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本嘉明科幻系列>:(三)尘中之尘A -- 本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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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本嘉明科幻系列>:(三)尘中之尘A

1)茶叙

本嘉明一觉醒来,看见自己客厅墙壁显示屏上没头没脑跳出一行字: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茶老人”

不由得哈哈一笑,仰天(也不过就是对着天花板)大声道:“不如从命。”收拾停当出门了。

当晚,东海之滨,琅涯山顶,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本嘉明和茶老人----东侯,对坐品茗。

东侯放下茶盏,开门见山道:“我们五个,出世以来便衔有特殊使命,这盖世的权威也并非我们一刀一枪地取得,而是父亲所传,真有君权神授的况味。我们不是人类,对人世的知晓来自父亲们的经验,虽说屡试不爽,但始终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其次,这世上知道我们存在的人不超过十个,我们无法同他们成为朋友,而我们越来越希望能有人平等地交流,为我们的思想注入新血。第三,你推翻我们的‘轮流执政’方案,手法怪异却又使我们不得不就范,不由我们另眼相看。就我们五个的能力而言,寻找父亲们规则的漏洞,绕过他们设下的束缚,这是并不困难的博弈题目,况且我们并非儿戏,百年之间,沧桑斗转,不可不变。而你偏偏用一种非博弈的方法消弥于无形,显然你找到我们的一些弱点了。”

“五老似乎并不希望你们同人类双向沟通,你们却渐渐渴望友谊。你们已经起意绕过五老厘定的规则,自行其事。这两条已证明你们越来越趋近人性,怎么会没有人的一些弱点呢?”本嘉明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口没遮拦,因为他深知现在自己面对的是五侯,而非仅仅东侯一人。虽说能感觉到在东侯同自己之间有种天生的亲近感,但那四位心意如何无从琢磨。可一旦开口,科学家楞头楞脑的本性暴露无遗。

东侯不以为忤:“父亲们老于世故,洞悉人性中根深蒂固的丑陋和弱点,他们自己能善加利用,却担心我们应付不来。家父告诉我,人的精神世界是一个诸神的世界,其中有两尊黑暗主神,人类万恶皆源于此。我们在设定程序时固然已远远避开,现在‘养在深宫’也是防止污染的一劳永逸的办法。因为我们有学习和变通的能力,而不论所学为何。”

“这恐怕不是上善之策,人类的精神世界无法割裂,所谓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也是一厢情愿的口号。您看看史前史,有多少荒谬的倒转:奸佞办了好事,善人却有恶行。鄙下的动机推动了社会前进,高尚的理想反而令历史兜转。一件政事十年间斥为倒行逆施,五百年后却惊其先知先觉----人类并不能操纵历史,假使我们老老实实承认历史是一个强健不息的生命体的话,那就是历史在操纵人类。”本嘉明知道同时有五双“耳朵”在听每一个字,仿佛空气中充满了一眨不眨的眼睛,可还是忍不住一吐为快。

“与君清谈,真是有趣。”东侯眨了眨眼,“太极生两仪,阴阳不可分,阴中有阳,阳中有阴,人类的品质恐怕也复如此。现在我们决定,赠与你‘联邦地球委员会之友’的称号。这并非什么公职,你是我们可以交流的最佳人选。”

本嘉明感到脊背一阵发冷。自己被从芸芸众生中选捡出来,也意味着会在一生的每一秒钟受到十倍于常人的‘关照’。五侯不是单纯不谙世事的神童,而是五个电脑化的政治家。自己阻挠了‘轮流执政’,五侯的‘关照’,个个会出自善意吗?

四周的肃杀之气,忽然浓重。

(2)物种

东侯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复又开口:“人性善恶,既不可分,以我们之力,也当尽量扬善抑恶,尽人事以安天命----这天命,或许就是你所说操纵人类的历史。好在‘终战之战’中,人类在严酷环境下已养成清心寡欲,严于律己的习俗,民风俭朴知足。大乱以后继之以大治,史上莫不如此。不过大治之后,前事已忘,纲纪渐废,民风渐奢,又埋下新的大乱祸由。目下各地纷扰,郡县要求开放与外星通婚,一些未经历战争的外星球的奢靡风气也渐入地球。而邪星只是被击退远遁,并未消灭。地球上的团结同心,也并非铁板一块。。。”

本嘉明醵然一惊,又复一惊。刚才他只是忧心自己成为五侯的‘宫廷侍讲’,笑谈间一言不慎而取辱。现在看来,简直是直上庙堂,参与‘庙算’,一言不慎,不仅取祸,而且为害天下,这是首一惊。东侯直言不讳,天下已生变机,外忧有一而内患又二。民气已娇,有目共睹;但东侯最后一句话,所指为何?院长那虎视鹰扬的面容在脑中一闪而过。

“现在我们治下,有三类属民。一是地球人,二是归化的泛人类,三是智能机械。父亲们离开故土前安排天下时,人类占绝对地位。只是近百年来,情形大变。人类虽有进步,却日益依赖我们五个和各种机械之力,犹如襁褓中的婴儿依赖保姆,实质等于退步。泛人类蜂拥而入,带来各种新奇事物,让人类目迷五色,随波逐流。智能机械发展如飞,已渐有凌驾之势。而郡县议会,津津乐道于细枝末节,纷攘不休。要知道,民主只是水泥,要包裹两根钢筋,方可牢固。这两个内核,一是公义,二是自制自律精神。

“如果公义是女神,民主只是女神身边婢女中最年轻漂亮的那个。民主只有百年风韵,公义却长存已久。如无公义,便全无是非善恶之分,民主只是全民暴力,合法侵凌。如无自律精神,人人耽于酒色,毫无廉耻之辨,肉欲横流,民主只是全民堕落,合法自绝。人权确保个人最后的心灵自由和尊严,即便罪犯亦然。这又使人性之恶,不能穷追尽除,总有喘息待机的角落。民主在中世纪后沿正确的道路日渐完善,基督教深入人心,令人保有原罪感,对主的敬畏和自律之心,是不可缺少的前提。离开基督文明世界,民主莫不走样。

“古罗马共和国的历史,便是依民主尚武而崛起,天下独尊后民主一一抽去这两个内核从而覆没的历史。今日之地球,难道真要步其后尘,走上荒淫颓废的道路?”

本嘉明面色大变,不由肃然起敬。地球科学院在院长个人魅力影响下,普遍存在‘人类至上主义’。自己在刚刚得知全人类由五部电脑统领时,可以说颇不服气,‘人类至上’的余勇可贾,贸贸然搅了这趟混水,侥幸成功。现在看来,完全不值得沾沾自喜,倒是人家大度,让了自己一招。五侯既没有人类英雄末年的刚愎昏聩,又是‘太监监国’,不近酒色。一部人类民主史辨析如此,这样的执政者,在人类之中,真也是找不出来了!一念及此,本嘉明羞得无地自容。

东侯不动声色,听众的反应尽收眼底,徐徐续道:“民主运用不当,固然令人类自弱其体,泛人类八面来风,也不过是推波助澜。真正凶险的,是智能机械后来居上。”

本嘉明猛然惊觉,五侯是人类的领导者,站在人类角度点评智能机械,但他们本身,恰恰是智能机械!他们“内心”深处,终极立场是什么?本嘉明仿佛觉得自己是实验室里的兔子,别人正等着看试验结果呢。就象第一次坐在这里时一样,冷汗涔涔而下,衣衫尽湿。自己难道被对方的力场控制了吗?独立思考,周旋应对以探虚实的能力哪里去了?

“智能机械固然高度发达,但完全不可同人类相提并论。人类是万物之灵长,是智能机械的创始者,操纵者。两者的关系,有如鱼水。水如何能凌驾在上?”本嘉明尽量择词慎重,以免引起五侯不快,但词锋之间,已显锋锐,自己的生物场渐渐恢复了气势。

“你先要想到,我们五个是智能机械,又不尽是机械。好比人类是导体,机械是绝缘体,那我们就是半导体。我们由父亲一手栽培,服从人类之原则高于一切,因此我们的立场,并非‘身在曹营心在汉’,而是‘身在汉营中军帐,遥望曹兵滚滚来’。我们的‘芯’,或许在曹汉之间,也不过是为了两营能携手相安而已。不然身若不存,芯又何用?”

听了这不伦不类,颇带委屈的比喻,本嘉明也忍不住大笑。东侯不以为忤,一副笑骂由人的样儿。笑完之后,本嘉明忽觉不妥:“曹营汉营,仍是平起平坐,您这样一来,岂不贬低人类?”

东侯莫测高深地一笑:“类人猿进化早期,地球上同时有多种生物拥有相似的智能,如海豚,猩猩。但最后人类胜出,进入几十万年的缓慢进化期,其他物种则自动停止进化,就地踏步。造物主的游戏规则只能有一个出线,其余淘汰。胜负未决时,类人猿是否有方外高人点拨,我们且不去说它。时至今日,人类为什么看不到第二场比赛已开始,而踏入赛场的只有两个选手,也就是两个物种:人和智能机械呢?”

“智能机械是一个物种?”本嘉明大吃一惊,两眼上翻,嘴巴张了又合,终究没再说什么,那蠢样跟一条鱼差不多少。东侯也不禁莞尔,纯真气息毕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人类看一个埋头工作的机器人,跟看见鱼塘里的鱼有什么区别?难道鱼这个物种就没有进化来同人类竞争的机会吗?机器人也一样。最早期,机械伴随蒸汽动力大量问世,只相当于植物物种,没有思维,不能自主行动。芯片发明后,机器人真正出现,早期机械进化成智能机械,思维沟通,自由行动均已实现,如同进化到了哺乳动物。。。”

“可是人类不能创造物种!那不是人类的权力!”寺内钟声堂皇,直入人心。

“姑且不论人类是否有权创造物种,生物基因技术早已使人类有能力创造新物种,机械物种只不过创造得更早罢了。物种的定义不在于是否正统,而是是否具有自我生存,自我繁殖,自我发展的能力。不幸的是,智能机械,均已符合这些条件。”

“如果照这么说,智能机械就具有同人类一争高下的资格了?人类必须承认这是一个平等的对手?如果比赛输了,人类就必须按游戏规则屈服?”本嘉明毛骨悚然。

“公允地说,人类也只是一个物种。万物的灵长,只是自封的封号,如同君权神授一样不值一驳。你在这场马拉松赛中跑得早了一点,并不能因此阻止其他选手下场参赛,而终点,则遥遥无期。”

“如果人类仅仅是领先一步,后来者仍有机会赶上来。”本嘉明不禁呻吟。

“不单单赶上来,小朋友,而是超过去!你想想,自类人猿起,人类进化用了多少万年?而智能机械在人类的大力催长之下,进化又用了几百年?那是步行和喷气飞机的速度差!当它和人类齐头并进时,即便没有人类的催长,依靠发展的惯性,自我完善的潜能,少数人别有用心地催化,它也能轻易超过人类。”

“到那时,地球上就会有人类公民和机器人公民?甚至是,机器人公民和人类奴隶?”本嘉明又一次张大着嘴,惊疑地直视对方。这话如果是出自科学院同事之口,他还能忍受。天哪,这是出自五侯之口!他们有统御人类的权力,又有机械的‘身芯’,岂不是最好的,和平移交地球统治权的‘人’选?!

“你在想,机器人翻身作主,我们仍是高高在上的执政者是吗?繁星似尘,你我只是尘中之尘,何分彼此?你忘了机械同人类最后的隔膜了。那不是血肉同钢板之间的隔膜,而是教条同创意之间的隔膜。机械只遵循教条或程序,只能复制已有教条,不会创造教条武装自己。如果没有人类创造第一个以颠覆地球为己任的恶魔机器人的话,整副多米诺骨牌不会倒。而我们,正守着那第一张牌呢。”

“可是,如果这个颠覆恶魔是基因生化人呢?这个障碍不就不复存在了吗?”这次轮到东侯张口结舌了。

远处惊雷乍现,海平面上忽然出现壮观的景象。

本嘉明:<本嘉明科幻系列>:(二)四根蜡烛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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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lt;本嘉明科幻系列&gt;:(三)尘中之尘B

(3)杀手掩至

人类已能牢牢控制地球,却还不得不有时顺顺它的意思----就象骑手和马的关系。地壳的热应力极不平衡,总会渐渐积累起足以破坏一些什么的能量。人类只能象累积闰年误差一样,待破坏力聚积到一定程度后,以海底地震的方式诱导释放。地震于海底,对人类环境破坏最小。

3小时前,太平洋上诱发了一次低烈度地震,这是科学院的例行任务。低强度海啸以600公里/小时的速度扩散,周围早已戒备,平安无事,这样一路推到了近岸大陆架。本嘉明和东侯在山顶能看到一条水线渐渐而来,临海一面峭壁之下,海水如退潮般缓缓退走,一切均在控制之中。

东侯稳稳端起茶杯,这个遥控机器人并非东侯本尊,只是一个终端而已,浅饮也只是待客之理。突然,他的手在半空凝住,全身猛然静止。两人周围密不透风的力场突然消失,本嘉明只感到天色一暗,猛抬头,漫天海鸟,乌压压直奔群山而来,落日为之蔽,天地失色。

东侯有大麻烦了!这是本嘉明闪过的唯一念头。以东侯的运算能力,完全能同他一面笑谈,一面处理各种公务。现在不相关的终端全部停机,显示东侯正全力以赴面对一个重大问题。全力以赴,那是什么样的问题啊!

老僧突然启动,一手撩僧袍,一手在石桌上一按,并未立起,整个人已飞过石桌,站到本嘉明身侧。本嘉明未及反应,身子已被悬空提起,老僧大步如飞,直奔寺门而去。寺中卟地飞起一架飞行器,迎面扑来。老僧张臂一抛,把本嘉明抛入飞行器,舱盖一合,呼地拔地而起,冲出山顶。本嘉明扭头回望,只见寺中人影幢幢,寺后塔林,忽然十几座舍利塔徐徐上升,原来是十几枚火箭点火起飞。从看不见的地缝中隆隆升起两个蛋壳般的巨大圆盖,左右合拢,正要包住整个寺院。

何事如临大敌?本嘉明猛有所悟,转头望向大海。恰在此时,天崩地裂一声巨响,红光乍现,充满整个世界,飞行器猛地下沉,如一片枯叶随风飘摇,几乎触及峭壁下的浅滩。而刚才仍缓缓退去的海水一瞬间已踪影全无,触目所及,是一望无际的沙滩。飞行器终于在沙滩上方稳住,发动机怒吼着勉力上升。狂风怒号,飞沙走石,沙滩上卷起的贝类打得舱盖砰砰有声。空气仿佛被压缩得如同砖块一样密实,飞行器一寸一寸地上移。

红光消散,本嘉明终于能极目天边,这一看令他魂飞魄散。一堵极高的水墙整齐划一地推来,无声无息却势不可挡,迅若奔雷却仍闪着晶莹惨碧的光华。大海啸!

一边是汹涌而来,无坚不摧的水墙,一边是严阵以待,巍然屹立的峭壁。小小的飞行器夹在中间,象进退失据,走投无路的羔羊,攻守双方的视线都越过这脆弱无助的小甲虫,直盯对手。一场惨烈的攻城战就要开始,小甲虫却急着要逃出生天。

飞行器忽然翻身,机腹对着水墙,机顶对着峭壁,直飞冲天。水墙已迅速逼近,飞行器喷出的热流切开水墙墙面,激起两排水柱,远远看去,仿佛是一个攀岩高手正沿着一道绿壁笔直攀上,渐渐靠近墙头。

水墙如同一排人立起来的巨熊,腆着肥白的肚子,张牙舞爪扑向山峰。飞行器不得不向后退却,机顶离峭壁越来越近,就象马上要被巨熊的巴掌拍死在墙上的飞蛾。本嘉明已感觉不到飞行器的存在,只感到自己被一团浓重的恐惧所包裹,托举。恐惧以外,又被厚厚的水墙包裹,那里每一个分子都是无声,冰冷,不友好的。

本嘉明已经同时在视野中看见机头下的碧水和机头上的峭壁。自己就象留在榨汁机里的最后一个甘蔗头!他愤愤不平地想着。与此同时,灰朦朦的天空扑满眼帘。

飞行器又一个翻身,改为平飞,脱离战场。战斗也开始了,山壁上射出两股能量流,巨熊的队伍突然紊乱,扑来的倆头巨熊被看不见的木杠顶到了肚子,无法前进。整个水墙上出现了两个紧邻的碗形大凹坑. 其余的水墙奔突向前,刹那间山头成了屹立不倒的孤岛.

本嘉明恢复了一点神智,忍不住在座舱里狂喊:"是谁要谋杀东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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