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戏曲杂谈:尚方剑、龙头铡与八贤王 -- 河蚌
戏曲曾经是人类最流行的娱乐,特别是一些很少有人注意的边远地方,戏团的到来往往能够吸引所有的人,即使是一个草台班子。中国人的南腔北调也造就了中国文化的多样,这从戏剧也可以看出来,几乎每个省份都有自己的地方戏曲,而安徽黄梅戏、河南豫剧、越剧和河北梆子更曾经风靡全中国,虽然在电视的冲击下,他们都已经又退回到原来的地方,甚至已经快成为文物了,但是研究一下地方戏曲来分析中国的风物人情还是很会有些心得体会的。
虽然悲剧与喜剧比起来更让人回味,也似乎地位更高,比如《奥塞罗》远比《无事生非》出名,《哈姆雷特》也胜过《威尼斯商人》。但人们好象喜欢喜剧总胜过悲剧,对于中国人来说,则更是如此。因为中国的戏曲都来自于民间,对于小人物来说,看戏就是为了找乐子,生活已经够艰辛的了,何必花钱再买几天的坏心情。老百姓喜欢皆大欢喜的剧,当然戏曲家们也都往这方面努力,于是表现始乱终弃的悲剧《莺莺传》被改成了才子佳人的喜剧《西厢记》,而六月飞雪的《窦娥怨》虽然名列戏曲第一名,却很少见到演出。
相对于已经登堂入室的京剧、昆曲,地方戏曲更加草根也更能体现出上述的特征。封建时代绵延两千年,君权至上,奉天承运,其间充满忠诚与背叛、统治与篡权的权谋政治,但人们就是这么奇怪,最血腥的生命轮盘赌竟也是人类历史上最吸引人的部分。戏曲里面自然少不了这些王候将相,少不了君臣父子,只是到了地方戏曲里,这竟然多了无数的喜剧色彩。草民们虽然没有文化,没有见识,会说出“皇上还不得天天吃饼子卷大葱”这样的名言,但却也喜欢谈大人物的故事,更喜欢能够快意恩仇的滋味,于是这便出现了许多从未在历史中出现的道具和职位。
中国是一个等级的社会,也是一个人情的社会,不过唯独缺少的就是法。“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众皆日可杀”,众声鼎沸之下,许多不该结束的就结束了。但更多的却是特权下的腐败,公子哥儿草菅人命,无法无天,不能治罪,就算来了一个清官,给判了罪,保不齐前面刚判完,后面来一纸公文,人给放了不说,连清天大老爷也给放了外任。对于这些恶人而言,最好的办法就是现杀现斩,一刀两断,永绝后患,人已经杀了,看你们这些权贵还有什么招。
“尚方剑”作为一个传奇就这样粉墨登场了(历史上这个道具是有的,但好象远没有到随便杀人的程度),任何的权贵到了它面前都只有打哆嗦的份,因为他不但能够“先斩后奏”,而且根本不受律法中“诏狱”、“秋决”的限制,可以立即执行。于是不管你有天王老子的爹还是王母娘娘的妈,这时都不管用了,因为这位拿剑的爷不管是一个七品芝麻官,还是一位新科状元,或者是位巡按,他都代表皇上,这剑就是皇上,想砍谁就是谁。而更可怕的是,皇上可能有血晕症,而这位爷则可能是一屠夫,手下早已害了三千性命,注定要去无间地狱的主,所以多一个也不多,绝不会为一生灵而破戒,这苦主除了喊“苦呀“,也只有伸着脖子等着听“咔嚓”了。
“尚方剑”是皇上授的,自然也能被皇上收回去,虽然可以管所有的人,但是还是管不了皇上。然而,西宫娘娘总是坏的,她的老子“太师”也总是一个奸臣,不但害忠良,而且隐含篡逆之心。可是皇上爱美人胜过江山,心已经被狐狸精给迷了。那就没有人能管了吗?于是循着小民的思路,扳着指头算一下,比咱大的是爷,比爷大的是县官,比县大的是州,比州大的是洋,比羊大的是牛.......那么比皇上更大的是谁,那自然是太后(太后唱:“可怜,我那早逝的夫呀....呀”)。
太后就是皇上他妈,皇上再厉害,他不也得有妈是不(这个倒也确实,这历史上,生父不明的皇上有好多个,比如那个刘小,但是不知道妈是谁的好象没有),有妈就得服妈管,于是,就有了“龙头铡”。当然这种致命的大杀器,也只有“包黑子”那厮敢玩,龙头铡不但能先斩后奏,而且在此之上又加了一项,就是能铡皇上。当然小百姓还是知道分寸的,虽然设计出这样的大杀器,也晓得不能随便乱用,例如,那个皇上还是不能铡的。于是退一步,咱铡个龙袍总是可以的吧,皇上以一件衣服(也就是面子)换来了生命(这才是里子),自然是大大的便宜。而青天包大人则有了至高的尊严,令我们这些扇子们也大大的得意,大大的有面子。
当然,还有比皇上他妈更大的,那就是皇上他爸,不过,一般而言,出事的时候,皇上他爸最大的可能性是已经成了“先皇”。但先皇之所以被称之为“先皇”就是因为他的圣明,他虽然仙去的早,却能预知多年后的事情,并早已经为之精心准备。先皇比之太后,更大的能耐是不但能给东西,还能给身份,东西是身外之物,身份则不一样。于是就有了“杨家将”的救星,“八贤王”和他的 “瓦面金锏”。皇上虽然厉害,到了八王爷这儿就只能是一个小孩,八王爷一到,皇上不管有多大的事儿,都得立即过来请爷请安,然后请座,站在旁边战战地听训,八王一出,有什么再难解的事,到这就算结了。按照游戏里的术语,这就是“KEYMAKER”,而在架空小说,这叫做“金手指”,意思都差不多,只要放出来,多难的关这就算过了。
八贤王再厉害都只是一王爷,皇上尊敬他更多是因为他是叔叔,辈份在那儿呢,别看他那“瓦面金锏”晃的厉害,实际上也重来没敢拿出来往皇上身上招呼。皇上是最大的,这不能改,但咱就不能弄出一个和皇上一样的,比如“齐天大圣”什么的?哈哈,“一字并肩王”就这么隆重产生了,你皇上不是大吗?我虽然不叫皇上,但我这王和你是一般齐的,而且不分前后,你至高无上,我和你平齐,你能管百官,百官见了我也一样哆嗦。不过到了这位置,再加上“剑履上殿,赞拜不名,朝见不趋“什么的,也就离篡位不远了,所以戏曲中有这个职位的人并不多,而且即使有也都是反角,比如《徐九经升官记》里的那位。
微服私访的宰相单枪匹马亮出官印,为非作歹的官员就体如筛糠头如捣蒜地告饶,民女上告无门,拦轿告状击鼓鸣冤感动新来的八府巡按查明黑狱整肃贪腐。这些都是戏曲中最让人乐道的段子,可惜我们的社会永远不是这样,古时候不是,现在也不是。
中国各个地方戏曲都有约定俗成的东西,让观众情绪上既有悬念又能随着高潮的到来渐入佳境。在故事情节上更是如此,所以能反复看看反复而得到更多的回味。
川剧还有帮腔,大家可以一起唱,形成默契。
海青天后来出现,沉冤得雪。可以看出明朝传奇剧作家缺少了元杂剧作者悲愤的感觉。
小时候挺喜欢看越剧,虽然基本上看不懂(说来惭愧,虽然是越剧之乡的人,但是基本上听不太懂戏里唱的是什么),但是看的还是很津津有味。大部分的戏都是有好人有坏人,而最后也往往是好人战胜坏人,这个时候的确是比较快人心。
突然冒出个“盘夫索夫”来
感觉河北河南山东山西的地方戏才有很多有关的剧目。像越剧黄梅戏或者粤曲也有这些吗?
南方的戏种,有南方的文化,比较文弱一些,应该说象杨家将或者包公案这种戏不太适合吧。
觉得分析戏剧是民俗的最好分析手段,也是分析平民心理活动的最好方式。在我的父辈这一代,他们对于戏剧的喜好真是不可想象,每一个都会唱,然后似乎每个人都有与戏剧完全相同的思维。比如《卷席筒》、《樊梨花征西》这些戏,其中的很多现在看来已经不太对的行为方式实际上也是他们的为人处事方式,
应该说,某些戏种是因为一些人而发展起来的,比如黄梅戏中的严凤英,豫剧中的常香玉,平剧中的白玉霜和新凤霞。是由他们发展出这些戏剧整个的体系,而在这些人出来之前,这些戏种更多只是民间艺术的形式。
戏曲不但体现了平民的生活观,更体现了中国人的价值观,但是这种价值观却不同于士大夫的价值,而更多是一种小百姓的价值。在中国社会中,面子是很重要,但士人对于面子的理解与小民是不一样的,将史书与戏剧作比较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打金枝》,这是一出有真实历史背景的戏,说的是郭子仪的儿子小郭娶了公主,公主看不起郭家,说我们家是皇家,世间最高贵的家族,男的说要不是我爹,你们家的江山早挂了,两口子相持不下,最后小郭做了一件很不男人气概的事,那就是打老婆,给了公主一巴掌。巴掌是轻是重不重要,重要的是打的是金枝玉叶,公主自然受不了气,就跑回娘家告状,后果很严重。
郭子仪听说这件事,就赶紧绑了儿子去请罪。我想老郭肯定知道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小郭的行为,而在于小郭的言论,那话可是犯逆的。史书上的皇上的话,已经成了一句名言:“不痴不聋,不做家翁”,意思就是小两口的事情你老人家就别操心了,难不成你老人家还有听墙根的癖好。而戏曲《打金枝》的情节就复杂多了,牵连的人物自然也多了一个,皇上大怒要斩小郭,皇后出来了,赶紧劝,这是你女婿,杀了他你女儿就要守寡了。最后的处理方法让小郭因祸得福,不但有面子,而且还升了官。
郭子仪是再造唐朝的大功臣,从另一方面说也是功高震主。但郭子仪既不想当韩信,也不想当曹操,他不想篡位,更害怕遭忌,于是选择交出兵权,回家养老。郭老最怕的大概就是有人说他是唐朝最大的功臣,而儿子竟然说出如此之话,只“心怀怨望”一条,已经够得上死罪了。我想当皇上以如此家常话解决此事,郭老一定感激涕零。
而戏曲《打金枝》里,则做足了老百姓的家长里短,郭家于皇家有大功,杀他们家的儿子就是忘恩负义,此一不能杀也,杀了小郭,女儿就要守寡,这就是把女儿向火坑里推,此二不能杀。那可怎么解决,想想吵架的原因,还是因为小郭没地位。升了官,有了地位,公主就能瞧上他了。
从这看,小百姓虽然奸滑,却也不无天真,你欠我的就是欠我的,全然不知道如果欠到还不上的地步,欠债的就有可能将债主给杀了。
戏曲里面有一个最常听到的词是“报门而入”,这报门而入就是报着自己的名字向屋里进。历朝的篡位侯选人,在篡位前做的功夫中都有一项,叫做“赞拜不名,入朝不趋”,意思是上朝时不直呼他的名字了。从这点看,这种报着名字往里进屋的行为显然是很没有面子的事情。在戏曲中,小夫妻吵完架后,男的又来求女的时候都会遇到这样的待遇,比如《天门阵》中的穆贵英PK杨宗保,《征西》中的樊梨花PK薛丁山。中国戏曲里面颇有些这类的讲究,其实就是“睚毗必报”,而且是怎么过分怎么做,怎么伤人怎么来。地方戏曲《三请樊梨花》中甚至要求樊丁山披麻带布、一步一叩来请人,出气是很出气,但是用在任何人身上都狠了些,何况是夫君。
这与历史上的士大夫作风有着很大的区别。儒家讲究“中庸仁义”,道家讲究“无为不争”,佛家讲究“因果报应”,这些思想渗到一起就形成了士大夫的为人观念,逼人不要太狠,且留三分余地。士大夫的为人处事其实就是讲究一个“忍”字,最高境界是“唾面自干”。官场不是战场,每个人后面都有盘根错节的势力,你将人整的太狠,难免后面更大的主儿出头,即使没有,你将一个人往死里整,也难免会有别的人兔死狐悲。
大概都受《三国演义》里有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的影响,戏曲里面请人的故事多与此雷同,比如三请穆贵英、三请薛仁贵、三请樊梨花。要想给足别人面子,就要多次去,一次生,二回熟,三回就是老朋友,似乎不这样不足以表现被请者的价值,也不足以表现请人的决心。
就这一点而言,历史和戏曲是一种互动,“毛遂自荐”之所以出名,就是因为只此一例,据说连尧舜禹的禅让就是这么做的,于是后来的野心家即使再怎么心急,也会导演这么一出戏,从三国的曹操到窃国的袁世凯莫不如此。
人性本是一样的,不管是“本善”还是“本恶”,只是书读的多了就知道装饰,知道事情不能由着性子做。这虽然多了一份“虚伪”,却也不失可爱,就如现在的百姓家礼尚往来,客人送来的礼,主人家总会推让一番,而客人总会坚持,客人固请,主人固辞,最后盛情难却,也就收下了。官家却不会这样,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于是这壁厢“不成敬意“,那壁厢“端茶送客”,温文尔雅中一切尽在不言中了。两种都特别讲究火候,也都很虚,但如果学西方的“AA”制就未免更没有味道了。
没有名角儿成不了戏的。龙套再热闹,布景再豪华,没有角儿真功夫唱两出,是不好看的。
所以唱戏比寻常工作难多了——你要么就成一个角儿,想随便混日子跑一辈子龙套都是不可能的,有的是新人那。
很多都是律诗格式。
就算不是律诗的,也多时押韵的,这些念白很有味道。
还有些名唱段也是押韵的,恩,是实际发音,并不是普通话押韵。
可以说,有了这些人,才有了这个戏种的地位。
什么上方宝剑,龙头铡啊,看来中国老百姓是比较能够接受这个东西的。
否则对于比较慢节奏的戏剧,到了最后皆大欢喜的情节,观众们大多要散场回家了。
报门而入,并不是我们不厚道。
小时候听过一句老话,寡母守子嫁不得,印象中似乎未写焦母是寡母,但是读书看戏的时候,老是想起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