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读诗杂感 -- 南方有嘉木
好友在博客里头说到,近人不习平仄,做诗如顺口溜。同其说。但也不能因此而非今,毕竟诗词好坏并不仅在平仄用韵,立意、格调、遣词、取譬做好了,也可以有佳句。譬如作《诗经》者未必讲平仄,依格律,但是字词的音韵之间自有呼应,吟诵之时有畅滞之别,后人说《诗经》是四言平仄,16种模式,不过是整理,我不相信先民先创平仄模式之法,后作《诗经》。
近人难做好诗,一来不得不感叹佳句确被前人写仅,毕竟汉字也就那么几千个,搭配来搭配去生出来的变化也有限。古人用香玉喻美人,我们总不能说此女难得,如同I-Phone。
二来估计和语言文化环境也有关系。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语言,我们现在读来是文言的诗词,可能放在创作的那个时代,不过明白如话。古人从小教习即习对句做诗之法,诗词并非都是阳春白雪,甚至可以说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我们从小学就必须学政治课一样,是必修课。大家有共同的话语平台。
但是,如真要好好欣赏古诗词,去体味诗词的好坏,近来渐渐感到还必须得学点平仄格律。不然对诗词何以为好,何以为劣的体味有流于肤浅之虞。
傅庚生在《中国文学欣赏举隅》里头就文学欣赏说的这段话,我非常喜欢,录于此:
“ 文学创作造诣之高者,必其能以有形之文字描刻无形之情愫,情景相融,浓淡兼宜……文学之欣赏亦以入化为极诣,就有形之文字紬绎其无形之情愫,彼我互糅,悲喜与共,无差无失,相若而相遇;所谓“以意逆志”,入而与之俱化也。则知创作与欣赏,固一以贯之耳。创作在能“刻画入微”,而欣赏在能“体贴入微”也。”
元好问诗云,“文章出苦心,谁以苦心为?正有苦心人,举世几人知?……文须字字作,亦要字字读,咀嚼有余味,百过良未足……”,更如曹雪芹之“都云作者痴,谁解此中味”,惜读者体味不深,恐读者不识苦心。
我平常书包里放一本小书《诗境浅说》,用一些边边角角的时间来看。此书专论唐律唐绝作法,倾力名联的声调、格律、意义及句法字法,体味诗境之妙,非常好看,推荐一下。作者俞陛云光绪时探花及第,其子俞平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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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人难作好诗,诚然,但我看并非“佳句确被前人写尽”的缘故。李白虽然在黄鹤楼曾经叹道“眼前好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但他后来还是写了《登金陵凤凰台》,呼应崔颢,而又有创新。苏轼也曾发出过类似的感叹,不过还是不妨碍他留下大量的千古名篇。
汉字有成千上万个,要论数学排列组合的话,会形成天文数字。如果您看过刘慈欣的科幻小说《诗云》的话,对此就能有个感性印象。所以别急着说“佳句确被前人写尽”,李贺怎么就能写出“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为何他能首创这样奇特而贴切的比喻?“夕阳返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这样的平实但巧妙的句子,一直到清代才为金冬心所写出。我们今人能够思索和折冲的空间还很大嘛。
即使是前人写过的名句,后人一样可以化用,甚至可以点铁成金。如林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可以算是中国诗史上咏梅花的最高杰作之一,但其实这是改自在五代南唐时江为的“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林逋只是易“竹”为“ 疏” , 易“桂”为“暗”, 专叙梅而已,可是立即把原来立意分散平淡的句子化成了千古名句。还有毛主席数次借鉴李贺的诗句,而又结合实际,自创新意,也堪称是独特的风格。
一首诗歌之好坏,佳句固然极其重要,却终究不能是决定性因素。某几句很好,广为传颂,但全诗一般乃至很糟的例子,古今中外也不罕有,如“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还有英国的那首“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
近代人之所以作不好诗,首先是因为诗已经不是抒发感情与文采的唯一手段。先秦时代诗乃六艺之一,是贵族的必修技能,而唐人以诗可以求功名,可以得荣华,自然使得人们趋之若骛。至宋以后一直到现代,文人可以选择词、曲、小说乃至散文、杂文来抒发胸臆,诗歌地位固然依旧尊崇,可未必全都带有真心真情了。
其次,是时代的局限性。就以现当代来说,社会结构的快速转型,所需求的文化产品并不是诗歌,而产生的文化环境也不利于诗歌。正如鲁迅所说的“惠特曼在南北战争后首先就唱不出歌来,因为美国进入了产业社会,个性都在一个模子里了”。
诗歌要想继续生存下去,只有求新求变。这倒与古体诗词和新诗无干,不管是哪种体裁,眼光都要对准现代的社会,甚至在选材和结构上,也可以作出创新。您说“诗词并非都是阳春白雪,甚至可以说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我是赞同的,古代如此,现代也一样如此。宋代的梅尧臣可是一本正经地用诗去写抓虱子、跳蚤(《扪虱得蚤》),以及上厕所看见蛆虫的(《八月九日晨兴如厕有鸦啄蛆》)。虽然他矫枉过正,但这类题材前人都敢写,我们今天还有什么顾忌?
至于“此女难得,如同I-Phone”嘛,嗯,例子是极端了点,但为什么这就成了古诗的禁区呢?清末诗人就曾以律诗的形式来描述电报、火车等新生事物,现代的邵燕祥也有“掌声拍报平安夜,大会开得很好嘛”的讽刺诗句。古人不可能知道地球的公转自转,然而,毛泽东就能以一句“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来诗意地描述这物理规律。当然,还可以把这类事物交给新诗来描述,总之,诗歌创作别自缚手脚就行。
另,清人论诗可以,只是清诗整体上还是衰败了。一方面是由于政治上的高压和文字狱的逼迫,作诗成了高风险事业,必须四平八稳。还有就是过分泥古,从明代开始,诗人们蹈袭唐诗,鄙视宋诗,结果是学唐诗而又不是唐诗,连宋诗的创新精神都丢了。清诗在这点上较之明诗有改正,但终究没有完全创出自己的风骨。
嘉木的一点杂感引出江城兄如此文章,高兴,呵呵。
二来估计和语言文化环境也有关系。
新时代,新生活,新语汇,新意象,新笔法,新诗潮,关键是自由的思想,和健康的文化氛围。
江城兄从时代潮流讲是非常对的。俺提一个小的技术上问题。
也就是诗的语言上看,典故的掌握和熟练运用对于中国近体诗这种字数很少的体裁而言是极端重要的。----所谓诗的“雅俗”之分里面,能够运用典故是一个比重很大的标准,因为这是士大夫基本的素质啊。
而现代诗人在这一块里面的缺乏是很明显的。古人“浸淫”古籍的功夫是不可小觑的。-----当然,另一方面,对于读者而言,他们如果没有对典故的必要的储备,同样对诗的理解也产生困难。一个小例子,东哥的“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长沙水”和“武昌鱼”都是有典故的。----当然,对一般的读者而言,就很少注意到了。
此外,清诗的衰败应该是相对盛唐而言吧,龚自珍,赵翼,黄仲则等等,牛人也是多多。---而且清词的成就有一些说法甚至认为是对宋词的一个大的复兴。
最赞成的一点,韵律在诗词曲联里面的确是一等一的大事。但是,历史的变迁导致我们多多少少失去了一些读古诗原有的节奏感和平仄的趣味。举个最简单不过的例子,“断竹续竹,飞土逐宍(即肉)”,就应该以古音来读,前半句的尾音为zu,后半句尾音为ru,且均为阳平,而不应用显得太过生硬的现代语言来读。
近人难做好古诗,却正如江城所说,我们可以选择更多样化的表现形式。词之所以被称为长短句,正是因其为了密切配合音乐而突破了诗的固有形式,从而拥有了更参差错落,低昂应节的音调,故而在表达感情的细腻程度上,更显得有优势。对韵律的突破有时候真是好事,如果汤显祖一味地执着在韵律上,恐怕我们也很难有临床四梦那样经典唯美的剧本可看了,昆曲大概也就像京剧一样,没有很大的案头可读性了。
另外,现代诗的美的确需要我们的挖掘。近年来,现代诗的诗人似乎都“风流云散”了,其实,偶尔的时候,我们还是能够听到他们的消息,接触到他们的作品,08年,莽汉和撒娇两派的代表诗人就联合出了一本诗集。大概是国民整体素质的缘故,这本书似乎被淹没在喧嚣中,但是这并不代表诗歌就此而去了。诗歌是寂静的,朴素的,它甘于被大众的漠然所遗忘,也甘于不被大众的趣味所了解。有人说得好,星辰一直耀眼,每天都在发光,人们注视或者遗忘,然而永远无损于天空的伟大,天空将永远如此。
历史的变迁导致我们多多少少失去了一些读古诗原有的节奏感和平仄的趣味----我以前有个室友用粤语读常建的《题破山寺后禅院》给我听,比普通话多很多韵味,尤其“潭影空人心”一句,她说在粤语里五字同韵,缓缓读来,极有古意。
这两本小书我手边也有,确实不错。傅书尤在平实而通情达理,挖苦李笠的一段很有趣的。
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大家小书》系列都不错,这两本我是一直带在身边的。
那时候没有耐性,从来没有通读。也从来没有体会到书的妙处。大概是因为还没有读透过诗,反倒想去怎样做诗的原因吧。
“文须字字作,亦要字字读,咀嚼有余味,百过良未足”。这话很好,也很合我的脾性。可是,概而总之,未免偏颇。文须字字作,是不错的。亦要字字读,却是未必。读文如饮酒,可酣畅淋漓,痛饮如牛;可清啜小饮,细细品味。不一定非要咀嚼有余味才算的好文字的。当然,如果只是限于诗词,我就没有话说了。
平仄取音调,韵律取音和。只押韵,自然是顺口溜,或者小品段子。若想读起来,铿锵有力,高低有致,自然需要平仄。
古旧的东西,自然而然有一种神韵。语言也一样。所以说古朴是一种意境。而只是朴素,就只是平白,直至苍白无力了。因此,诗经中来自民歌的普通民众的内容,今日读起来,宛然阳春白雪。
从来没有读过理论上的东西,只是因为爱好,喜欢诗词,所以有一点体会而已,权作探讨,粗陋之处,见笑了。
我也是诗词的门外汉,呵呵,因为喜欢偶尔得了体会就忍不住跑这来喊一嗓子,大家看着才见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