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袁本初密码 -- 张四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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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第三回 窦宪击胡起是非 袁安庭争论古今【下】

      原来,自打外交抗议见效,从东汉政府处领到了双倍返还的牲畜,北匈奴的优留单于意气风发,打算讨伐以鲜卑为首的周边敌对游牧民族,重整匈奴帝国鼎盛时期的版图。当年匈奴崛起之时,首先向东胡发难,东胡败走到白山黑水之间,分裂为鲜卑、乌桓、挹娄诸部,世代臣服于匈奴。东汉初年,匈奴分裂,国势衰败,鲜卑乘势西进,屡破匈奴军,还掘开历代匈奴单于陵墓,劈棺鞭尸。故此,优留单于特别仇恨鲜卑人。章和元年七月,优留单于率军东巡,名为打猎,实为侦察鲜卑虚实。不料鲜卑军早有准备,在山林里设下埋伏,射杀优留单于,还剥下他的头皮收藏。当年匈奴崛起时,冒顿单于打败月氏,斩得月氏王的首级,并取其头盖骨做酒杯,不想自己的后裔却落得今日的下场,可谓天道好还。

      优留单于一死,北匈奴大乱,南匈奴、乌桓、鲜卑、丁零诸部联合进军,优留单于的继承人难以招架,率部分属下逃到安侯河(今蒙古鄂尔浑河)以西,其余五十八部、十余万北匈奴人南下归附东汉帝国。为了与南匈奴搞好关系,在太尉宋由、光禄勋耿秉的建议下,汉章帝让这些难民都加入南匈奴。次年,即章和二年初,右贤王等几名北匈奴贵族又分别自立为单于,相互攻击,北匈奴彻底分裂。南单于屯屠何当然不愿意错过这个天赐良机,于是在当年七月上奏洛阳,表示自己将在九月匈奴龙祠节率三万骑兵北伐,希望汉军能够提供援助。窦太后得奏,便向身边的执金吾耿秉请教这个提案的可行性。

      耿秉是“云台二十八将”之一耿弇的侄子,也是建安二十三年谋杀曹操失败的耿纪的高祖父。耿家世代为东汉名将,以擅长《司马兵法》闻名。汉明帝、章帝之时,耿秉担任窦融的侄子窦固的部将,多次在西域和戈壁南北同北匈奴交战,富于军事经验。耿秉为人勇猛正直,行军和作战时都身先士卒,善待战俘,处事公平,所以不仅得到部下的爱戴,也受到匈奴的尊敬。因为耿秉是窦固的“故吏”,所以窦太后在诸将之中,特别信任他,封其为执金吾,主管宫廷的安全保卫工作,也是皇室的军事顾问。耿秉出于职业军官的观点,支持南单于的提案,认为“以夷伐夷,国家之利,”并请求亲自领兵出征。

      对于是否应当,以及如何歼灭北匈奴的问题,窦太后并不太在意。她此时最感兴趣的,无疑是怎样帮助弟弟窦宪免除死罪。既然如屯屠何与耿秉所说,这次讨伐北匈奴是一场获胜把握十足的战争,那么正好让窦宪一试,何况硬仗可以交给南匈奴去打,具体指挥又有耿秉负责。凯旋之后,肯定满朝欢庆,没人会再追究刘畅一案了。作为窦固的侄孙,窦宪自然也乐意与耿秉合作。毕竟他从来没上过战场,而耿秉已经是纵横沙场十余年的老将了。

      南单于求伐北匈奴的奏折一在朝廷上公布,立即引起了轩然大波。满朝文武热烈讨论,都认为不可答应,主要原因有三:一、北匈奴领地极远,离东汉边疆三千余里,路上多是无水的戈壁,大军通行不便,路况不熟,难以遭遇敌军主力,胜利遥不可及;二、近年来,东汉帝国境内天灾频发,饥荒不断,加上汉章帝禁止百姓铸造金属货币,又让政府垄断盐铁的生产和贸易,百姓无以为生,民怨鼎沸,不宜出兵;三、战败则大汉国威丧尽,北疆又将多事;战胜则窦宪得势,不仅刘畅案无法再追究下去,恐怕王莽之事还将重现。于是,太尉宋由、司徒袁安、司空任隗这“三公”和九卿联合上奏,请求驳回南单于的请求。

      袁安的“故吏”侍御史鲁恭又上书,进一步阐述说:一、父皇去世后,皇帝应该守丧三年,在此期间,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不应该打仗,否则就是不孝;二、匈奴与汉人风俗迥异,“气”不同,“若杂居中国,则错乱天气,污辱善人,”所以不应该把他们抓到境内;三、《易经》说:“有孕盈缶,终来有它吉,”也就是“以德治国,以义服人,才有好报”的意思,而北匈奴已经多年没有犯边,我们看到别国遭难,便急着落井下石,既不能算“德”,也不能算“义”,无以令世界各国服气;四、匈奴是汉朝三百年来的劲敌,实力雄厚,不可轻视,眼下虽遇天灾人祸,却未必容易对付,汉军的损失可能会非常严重;五、近年来华北旱灾严重,“麦根枯焦,牛死日甚,”朝廷不着手组织救灾,反而热衷于劳师远征,绝非社稷之福,“臣恐中国不为中国,岂徒匈奴而已哉!”这篇文章虽然出自鲁恭之手,但无疑也代表了三公九卿的意见,其中引用《易经》的那一段更必定受了袁安的影响。袁氏家族的对外政策一直以怀柔为主,袁绍后来能够得到南匈奴、鲜卑、乌桓等北方游牧民族的大力支持,其历史根源可谓久远。

      面对外朝官吏的一致反对,窦太后和窦宪毫不退让。毕竟,这是他们挽回名誉,乃至于生命的唯一机会。九月,匈奴龙祠节开始,南单于率三万骑兵云集在河套平原上,再次催促汉军行动。最终,窦太后力排众议,以汉和帝的名义下诏,宣布北伐开始,拜窦宪为车骑将军,耿秉为征西将军,统率北军五校和凉州羌胡;命度辽将军邓鸿(邓禹的小儿子) 统率幽州十二郡兵马和乌桓、小月氏盟军;联合南匈奴单于屯屠何,分三路进军:西路,窦宪与耿秉各率4千骑兵,左谷蠡王师子率1万南匈奴骑兵,从朔方郡的鸡鹿塞(今内蒙古磴口市西北)出发;中路,单于屯屠何率万余南匈奴骑兵,从五原郡的满夷谷(今内蒙古包头市北)出发;东路,邓鸿率领8千骑兵,左贤王安国率1万南匈奴骑兵,从五原郡的稒阳塞(今内蒙古包头市东)出发,约定在十二月会师。西路军离北匈奴领地最近,所以也是全军的前锋。窦宪与耿秉的部都是上等骑士,左谷蠡王师子智勇兼备,以往一直受到汉章帝和南单于的宠爱,其部下也是南匈奴的精锐。三路人马合计骑兵5万,随军车辆1万3千余乘。

      几乎与北伐诏书下达同时,窦太后又命人在洛阳的繁华市区给窦宪兄弟圈占几条街的土地,修造府邸,以供凯旋后居住。窦宪担心军费不足,就派人在洛阳街头公然抢劫商人财物;窦景担心兵力不足,就事先派人到边疆各郡发檄文,命令当地征调身材强壮、善于骑射的男子,送到窦家来。见此情景,朝廷官员无不敢怒不敢言,只有袁安和侍御史何敞上疏控告。袁安的表章是周荣起草的,窦宪知道后非常生气,派人去威胁周荣,要派刺客杀他,周荣不为所动。后来,袁安与任隗又十余次上奏,要求召回已经出发的窦宪军,窦太后虽然置之不理,却也相当忌惮。这时,长陵人乐恢也上表反对窦宪北伐,袁安大喜,称其为忠臣,并以司徒的身份推荐乐恢担任尚书仆射,窦太后勉强同意。至此,窦家与袁家的敌对关系已经势如水火,难以调和了。

      章和二年十月乙亥日,窦宪与耿秉从洛阳出发。出行之日,自三公九卿、诸侯王以下,直到各郡太守,纷纷派部下或子弟前来送礼,全国郡级以上的官员中,惟有广汉太守陈宠、中山相张郴、东平相应顺三人没有送礼。虽然名为万里奔袭,窦宪军的行动却磨磨蹭蹭,从洛阳到鸡鹿塞,大约2500里路的距离,3个月还没有走完。等到他们抵达,与左谷蠡王师子率领的南匈奴盟军会师时,已经是永元元年初的事了。此时,中路军和东路军早就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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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第三回 窦宪击胡起是非 袁安庭争论古今【中】

      在节省出大量军费之后,汉章帝终于可以集中全国的人力和物力,来解决一些迫在眉睫的内政问题了。在元和元年至元和三年这3年之间,他主要做了3件策划已久的大事:一,废止《太初历》和《三统历》,正式颁行新历法《四分历》;二,禁止铸造金属货币,改用布帛作货币,并由官府垄断食盐和钢铁的生产和贸易,以求阻止通货膨胀,进一步增加国库收入;三,到泰山封禅,祭祀华山、霍山和常山,视查全国,大赦天下。等这些要事办完之后,汉章帝感到,有必要奖励自己的传声筒兼驾驶员了。元和三年五月丙子日,曾经反对向北匈奴交还牲畜的司空第五伦以年老多病为由辞职,汉章帝立即命袁安继任司空。袁安由“九卿”升为“三公”,也就成了袁氏家族“四世三公”履历表中的第一人。次年,即章和元年,袁安接替卸任的桓虞出任司徒,从而进一步巩固了自己的政治地位。

      从制度上说,“三公”是东汉帝国初期最高的行政职务。不过,东汉帝国名为西汉帝国的继承者,实际上与其前任已经有了很多区别。西汉初期,皇帝的权利受到诸多限制,除了散布于帝国各地的诸侯王国之外,外朝的相权也十分巨大,常能够决定皇位的归属。汉武帝大力架空丞相,建立起超越相权的大将军、大司马幕府,并加强自己以尚书台、侍中为首的私人班底,组成了足以与外朝抗衡的中朝系统。王莽为了进一步削弱外朝,按照他奉若圭臬的周代古经《周礼》,将西汉外朝的最高职务“三公”——丞相、太尉、御史大夫——改名为大司徒、大司马和大司空,从礼法上限制他们的权势。这一举措显然有利于皇权的巩固,所以刘秀即位之后,废除了王莽颁行的所有法律,惟独保留新“三公”——大司徒、大司马和大司空,只是后来把大司徒改名为司徒,大司马改名为太尉,大司空改名为司空而已。

      孔老夫子教导我们: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没有了“大”字头衔的东汉“三公”,权力较以往更受限制。司徒原本掌管民政,司空管经济和监察,而行政权、财务权与监察权其实已被尚书台与御史台瓜分殆尽;太尉原本掌管军事,而兵权实在大将军手中。甚至就连名义上最高职位的荣誉,有时也会被“太傅”一职占据,后者号称“上公”,意思就是位居三公之上。上公和三公只有在兼职“录尚书事”之后,才能参予整个中枢决策的过程。面临如此不利的窘境,外朝的官吏们自然难以甘心,他们施展政治智能,使用种种方法,与中朝争权夺利。中外朝权力之争,贯串着整个东汉帝国的历史。直到三国时期,诸葛亮在其名作《出师表》中,还不忘告诫他的君主刘禅:“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内外相争的局面,本是汉朝皇帝们精心设计,肯定也乐于看到的。但有时中外朝斗争过于激烈,连皇权也无法加以有效控制,只得任其恶性发展,甚至最终损害到整个帝国的利益,这是后话不题。

      走上新的工作岗位,头上的旒冕从5串黑玉珠换成7串青玉珠之后,身为司徒的袁安,俨然已经成为外朝官吏的三大领袖之一。作为三公,他有权“开府”,也就是建立自己的衙门,其中包括一名属长史、二十九名掾属、四十二名令史和御属。此时的袁安早就名满天下,四方俊杰都以能够加入他的幕僚队伍为荣。在这些幕僚之中,周瑜的高祖父、庐江人周荣最得袁安的信任。除了幕僚队伍之外,袁安在司空府外还有大批追随者,特别是他的“故吏”(老下级)侍御史鲁恭尤其得力。在袁安的大力提携下,一个官官相护的新政治团体正在隐然形成之中。

      说到政治团体,刚刚崛起的袁安集团在官场里还根本排不上号。汉章帝在位时,执掌朝廷大权的政治团体首推外戚窦氏集团。窦氏家族是极具实力的凉州豪强,深受边疆游牧民族的信任,在东汉初年的统一战争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所以政治地位非常特殊。汉章帝之妻窦皇后的曾祖父是窦融,窦融之子是城门校尉窦穆;窦穆娶光武帝的亲戚内黄公主,生子窦勋;窦勋娶光武帝与郭皇后所生长子刘强之女沘阳公主,生四子二女:窦宪、窦笃、窦景、窦瑰、窦皇后,以及一个小女儿。因此,汉章帝娶的实际上是自己的堂外甥女,属于近亲结婚;而窦宪兄弟既是汉章帝的大舅子,又是汉章帝的堂外甥,与东汉皇室是名副其实的亲上加亲。早期的东汉皇帝们非功臣的女儿不娶,但是如此连续三代与皇室联姻的家族,在东汉初年可谓绝无仅有,就连阴、邓、马三大外戚家族也难以望其项背。窦宪本人也热心于和豪强联姻,收光武帝郭皇后的侄孙郭举为自己的女婿或妹夫(《后汉书》有两种记载),又与东汉开国第一功臣邓禹的亲戚——邓迭和邓磊兄弟、以及《汉书》的作者班固等高级知识分子往来甚密。

      仗着皇室、大贵族和凉州豪强集团的支持,窦氏集团成员的生活作风一贯骄奢淫逸,强横不法,经常遭到司法部门的指控。窦穆、窦勋父子都因此被捕,最后不明不白地死在监狱里。但窦宪兄弟并未吸取历史教训,反而变本加厉地在社会上横行霸道,窦宪甚至强行用低价购买汉章帝的妹妹、沁水公主刘致和她丈夫——邓禹之孙、高密侯邓干的田园。汉章帝发现之后勃然大怒,痛骂窦宪,责令他归还刘致和邓干的田园,但又封窦宪为侍中兼虎贲中郎将,不肯再加惩处,在客观上助长了窦家成员的气焰。

      章和二年二月壬辰日,汉章帝驾崩,年方十岁的汉和帝继位,窦宪的妹妹窦太后临朝听政。按照章帝遗诏,窦笃升为虎贲中郎将,窦景、窦瑰升为中常侍。不久之后,窦太后便下诏,命窦宪兄弟与太傅邓彪、太尉宋田、司徒袁安、司空任隗等老臣共同辅政。皇帝年幼,外戚坐大,朝野有识之士都担心王莽篡位之事将会重新上演。窦宪兄弟虽然表面上摆出谦卑的态度,处处推崇邓彪、袁安等人,暗地里却我行我素。没过几个月,宫内爆出了不利于窦氏集团的大丑闻,内外朝之间的矛盾骤然激化,权力斗争一触即发。

      汉章帝驾崩之后,窦太后年纪轻轻就守了寡,难免耐不住寂寞。章帝尸骨未寒,她就在葬礼上结识了同样年青英俊、风流潇洒的社会名流——都乡侯刘畅。刘畅是光武帝长兄刘演的曾孙,又是邓迭和邓磊兄弟的朋友,所以能够频繁进宫与窦太后幽会。窦宪见刘畅日益受宠,担心他会危及自己的政治地位,就派刺客刺杀了刘畅,尔后把责任推给刘畅的弟弟刘刚。刘畅、刘刚兄弟素来不和,百官也都有怀疑,于是派人逮捕刘刚,酷刑逼供。惟独尚书令韩棱和太尉掾何敞认定刘刚无辜,而且谋杀犯就在洛阳,便说服三公联合调查,终于牵涉到窦宪。消息传开,登时天下大哗。窦太后又羞又恼,只得把窦宪召到宫中,软禁起来。窦宪一筹莫展,自以为难逃死罪了。正在此时,从北方边境传来的几份奏折,犹如大旱时的甘露,不仅给窦宪带来了救命稻草,还赐予他一次千载难逢的建功立业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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