疑。这一次的丢脸事件尤其不能被杨仪接受,因为与司闻曹对抗的军方背后是他的死对头魏延。

      魏延与杨仪的恩怨最早要追溯到先主刘备时期。当时杨仪是蜀汉荆州军区负责人前将军关羽的幕僚,后来他得到先主刘备的赏识而得以升迁为左将军兵曹掾;等到刘备进位汉中王以后,他进一步升至尚书,一时极为风光。大约同一时期,一直在军中默默无闻的魏延忽然崭露头角,被刘备委以保卫汉中的重任,从一介中级军官一跃而成为镇守汉中的镇远将军。他的传奇经历成为了公众的焦点,让杨仪的故事为人所淡忘。

      从那时候起,杨仪就开始对魏延怀有妒恨之心。蜀吴开战以后,杨仪得罪了顶头上司尚书令刘巴,以“健康原因”被任命为弘农太守——这是一个带有黑色幽默的头衔,因为弘农处于曹魏的势力范围;这时候主持蜀汉北部边境防务工作的魏延却在军中赢得了很高的口碑,地位日升,这让杨仪的妒恨增加了数倍。

      刘备败死白帝城之后,蜀国正式进入了诸葛亮时代。诸葛亮看中了杨仪的物流统筹才能,于是将他调来丞相府处理屯田、物资运输与管理等琐碎的后勤事务;而魏延则做为汉中及陇西地区的军事专家被纳入诸葛亮的幕僚中来。这是两个人第一次面对面地共事,魏延从第一眼起就极为厌恶杨仪,于是两个人一拍即合,几乎在一瞬间就变的水火不容。

      诸葛亮一直企图弥补这一裂痕,但最多只能让这两个人在他面前稍微收敛一点,背地里还是竭尽全力给对方难堪。曾经有一次,无奈的诸葛亮问魏延:“你到底为什么如此讨厌威公(杨仪的字),难道是天生的吗?”

      “是天生的。”魏延认认真真答道。

      黄袭殴打靖安司的调查人员,这在杨仪看来无异于是魏延在抽他的脸,他甚至感觉到脸上已经开始抽搐了。

      “一定要让这个该死的奴才付出代价!”

      杨仪恶狠狠地自言自语,然后朝地上啐了口痰。

      他走到诸葛亮的书房前,看到书房前还亮着灯,诸葛丞相是少有的勤勉官僚,每天要一直工作到凌晨才会少作休息。于是他请门童前去通报一声,门童看了看他,脸上浮现出奇怪的尴尬表情:“杨参军,丞相等您多时了。”

      杨仪微微诧异了一下,抬腿朝屋子里走。他另外一条腿还没迈进门槛,一抬头,就立刻明白为什么门童的表情如此奇特了。

      只见诸葛丞相端跪在一张红檀案几之后,身披御寒用的绒裘,手摇白鹅扇;在他旁边站的是一个身披甲胄的黑脸膛大汉,正是蜀汉都亭侯领丞相司马督前部凉州刺史魏延魏文长。

      “……………………”

      杨仪和魏延目光交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与杨仪不同的是,魏延脸上挂着一丝遮掩不住的得意。诸葛丞相放下鹅毛扇,双手摊开向下摆了摆,示意两个人落座。杨仪反应比较快,先跪到了左边,魏延只好选择了右边。

      “威公,今天在第六弩机作坊的事,我已经听说过了。”诸葛丞相和蔼地说道,杨仪将身体前倾,急道:“丞相,不要听魏延的一面之词,那个家伙分明是在袒护下属犯罪!”

      魏延眼睛一瞪,“霍”地站起身来叫道:“你鼠辈,你想恶人先告状吗?”杨仪不理他,继续对诸葛丞相说:“靖安司的人是循正常程序要求检阅户籍,结果黄袭以种种理由刁难,不仅打伤调查人员,还非法羁押,简直不把律令放在眼里。”

      “少再这里胡说八道!分明是你们要强行闯入,干扰我军作战准备工作。”

      魏延嚷道,看他的表情,就象是要吃了杨仪一样。诸葛丞相赶紧拿起鹅毛扇横在两人之间,语气加重:“你们两个,都给我冷静点!”两个人这才悻悻跪回去,魏延还把手按在佩剑把上,作势要拔剑吓唬杨仪。

      “现在我们最大的敌人是北方的曹魏,需要全军上下齐心一致,才能取得胜利。你们两个整日内斗,在蜀军内部制造对立,这岂不是让亲者痛而仇者快吗?”诸葛丞相语气温和,态度却十分严厉,“靖安司和军器诸坊虽然分工不同,但都是为皇帝陛下效忠。弩机作坊的事情,就是个误会。”

      诸葛丞相为这件事定了性,但杨仪不甘心,仍旧辩解道:“丞相,大概您还不了解这件事的严重性。目前有身份不明的魏国细作在南郑活动,伺机要偷取我军最新型弩机技术。如果不尽快揪他出来,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魏延冷笑一声,做了个不屑的手势:“那你们现在有什么成果?老子家的狗都比你们捉到的老鼠多……丞相,为了准备即将开始的春季攻势,弩机等技术兵器在诸军装备所占的比例必须达到四成到四成五,军器坊的生产进度一刻都不能耽搁。”

      这次轮到杨仪不屑了:“庸碌之辈,若是我去管理,这个指标早就达到了。”

      “呸!王平的无当军前天很多人食物中毒,是谁供应的粮草,又是谁负责的质管?”

      “谁知道呢,也许是什么人嫉妒王平将军的功绩,故意去给他下毒吧。”

      杨仪别有深意地斜眼撇着魏延,胡子一翘一翘,显然对自己的反击很得意。两次北伐,王平是蜀军中唯一得到晋升的将领,而魏延不仅自己提出的军事计划被否决,而且也因蜀军的败北而被降职。军中一直有流言说魏延对王平怀有不满。

      魏延听到他这句话,一下子勃然大怒,起身一脚踢开案几,两大步冲到杨仪跟前,伸出巨掌一把掐住杨仪纤细的脖子,“唰”地一声拔出佩剑将剑刃横在了他的咽喉处。

      “你这狗奴才!你再说一遍?!”

      兵锋就在自己要害之处,杨仪的脸色一下子变成惨绿,嘴唇大幅度地颤抖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诸葛丞相没料到魏延动作这么快,先是一惊,然后才急忙喝道:“魏延!你在做什么!快把他放下来!”

      听到丞相的呵斥,魏延拿剑刃在他咽喉处比划了一下,这才松开手。杨仪一下子瘫在了地上,挣扎着爬到诸葛丞相身边,惊魂未定地抱住小腿喘息道:“丞相救我,丞相救我……” 刚才还洋洋得意的他现在一下子涕泪纵流,狼狈到了极点。做为一名终日只在后方与文书打交道的技术官僚,这种剑刃顶在咽喉的真实威胁感让他的恐惧被无限放大。

      “文长,持械威胁官吏,你该知道后果吧?”

      诸葛丞相沉着脸斥道,这个卤莽的家伙居然在他面前做这样的事,丞相觉得就连自己的权威也被挑战了。魏延听了丞相的话,乖乖地放下佩剑,单腿跪在地上,做出服罪的姿态,眼睛却一直盯着杨仪,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他的丑态。

      诸葛丞相低头看看蠕动的杨仪,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第二天在南郑城中不胫而走,很快人人都知道丞相府的杨参军被魏延将军吓哭了,一时成为街头巷尾最为热门的话题。诸葛丞相并不想把这件事公开,于是只对魏延做了内部惩戒;不过魏延和其他军人似乎把这当做一种荣耀,屡屡炫耀。

      相对的,整个司闻曹和靖安司的人都觉得抬不起来头,跟着这个上司一起丢人。不过这也不完全是坏事,做为这起事件的后果之一,军方终于批准靖安司进入第六弩机坊调查工匠档案——有人说这是迫于诸葛丞相的压力,不过军方的人坚持认为这是因为“看完杂耍后总该付帐的”。

      无论怎样,这对荀诩的工作来说是个正面影响。正好狐忠派来支援工作的两名军谋司情报分析员也前来报到,于是在二月二十七日,荀诩派遣他们前往第六弩机作坊,重新做户籍分析。

      在送走了他们之后,荀诩立刻派心腹去秘密召唤靖安司的都尉裴绪。他在心里一直酝酿着一个计划,目前的工作没有实质进展,他需要一个大突破,所以必须要主动一点才行。

      裴绪今年二十五岁,籍贯是河东闻喜,从小随父母移居益州,两年前加入靖安司工作。除了幽默感以外,裴绪与上司还算有默契;他做事一丝不苟,擅于计算,一直负责行动组的计划设计。除此以外他还会一些格斗的技巧与丹青绘图,后一项据说是祖传技艺。

      “荀从事,您找我?”

      裴绪一进门就问道,荀诩点点头。裴绪今天穿的是一件素色的短襟,两个袖口与手肘处都沾着墨水,显然他刚才正在忙于图上作业。

      “你那边工作忙的怎么样了?”荀诩叫人给他上了一杯茶。

      “还算顺利,已经绘好了南郑三个城区的地图,只是因为分率设定太高,所以进度比较慢。”

      “呵呵,你的制图技艺果然精湛,连诸葛丞相都称赞不已。”

      裴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谦逊地回答:“哪里,这都是我河东老家世代相传的‘制图六体’,我只不过是加以应用而已。”

      他们都不知道,在距离他们一千多里以外的河东闻喜,裴绪同族一位叫裴秀的五岁少年将在几十年后将“制图六体”发扬光大。

      一杯茶喝完,荀诩切入了正题,他把自己的计划透露给裴绪。裴绪听完以后,颇有些震惊,他不敢相信似的望着荀诩,半天没有说话。

      “你觉得这计划可行吗?”

      听到荀诩的问话,裴绪艰难地点了点头:“从技术上来说,是没有问题的。可您也知道,现在这种环境之下,风险太大了,昨天不才刚闹出杨参军的事情?现在再去刺激军方……”

      “风险总比兵出子午谷小一点吧”荀诩笑着说。兵出子午谷是一个蜀中的典故:在第一次北伐开始前,魏延曾经提出取道西汉水下游的子午谷袭取长安的计划,这个计划因为风险太大而被诸葛丞相否决。从此“兵出子午谷”在蜀国就成为高风险的代名词。

      “但这牵涉到五斗米教,冯大人知道这件事吗?”

      “我告诉他我不会碰五斗米教……”荀诩狡黠地笑了笑,“不过我没保证不去调查他们。”裴绪开始觉得额头有汗水流下,自己的这位上司有些胆量太大了。

      荀诩又为他倒了一杯茶,诚恳地说:“叔衡,我只是想尽快把老鼠揪出来,其他一切问题都是次要的,你必须要协助我。”面对这个要求,裴绪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年轻人的激情占了上风:“好的,我会尽力而为。”

      “很好,多谢了。你立刻去行动组找几个可靠的人,就说执行保密任务,把他们叫过来。你们将组成一个独立的行动组,只向我负责。”

      “明白了。”

      “你预估一下可能的形势,尽快拟订几份不同情况下的行动备案。必要的装备我会调拨给你。”

      “好的,需要细节吗?”

      “暂时不需要,我会亲自去处理前期工作,完成以后你们再商议具体的行动细节。”荀诩说到这里,强调道:“这一切都必须在保密状态下进行,即使是靖安司的其他人也不能知情。如果被冯大人知道,那就肯定夭折了……当然,你放心,我会承担一切责任。”

      “一切都为了汉室的复兴。”裴绪严肃地回答。这句口号自第一次北伐以来,一直为广大少壮派的军官与官吏所喜欢。

      “很好,你去准备吧。”

      “还有一个问题。”

      “是什么?”

      “我们行动组的代号是什么?”

      “……呃,第五台吧。”

      靖安司编制一共有四个台,第一台分管盯梢、监视与搜集情报;第二台分管鉴定笔迹、文书以及心理画像;第三台负责具体的追捕行动;第四台则提供后勤支援和与其他司的联络应接工作。荀诩的意思很明显,裴绪的这个组将是靖安司内隐形的第五台。

    • 家园 第十二章

      糜冲猜对了,这的确是个倒霉的文职官员,而且非常倒霉,因为他即将要面对的麻烦来自于军方。一想到这一点,骑在马上狂奔的荀诩就变的很沮丧。

      昨天,也就是二月二十五日,荀诩从军技司返回以后,就立刻派遣了两名靖安司的高阶人员携带魏延签发的准许文件离开南郑,前往第六弩机作坊进行工匠的户籍调查。

      蜀国在汉中设有八处军器作坊,其中前五个作坊负责普通军器锻造,第七、第八作坊负责生产后勤用具及大型基建设备;而第六弩机作坊则与它们不同。该坊位于南郑东三十里处沔水附近的某一个山坳中,整体规模并不大,但技术能力很高,“蜀郡”与“元戎”的军用型主要就是由该作坊生产。为了方便管理与保密,工匠的聚集群落与弩机作坊安置在一起,有专门的军队监管。

      问题就出在监管的军队上。那两名靖安司的人抵达第六弩机作坊后吃了闭门羹,监管部队的负责人黄袭断然拒绝了他们调阅工匠户籍的要求,声称这不对外开放。靖安司的人强行要求进入,并威胁说要将黄袭以“妨害调查”的罪名拘捕。结果双方发生争执,两名调查人员被黄袭的护卫打伤,并被关押起来。

      荀诩是在赶去的路上了解到这些情况的,他觉得有些奇怪,因为那两名调查人员是携带着魏延亲自签发的准许文书,黄袭怎么敢违抗呢?还是说,在他的背后另有人在作梗……

      黄袭这个人荀诩虽然不熟但却很了解。在第一次北伐的时候,黄袭担任的是马谡的副将,在街亭一役中侥幸生还,但被降职处分,从第一线指挥官左迁到这个穷乡僻壤的作坊来当监工。关于他的传闻有很多,因为同样身为马谡副将的张休与李盛都被处死,只有他活了下来;有人说他是用了大量的贿赂,不过这说法只停留在流言的阶段,没有得到过证实。

      抵达第六弩机作坊所在的山麓后,荀诩视野里的景色明显大为不同,绿色的草地就被灰白色的沙砾与土石所取代。班驳路面上满是宽窄不同的车辙印。道路的两侧只有几簇稀疏的灌木,更多的是散乱的泥土堆与废矿石,视野里一片苍白,细微的粉尘颗粒飘扬在空气中,让人呼吸起来倍感艰难。一条弯曲的人工河流沿着道路在左侧流过,裹着泥浆的昏黄河水给路过的人们带来更多的窒息感。

      作坊的入口处是两座被挖掘成奇怪形状的石山,中间夹着两扇绣迹斑斑的铁制大门,被十几名身披重铠的士兵守卫着。荀诩骑到门口勒住缰绳,拿出虎符叫士兵开门。士兵很不屑地瞪了他一眼,故意懒洋洋地回答:“黄大人交代过,现在是非常时期,没有魏将军的批文谁也不能进入。”

      荀诩勃然大怒,即使是军方,也不能如此蔑视靖安司的长官。他大声呵斥道:“放肆!你这是在妨害公务!论律当斩!”

      士兵一下子被荀诩的态度震住了,他拿不准来者到底是什么身份,嚣张的态度有所收敛,但还是拒绝开门。

      “我不需要进去,你去通报黄袭,就说靖安司从事荀诩求见。”荀诩沉着脸说道。士兵听到这个官衔,吓的脸都白了,赶紧哈了哈腰,钻回门里去。

      过了两柱香的功夫,作坊区的大门打开,两队手持长矛与宽刀的士兵鱼贯而出,分列两旁,接着一名穿着甲胄留着短髭鼠须的将军骑着马从中间走出来,荀诩认出他就是黄袭。

      两个人只是简单地向对方点了点头,都没有下马,这暗示着双方的立场都十分强硬。最先开腔的是黄袭,荀诩能感觉他语气里那种左迁者特有的阴阳怪气。

      “真是有劳荀从事了,来到我们这个乡下地方。”

      “无妨,听说我们的人和贵方发生了一点矛盾,我是特意来说明的。”

      交换过一段寒暄后,直接切入到实质性问题。荀诩直截了当地问道:“我的下属昨天到达这里以后被您扣留,请问是什么原因。”

      “哦,他们企图非法进入工作区。”黄袭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双手一摊,“您知道,这里是保密等级很高的地区,我们不能随便让人进来。”

      “可如果我没弄错,他们应该携带有魏延将军的准许文件。”

      黄袭似乎早料到荀诩会这样问,他从怀里掏出那份文件递给荀诩,然后皮笑肉不笑地说:“您指的是这份吧,我确实是完全按照规章来办理的。”

      “您打伤两名靖安司的工作人员并把他们扣留了十二个时辰,然后您称之为按规章来办理?”

      “全看您怎么理解了。”黄袭耸耸肩。荀诩打开准许文书,指出“特准入军技、军器诸坊”的字样给黄袭看。黄袭“哦”了一声,指出另外一行字说道:“我想荀从事一定是对这份文件有了误解。”

      荀诩循着他的指头望去,原来那句话前面还有几个字写的是“于日常状态期间”。

      “这又怎么了?难道现在不是日常状态吗?”

      黄袭大为得意,他早就在等着荀诩说这句话:“如果您在两天之前来,那么这份文件是有效的。可惜昨天早上起我们接到丞相府的训令,宣布蜀军进入全动员状态。相信您也听说了,我军即将要展开新的战略进攻,所以……”

      “但是军技司我们却被放行了。”

      “性质不同,军技司只是负责武器研发,而我们军器诸坊却是必须紧随野战部队步调。”

      “借口。”

      荀诩心想,口头上却一时挑不出什么毛病。军队和靖安司的隔阂由来已久,彼此都在给对方吃瘪,现在这个状况只不过是争端的延续罢了。

      “我们必须要检查工匠的户籍记录,我们怀疑有魏国的细作近期内会对作坊刺探情报。”

      “这点不劳贵司操心,我们的保安措施是没有瑕疵的,您只要管好您自己的下属就够了。”

      面对这一句嘲讽,荀诩真有点遏止不住自己的怒气。他勉强压住,一字一顿地盯着黄袭道:“你可知道,你现在的行为是在任由敌人窃取我军的机密情报。”

      “您也需要弄明白,您现在是在拖延军器坊生产计划,也就是在拖延整个军事计划。”黄袭不甘示弱。两个人身后的随从们都怒目以对,有性急的士兵已经“唰”地将刀拔出。荀诩的随从人数少,也没有携带武器,尽管仍旧挺胸而立,但气势上却差了几分。

      双方僵持了许久,山谷气氛异常紧张,但总算没有酿成肢体冲突。

      荀诩克制住了揍黄袭一拳的冲动,他知道自己肯定打不过。黄袭自己也清楚,如果两边真的动起手来,就算侥幸胜了,也会有军法摆在那里等着处置——殴打两名情报人员和殴打靖安司的从事可不是一个概念。于是双方默契地各退了一步,荀诩要求黄袭释放那两名被关押的部下,对此黄袭没有拒绝,不过在松绑的时候多加了一句:“我们军方保留控告他们擅自进入保密区域的权力。”荀诩装做没听见。

      两手空空的荀诩回到南郑,他进城的时候恰好看到成蕃站在城楼上巡视。成蕃一看荀诩,有点紧张地冲他挥了挥手。荀诩下马吩咐其他人在一旁等候,然后自己登上城楼,在半截碰到成蕃正朝下走。成蕃伸手把荀诩拦住,左右看看没人,压低声音说:“可不得了,出大事了。”

      “怎么?”

      “我刚才在司马府听说你们靖安司和军方的人打起来了。”

      “真是坏事传千里。”荀诩心里感叹道。

      成蕃从怀里掏出一张公文:“我刚接到一份通知,说如果你返回南郑后要立即通知你前往司闻曹报到。”

      “啊,我知道了。”

      “多加小心。”成蕃提醒他,“这次的事可不小。”

      荀诩忐忑不安地从城楼走下来,拨转马头,直奔“道观”而去。

      当他到达“道观”的时候,看到姚柚、冯膺、阴辑、马信、狐忠几个人都在议事厅等候。大家的面色都不太好看,其中尤以冯膺的脸色最为阴沉。在这群司闻曹高级官员的身边,是一位身材矮小的中年人,这个人的脸形是一个典型的倒置锐角三角形,下巴尖削,眼窝深陷,眼睛仿佛受到高耸颧骨与宽阔额头的上下积压,变成了两条向两侧倾斜的缝隙,勾勒出令人感觉十分压抑的线条。

      但是这个人却不能小觑。荀诩赶紧整整衣襟与辐巾,走过去深施一礼,恭敬地说道:“杨参军。”他正是司闻曹最高负责人丞相府参军杨仪。

      “孝和呐,事情办的怎么样了?”杨仪和颜悦色地问道。荀诩看看冯膺怨恨的眼色,觉得自己没什么选择,于是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看来杨仪是在城里听到什么风声,于是立刻赶来查问的。

      说完以后,荀诩抬起头去看杨仪的脸色,心中暗叫不妙。他知道这位上司是个睚疵必报的人,尤其是这一次,令他的部门丢脸的是他死对头的下属,杨仪会有什么反应荀诩实在是难以猜度。

      杨仪慢慢用手垫起下巴,脸上似笑非笑:“孝和,你现在立刻写一份报告给我,尽量简洁点,但一定要概括全部要点。”荀诩不敢不从,于是赶紧退到旁边的记室,铺开一张素纸,伏案写起来。外面没有脚步声,想来其他官员全都站在杨仪身后不敢离开。

      等到荀诩写完拿出去交给杨仪,杨仪看了一遍,“唔”了一声,将其折好放到袍袖里,然后起身离开了“道观”,其他什么话也没说。

      等到杨仪一走,这群官员才松了一口气。冯膺气的指着荀诩鼻子颤声道:“你,你看看你做的什么好事?!”

      “调查工匠户籍,排查其中有可能与魏国细作接触的人。”荀诩平静地回答。

      冯膺怒气冲冲地说:“你现在把事情搞的一团糟,让我们这些在上面的人很被动!”

      姚柚这时伸出手拦住冯膺:“少敬,不要说了,此事也与孝和无太大责任。我看是军方那些家伙欺人太甚。”冯膺这才罢手,仍旧怒目以对。狐忠站在荀诩身旁还是那副轻松的口气:“孝和,这回你可厉害了,挑动起了司闻曹与军方的全面对抗呀。”

      “我若有这么大能耐,早抓到老鼠了……”荀诩没好气地回答。马信本想过去拍拍他肩膀,但看到冯膺的怒目就把手缩回去,他在司闻曹里算是个老好人,人挺热心,就是没什么魄力,老爱看上司眼色行事。

      姚柚不喜欢闲谈,他直接问道:“无用的话不要说,孝和,你目前查到些什么吗?”

      “刚刚确定了弩机技术可能泄露的三个源头,其中军技司我们已经保护起来了。其他两个源头如您所见,军器诸坊被拒绝入内,而配置了弩机的部队就更不要说了。”

      “魏国老鼠的行踪呢?”

      “已经通知各个关口严查,南郑的各大客栈与酒楼等公共场所也布下了暗哨。目前还没有什么收获。” 荀诩又死性不改地加了一句,“放心,我们会捉到老鼠的,只要我们有耐心……与配合的合作伙伴。”

      “这个时候就不要说这样的话了……”阴辑不太高兴的教训道,荀诩对于这位情报工作的老前辈不敢不尊敬,于是乖乖闭上嘴。

      阴辑咳嗽了一声,象是给学员上课一样缓缓说道:“以我们在陇西的经验,派驻一名与当地居民有相同文化背景——比如我们就曾经发展过羌人——的细作往往会更容易在当地得到支持,所以我建议你最好去查一查五斗米教的信徒,也许曹魏的同行们思路跟我们一致。”

      荀诩看了冯膺一眼,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回答道:“已经针对这种可能调查过了,基本排除了这种可能。”冯膺在一旁露出如释重任的表情。

      “说起来……杨参军怎么没听完孝和的报告就走了。”马信张望了一下门口,姚柚接口冷冷地说道:“这不是他关心的,杨大人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

      他的口气说不上是陈述事实还是讽刺。

    • 家园 第十一章

      二月二十六日,上午,“道观”。

      “你是说,你怀疑五斗米教与这一次的细作事件有关系?”

      冯膺拿着荀诩的报告,皱起眉头表示自己的态度。荀诩答道:“是的,根据我们以往的经验,五斗米教曾经被曹魏情报部门当做秘密管道使用,没有理由不认为他们会再利用一次。在第五和第六枚竹简上您可以查到相关的背景资料。”

      冯膺阴沉着脸没有回答,而是机械地翻开了第五枚竹简。

      五斗米教是当年张鲁统治时候流行于汉中的宗教,教主张鲁自称为“师君”,教内中层管理人员称为“祭酒”,而普通的信徒则称为“鬼卒”。五斗米教信徒遍及汉中全境,根深蒂固。张鲁投降曹操迁居到关中以后,五斗米教遭到了蜀国的严厉打击,但却顽强地在民间生存下来。汉中地区仍旧有许多信徒们搞地下集会,来遥拜已经被曹操封为阆中侯的张鲁。等到张鲁死后,他的儿子张富继承了阆中侯的爵位,汉中的信徒们认为他是教宗的继承人,转奉他为新的师君。

      “目前张富就在洛阳居住,假如曹魏派细作前来的话,应该会打着他的旗号来换取信徒们的合作。”

      荀诩恭敬地把双手垂在两侧,希望能换取这位主管的首肯。没有他的批准,靖安司没法采取大规模的行动。

      冯膺把竹简搁到了案几上。“这份报告我会考虑的,但现在我们恐怕更加需要的是审慎。”

      “为什么?”荀诩大声问。冯膺不喜欢他这种直言不讳的态度。硬梆梆地回答:“你忘了吗?上次勉县只是逮捕了一名涉嫌杀牛的五斗米信徒,结果就导致一个村的信徒围攻县尉。我军在四月份就要对曹魏发动一次新的攻势,一定要确保后方的稳定。”

      冯膺把“稳定“二字咬的很清晰,他可不希望现在出什么大乱子。

      荀诩有些怒火中烧,他有些不客气地说道:“我会很‘稳定’地去查五斗米教,请您放心。”

      “清查五斗米教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资源。比起这个未经确定的推测,设法保护好弩机技术的源头才是更重要的吧?”

      冯膺在手里转着毛笔,慢条斯理地回答,他见荀诩脸色不太好,又补充道:“你的建议我会提请丞相府审议的。牵涉到宗教事务,就不是我们司闻曹就能做主的了。”说完随手把这份报告丢到了后面的竹简堆里。

      荀诩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这份报告会被压到汗牛充栋的竹简之间,逐渐被人遗忘,直到几百年后的某一天被人挖出来,到那时候无论是五斗米教还是蜀国恐怕都已经灭亡很久了。

      他见无法说服冯膺,只得愤愤地离开道观。冯膺对他的排挤已经到了如此露骨的地步,这让他异常愤怒。迎面狐忠走过来,他见荀诩气色不好,过去打了个招呼。荀诩将报告的事说给他听,狐忠听罢后笑了笑:“荀孝和啊荀孝和,你该好好了解一下官僚世界才是。”

      “我一直以为只要知道谁通敌、谁卖国就够了。”

      狐忠捉狭似地挤挤眼睛:“那可是一个充满了含沙射影和闲话的世界,等着我们去挖掘呢。”

      “嘿,这可是我们靖安司的工作……”荀诩有些狼狈地回答。

      “你要的人我下午就把他们调过去,他们可都是些能干的家伙……”狐忠看到冯膺在朝这个方向看来,故意提高嗓音说,然后压低了嗓门:“去查查了去年戊字开头的巡察记录,你会有些收获的。”

      回到自己的办公处,荀诩派人取来了建兴六年靖安司对蜀汉官员的巡察记录。这些竹简上都蒙着厚厚的灰尘,将荀诩周围三尺以内的空间塞满,仿佛一圈竹制的城墙。

      原则上蜀汉禁止对自己的官员进行监视,但会不定期地派人对一些特定人物——比如马岱、姜维以及一些低级的陇西籍将领与官员——进行“巡察”。

      通过整整一个下午的翻阅, 他终于发现了一直想找的东西。这是在去年九月二十六日的巡察记录,监视者的报告里显示在那一天有一男一女两名身份不明的五斗米教徒前往马岱的宅邸,谈话的内容不详,但最后那两名教徒被马岱赶出来,马岱却没有报官。在这份报告的结尾有冯膺的批阅:“阅、不上。”意为这不重要,直接归档即可,不必上转。

      “狐忠这家伙还真是厉害……”

      荀诩拿着这份材料,不禁大为感慨。狐忠负责情报解析工作,这份资料他见过并不奇怪,但他居然可以把去年一份并不重要的报告编号与内容都记得清清楚楚,这就不能不让人感叹了。

      “报告!”

      这时一名侍卫来到门口,神情有些紧张。

      “唔?怎么了?”荀诩把竹简搁下,抬头望去。

      “我们前去调查弩机工匠户籍的人出事了。”

      荀诩一惊,连忙问道:“伤亡如何?”

      “我们的人被打伤了两个,其中一名还伤的挺严重。”

      “对方是谁?”荀诩疑惑地问道,靖安司的对手多是躲躲藏藏的细作和叛贼,所以调查人员被公开袭击是极少有的事情。

      “……呃……”侍卫迟疑了一下,在荀诩的逼视下才吞吞吐吐地说道,“是,是魏延将军的部下。”

      荀诩觉得脑袋“嗡”地一声大起来……

      ……就在同一时间,南郑城内的东区第三个十字街口处发生了一起小小的交通意外。一辆拉着干粪饼与草木灰的笨重牛车忽然失去了控制,与刚巧路过的一位官员的坐骑相撞。赶车的农民大概还没有弄明白被冲撞者的身份,用浓重的汉中口音破口大骂。愤怒的护卫们一拥而上,将那这个吃了豹子胆的莽人揪下车来。官员走到农民面前刚要说些什么,那个农民却突然冲到面前抓住他手臂,官员吃惊地向后退去,并重重地扇了这个僭越者一耳光。

      众护卫又是一通拳打脚踢,将农民推到一旁去,然后扬长而去。一直到官员的队伍走远,可怜的农民才悻悻地从地上爬起来,揉揉被打痛的胳膊与背,将牛车重新套起来,一边小声咒骂一边在周围好奇路人的围观下离开。路人见事情已经平息了,也就一哄而散。这种事司空见惯,连做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没什么价值。

      在与农民相反的方向,那名官员骑在马上微微欠着身子,以便遮住身后随从的视线,然后他慢慢张开紧握的右拳,掌心是一团纸,上面写的是:“预备地点甲,明日午时”。

      糜冲与内线终于接上了头。

      南郑城向西去沔阳方向十里靠近沔水右畔有一处盆地,当地人称神仙沟;整个盆地呈半月形,其间沟壑纵横,呈现出典型的汉中地貌。因为神仙沟不适宜通行,所以本来沿着沔水连接沔阳与南郑的官道在这里拐了一个弯,从北侧绕过盆地才继续前行。当年曹操入侵汉中的时候,为了拱卫南郑,张鲁的弟弟张卫在神仙沟中设置了一个大营。后来张鲁投降,这个大营随之荒废,能拿的全被当地老百姓拿走,只剩下断垣残壁。有人说这里中陷外凸,纵沟横锁,正是一个“困”局,因此老百姓们都逐渐不再靠近,连蜀汉官方都敬而远之,任由其破败下去。

      不过今天神仙沟中的废弃营地中却出现了几个久违的人类。他们都是一副平民打扮站在这片废墟之间,似乎在等候着什么。

      “你们两个,去那边望风,你们两个去另外一边,碰到什么可疑的动静,就立刻通知我。”

      黄预指示四名五斗米教的信徒四处把风,然后不放心地看了看左右,对站在他身旁的糜冲说道:“糜先生,那个人说的确实是这个时辰么?”

      “唔,我们只管安心等候就好。‘烛龙’大人一定会来的。”

      糜冲抿住嘴,双目直直地盯着废墟中的某一处。一阵风吹过,残破的营帐残片呼呼地舒展开来,发出“啪啪”的声音,让置身其中的人油然生出一种空寂的不安感。

      黄预不安地看着四周,尽管已经做了周密的部署,他始终还是觉得有些忐忑。这是从蜀汉占领汉中以后他所留下来的心理焦虑症。黄预是五斗米教的热情崇拜者,他的梦想就是在师尊的率领下建立一个纯粹的和谐之国。当师尊随曹魏军队撤出汉中以后,他留下来负责领导剩下的教徒,并在蜀国屡次打击之下顽强地维持着五斗米教的地下活动。

      当黄预在四年前得知张鲁去世的消息,一度难过到想要自杀,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生存意义。但很快曹魏派人过来秘密联络他,告诉他张鲁的儿子张富继承了其父的职位。那个人说皇帝曹睿亲口允诺天下统一以后,会促成五斗米教在张富的旗帜下复兴,于是黄预的希望重新燃烧起来。这一次糜冲的到来让黄预看到了曙光,他认为曹魏的这次行动将会是复兴五斗米教的前奏。

      当太阳划过天顶的时候,“烛龙”终于出现了。看着这个穿着蜀国官服的人一步步走过来,即使是糜冲也不禁紧张地舔了舔嘴唇。“烛龙”是魏国情报部门最宝贵也最隐秘的一笔财富,他在蜀汉内部身居高位,向魏国提供过很多价值极高的情报,但却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为确保安全,他很少参与魏国在蜀国的其他间谍活动;这一次为了获取弩机技术,郭刚与郭淮才得以动用“烛龙”来配合行动。

      “衔烛而行,以照幽明。”远处的烛龙传来暗语。

      “日安不到,烛龙何照?”

      糜冲一边回应,一边挥了挥手,黄预心领神会,低声叮嘱了一句“糜先生当心”,然后垂头走远。见到黄预离开,“烛龙”这才走近,他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就是从北边来的吗?”糜冲明白两个人见面时间越短,被发现的风险越小,于是也言简意赅将郭刚的计划介绍了一下。

      “呵呵,他的胃口还真不小呢。”“烛龙”评论说,“不过计划还算周详,很有想象力。”

      “只要一得到相关资料,我就可以立刻着手准备。”

      “唔,你所需要的资料和装备我可以提供,不过你要小心,靖安司的人已经进驻了各个要害部门,他们嗅到了一丝气味。”

      “影响会有多大?”

      “目前他们所知的不多,只能做有些缺乏明确目的性的宽泛监视,对此次行动的外围或许会造成些麻烦,但影响不了核心计划。”

      “那就好。”

      “整个行动必须在三月十六日之前完成。不要小看那些靖安司的人,他们和在秦岭地区的蜀军一样纠缠不休。”

      “不过他们会一无所获的。”从糜冲的表情里看不出他指的是靖安司还是蜀军。

      接下来两个人约定了传递情报和装备的方式,随即结束了会面。他们并没有确定下一次的会面时间,那样风险太大。 糜冲在临出发前得到过明确的指示,“烛龙”的工作只是提供情报来源,不参加具体行动。

      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一直到“烛龙”走后一个时辰,糜冲和黄预才离开神仙沟,。他们与在官道附近放羊的五斗米信徒会合,一起动身返回南郑。来到南郑城门的时候,糜冲发现守城的士兵正在急急忙忙地将城门口的木栅搬开,并将要进城的老百姓赶到道路的两旁。过了一会儿,一扇中门隆隆地被人从里面推开。

      平时南郑城只开侧门供平民进出,只有碰到有紧急公务时才会将大门打开。“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了。”糜冲站在人群中想,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猜想似的。很快城门另外一侧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在城楼甬道中回响格外地清晰。随后五、六名骑士飞奔出南郑城,消失在大路尽头,但从他们的服饰来看似乎并不是军方的。

      “也许是哪几个倒霉的文部官员吧。”糜冲事不关己地想,然后转身随着人群涌入南郑城。

    • 家园 实在忍不住到幻剑看了全文,老兄你太强了!!

      一口气看完,马兄太牛比了,我觉得至少和寻秦记有一拼,有些地方甚至更好些!很多地方让我想起福尔摩斯和某些西方小说。

    • 家园 快说下去啊
    • 家园 不知道是不是用的.com登陆的缘故,我一直用.net登陆,还算可以
    • 家园 原来以为元戎最厉害,谁知蜀都更牛啊!
    • 家园 这么好的小说,放在这里是不是有点被冷落?

      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转到演义书场。

      BTW,这个小说的结局,我可希望是蜀汉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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