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本嘉明科幻系列>:(四)第十一帖 -- 本嘉明
(1) 素上将
大海啸后,地球平安无事,跟200多年前苏门答腊海啸相比,人类不以为意.但联邦地球委员会下达的政令 突然频密, 其中一条, 便是调本嘉明为"联邦地球委员会"特使, 出访另一平级机构----联邦太空委员会.
从海啸中逃出生天的本嘉明,正惊魂未定地观察全球尚有否其他异动.行刺是否得手? 是否同时攻击了其他四侯?万一五侯残缺, 地球如何运转? 偷袭之后,是否外敌大进?
院长直入他的办公室,面授新任命,意味深长地送行:"终战之战,是一场战争,还是战争中的一场战役呢?"
公元2220年,你问一个联邦公民,宇宙中有几个地球,他或许回答两个.这也不算错,五侯管理着母星球 (地球)大气层内的一切,太空委员会则管理地球大气层外的所有地球人和地球利益,包括新属地,无论大小均归为"行省",也就是另一个分散开的地球.本嘉明只知道"太空委员会"是军队的代名词,由将军们领导,保卫着地球.他们定期来地球招兵,将一些血统纯正喜好冒险的年轻人带走,除此而外似乎在地球上就默默无闻了.
弗瑞司东的飞船在月球降落,小队一行人被引进了月底要塞.本嘉明进入指挥大厅, 里面灯火通明 , 参谋军官们分头工作,忙而不乱.本嘉明在科学院已经习惯了在走廊里离自己五米外就有像 UFO一样漂在空中的外星院士----他们一登陆地球就得买汽车保险,虽然根本不用开车,可在居高临下和同事寒暄时谁也保不齐一不留神就会撞上古老的水晶吊灯----可现在一屋子清爽精干的地球人,还是令人有耳目一清的感觉.
渐渐地他看出了门道:所有人都在大厅后半部活动,圆型大厅的中心正站着一个人,颀长笔挺,沿着他的脚后跟划一条线就正好能把他和忙碌的参谋们隔成两个世界.他从大屏幕上收回目光, 转身面对本嘉明:"欢迎光临太空第一舰队, 我是素上将."随即侧脸吩咐:"可以起飞了."
脚下微微一动,要塞原来是嵌在牛顿环型山中心深达8000米坑底的一艘飞船,此刻拔地而出.
小办公室里.素上将端正地坐在沙发上, 古典的军装和勋衔让本嘉明觉得赏心悦目.听完海啸的历险,上将双手十指互顶, 抵在下颚,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客人:
"一百年来, 五侯从未派出一个地球人作为使者.你的到来有极其重大的意义, 远远超出你叙述经历的使命本身.在地球大气层内, 五侯无所不在, 能任意决定人们了解什么, 思考什么.这里则是太空委员会辖区, 我是太空委员会五位成员之一,拥有同任何一侯相对等的地位.在这里,我们来决定你了解什么,至于你思考什么,还是由你自己决定的好----同属人类,我们知道应尊重彼此的思想.更何况你是一个纯净的,没有加工过的地球人,又得到两个委员会的信任.
"终战之战中, 很多盟友的文明程度超过地球, 但战事结束至今, 地球始终牢牢占据盟主地位,监督着我们势力范围内的所有能源开发和交易, 而不论被监督者是否比我们更进步.这是不可思议的, 而原因只有一条:因为地球人是一群数目众多而又善战的'蛮族',而且对于存亡攸关的战争绝不假手他人,我们简直就是好战.所以我们虽处于中级文明,却能控制大批高级文明体.只有最高级文明,我们称为'神',曾帮助人类在婴儿期创设并维续了伟大的宗教,现在已远离我们的势力范围,避入更辽远的宇宙,以免人类的骚扰.其余稍次的高级文明体,在战前也利用自己的技术优势,好奇地窺探地球,绑架人类,嘲笑人类的文明实属野蛮而低级.可是当邪星出现,逐一侦视各星球,寻找最适宜肥美的羔羊时,它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只有地球起而抗争,迫使邪星转而打击地球.这些待宰的羔羊意识到,只有支持地球不惜代价的反抗,自己才有一线生机.于是这些高贵优雅的先进文明体纷纷主动帮助'蛮族'.以暴制暴.战争结束,地球保了一方平安,以我们的功业,牺牲和神速进步的科技,当仁不让地当了星际联盟的盟主.院士阁下,你看到过许多令你目眩神迷,羡慕不已的更高文明,但请你相信,在你我能及的宇宙范围内,人类依然是最强有力的----我们不愧为万物的灵长."
本嘉明虽然长了一张科学家式的榆木疙瘩脸蛋,但并没有长一个榆木疙瘩脑袋:"您的意思是,终战之战的结果告诉我们,文明的发展可能反而令种族文弱衰竭,而尚武的低等文明反倒雄视天下?"
"一个种族, 因所谓的文明开化而摈弃武力, 崇尚文弱,其下场将比骤得财富而陷于堕落更为悲惨."上将凝视空中,喃喃自语,"这是我家族的祖训,出自我的高祖父,也就是爷爷的爷爷,他是终战之战中五大军事统帅之一.他完全不能接受: 自己毕生的愿望是止干戈, 熄烽火, 人类文明进步,彼此再不相残.可是当邪星驾临, 人类以粗糙的武器疲于应付时,那些自诩高于人类的文明纷纷现身,不再遮遮掩掩,与其说是帮助,不如说是恳求人类坚持到底.对他们而言,千百年前就早已越过了同类相残的文明阶段,可现在却束手待毙.如果没有人类这个凶残的'蛮族'侥幸存在,这大大小小的高级文明体岂不任人宰割?这样的文明境界,我们何必去追求?高祖父曾无数遍地扪心自问."
"文明只是剔除凶残兽性,并非拒绝武力,"本嘉明沉吟,"不过使用武力的最高境界,恐怕脱不了血腥气,也离不开凶残兽性.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兵为凶,使用凶器,魔界终究更得心应手.只是我们人类,是神是魔呢?"
"我毕生的精力,用在研究终战之战,而非哲学.为了联邦长存,五老设计了二元结构:在地球上,五侯维系着议会民主制度,任由人们在议会决定大小事务,再无暴力.而民主的两个内核,公义由五侯厘定,自律由五侯教导.长生不死永不犯错,如天神般高高在上的五侯年复一年尽忠职守.在地球外,我们'五帅'象祖辈凡人一样有生老病死,在短暂的二三十年里谨守岗位,代代相传,运转着一个军事化的独裁体制.在这里,所有机器,只能由人,血统纯正的地球人来指挥.
"而联邦的最高事务,由两个委员会联席决定.
"试想一下,我们所知的整个宇宙是个大鸡蛋,那太阳系就是蛋黄,太阳系以外远到我们所能知的边缘,就是蛋白,边缘前后的未知地带,就是蛋壳.太空第一舰队,保卫蛋黄部分,第二舰队最为庞大,负责在蛋白部分巡弋,安抚盟邦,支援殖民地,追猎邪星.第三舰队是一些精干的游侠,频繁出没在蛋壳边缘,经常进入未知世界.而我们所层层拱卫的地球,只是蛋黄中的一丁点儿而已.不过为了地球能象46亿年来一样的舒服自在,供人类在这个最纯正原味的环境里生生不息,我不会让蛋黄掉了一粒渣子."
本嘉明如五雷轰顶,脑中轰轰作响.这几天来,东侯,素上将渐次为他打开了一扇从未开启的窗口,地球人无忧无虑,在这颗行星上快乐生活,如同童话世界的小动物一般.可一旦走出这个乐园,外面又是多么冰冷幽暗,深不可测的星空啊.
五老故意设计了如自鸣钟一般精巧的结构,以独裁的,人类至上的外层包裹着民主的,电脑管治的内核,就如同柔嫩灵便的肌腱外披上坚硬冷砺的铁甲.同时他们自己另带着一批随从,在蛋壳之外的外域建立新五国,存续人类文明......这样的煞费苦心,难道对邪星的恐惧如此牢不可破?本嘉明仿佛觉得五老当年百战余生,终于离开地洞,得以重见满目疮痍的家园,那份戒惧慎恐的心情,跨越时空,通过一个细如针眼的孔洞,钻进了自己心里,弥漫开来.
(2)加工
"这些都是联邦的核心机密,我何德何能,可以与闻?"这是本嘉明回过神来的第一个问题.
"仔细想想,院士阁下,在这样的设计中,缺少了什么?"
是的,本嘉明也隐隐约约觉得,如此匪夷所思的设计之中,少了某种虚无缥缈,却又不可缺少的东西,有如空气,看不见,缺不得.他猛地心念一动:
"地球委员会和太空委员会好象两个独立王国.而太空委员会,掌握了这个鸡蛋99%的空间.相比之下,地球实在微不足道......"本嘉明顺着自己的思路想下去,不由毛骨竦然,拼命想要压住头脑中某个抽屉里乒乒蹦出的念头,可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们为什么不吞并地球?"
"是了!你抓到了,"不苟言笑的上将不由微微一笑,"那就是相互忠诚.只有忠诚,才能让这副杠铃左右平衡.实际上,地球更适合当整个联邦的首都,但史上多少庞大的帝国,由于中央同地方相互猜疑,文弱同孔武差距拉大,朝廷最终无法控制边远重镇的军阀,导致野心,争夺和崩溃.而且分为两个疆界,也能施行不同的制度,其中必有一种更有利于御敌生存.五侯的忠诚,是其源代码中最重要的一段,而我们对于地球的忠诚,就是亟待加强的品质了----人性善变,易于诱惑,自古皆然.我们世代相传的军人们,只有一小部分新从地球招募,其余都是太空牛仔和戍边军人的后代,对地球已完全陌生,要让他们忠诚于遥不可及的地球,只有一个办法,加工."
"加工?"本嘉明嘴里发苦,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被这声音切割得四分五裂,正挂在不同的流水线上转来转去加工着呢.
"早在200多年前,人类已能培育干细胞,"上将一板一眼,"这种原始细胞,可以分裂生长为人体任何种类的细胞,包括脑细胞,脑神经细胞.现在,我们在培育成的脑细胞中以微电击输入记忆,随后将有记忆的细胞植入脑中,方法是以核磁共振扫描导向技术,找到应去的神经中枢,然后在颅骨上钻出几个极小的孔,将脑细胞植入.这些脑细胞分裂复制,包裹神经元,这个人从此有了新的记忆和思想.忠诚于地球,忠诚于同袍,精通战斗技能.一个稀里糊涂的乡下小子一下子就成为合格士兵了."
"这是彻头彻尾的洗脑."本嘉明觉得掉在一个野人部落里了.
"我们没有改变他的思想,只是永久固化他的忠诚.任何人在入伍时都被告知这一手术,在自愿前提下接受注射.从此以后,敌人可以消灭他,却无法使他背叛联邦."上将缓缓摘下军帽,"院士阁下,包括五帅在内,每一个太空舰队成员都有这种永久的忠诚,即使你退伍,也无可改变.老战士不会死,他们只是消逝在舞台上,忠诚的舞台."
"我的天啊,五侯不食人间烟火,让人崇拜得五体投地.五帅又具有牢不可破的高贵品质.我好象坐着时间机器倒流3500年,回到古希腊,那里有奥林匹斯众神,长生不死,如同五侯;又有伟大的英雄们,具有神性,如同你们.那么还要我们这些只配在爱琴海边种种橄榄的乡巴佬掺乎进来干什么?"本嘉明不由呻吟.
"太初是黄金时代,人人都自由自在."上将吟哦起古希腊的诗句,笑眯眯地打量着院士,他是对这个乡巴佬越来越有兴趣了,"因为你没有被加工过呀!不错,我们有众神,有大英雄们,可是我们需要一位荷马."
(3)第十一帖
"什么?!"本嘉明猛地从椅子上蹦起来,就象被人扔进开水里的青蛙,"你是说地球人也经常被,被加工?"
"用催眠的方法,人们无法知道自己被加工过."上将耸了耸肩,似乎在对乡巴佬们表示同情,"颅骨上的小孔会迅速愈合,但皮肤会有一点点小痕迹.你可以用手摸自己耳后,如果有芝麻大小的凹印,那就...."
本嘉明什么也顾不得听了,赶紧伸手到自己耳后.他一毫米一毫米仔细地摸,心情紧张得象抽生死签一样.为什么要那样?为什么要那样?人类真的该当如此:要么由电脑大公无私地统管,要么象对待实验室里的动物一样用这种省力速效的方法对付同类?索性把自己的思想立方体转到一只蜗牛上去算了!至少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人类还只会给蜗牛加佐料,而不是劳什子脑细胞.
本嘉明几乎无法呼吸,一点一滴摸遍每一寸肌肤,终于呼出一口气.上将已经有点为自己的小调侃感到尴尬:"基本上五侯只会对重刑犯动手术使其重新做人.而且我们也确实检查过,你并未被加工.你是一个平民,当然很难接受,但在舰队里,人人都无怨言.对这样一件事,平民和军人已有如此分歧,我们不得不问自己,我们十个的统治,代表了多数人的愿望了吗?我们想当然理所应当的事,是否已在错误方向上?
"你应当看到,十人联席,都是战时体制的延续.五侯不但隐身,而且身为电脑,一旦有变可以24小时不停工作,这对战争非常重要.我们五帅对太空的军事化管理,也非长久之计.这一切并非庸人自扰,我们面对一个可怕命题:终战之战,人类竭尽所能才击退一颗邪星,当时如果再有第二颗邪星,宇宙颠覆无疑.战后的重建,其实完全围绕这一命题,竭力加强人类的防卫力.电脑统治,军事独裁,头脑加工,一切一切,能够令人类战力倍增的措施,都急急使用.这一百年来平安无事,固然可以稍缓一口气,但人类终究不能永远生活在紧张的战时体制中,而且时易势移,原先的设计必不能万世通用.有鉴于此,五老曾有预案,百年期满后,两个委员会可以便宜行事,有真正的自主权.
"现在期限已满,我们双方检讨,发现最大的问题,恰恰是你说的那句气话,所有事都让五侯五帅决定了,还要人类参与什么?可这文明的本源和载体,却是人类本身...."
"所以五侯故布疑阵,扬言要轮流执政,试探人类反应?随后又有山顶清谈..."本嘉明稍稍理出头绪.
"大致如此.这个双头体制需要变革,但外太空诡蹫莫测,不宜轻动,因此大家决定从地球入手,让人类慢慢负担当负之责.海啸之事,必有预谋,也令我们加快脚步.万一大敌逼近,才能众志成城."
"那最快最好的方法,也就是象打流感疫苗那样,把每个地球人都加工一下."本嘉明自己也说不清这到底算是讥讽,还是真心真意出主意.
素上将不由苦笑:"联邦为惊惧那灭顶之灾,一步步走到现在,人类文明已经有畸变的苗头,这也是千百年来,人类妄自尊大,追求所谓科技进步的恶果.我们身负'蛮族'之名,上下肃然,不愧是宇宙间一支劲旅.可你觉得我愿意自己子孙,仍然义无反顾地为全民牺牲,去接受加工吗?如果人人都放弃完整人格,即使能自浩劫中倖存,人类文明真谛何在?"
"更何况只要出那么一两个'伟大人物',利用今天的情势,足以把人类改造得面目全非,"本嘉明在电光石火之间,深为未来所惧,"如果向人脑中注入的,是别有用心的内容呢?"
"值非常之时,须有非常之举."上将的手中多了一面莹绿的玉牌,"两个委员会的联席会议,称为'十人之会'.但天地间大事,不单有诸神,英雄,还应当有普通人参与.我们邀请你参加我们的一些会议,你没有表决权,但可以率直发表任何意见,不必深思熟虑,也不要介意是否出自私心.顺从你的心灵和直觉,我们需要这样的声音..."
"为什么是我?"本嘉明吃惊地张大嘴,自己哪有资格代表人类?
"你不代表任何人,只代表你自己,"上将的目光直透人心,举起玉牌,"你中选的原因,不单是你未曾加工过,鬼主意也不少,而且你是唯一令我们信任的人.海啸发生时,东侯都毫无把握能救你一命,因此最无嫌疑.这就是参加会议的请帖,因为是第十一张,就叫'第十一帖'.珍惜这个机会,人类应当是时候走到桌边来了----因为桌上赌注,正是人类命运!"
本嘉明凝视着第十一帖.绿玉散发诱惑自己的光泽,流幻不定.是的,人类命运,自己理当尽一份心力.平民,这似乎代表着人类中不那么争气见世面的乡巴佬们,在太空舰队,称一位军人为'公民'意味着侮辱.失去财产,失去手脚甚至生命,在平民是呼天抢地的痛苦,而对于英雄们只是笑谈.可是,人类仍是由平民组成的,只是历史由英雄充当封面而已.我们被视作蛮族,但人类的文明,既不文弱也不野蛮.敌人已经开始动手了,'十人之会',这部精妙绝伦的,根本是为杀戮打造的机器苏醒了,缓缓加速了,剑在一寸寸地出鞘,闪烁的寒光就快刺得人睁不开眼了.在这渐浓的杀气中,让我再增加一点温润的理智之光吧,哪怕是一点也好.
本嘉明抬头,神情凝重淡定:"我接受."
素上将暗暗喝采.这个自称乡巴佬的家伙,还真有些大将风度,"你不必参与很多细节,请相信两个委员会的专业能力.只有捉摸不定的大事,我们才会碰头,而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才会邀你参加.你和弗瑞司东毕生都不会有加工之忧.具体的会议时间,我们当然有办法通知你----你已经永远在我们的视线之内了.会议地点,是'无极海'."
本嘉明点了点头,"我想我现在或许有资格一问,东侯安好?"
"东侯无恙.东国自古讲求风水之术,临水为凶,东侯本尊会待在那个地方?寺庙方丈,都是障眼法而已.好了,飞船即将跃迁,请回舱室安歇.'上将站起身来,端端正正戴上军帽,结束了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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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问题不是恐惧而是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