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人物史观和力量史观的碰撞——史、九庐山会议读后 -- 达雅
史文恭和九霄环佩都在写庐山会议,写得都不错。——请恕我不能违心地给两位更高的评价,例如“优秀”、“杰出”之类。我发这篇帖子,已经做好了得罪两位及其粉丝,被丢草短封甚至被赶出西西河的准备。
1 人物史观和力量史观
史文恭的《那年庐山》已经写了很久了,送花的很多,不买帐的也颇有不少。最近九霄环佩终于写了《历史学中的逻辑学和哲学:从庐山会议谈起》。读完以后,我的感觉是,两位的史观完全不同。
史文恭的《那年庐山》是人物史观,人物是历史事件的中心,通过人物的活动来记录历史。这是中国传统史学的路数,自太史公以来,廿四史都是纪传体。这一路数的好处是,可读性强,人物栩栩如生,《那年庐山》得花如许,表明史文恭已经在这方面有所成就,得到诸多河友的认可。
人物史观的问题是,同一事件在不同人物那里都牵涉到,就会产生信息不足或彼此矛盾的问题。前者例如《三国志》写赤壁之战,材料散在多处,即便费牛劲凑在一起,这场大战的许多基本问题也还搞不清楚。后者例如司马迁写秦始皇的出身。
九霄环佩的《历史学中的逻辑学和哲学:从庐山会议谈起》走的是力量史观的路子,或者用作者自己的话说,是大图景(big picture)。其特点是,画上时间空间坐标,然后把各方力量消长画上去,历史事件的大轮廓就出来了。其优点是,方法上比人物史观更科学,不太依赖研究者的好恶与才能,缺点是可读性不够好,容易搞成枯燥的科研八股文。
2 史文恭的贡献·彭德怀
史文恭的《那年庐山》,着力刻画了彭德怀,而其中最重要的贡献就是,考证出了彭德怀上庐山“上庐山只是一次正常的政治局扩大会议的参加者,而不是怀着忧国忧民心情的上谏者”,“在庐山的表现,并不是有计划的,而是一个在各方面推动下的产物”。
历史研究犹如破案,需要穿过重重迷雾去探索真相,而历史人物们在历史进程中又总是对后代的研究者进行着反侦察。史文恭揭示出彭德怀上庐山时的真实动机,也就揭示出了,在这三十年里,当局及其盟友实行了卓有成效的反侦察,这决不是什么“后来评论者口中渲染”这么简单的。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必然是,“他们还隐瞒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史文恭沿着这个逻辑线路走下去,是可以取得更好的成果的。
3 史文恭的缺陷·毛泽东
官修历史中,彭德怀的对立面是毛泽东。史文恭则更进一步,把庐山会议写成了彭德怀和毛泽东两大主角的感情戏——当然,这里的感情与性无关,是同志的友谊,共事的烦恼,历史的积怨,等等。
问题是,毛泽东在处理党政军问题的时候,感情占多大分量?
毛泽东的史观,是标准的力量史观。早在写《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的时候,阶级分析、群众路线、力量对比就已经成为他思考的范式,并保持终生。可是,在《那年庐山》里,我们看不到那个我们熟悉的、精于力量对比分析的毛泽东。
难道毛泽东在庐山忘记了力量对比分析了吗?我认为不可能。多年以后,在打倒罗瑞卿的过程中,毛泽东仍然表现出了极为娴熟的力量分析能力。难道庐山使他失去了这种能力?
4 九霄环佩的贡献·他们
九霄环佩在《历史学中的逻辑学和哲学:从庐山会议谈起(上)》中有这么一条:
9)七月二十二日,柯庆施、李井泉对纠“左”不满,柯认为彭的信针对总路线,针对毛主席,需要毛主席出来讲话。注意,这又是一派观点。
我猜测,“注意,这又是一派观点”是九霄环佩加的,这句话是力量史观的凌厉一击,打在了要害:参加庐山会议的,不只有彭德怀、毛泽东、张闻天、黄克诚……还有他们!
都说庐山会议早期是神仙会,可那要看对谁。对毛泽东、彭德怀是,对柯庆施、李井泉这些人就未必是。会议的主题是“纠左”,被“纠”的这些位,心情只怕不比后来的“反党集团”诸位轻松。他们也是出生入死的老革命,他们也是一心为党和人民,兢兢业业工作在第一线,结果成了“左”,要被“纠”,这是什么滋味?凭良心讲,换你我处在这种局面,怕是要说一句“不干事情的纠干事情的”。
我缺乏关于这些人庐山会议期间言行的资料,但显然,庐山会议的转向、升级,是他们景遇的转折。“毛主席本来被你们忽悠来揪我们的,现在站我们一边了!”“你们几个也有今天!”人生之快意,莫过于此。
因此,如果真要重现当年的历史,绝对不应该少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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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九霄环佩的缺陷·煞风景的话
问题在于,史文恭是真的要重现当年的历史吗?我曾经怀疑过。现在我不怀疑了,史文恭所要重现的,是他认可的历史。这里传统人物史观的局限性就出来了。人物史观依赖历史写作者去组织材料,严重依赖于写作者的史才、史实和史德。另一方面,对于庐山会议这样的事件,柯庆施、李井泉这方面的人,基本不可能有按照当初想法发表陈述的机会,见风转舵之辈也不可能源源本本说我当初一看风向不对赶紧改。大家要么不说,要么把责任推给毛泽东,“主席定了调子我们赶紧跟”,可是,主席不也是根据力量对比定的调子吗?史文恭按人物史观的道路走,依据现有的材料,那就只能越来越演义了。
我觉得,九霄环佩根本不必写《中》、《下》两篇,谈什么贝叶斯估计。人家不会看你的,人家喜欢的是演义的文学性。这就好比,那边厢正在说赵子龙背着阿斗七进七出夺了青钢(这字怎么念怎么写来着?我用拼音)宝剑,底下听众正等着听张飞如何布置疑兵喝断当阳桥呢,你搁旁边不停念叨“根据《三国志》,真实的情况是¥%%#·#”,这不煞风景么。
当然,我知道,我自己这段比九霄环佩煞风景至少十倍。
6 回到庐山
既然说了煞风景的话,那么索性再说下去。我觉得,庐山会议确实是一次党内不同路线、不同集团的斗争。但是,庐山会议的特点是,开会之前,斗争的双方都是不存在的,开会的过程,也恰恰就是路线被明确、集团被确认的过程。之所以用“被”,是因为彭德怀这一方的所谓路线、集团是另一方强加的。
庐山会议之初,被“纠左”的这一方其实是不服气的,但是他们只能忍着,因为毛泽东作为仲裁者和最大的砝码,不在他们这边。另一方面,周小舟,周惠这些人,有些得意忘形,招人嫉恨(到这里我和史文恭一致)。嫉恨的结果是,“他们”潜在地形成了某种同盟。此后,彭德怀上书,这是一个带有相当大偶然性的历史事件,两天后毛泽东下发该信并扩大会议,这是力量分析派高手的反应,“彭德怀在搞什么飞机?他是一个人吗?”他要用这封信判断一下各方力量。接下来的几天,就是各人在思考,在判断形势。七月十九日,胡乔木发言,二十一日张闻天发言。到二十二日“柯认为彭的信针对总路线,针对毛主席,需要毛主席出来讲话。”,这表明,反对彭德怀的联盟已经初步形成,并放出了胜负手。接下来就是双方争夺毛泽东的过程,最后“他们”胜利了,成功地把彭德怀等人塑造成了一个集团一条路线。然后的八届八中全会就是“他们”收取胜利果实,中间派见风转舵的过程了,所以虽然毛泽东强调团结,但是“会上许多人同彭德怀吵”。吵者,表明立场也。
这就是基于力量分析的历史重建。这也是我更倾向于九霄环佩的原因。
7 庐山会议的积极意义·再说彭德怀
官方对于庐山会议“反右倾”斗争的结论是,“这场斗争在政治上使党内从中央到基层的民主生活遭到严重损害,在经济上打断了纠正左倾错误的进程,使错误延续了更长时间。”这话当然不错。
但是,我认为,庐山会议也是有巨大积极意义的。它是中共党内制度建设的重要一步,它淘汰了缺乏力量分析能力的人,在全党确立了力量分析的方法,为党内制度的规范化奠定了基础。
庐山会议召开的阶段,正是中共从战争备战转向和平建设的一个阶段。这种转换总是要淘汰掉一些人的,而彭德怀就是属于该被淘汰掉的。
彭德怀作为一个强势的军事首长,在这个转换中表现出明显的不适应。最突出的是,他整人和被整的能力都很糟糕。被整的能力糟糕体现在庐山会议一整就完;整人能力糟糕体现在很粗暴地整了刘伯承和粟裕这两个不该整没必要整整了也没什么好处的人。相比之下,刘少奇至少整人能力一流,邓小平则整和被整能力都一流。建设年代,当然更需要刘少奇、邓小平而不是彭德怀。
事实上彭德怀对自己的不适应也不是没有感觉,他曾经想辞职不干,但是却被毛泽东从力量分析的观点理解成“嫌官小”。林彪在养病,刘伯承办军校,粟裕拜他彭德怀之赐靠边了,偏他彭德怀想靠边都靠不成,可见真是不适合这个游戏。庐山会议之初彭德怀不想去,去了也不想写万言书,我觉得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庐山会议给了他一个轰轰烈烈的退场,代价是身前还要继续被整,赢得的是身后名,彭德怀泉下有知,不知道该作何感想。不过他肯定是不愿意被某些人用来打击毛泽东的。
庐山会议的后果是,不擅长力量分析的被淘汰了。剩下来的都学精了,都学会玩力量对比时机选择这一套了。中共党内斗争的水平普遍上了一个台阶。当然这有坏处,大家都不怎么讲真话了,真话也不直接说,“使党内从中央到基层的民主生活遭到严重损害”,可彭德怀万言书、罗瑞卿当街小便式的民主,不要也罢。中共现在西装革履开会,大家紧跟党中央喊口号,我们不也觉得挺好的。
把高层民主当戏看,那当然希望大家有道德节操“说真话”;知道高层民主和自己命运息息相关以后,还是希望他们水平高点,在适当的时机说适当的话。
我要说的说完了,大家丢花丢草请便。九霄环佩、littles你们是对的,《那年庐山》这个系列我不看下去了。
读了《三国演义》提起了对那段历史的兴趣,会再去找来《三国志》读读,也是善莫大焉
如果彭总是对主席发炮的话,他能有什么好处?
彭总上万言书是为民请命的话,整粟裕刘伯承又怎么解释呢。。。
把彭总和高饶集团一起批判,可是高饶反对的是毛主席吗?
转一段文章:
以后的形势急转直下,就在高岗自以为得逞之际,整个棋局戏剧性地大翻盘了:毛泽东离京休养;高饶在北京成了反党联盟,被分别关押审讯,高岗两次自杀。大道理上说,这个结果是公道自在人心,高岗一系列出格的非组织活动,封官许愿,遭到陈云、邓小平等人的鄙视和坚决抵制。小道理上看,不管小说家如何穿凿附会,高岗毕竟是刀头上舔血、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武装斗争领袖,以国家副主席、党中央日常工作叁人轮流值班的至尊身份而两次自杀、而最后身亡,对手搏击武功之高,力道之大,令人不寒而栗。
1954年8月17日,高岗在被中央关押的状态下第二次吞服大量强效安眠药而身亡,享年49岁。高岗死后不到一个月,9月15日,筹备了近两年时间的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终于召开,通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选举毛泽东为国家主席,刘少奇为人大常委会委员长,任命周恩来为国务院总理。部长会议主席制、与政务院平级的经济计划委员会随着高岗的自杀烟消云散。耐人寻味的是,1955年3月31日,毛泽东在共产党全国代表会议上就"高饶反党联盟"定性讲话,除了"在党内玩弄阴谋,进行密谋活动,在同志背后进行挑拨离间",以及"骄傲情绪"、"逞英雄"等等,居然完全看不清楚"高饶反党联盟"在政治上、在路线上、在大政方针上如何反党。
问题在于,错了怎么办?
很高兴更多的人都来发表对历史的见解。
难道老毛是墙头草,哪派力量大就跟哪派吗?
或者说,老毛本身没有处理意见,根据大家喊的声音分贝高低决定处理办法?
这又如何体现:
君子之德如风,小人之德如草,草上之风必偃
老毛是“风”,大多数人是“草”,只有“草”跟着风倒的道理,没有“风”跟着“草”吹的道理,即使“草”有试图影响“风”的努力,那也是完全可以忽略的
在庐山会议中,也就是彭黄张周不能算草,尚且得低头。
我不认为存在过什么
只有一个过程:老毛计划采取何种措施何种方法处理彭的过程。
老毛本身就是力量,而且是最大的一股力量,这份“力量史观”里面不提老毛的力量,光说“他们”的力量,似乎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
有的人(不是说贴主)喜欢说:毛主席总是无比正确的,具体到了庐山会议整彭,又说老毛受了蒙蔽,其实是被其他人利用了
简直就像说:上帝是万能的,上帝可以造出一块自己举不起来的石头一样矛盾可笑
大家的反映比我预想的好得多呀,人来疯一把,补一段。
庐山会议中,忠诚的共产党员彭德怀等被打成了《彭德怀同志为首的反党集团》这个过程很有代表性,我们从中可以归纳出毛泽东时代“反党集团”的演化方程,大家不妨把各个“反党集团”代入检验是否成立。我是觉得基本都对得上,而以庐山会议最完整。当然了,是“基本对得上”。
step1: 有一群人,姑且命名A方,因为种种原因,得意忘形,严重损害或威胁了另一群人的利益。第二群人姑且命名为B方。这个局面的特点是,A方表现活跃而抢眼,B方拥有更强的政治力量和政治运作水平。
step2: B方巧妙地接近毛泽东,设法寻求毛泽东的支持。这时的特点是B方在行动,A方浑然不觉。B方的手法是“谈话”“告状”,而毛泽东几乎就立即倒向了B方。读得多了觉得老毛真是老糊涂了,谁告状他都信啊。后来想想,这一方面是因为B方手法巧妙,能从左右,砍不砍红旗,社会主义未来这些毛泽东非常敏感的点上打动他,另一方面,实力强大的B方其实是在要求毛泽东摊牌,“要我们还是要A方?”
step3: B方在某个特定关键时刻发难,指责A方"反对毛主席",双方辩论(有的干脆省掉辩论,直接拿下)。这时的特点是,B方挟毛主席打A方,A方苍白地辩护“我没有反对毛主席”。毛泽东站一边看,顺便挑动一下,说说“历史上三分合作七分不合作”,看双方力量对比,掂量最后搞掉谁保下谁。
step4: B方胜利,A方被打成“反党集团”,头头下台。毛泽东和B方从A方分子中找一些能用的,“批评帮助,治病救人”,最后“过关”。一个“反党集团”就这样诞生了。
因此,各个“反党集团”其实并不反党(林彪集团暂不论),他们的对立面也完全知道他们不反党,但更知道只有把他们打成“反党集团”才能让他们下台。
正是:
“不搞派性”是派系高手的通行证;
“反党分子”是忠诚党员的墓志铭。
达雅分析的很细致。
文恭的文章在路人甲可怜的历史学基础上看来,是有一定缺陷的。路人甲不能完全同意。但是路人也觉得教头做出了很有趣的解释。而且事件时间线的流程能够给他的论证一定的支撑。时间线,路人觉得这是整个事件的关键。这一点教头作的很好。事件的叙述清晰,尽管有他自己的评论在内,但是因为举证相对完整,所以不妨碍其他的读者得出自己的结论。
九霄文章的缺陷在路人甲看来,不是文章吸引力不够的问题。这样的说法有点文过饰非的感觉。
九霄的文章路人仔细拜读过。使用贝叶斯方法分析历史无疑是新颖而大胆的。但是,同样的,这种方法其实是不可能的。第一,九霄仅仅只是提出了使用这个工具的设想,在他文章中已贝叶斯分析事件的例子在路人看来仅仅只能当成一个设想,缺乏论证的过程。因此,合理的推断是,九霄本人并没有从根本上使用贝叶斯分析庐山。纵观九霄文章,他只是使用了一种可能的工具和不存在的论证过程来证明自己的观点。当然,大家都不是历史学家,没有必要在单一历史事件的网络讨论上花费个人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这是可以谅解的。但是如果以此为根据提出观点,需要谨慎。
第二。使用数学工具的要求比较高。如果使用数理化的分析,各个参数的设定和所涉及到的参数的数量将是庞大和无法估量的。这一点,路人估计,超过了九霄的能力范围。路人所见过的更大胆的历史学数理化分析设想,是阿西莫夫的基地系列。大家都知道,那个是科幻小说,现在还没有实现。
路人对庐山的基本态度是,因为教头和九霄两位的文章都没有过多涉及原则错误,所以要兼听则明,开放讨论,平和论史。
一派荒唐。毛岂是能被他人左右的?看看他给江青的信“在重大原则问题上让步还是第一次”这个让步是指同意林对语录的评价
汪东兴曾说过:谁也瞒不过毛主席。
毛远新也有同样的回忆。
如果不是毛自己反对彭(包括彭的观点、行为、方式和周围的人),就凭柯庆施、李井泉、王任重几个人就能打动毛,导致反盘子?
至于毛为何反对彭,期待着有人能真正整理清楚各种因素和所占的比重,以及这些因素是如何相互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