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漫笔历史形态学 -- 浮云
对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观察、认识、理解,是一个永恒的迷人话题。围绕这个话题,有无数的理论体系和争论。历史形态学,是这些体系和争论中一个完整的,有自身发展脉络和影响的一个小学派。
浮云不才,以简薄学力,为朋友们介绍一下这个学派。因时间精力限制,也因不够严谨的性格,很懒惰的写出乱七八糟的随意豆腐块,形成一组长长短短的贴子。故称漫笔。
《西方的没落》The Decline of the West,1918年7月在维也纳出版。作者是默默无名的中学教师O.Spengler,中文译作奥·施本格勒,也译成斯宾格勒(1880-1936)。有关这名杰出的历史哲学家,浮云将在后面专文介绍。
本书出版后,曾经风行一时,对后世更产生广泛影响。全书分为两部,1918年出版的第一部是古典数学、欧洲宇宙认识、欧洲艺术史和德国哲学的集合。这反映出斯宾格勒的历史观——历史绝不是军事和政治史的集合。历史是人的历史,而人,是精神动物。家师多年前曾经在上海,遇到雷海宗先生的弟子。据这位雷门高足介绍,《西方的没落》实际从来没有在中国完整出版过,原因很简单,这第一部,没有人译得了。有关雷海宗先生与《西方的没落》,浮云也将有专文介绍。这里谨对荜路蓝缕的学界前辈,表示深深的敬意。
1922年,“收回重新校订”的第一部和《西方的没落》第二部出版。所谓的历史形态学,每一言每一字,实际都是在这第二部。至少在浮云如此。斯宾格勒认为那一部更重要?这是一个俺回答不了的问题。但第一部出版时,立即轰动欧洲文化界,也让作者一夜成名是事实。
斯宾格勒认为,前人对历史的描述和理解是不对的。他认为,人类历史不是自始至终发展的,而是要划分成不同的文化与文明。他认为世界历史上有八种自成体系的伟大文化,即埃及文化、巴比伦文化、印度文化、中国文化、希腊罗马的古典文化、墨西哥的玛雅文化、西亚和北非的伊斯兰文化、西欧文化。每种文化最初都是蓬勃兴起,落地生根,开花结果,最后枯萎凋落,完成生命的周期。斯宾格勒认为,八种文化中的前七种或已死亡或已僵化,惟西欧文化还在兴盛,但也即将进入无可避免的衰落。这也就是《西方的没落》书名之来历。
斯宾格勒的学说,汉译称为历史形态学、文化形态史观、比较文化形态学。浮云采用历史形态学。斯宾格勒以一己之力,建立一个学派,后来英国大学者汤因比宣称受到他的直接影响。有关汤因比及其《历史研究》,浮云也将专章介绍。后世有关文化演变、文化冲突、大国兴衰的讨论,都或多或少有这一学派的影子。
据浮云所知,《西方的没落》第一个中文译本,是1963年商务印书馆齐世荣译本。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绝对是中国文化传播中两个居功厥伟的出版商。所以当浮云得知雪个为商务译过书稿时,立即佩服得五体投地。
很遗憾的是,浮云对齐世荣本,就是在精读了另一译本后简单接触了一下。庸碌之间,十余年居然无瑕阅读。浮云精读的,是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88年本,译者陈晓林。据本书“译例”,所译版本,是1962年的“全一册”英文版。英文版已经“颇有删削”,所删处——均为烦琐之论据与明显的偏见,全书论旨,不受影响——这是原文原话。
浮云想破头也没有弄明白,这些大师们是根据什么认定斯宾格勒论据的烦琐与明显偏见,又是根据什么认定,删完不影响全书论旨的。
坐等浮云兄讲解。
在德国的辉煌人物长廊中,斯宾格勒实在只能是二三流人物。浮云以为,他最显眼处,就是“学术史上最后一个建立大构架的人士”。
斯宾格勒生于1880年5月29日,逝于1936年5月8日。他曾在柏林大学学习数学、哲学和历史。以一篇研究赫拉克利特斯的论文获得博士学位。后来,他在一家中学里担任数学教员。
他的生活极度贫困,陋室简居,没有电灯。他在油灯下进行研究工作,连买参考书的钱都没有。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斯宾格勒完成了《西方的没落》,但长期找不到出版商,直到1918年该书出版,才一夜成名,但也是毁誉参半。
难得可贵的是,斯氏成名后,依然过着一种近似隐居的生活。他虽然又发表了一些著作,但在社会活动方面几乎是零,而且没有以他的巨大声誉换钱。可能对他来说,也不需要太多的金钱。
不少朋友,惊异于黄仁宇的“大历史”。实际上,全球史观或整体史观的确立,有一个长期的发展过程,而斯宾格勒也为此付出了汗水。今天我们视为当然的,每个小学生都掌握的“地球”这一自然、历史、人文概念,前辈们荜路蓝缕,所费良多。
斯宾格勒时期,在欧洲,欧洲中心论仍然有不可动摇的地位。这一理论用“古代——中古——现代”这一系统,组织起欧洲的历史,并以之视为世界的发展。斯宾格勒对此大胆的提出怀疑。下面的段落,完全出自汉译原文。浮云以为,仅这些原文,也足够阅读的快乐,无需再做更多 的解释。
由于那个把历史分割为“古代——中古——现代”的不可信、空洞而又毫无意义的架构,完全统治了我们的历史思考,以致我们这个从日耳曼—罗马帝国时代起,才在欧洲的土地上发展起来的文化,竟不能觉察到,自己在高级人类的历史中的真正地区性位,也不能判断出,自己的相对重要性如何?
对于西方文化而言,雅典、佛罗伦萨或巴黎当然要比洛阳或佩特巴里特(Pataliputra印度古都)重要。但是,是否可以用此等价值标准,来建立一个世界历史的架构系统?如果可以的话,则中国历史家,大可建立另一个世界的历史系统,而把十字军、文艺复兴、凯撒与腓特烈大帝一笔带过,丝毫不予重视。
在我的系统中,不承认古典文化或西欧文化,相对于印度、巴比伦、中国、埃及、阿拉伯及墨西哥文化而言,有何特殊的地位。因这些分别存在的文化,从物质的观点来看,并不弱于古典文化,而且经常在精神的伟大、及力量的飞腾方面,超越了古典文化。
“古代—中古—现代”这一架构毕竟已经发挥尽了它的用处。作为一种科学的基础,它虽然太偏颇、狭隘,可是我们以前没有其它的形式,可以用来排列我们的历史资料,而且多亏了它,世界历史经过了一番过滤,留下我们可以分类的残基。可是,这一架构所应存在的时代,早已过去很多世纪了,我们的历史资料增加得甚快(尤其是那些不能塞进这一架构的历史资料),于是,这一架构不得不开始分解,成为一片污泥。
†在我的系统中,不承认古典文化或西欧文化,相对于印度、巴比伦、中国、埃及、阿拉伯及墨西哥文化而言,有何特殊的地位。因这些分别存在的文化,从物质的观点来看,并不弱于古典文化,而且经常在精神的伟大、及力量的飞腾方面,超越了古典文化。
2百年前的黑格尔的被简单化的一句“中国人没有哲学”至今仍在困绕着很多国人,引文正是对此的有力驳辩。
俺没看错人,浮云老弟果然大才!
小小得意一把,嘻嘻。
当人们谈论历史时,往往故意回避一个核心问题:研究历史就是为现实服务的。
但确有学者,在自己的研究中直奔主题。斯宾格勒就是这样的学者。他要以自己的努力,指出西方的没落这样一个现实问题。
二十世纪初期,欧洲的老牌帝国主义英法已经衰落,后起的德俄面临外界的压力,巴尔干火药桶处于准点燃状态,未来的大国美国还在积蓄力量,而亚非诸国处于边缘状态。经历了工业革命的欧洲,社会各阶层间矛盾冲突越发激烈。所有的思考者,都在痛苦的思索人类的过去与未来。各种流派的学说不断诞生,历史形态学,就是其中之一。这一切,正是历史形态学轰动欧洲的背景与原因。
在《西方的没落》第一部“形式与实际”,第一章“概念的引介”的第一段,斯宾格勒开宗名义:在本书中,我们第一次作下述的冒险尝试:尝试预断历史的发展,尝试在文化的命运中,看清那些尚未经历到的阶段,尤其是看清这实际上已处在完成状态的,此时此地唯的文化——西方的欧美文化。
斯宾格勒所称西方,指的是经历了宗教改革、文艺复兴、工业革命和殖民扩张的西欧。这个西方,正在没落,而现有的哲学观点无没解释更无法挽救这种没落——他甚至对此没有论证,而是直接端出自己的观点。
他认为,人类社会历史发展是“文化”,而突破原始阶段的文化,是“高级文化”,文化再发展下去,就是“文明”。这个发展的最终结果,就是“文明的死亡”。只有观察清楚这个过程,才能合理的解释每个历史片断,这证明,人类历史,是一个有固定结构的有机体,如同任何有机体一样有一个生长发育灭亡的过程。他称这一整套理论为“世界历史的形态学观念”。
斯宾格勒认为,有八个高级文化,都有同样的建构,同样的发展,与同样的持续。他认为,可以把这些文化进行比较研究,来解决面临的问题。
斯宾格勒的历史形态学,是以惊人的勇气,构建一个宏大的框架。毫无疑问,从目的本身说,他失败了。但从学术发展看,他踏出了极坚实的一步。相信有众多朋友,看到历史形态学的基本理论会感到眼熟,那是因为,后世众多学者,都或多或少采纳了他的见解。
以浮云所知,在斯宾格勒之前,没有人提出相似的东西。在修正版原序中,斯宾格勒本人宣称,最后在他手中形成的,是“德国的哲学”。他的学术来自歌德和尼采。歌德给了他方法,而尼采给了他怀疑的能力——请大家不要怀疑自己的眼睛,这个歌德和这个尼采,就是最广为人知的歌德和尼采。
斯宾格勒认为,人类的命运,最终是一个文化发展的问题。这个文化发展,有一个必然的,从生机勃勃的发展阶段,到高级并死亡的过程。他称前者为文化,后者为文明。而从文化到文明直到死亡,是个必然过程。
斯宾格勒认为,文化是充满生命力的,充满想像力的,是“母土”。而文明,则只知对外扩张,以物质的眼光看待一切,僵化刻板,是有数的“都市”。
斯宾格勒以欧洲古典文化,来解释他的文化——文明体系。他认为,欧洲古典文化的希腊阶段,是文化阶段,而公元前四世纪开始的罗马时代,是文明时代。罗马这一野蛮民族,并未开创,而是终结了一个伟大的文化发展。罗马人是非精神的、非哲学的、缺乏艺术的、排斥异族以至于残忍地步的,不计一切追求具体成功的。像罗马人这样,把想像力全指向于实际的事物,在希腊文化中是绝无此事的。
斯宾格勒分析,希腊,重灵魂,罗马,重智力。这一对立,正是文化与文明之间的区别。历史上一再出现罗马人这种心肠甚硬、完全反形上思考的人,而每一文化的晚期,其心智与物质的命运,皆操在这种人手中。
斯宾格勒从历史形态学的角度,认为文化到文明之间的过渡时期,在古典世界,是发生于西元前四世纪,在西方文化,则发生于十九世纪。从这过渡时期以后,重大的心智决定,皆发生于三四个“世界都市”之中,而不再由全世界来决定。从前,即使是一个小村庄,也是世界的一部分,而现在世界都市则已经吸尽了整个文化的内容,那些古老而广大的土地,变成了俗不堪言的地域,只配以其剩余价值,来奉养世界都市中的高级人类。
因为各文明体系的过程一样——也就是历史形态学意义上的过程一致,所以文化到文明的过渡,只有时间上的变化而无实质的不同。当西元前411年,中国名义上的共主周天子变成只是东方诸候式的一邦领主,以及在西元1793年,法国把路易十六送上了断头台时,这两大文化,便分别进入了文明。
《西方的没落》作者认为,帝国主义是文化终结的典型象征。它是僵化的死物体,一些残渣剩滓而已,有如埃及帝国,或者印度、中国、印度帝国那般。帝国主义正是不折不扣的文明。这一现象的形式,正是西方文化不可避免的命运。
尼采“怀疑一切”、“否定一切”,但否定和怀疑并不同于前人,他保留了“自我”。
上帝死了
斯宾格勒认为,每一种文化都有其象征。这一象征是文化符号,代表着这种文化的生成和发展。每一文化的基本象征,自然存在于国邦的形式、宗教的神话与仪式、伦理的思想、绘画音乐与诗的形式,每种科学的基本观念之中。透过每个人、每个社会的形式感觉,由时代记录每一个生命表现的风格。
斯宾格勒称的古典文化,学界一般称为欧洲古典文化,指的希腊罗马文化,时间从克里特、迈锡尼文化至公元476年西罗马灭亡。他所称的西方文化,学界一般称为欧洲基督教文化,时间从476年至今,其中又以公元476年至公元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为中世纪时期,公元1453年至十七世纪资产阶级大革命为近代时期,资产阶级大革命至今为现代。他认为,古典文化的象征是“个体”,而西方文化的象征是“空间”。
在历史形态学框架下,古典文化的象征是实质而单独的个体。古典文化有对大自然的热爱,有神秘深沉的激情,有无可名状的被弃绝于世之感。古典文化强调个体,所以排斥了一神教,形成万神庙。个体的美,体现在种种方面。斯宾格勒专门介绍了一首欧洲古代北蛮人的诗歌:
变成了不幸,永恒而长久,
男女皆如此,于世为刍狗,
惟是我情侣,相偎共长久,
亘古不离分,我和西格窦。
斯宾格勒盛赞这首诗韵律苍淳而悲壮,具有不可想像的空间与距离的庞巨之感。
斯宾格勒解释西方文化的基本象征,是纯粹而无穷的空间。这个空间,是西方人宇宙观中最为真切也最为雄伟的元件,它本身吸纳了、也引发了所有事物的实质内涵。古典的浮雕,在一平面上表现为一严格的立体图像,所以图像之间固然有区间,却绝对没有“深度”。而相反,17世纪法国著名画家克劳德·罗伦的风景画,则根本表现为“空间”,图中的所有形体,都是光线及阴影的承载者。空间在绘画艺术中的极端表现就是印像派,世界的具体形像消失了,展现的完全是空间的内涵。
斯宾格勒是一个在斗室中思考世界的人,他的学术方法,在后世被定义为历史哲学,换句话说,是完全非实证的。各种历史资料,只是被他切割为证据来论证他的观点。质问斯宾格勒,古代浮雕代表了没有空间感,那么希腊艺术中杰出的立体雕塑是怎么回事,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也不会有人这样质问他的学说。
斯宾格勒对待他的母体文化尚且如此,接下来,他有关埃及、中国和印度的论述,就更是离题万里了。而他所表现出的自信,几乎是空前绝后的。他甚至从来不思考,别人也会像他一样画出同样的圆。
我在这一块儿正困惑着呢,坐下来听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