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文摘】西方人看中国电影 -- 尔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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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西方人看中国电影

西方人看中国电影

              .吴 迪.

  作者:吴迪

  我在国内教老外的时候,轻松自在,学生们能听懂我的话就不错了,没有功力跟我抬杠。上课时,他们都挺规矩,除了往我嘴里塞巧克力,往讲台上扔橘子之外,还没有太出格的地方。就算他们想出格,也找不着我―――一下课,我就开溜,不让他们占便宜跟我练口语。

  这一次到瑞典,有三大不同,第一是语言能力不同。我讲的是《中国文化与中国电影》,选这门课的都是搞中国学的,他们都在中国呆过,少则三五年,多则七八年。汉语水平十分了得,个个都可以到中国的电视台上侃大山。除了某些发音有点怪,个别的方言口语需要用英文解释之外,一般交流毫无困难。交流是抬杠的本钱,这些家伙特别热爱抬杠。抬杠的原因千奇百怪,抬杠的范围无远弗届。你以为他们在中国呆过,应该了解中国,其实大谬不然。根据我的经验,在中国呆的时间越长,提的问题越古怪,抬杠捣蛋越拿手。这并不是说在中国呆得短的就不抬杠,他们也抬,不过集中在词语和常识方面。

  第二是教学方式不同。在国内我站在前头,学生坐在下面,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讲。在这里,讲台只是摆设,黑板(其实是白板、用炭素笔),基本不用。讲课的和听课的不分尊卑,围桌而坐。不管是谁,只要他想,就可以跑到前面去,像海德尔公园的政客一样发表演说,或者拿起炭素笔在白板上写写画画。这种教学方式打破了师生界限,使学生有了极大的自由。听课的可以吃东西,可以随时出去喝咖啡,可以把腿翘到桌子上,还可以坐到桌子上―――如果他愿意的话。

  第三是学习目的不同。在国内老外们听课的目的高度一致―――学中文、练口语。到了这里,老外们的目的五花八门,有的是为拿学位挣学分,有的是想看电影,有的是想扩大知识面,有的是想出风头,发议论,显摆自己的无所不知。

  下面介绍我的学生―――索菲娅、托马斯、费米和魏安妮。

  索菲娅上高中时就开始学中文,一上东亚系就成了高材生,大学二年就被送到北大,一年后回隆德大学,拿下了中国学学士。在北京上学的时候,她是中戏小礼堂、电影学院的常客,什么实验话剧呀、独立电影呀,她不分良莠装了满脑袋。画家村、潘家园、秀水街也是她常去的地方,那些假画、文物赝品、廉价服装花了她不少冤枉钱。一到暑假,她就背着手提电脑,穿着牛仔装走南闯北,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欧洲女人事事不让须眉,索菲娅更甚,非但不让,还常常以女性主义自居,找机会向男权叫板。

  至少从身高上讲,索菲娅有跟亚洲男人叫板的资格。北欧女人个子都很高,报载,挪威的女人平均身高一米六九。在隆德的街上,随处都可以遇到一米七以上的女人。我身高一米七五,索菲娅比我矮一厘米,可她一站起来,我就比她矮一截―――她穿着高跟鞋。在我的印象里,高女人没几个长得漂亮的,北欧女人证明这是个严重错误。索菲娅就是一个美女,金发碧眼,弯眉高鼻,白颈红唇,唯一的缺点是嘴大,比美国影星大嘴朱丽娅.罗伯茨还大。我估计,如果以葛优式的樱桃小嘴与她接吻,至少得横移三次才能全面接触。

  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学中文。她字正腔圆地回答:“好玩。”中学的时候,她喜欢画画,人家告诉她,每一个汉字都是一幅画,于是她突发奇想―――学中文。直到现在,她还常把汉字当作画,画在手指甲上,画在圆领衫上,画在笔记本上。就人生观而言,她是个好玩主义者,王小波提倡“有趣”,她热爱“好玩”。她念博士是为了好玩,学中文是为了好玩,选修这门课也是为了好玩,上课捣蛋也是出于好玩。

  说到捣蛋不能不提到托马斯,比起这位红头发的德国佬来,索菲娅只能算是小小巫。托马斯的捣蛋主要是为了显摆。他的显摆颇具韬略,上课伊始,沉默不语,冷静得像条黄瓜。翻翻本子,看看窗外,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或者在小黑本上记点什么,只是偶尔插上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等到别人吵累了,他才慢吞吞地站起来,走到讲台前面,扶扶眼镜,在黑板上写上几个字,一边用炭素笔敲打着黑板,一边口沫四溅地发表惊世骇俗的演说。这家伙博闻强记,思维敏捷,辩才无碍,且中文极好,后者要归功于他的妻子―――一位台湾籍的女博士。托马斯的译作大部分是在她的帮助下完成的。

  一般来讲,西方汉学界的男士们都要娶个中国太太,女士们都要找个中国先生,为的是随时可以增进他们的语言文化。换言之,洋人要想在汉学界混出个头脸来,就必须在婚姻上变成一个功利主义者,为专业而求偶,为语言而结婚,也就是说,他们嫁娶的不是人,而是语言文化。

  据说,到瑞典之前,托马斯刚与他的太太离婚。据我推测,那位女同胞恐怕是受不了他的怪癖―――四处游走和吹毛求疵。东亚系的教授罗伯特告诉我,托马斯是个拖着书箱到处走的游方僧。他在台湾、新西兰、新加坡、美国、加拿大、波兰、意大利、英国、法国的大学里都教过书,教的课目五花八门,汉语、中国政治史、中国思想史、中苏外交史、现代亚洲政治、法国大革命与中国文化大革命比较研究,等等。教得最多的是汉语。无论什么大学,他顶多干上两年就拖着书箱走人。我怀疑他有吉普赛血统,可他说,他是纯种亚利安人,证明是第三帝国时代,他的祖上经过了亲卫军严格的血统检查。这种证明并不能打消我的怀疑,因为亚利安人的典型体征是窄额宽肩,黄发碧眼,身材高大。托马斯除了眼睛靠点谱之外,其他三项―――毛发、肩宽、身高―――全不合亲卫队的标准。

  就说毛发吧,托马斯长着一脑袋红头发,乍看上去像热带雨林一般密不透风,往上细瞧,“热带雨林”渐渐变成了“三北防护林”,越往上头发越稀薄,到了头顶处“防护林”几乎只剩下了“一棵树”。但是他的胡子毫不含糊,从上唇到下巴,从鬓角到喉结,密密扎扎,枝繁叶茂,带着卷,乱蓬蓬,纵横驰骋。如果不是锁骨拦着,恐怕一直要驰骋到肚脐眼。他很为自己的胡子自豪,说,只要把他的胡子染一染,人们就会把他当成马克思。可惜,他的眉毛却让人想到勃列日涅夫。据说,勃氏长着两道浓眉,而托马斯的眉毛除了颜色之外,跟勃氏一样,粗且浓,趴在前额上,像两株沙地柏。眉毛对胡子的背叛,使托马斯对勃氏颇多恶评。他给大家讲过一个苏联的政治笑话―――老师问学生,斯大林时代与勃列日涅夫时代有什么不同?学生答:勃列日涅夫把斯大林的胡子搬到了的自己前额上。托马斯认为,勃氏是二十世纪各国首脑中最爱虚荣的家伙,最有力的证据就是他在五年内给自己颁发了三枚列宁勋章,临死前还出了一本小说集。

  仅凭毛发的颜色,托马斯也不好算做亚利安人,何况他的肩膀并不比我宽,个子又比我矮一头,苏格兰的红发、亚洲人的肩膀、一米六六的身高居然自称是亚利安的后裔,我真怀疑希姆莱的亲卫队给他的先人开了后门。

  托马斯比我矮一头,而我又比高大的瑞典人矮一头。可想而知,在瑞典人面前他只能是个“侏儒”。但是这位“侏儒”体形尚可,唯一的缺点是两臂过长。这让我想起了刘备―――当年,赵云在曹操的千军万马中单骑救主,杀死曹将五十余员。长坂桥下,赵云与主公刘备重逢,他把怀中的阿斗递给主公。刘备来了一句:“为汝这孺子,几损我一员大将!”将阿斗掷于地。赵云赶忙从地上抱起阿斗,感动得涕泗横流:“云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也。”其实,刘备不过是作秀―――他的胳臂特长,并没把阿斗摔着。可惜,托马斯的长臂在救儿子上派不上用场―――他根本就没有子嗣。

  幸亏没有子嗣,要不然,谬种流传,世界上又会多出几个吹毛求疵的家伙。托马斯的问题常常是挑衅―――“毛泽东说,人天天要洗脸,中国人为什么从来不给心灵洗脸?”“你把知识分子分四种,迎合的,反抗的,变通的,往上爬的,你算哪一种?”“发达国家的电影都分级,你们连分级都没有,怎么能说走向了世界?”上课的时候,他经常这样吹毛求疵。关于后一个问题,我回答他:“分级并不是走向世界的唯一标准。中国的电影管理有自己的特色。”他马上反驳:“你所说的特色其实就是思想管制!”说这话的时候,托马斯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我发现,他的鼻头也是红的,而眼睛却是绿色的。这又让我想起了孙悟空。看看他的那件豹斑外衣,我更加确信这个比喻极其贴切。此兄要是演那个孙猴子,基本不用化妆。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把他不离手的小本本换成金箍棒。他手里总是拿着一个小本本,时不时打开,记点什么。这个小本本里面什么都有,每当托马斯跟谁辩论的时候,都要打开他的小本本,而且只要一翻开,就会出语惊人。

  我翻过他的小本本,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蟹形文字,除了一些阿拉伯数字之外,我什么也看不懂。托马斯有好多小本本,外观都一样,黑皮、硬壳。这些本本证明他的学问。此公的学问极其庞杂,有时候,好像他什么都知道,精细得让你吃惊;有时,他又似乎缺少常识,在基本问题上跟你抬杠。他是个多血质的人,一抬起杠来就不管不顾,简直像个疯子,全无学者风度。据说,文革中,钱钟书为了保护太太杨绛女士,也曾不管不顾,居然向革命派邻居挥起了老拳。因此,我也不太嗔怪这位老兄。但是我有点为他可惜―――如果他像钱钟书那样专攻某一学科,其著作不会亚于《谈艺录》《管锥编》。

  这个狂人出生在西德慕尼黑,青年时代受文革影响,向往社会主义,想到中国学汉语,正赶上多事的1975,他等不及了,跑到台湾学了两年,又转到大陆学了三年。学成回国,一边教德国人汉语,一边拿博士学位。因为博士论文是中苏关系,于是跑到了苏联学俄语,学会了也待烦了,在东欧转了一年之后,重新投入资本主义怀抱,到了美国。在美国转了一年半,才回来做博士论文,做了半截,觉得有问题,又跑到中国,两年之后回德,拿下博士学位后就满世界转悠。

  费米上课时喜欢往嘴里扔口香糖,经常跑出去喝免费咖啡,还时不时地把椅子拉到离桌子老远的地方,把大腿翘到二腿上。据我观察,他之所以不断地吃口香糖、喝咖啡,是为了缓解烟瘾―――瑞典不允许在建筑物里吸烟,下课的时候,学生们常跑到楼门口吸烟,费米是其中的常客。把椅子拉远,是因为他身高两米,一双长腿放在桌子底下不舒服。中国人喜欢高个,可费米不喜欢。他解释说,高个在体育上才有用处,在学术界不但没用反而有害。为什么呢?因为搞学术比的不是体力和技巧,而是比活得长短。同一个专业,你活得长,把同辈同行全熬死了,你就是这个行当里的权威,比如瑞典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的中文评委马悦然就是一个例子。上帝是公平的,并不因为你长得高而给你一个格外坚强的心脏。在心脏条件同样的情况下,高个的心脏负担重,容易早死,矮个就占了便宜。他还把这个歪论推而广之,他认为,如果毛泽东的个子与邓小平换一下,那么中国历史就会改变,我和他的命运也会随之改变―――我不会到瑞典,他也不会对中国传媒,尤其是中国电影情有独钟。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俩正在楼外的草地上,他抽着烟,我嚼着他的口香糖,微风吹着他椒盐色的头发,他眯起灰眼睛,深情地回忆起中国电影。更准确地说,是中国女演员李秀明对他的影响―――他父亲是负责东南亚事务的外交官,他的一家也就跟着他老爸在越南、日本、中国、韩国、印尼转悠。小时候他在越南,他现在能说越语。后来,他老爸调到日本,他又学会了日语;再后来到了中国,他又学会了汉语。有一天,他父亲带着他去看《春苗》,演田春苗的李秀明把他深深地吸引住了,他从此成了李秀明的追星族。可是,这个“星”一闪而逝。1984年他到上海学中文,拿着相机跑上影厂找李秀明。人家告诉他,《春苗》是“阴谋电影”,李秀明被怀疑是“四人帮”的人,现在没人再敢请她演电影了。这个事对他刺激很大,使他决心研究中国电影。可是,瑞典大学里没有中国电影这门课,更没有相关学位。他只好转到中国学,把包括电影的中国传媒当作他的主攻方向。

  说到这儿,我请他说几个中国女演员的名字,他一口气数出李秀明、秦怡、上官云珠、白杨、陈冲、巩俐、刘晓庆等一大堆女明星的名字。我问他是否打算娶个中国演员做太太。他的脸红了,说:“虽然我现在与一个日本女人同居,但是如果有一个中国女演员愿意嫁给我,我会马上跟她拜拜。”他又点了一支烟,猛抽了一口,不好意思地说:“可是,我怕中国女人嫌我个子太高。柱子(那个与他同居的日本女人)老说我白长了这么一个大个。”

  魏安妮是我在教堂认识的,那时我刚到瑞典,想练练听力,听说教堂的讲解员讲英文,就跑了去。那天是周末,教堂门口挤着一群外国游客,我跟着他们一块进去,一位身材适中,相貌平平的青年女性迎了过来,很礼貌地用英文问:“请问,你们是否需要我来讲解?你们想听哪种语言?”游客们要求用西班牙语,我听不懂,只好独自在大厅里转悠。转了将近一个小时,觉得实在无聊,正要从侧门出去,后面有人说话:“我能够为你做点什么?”原来是那个讲解员,她把西班牙游客送走了,要专门为我服务。我当时感动得浑身发热,不知所措,傻子似地跟着她,从正厅走到侧厅,从地上走到地下。由于太感动了,加上我对她讲的宗教人物和圣经故事一无所知,所以,我真正听懂的只有一句―――“谢谢光临,再见。”她肯定以为我都听懂了,因为我不断地点头,不断“呀呀呀”地应承。

  以后去教堂,我最大的愿望就是遇到的是别的讲解员,如果是她值班,我就逃之夭夭。因为我担心她问我:“你怎么又来了,你不是听懂了吗?”逃了第二次之后,我觉得自己很好笑:你这是干什么呢?是你的“面子”重要,还是学英语重要?想通之后,还给自己编了几句英语:“我其实没听懂你的讲解,想再来听听,请你讲慢一点。”可是,等我鼓足勇气进了教堂之后,却再也见不到她了。就这样,我在教堂里转了半个多月,终于大体听懂了讲解员的讲解。听懂之后,我就赶紧想别的办法学英文。想来想去,想到了贴广告―――这里的广告事业非常发达,大学的各个教学楼里都有广告栏,上面贴着五花八门的自制广告,买卖自行车的,买卖家具、电器的,寻找异性朋友的,结伴到欧洲旅行的,求租房子的……我贴了一个交换语言的广告,第三天有个女人给我打电话,她在电话里轮番用英文和中文介绍自己:“我叫魏安妮,想跟你交换语言。你是中国人吗?会说普通话吗?下周一下午两点钟在我家里见面好吗?我的家就在教堂后面从左数第二条街上,一座三层楼,门前有两个狮子,石头做的,不吃人。我从中国带回来的。”

  那两个石狮子其实只有拳头大小,一边一个蹲在两个水泥门柱上.我刚想按门铃,一条黑色的大狗狂吠着从小楼后面奔过来,我吓得一下子蹿到马路对面。小楼的门开了,一位女士跑了出来,喝住那条狗,打开院门。我还是不敢进去,直到她拉住狗脖子上的皮项圈。进了院门,我们俩黑眼对灰眼看了一会儿,“哈哈哈”,一齐大笑―――原来是你!我们在教堂见过。

  她把我领进客厅,让我坐,问我喝什么。然后一边倒茶一边用英文自我介绍:“我叫魏安妮,正在念中国学博士。”

  “那你为什么在教堂工作?”

  “因为我是教堂唱诗班的,教堂的讲解员病了,我替她。”

  这时候,我才有心情观察她的长相。她长得有点像《罗丹的情人》里面的女主角阿黛尔,只可惜脸比阿黛尔长,鼻子、眼睛都比她大,下巴有点翘,鼻子附近还有些雀斑。这样一来,她的相貌就从漂亮变成了不漂亮。另外,她的身上没有任何装饰―――耳朵上没有耳环,连孔都没有,眉毛好像也没修过,淡得像没有一样。手指甲上没有涂油,如果你说她是修女,我肯定信。

  盯住女人使劲看可不太好。所以我赶紧收心敛性,跟她谈正事―――交换语言。我建议,我用英文,她用中文作一下自我介绍。介绍完了,我不得不承认,她的中文比我的英文好。不过,她的发音有点怪,跟所有的老外一样,主要问题出在四声上。“我在中国学习过五年,成都二年,广州三年。”这句话让她一说就成了:“窝载中果靴习过屋碾,成堵二碾,光咒三碾。”所以,我的任务就是纠正她的发音,而她的任务就是跟我说日常英语。要命的是,她说的英文是瑞典味的,我越努力,越刻苦,练得越多,就离地道的英语越远。一旦跟英、美、加拿大人说话,还是像二傻子一样。等我意识到这种交换语言对我是不公平的时候,已经为时太晚。有一次开国际会议,一个老美恭维我:“对不起,你的瑞典英文我听不太懂。”

  魏安妮出身书香门第,从她的父母到祖父母,到祖父母之祖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她从小就在书堆里长大,读书是她的最大乐趣。她的家给我的最深的印象就是书―――整整一层楼,所有的房间里全是高至天花板的书架,有两间屋子的书架不是靠墙而立,而是一个紧挨一个,书架是钢铁之躯,下面装着轨道和轮子,要想移开必须摇动书架侧面的不锈钢摇把。在这书海里徜徉,我不禁想起李泽厚的名言:天下已经有了这么多书,我何必再添它一本两本?我把这个感想告诉魏安妮,她惊讶地眨巴着灰眼睛反问我:“如果不写书,活着干什么呢?”

  在她看来,人生除了读书做学问,念博士当教授,授道解惑,著书立说之外,没有别的可为。跟这个书呆子在一块你也休想谈别的。有趣的是,这个呆子不但是个素食主义者,而且是个“环境保护主义”的忠实信奉者。她不抽烟、不喝酒、不用塑料袋、不穿化纤制品、在城里不乘汽车,五公里之内步行,五公里之外或骑车,或滑旱冰。她滑旱冰的技术相当高超,可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自如。滑旱冰上学在我看来是个奇观,而在瑞典则是大众文化。

  如果说,索菲娅上课捣蛋是为了好玩,托马斯上课捣蛋是为了出风头,那么魏安妮则是出于对知识的渴望,对真理的追求。我这么说似乎太严肃,太正经,这年头,一旦正经八百说出来的话就没有几个人信。不信很正常,刚开始我也不信。后来跟她深谈了几次,又读了她的作业才慢慢相信了这一点。我对此双手赞成。但是,她的渴望和追求对我来说是个头疼的事。她的问题常常涉及到别的专业或学科,比如,你讲的是《孔繁森》,可她突然把话题扯到社会统计学上去,告诉你,电影里叫孔书记的82人次,叫孔市长的19人次。你讲《混在北京》,她却想起了中国社会的管理系统,还要进行苏联与东欧的比较。这种离题万里的追求,弄得我哭笑不得。

  这“四大金刚”,使我的课堂变成了奇谈怪论的集装箱,刀光剑影的辩论场,他们破坏了课堂秩序,打乱了教学计划,让我捉襟见肘,穷于应付。我能坚持下来,全凭出国之前自订的“三个坚持”―――坚持挣到最后一个克朗,以增加国家的外汇储备;坚持爱国统一战线,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坚持宽容宽和宽松的心态,表面上接受一切对中国文化,主要是中国电影的正确批评。

一)焦裕禄:要继承人家的遗产?

这一次到瑞典,情况大不一样。第一,我的学生都是在中国学的硕、博士,

还有两位博士后,外加一个汉学家。这些人都在中国呆过,少则两三年,多则十

几年,虽然交流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是他们对中国的事处在糊涂与明白之间,这

种状态最容易胡搅蛮缠。第二,他们知道我的住处和电话,有事没事都要找我。

虽然下课时挺哥们――请我喝酒、跳舞、侃大山。可一到课堂上就跟我捣蛋,尤

其是当他们看完中国的英模电影之后,更喜欢胡说八道。我不断地告诫自己,一

定要坚持和风细雨,双百方针,可他们并不领情,没完没了地挑衅,提出的问题

不是浅陋无知,就是匪夷所思。我的本意是让他们通过中国的主旋律,了解中国

的主流文化,进而争取感化他们,万一培养出几个“国际友人”、“中国人民的

老朋友”,也算是为国为民贡献了绵薄。没想到,一开课就陷在胡说八道和胡搅

蛮缠之中。

  《焦裕禄》刚放完,汉学家托马斯,扬起一脸毛绒绒的红胡子,首先发难:

“焦裕禄是不是想继承那家老贫农的遗产?”我有点发蒙:“你……是不是没看

懂?”托马斯的脸腾地变得通红,一直红到脖根,红脸、红脖加红胡子,模样煞

是好看。

  他一言不发,站起来,径自走到录像机旁边,倒出“继承遗产”那一段,按

了一下PLAY。

  电视里放出了影片中最感人的一段――大雪纷飞,黄沙路上,李雪健扮演的

焦书记拉车,几人推车,车上装着救济粮。寒风挟着雪片打在人们的脸上。河南

民歌《共产党是咱好领头》响起,歌手(据说就是李雪健)为这一行人的爱民行

为拼命地吼唱着。

  雪花飘飘,洒遍一身还满。焦裕禄推开一农家院的破栅栏门,通讯员小赵扛

着粮袋跟在后面,两人踏着厚厚的雪来到一间破土房前。

  破土房的门被推开,焦裕禄和小赵出现在门口。屋里的一对老夫妇,老头躺

在炕上,老太婆站在地上,惊诧地看着这两位不速之客。

  焦来到炕前,坐在老头身边:“大爷,您的病咋样呀?快过年了,我们给您

送点粮食和钱来,您们先用着。”说着,掏出钱放到老太婆手里:“大娘,这是

二十块钱。”

  老太婆感动得喃喃自语:“这可怎么好呀!”躺在破棉絮中的老头双手抱拳,

不胜感激。

  小赵扶起老头,老头强睁开昏花的老眼,看着焦裕禄:“你,你是谁呀?”

焦裕禄拉着他的手:“我是您的儿子!是毛主席派我来看望您老人家的。”老人

的胡子颤动着,泪水涔涔下。

  老太婆伸出手,顺着焦裕禄的头上往下摸索,帽子、围脖、棉衣:“感谢毛

主席……给我们派来了这样的好儿子!”那粗犷的民歌配合着画面将电影推上高

潮。

  托马斯关上录像机,像个角斗士,盯着我:“这个电影我在中山大学时就看

过。请问,焦裕禄是不是那两个老人的儿子?”“当然不是。”“既然不是,他

为什么要说是?”“因为……因为他想向他们表示亲近,这是中国的习惯。”我

随口答道。

  “如果我想向你――吴迪教授――表示亲近,就应该说,我是你的儿子吗?”

托马斯右腿向前一步,左膝弯曲,假模假势地给我鞠了一躬:“Father大

人。”他的滑稽动作引起一阵哄笑,教室里开了锅,穿着肚脐装的苏飞娅居然坐

到了桌子上,那肚脐就像只没有睫毛的独眼,偷偷地瞧着我。

  我有点走神:“不不,只有晚辈在长辈面前才能用这种方式表示亲近。你我

年纪差不多,我当不了你爸爸。”托马斯似乎一定要当我儿子:“周恩来到邢台

慰问,他对一个老人也是这么说的:‘我是您的儿子。’周恩来出生于1898

年3月5日,邢台地震那年是1964年,周恩来66岁,那老人顶多70岁。

他们是同辈,周恩来为什么要做一个同辈的儿子?”

  本想大鸣大放,这家伙却给鼻子上脸。我赶紧收回心思,转守为攻:“照你

的逻辑,只要说是人家的儿子,就是要继承人家的遗产。那么周恩来想继承那个

老人的遗产吗?不用说,那个受灾的老人根本没了财产,就算是有,一个国家总

理能为了那几间破房去当人家的儿子吗?不管是邢台的难民,还是兰考的灾民,

都是一种符号,它代表的是中国人民。周总理和焦书记的意思是――我是中国人

民的儿子。邓小平不是也说他是中国人民的儿子吗?他继承了什么遗产?”托马

斯有点窘,脸由红而白。

  苏飞娅说话了:“中国的传媒把当官的说成了父母官,官僚们也这样认为。

请问,父母官是什么意思?”“父母官的意思是,当官的要像父母对儿女一样,

负责他们的吃饭和穿衣。这是封建时代的说法。”苏飞娅指了指她周围的几个人:

“我们认为焦裕禄是父母官,至少老百姓是这样认为的。”“根据呢?”苏飞娅

示意魏安妮。

  魏安妮翻开笔记本,上面是她用左手竖着写的一堆密密麻麻的蟹行文。在下

面看片子时,她显然对这一点十分留意,积累了不少证据。

  她的汉语不太好,像小学生念书一样:“第一,焦带着通讯员下乡,路上碰

见了一群干部正在打一个青年农民,那青年农民被绑着。焦裕禄问怎么回事,干

部说,那个农民偷了队里的红薯。焦裕禄问农民为什么偷,他说,家里的娃娃没

吃的,快饿死了。焦命令干部给农民松绑,干部问焦是什么人。小赵告诉他们:

这是新来的县委书记。干部们害怕了,给那农民松了绑。那农民跪下,给焦磕头,

说他是‘青天大老爷’。这句话他喊了三遍。”苏飞娅嫌魏安妮念得太慢,一把

拿过她的笔记本:“第二,所有的兰考人,除了那个吴县长,都把焦看成是父母

官,他们总是排着队,或者聚成一大群,为焦送行,替焦说话。像对待一个伟大

的传教士。”二米高的费米,专门研究中国传媒的博士后,接过了苏飞娅的话头:

“91年,我在北京,读过李雪健的创作谈。”他把面前的手提电脑转了一个一

百八十度,让屏幕对着讲台。

  “这是李雪健的原话,发表在贵国1991年第三期《电影艺术》第55至

56页上,题目是《用心去拼戏》。请中国教授给大家念一念。”我暗暗吃惊――

没想到这个小小的东亚系藏龙卧虎,居然还有李雪健的追星族。我做了一个“请”

的手势:“Please read it by yourself. We can understand your Sichuan

common speech.(还是你自己来吧,你的四川普通话大家都能听得懂。)”费米

转过电脑,板起面孔,拿出一副宣读论文的架势:“李雪健是这样说的:‘焦裕

禄是个县委书记,我没有当过书记,但我当过爹,有妻儿老小,……我把焦裕禄

作为一县之长的感觉是缩小至家,找到一家之长的感觉再扩展,根据片子的需要

去贴近作为书记的焦裕禄,……面对那么多人没有吃的,逃荒、生病,他是非常

紧迫、忧苦、着急的……他那份着急跟任何一个一家之长看到自己的妻儿老小整

天吃不饱时是一样的。’”念完了,费米往嘴里扔了一块口香糖,边嚼边发表评

论:“我认为,中国就像个大家庭,中央第一把手是最高的家长,下面的省长、

市长、县长都是本地区的大大小小的家长。这就是贵国所说的‘中国特色’。李

雪健认为他能把焦裕禄演活了,就是因为他找到了当家长的感觉。”这在中国不

过老生常谈,不过一个北欧人能认识到这一点,也算得上道行不浅。

  同伴的发言给托马斯提供了弹药给养,他又跳出来:“家长就是父母,焦既

然是老百姓的父母,那么老百姓就是他的儿女,为什么他又要做自己儿女的儿子?”

问题提得尖锐凶狠而且阴险恶毒,考虑到引蛇出洞,我示意他接着放毒。

  “雷锋是中国人民吗?”“是。”“焦裕禄呢?”“也是。”“雷锋说,党

是他的母亲。毛主席号召人民向雷锋同志学习。焦裕禄是听毛主席的话的,因此,

他也肯定会把党当做母亲。而他们都属于中国人民,也就是说,大多数中国人都

把党看做母亲的。可是焦裕禄却要做人民的儿子,也就是说,焦裕禄有两个母亲,

一个是党,一个是中国人民。邓小平是中共第二代领导人,他却说,他是中国人

民的儿子。也就是说,这个母亲变成了那位母亲的儿子。这是怎么回事?”托马

斯扬起红胡子,得意扬扬地看着我。

  我拍拍红胡子的肩膀:“托马斯,你用的是形式逻辑,中国人用的是辩证逻

辑。如果你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请先补上这一课。”

上课那天,托马斯不在。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只要没有他添乱,别人都好对

  付。要是这堂课上,谁敢再提"焦裕禄是否要继承老贫家的遗产"一类的问题,我

  就请他看三遍《红河谷》。

  

    正想着,门开了,罗伯特端着一杯咖啡进来了:"我来参加博士论文答辩,在

  没开始之前,当一回中国教授的小学生,允许吗?"

  

    "欢迎系领导光临指导。"

  

    罗伯特朝我点点头,坐在托马斯的位置上。

  

    这位罗伯特教授以研究..文件版本闻名,在一次国际会议上我见过他。此公

  在文革研究领域造诣精深,声望日隆,其最大的特点就是记忆超群,长脑瓜就像计

  算机,两只灰眼睛就像高清晰度的扫描仪,他对1966-1978年间的..中

  央文件烂熟于心,随便你提出哪一篇,他都能马上告诉你文件的编号、主要内容、

  有几个版本以及毛主席在上面的批示。他还有一大爱好--专门研究人家不研究的

  问题。在那次会上,他提交的论文是《文革与江青更年期的变态心理》。他来听课

  ,我大大欢迎--他的特长在我这里成了特短--他从来不看新时期电影。

  

    我们围桌而坐,索菲娅换了衣服,肚脐装改成了T恤衬。魏安妮还是一身休闲

  ,费米穿着一件圆领衬,两只胳膊抱在胸前,看着他的电脑。

  

    "你们都看了吗?有什么感想?"我问。

  

    索菲娅:"我和魏安妮一起看的,我们都不明白,孔繁森总是对他的司机和秘

  书说'你嫂子'--你嫂子在电话里哭了没有?你嫂子在拉萨不会有事吧?……。

  这里的'你嫂子'指的是谁?是什么意思?"

  

    T恤盖住了她的肚脐,我的思路敏捷多了:"'你嫂子'的意思就是'我老婆

  '。这是孔繁森跟别人称呼自己的妻子。同样的道理,孔繁森的妻子如果对别人说

  '你大哥',她的意思就是'我丈夫'。这类称呼在中国北方农村很普遍,它表明

  了谈话者之间的亲近关系。"

  

    索菲娅困惑地扬起黄眉毛:"亲近关系?什么样的关系?能举个例子吗?"

  

    "手足关系,也就是兄弟姐妹的关系。孔繁森这样说的前提是,他的司机和秘

  书是他的弟弟,当然这种兄弟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

  

    费米来了兴致,放下二郎腿,身体前倾:"没有血缘关系,不是就成了梁山好

  汉吗?我去过山东,看过断金台,《水浒传》里一共有一百零八个好汉,他们都是

  兄弟。就像《三国演义》里面的刘、关、张一样,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

  同月同日死。"

  

    "请注意,我们一定不要忘记用阶级方法分析问题。1975年8月14日,

  毛泽东同北大中文系教师芦荻谈话,其中有这样一段话:'这支农民起义军的领袖

  不好,投降。李逵、吴用、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是好的,不愿意投降。'毛主

  席他老人家说的很清楚,梁山泊存在着激烈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宋江搞的是修

  正主义,李逵是继续革命派。这与他们的出身有关,宋江是科级干部,是政府官员

  ,他的屁股最后还是要坐在统治阶级一边,李逵是贫下中农,家里只有一个瞎眼的

  老妈,他属于被统治阶级,所以他的屁股就要坐到革命派一边。"罗伯特不失时机

  地炫耀了一下他的幽默感和记忆力。

  

    费米对罗伯特的引经据典毫无兴趣:"我的问题是,为什么中国的领导愿意与

  被领导--司机、秘书结成兄弟?他们不是同志吗?同志变成了兄弟,这是进步还

  是退步?"

  

    你看看,刚走一个不省油的灯,就又出来一个。不用托马斯费心培养,费米就

  成了接班人。

  

    我想了想:"这跟进步退步没有关系,它只能说明,经过改革开放,人与人之

  间的关系变得更亲近了。"

  

    费米不依不饶:"旧中国人与人之间常常称兄道弟,尤其是国民党队伍里,《

  南征北战》里面有一句著名的台词:'看在党国的份上,拉兄弟一把!'那时候并

  没有改革开放,为什么人与人的关系也很亲近?难道同志不更亲近吗?不止一位中

  国诗人,在诗里歌颂'同志'。"

  

    "这可能是孔繁森先生的个人习惯。"这句苍白无力的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

  --这根本不是个人习惯问题,而是一个社会性的群体认同。我从首都机场上飞机

  的时候,箱子超重了三公斤,当时我说了一句:"小兄弟,帮帮忙。这是我第一次

  出国,不知道,下次保证不超。"那位工作人员挥了挥手,让我过去了。要是我管

  他叫"同志",他肯定会认为我是从那个山沟里钻出来的乡巴佬,非罚我不可。

  

    幸亏罗伯特救了我:"我看,称呼的改变,说明中国已经变成了一个文化多元

  的社会。"

  

    费米耸了耸肩,往嘴里扔了一块口香糖。

  

    索菲娅却来劲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孔说'你嫂子'就意味着他老婆?假如

  听话的人也有嫂子,不是会发生误会吗?"

  

    我不得不硬着头皮解释:"不管听话的人有没有嫂子,他们都不会产生误会。

  因为他们之间有一个语言环境。"

  

    魏安妮站起来:"汉语里有谦称、有敬称、还有爱称,请问,你嫂子,你大哥

  这种称呼属于哪一种?"我被问住了:"这种称呼既不是谦称,也不是敬称,更不

  是爱称,它们只能算是……昵称--表示亲密的称呼。"

  

    魏安妮:"我可以用它们跟中国人聊天吗?"

  

    "可以。"话虽这么说,可是一想到这些老外一口一个你大哥、你嫂子地跟国

  人聊天,我的后脊梁就一阵阵发冷。

  

    费米停止了嚼口香糖:"孔对司机、对秘书长说你嫂子,也就是说,他是他们

  的大哥。作为地委书记,他是不是违反了党的纪律?"

  

    我疑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认为他只能叫他们小张老李或者是同志?"

  

    费米:"我认为这里面有一种不平等--他可以随便叫别人,可是人家都得叫

  他孔市长、孔书记。魏安妮,你的统计数字呢?"

  

    魏安妮早有准备,翻开笔记本:"根据我的统计,在这部影片中,人们叫孔市

  长19次,叫孔书记82次。这个统计数字的误差不超过正负2。"

  

    她举起笔记本转身朝着同学们,笔记本上画着四个表格,每个表格最上面的一

  行都填写着官衔--市长、书记、秘书长、主任、乡长、局长,下面是统计数字,

  最下面一行是总数。

  

    没见过这么看电影的。

  

    她好象看出了我的心思:"我学过社会语言学,我的目的是要通过统计数字,

  从电影里面看出中国社会干部与群众之间的关系。"

  

    我指着她的本子:"通过你的统计,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魏安妮扶扶眼镜:"我的结论是,在中国,上级可以随便叫下级,叫他们的名

  字,叫他们的姓,甚至跟他们称兄道弟,但是下级不能随便叫上级,他们必须在上

  级的姓后面加上市长、书记、局长、主任等官衔。我认为,这种语言学现象表明,

  中国是一个等级十分严格的国家。"

  

    嘿,这个小丫头还真有一套。我好奇地问:"《孔繁森》你看了几遍?"

  

    她张开两手,伸开五指:"十遍。"

  

    突然,罗伯特发话了:"我建议你再看十遍。"

  

    所有的人,包括我在内都吓了一跳。

  

    罗伯特:"再看十遍的意义是,弄清楚叫孔书记的人属于党内还是党外,也就

  是说,是藏族老太太这样叫他,还是地委领导班子这样叫他。"

  

    魏安妮:"这有什么区别吗?"

  

    罗伯特:"1978年12月18日..中央第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举行,

  出席会议的中央委员169人,候补中英委员112人。华国锋、叶剑英、邓小平

  出席了会议。会议重申了毛泽东同志的一贯主张,党内一律互称同志,不要叫官衔

  ;任何负责党员包括中央领导同志的个人意见,不要叫'指示'。"

  

    罗伯特又得到了一次卖弄党史知识的机会。

  

    魏安妮:"你是说……。"

  

    罗伯特:"我是说,按照..中央文件,阿里地委领导班子应该管孔叫同志,

  而不能叫他的官衔。而老百姓只能叫他书记。除此之外,他们不知道该叫什么好。

  因此,你还需要再做一番统计,看看有多少人违反了党纪。"

  

    魏安妮:"这并不难,但是,这不是我想研究的问题。"

  

    罗伯特:"如果你嫂子她丈夫,也就是你大哥要求你这样做呢?"

  

    魏安妮糊涂了:"谁?谁要求我这样做?"

  

    罗伯特指着自己的高鼻子。

  

    教室里沉静了几秒钟,随即发出一阵大笑,笑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只有我

  无动于衷。

  

    笑声中,托马斯悄悄地溜进来,坐在费米的旁边,奇怪地看着他的同学们。

  

    费米收住笑,拍拍托马斯的肩膀:"你有嫂子吗?"

  

    托马斯诧异地摇摇头。

  

    费米:"现在你有了一个--我老婆。"

  

    托马斯对这样的玩笑没有丝毫兴趣,他不紧不慢地打开他的黑本本,一字一顿

  地:"我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孔繁森不说藏语,而只说他的家乡话。"

  

    大家都被问呆了。

  

    托马斯接着说:"贵国的顺治皇帝为了迎接五世达赖喇嘛进京,提前一年学习

  藏语。我不知道皇帝先生的藏语学的怎么样,但他的态度是诚恳的。孔繁森受藏民

  欢迎,不仅仅因为他为那里的人民做了好事,而且说明他的藏语水平一定很高,足

  以跟当地人交流。可是导演一方面让他高唱藏歌,另一方面,又让他大讲山东话。

  这难道不是态度问题吗?"

  

    托马斯扶扶眼镜,合上本子,拿出录像带,来到录象机前--他肯定又发现了

  什么。我看着他倒带子,心想,这家伙不如改行当编剧,专编"继承遗产"一类的

  荒诞故事。

  

    托马斯终于找到了他想说事的那一段。

  

    电视屏幕上出现了这样的画面--

  

    大雪铺地,一只黑色的帐篷在风中颤抖。

    孔繁森进门,一缕阳光射进屋里。

    孔:老人家,老人家,大妈。一只水壶冒着微弱的热气。

    藏族老太太认出来是孔书记,扔掉怀中的小羊,从床上滚下,爬过去,倒在孔

  繁森的怀里,大声呜咽起来。

    孔抱着老太太,慢慢地蹲下。

    铜制的酥油灯,微微跳动的火苗。

    孔站起,一张空荡荡的床。老太太的哭诉声。

    孔坐在空床上,抽泣起来,地上,那双又脏又破的解放鞋再一次提醒人们:那

  个生病的藏族老太太曲珍已经去世。

    老太太伏在孔膝上哭泣。

    那只小羊羔站在地上,抖动身体,叫了一声:"咩。"

    孔背起老太太,走出帐篷。

    厚厚的积雪,趟雪的脚,背上的老太太。

    孔将老太太扶坐到马上,脱下皮大衣,给她披上。

    老太太抽泣着,从脖子上摘下一串佛珠,挂在孔的脖子上。

  

    托马斯抓起炭素笔,在黑板上写了一串大写英文--MONTAGE OF 

  METOPHOR。

  

    我认大写的英文特别慢,总得在心里把它们变成小写,才知道是什么。我刚认

  出"蒙太奇",托马斯就翘着红胡子,演讲开来:"这是电影学的专用名词。翻译

  成中文就是……隐,隐,隐……"

  

    他找不到对应的词,有点尴尬,幸亏魏安妮把"快译通"递过去,他获救似地

  叫起来:"对对,隐喻!隐喻!这是一组蒙太奇,用隐喻方法表现的蒙太奇!孔繁

  森与藏族老太太的关系,就是人与小羊羔的关系。它告诉人们--一方是拯救者,

  另一方是被拯救者。一方是上帝,另一方是羊羔!"

  

    托马斯气势汹汹地看着我,好象我是三K党。

  

    教室里一片沉寂,人们兴致勃勃地看着我。

  

    事情明摆着,托马斯要报上节课的一箭之仇。

  

    要命的是,这个挑衅者在这一点上还真不外行。看来,他根本没去学辩证法,

  而是琢磨蒙太奇去了。

  

    我有点后悔--怎么给他们看这部片子!这不是给我添堵,给国产片抹黑吗?

  不行,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罗伯特给我解围:"托马斯,这是个敏感的问题,……"

  

    托马斯轻蔑地看了罗伯特一眼:"这是教室,不是外交部。我们谈的是艺术,

  不是宣传。我请中国教授回答问题,没请你来替他说话。"

  

    罗伯特耸了耸肩膀。

  

    我看着这位"后红卫兵":"我不谈它,是因为我的看法跟你不一样。不错,

  这个段落是隐喻蒙太奇。但它并不是表现民族关系,而是表现了政府与人民的关系

  ,孔繁森代表政府,藏族老太太代表人民,那个羊羔隐喻的是人民。这并非中国人

  的首创,《圣经》里早就这样说了。任何政府都是人民的选择,美利坚是美国人民

  的选择,斯大林主义是苏联人民的选择,希特勒的第三帝国不也是贵国同胞的选择

  吗?"托马斯眨巴着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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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安娜请我们去她家,一大半是为了她的先生──布。布是一位退休的物理学家兼科幻作家,业余爱好是收藏。他多次来中国讲学,对中国问题有浓厚的兴趣,还特别喜欢结交中国朋友,与我同去的张先生就是他在中国认识的朋友之一。张先生是个年逾古稀的胖老头,原来是外语学院的学生,还没毕业就被打成右派,在东北林场受过不少苦,但一直没放弃专业,改正以后,专事翻译,翻译过布写的科幻小说。这次到挪威看女儿,顺便来瑞典看望当年的老朋友。有了张先生,我心里踏实了──万一听不懂说不清,他可以做我的翻译。周五下午五时,安娜把汽车准时开到我住的公寓楼下,接上我之后又转到宾馆,接上张先生。安娜的家在另外一个小城,开车得走四十分钟。这个小城里到处都是中国媒体大吹特吹的「汤耗子」──两层或三层小楼,楼的四周是一片很大的绿地。瑞典是欧洲第四大国家,总共才八百五十万人口,有的是地方。布是个和蔼的老先生,中等身材,戴个大眼镜,眼镜后面眨巴著一双浅灰色眼睛,鼻子不大不小,头发没了,胡子却极发达,把下半个脸盖得严严实实。我们进门的时候,他正在厨房忙活,两只手沾满了面粉,握手拥抱只好免了。安娜说,他是一个烹饪高手,最善于用烤箱──面包、土豆、鱼、肉都用烤箱烤。两个月后,布在吃了我的煮饺子之后,告诉我,他打算用烤箱烤饺子。

  坐客的重要节目是吃饭,饭桌上,布向我们夸耀他的中国文物收藏。于是,饭后的节目就是到地下室参观他的收藏。地下室有五、六间大小不一的房子,里面放著各种木制的架子,架上分门别类堆著他收藏的文物:柏林墙上的砖块、斯大林铜像上锯下来的手指、文革期间烧制的有毛主席像的陶器、毛主席与林彪在一起接见红卫兵的邮票、红卫兵小报、样板戏的剧照、73年到75年的《中国摄影》、数百种毛主席像章、各种各样的老三篇、老五篇,形形色色的袖章──百万雄狮、首都三司、保定革造、贵州狂飙、内蒙师院红旗……,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我问他:「你收集这些东西干甚么?」

  我是隆德收藏家协会的会员,我原来收集印度的文物,但是它们太贵了。中国的我还买得起,而且还有中国朋友替我砍价。」他指了指张先生。「我的理想是2006年与罗伯特合作,在瑞典办一个中国文物展览。届时张先生将被邀请为嘉宾,当然不会让他白当,他得帮助我们为每一件展品写说明。」国内的好事者一直嚷嚷建立甚么文革博物馆,嚷嚷了二十多年,连个影儿也没见。要是布的这番话让他们知道了,肯定又得痛心疾首,痛不欲生。其实他们大可以想开点,这年头提倡资源共享,提倡文化交流,提倡与国际接轨。中国好不容易有了一种可以与各国人民共享的东西,这东西让大家有了交流的机会,有了共同的语言,中国以此为桥梁走向了世界。这是好事,干嘛要捶胸顿足,非要争国内国外,谁先谁后呢?再说,这些文物在国内二道贩子手里肯定不如在布的地下室里保存得好。余秋雨说的对,幸亏王道士把敦煌文物卖给了法国佬,要不然,它们早就灰飞烟灭了。王道士是保护中华文物的功臣,应该给他平反昭雪,树碑立传。  

  从地下室往上走的时候,我对布说:「预祝你的展览成功,如果你也邀请我的话,我会让你的像章再增加几枚。」

  布挺认真:「我现在要求的是种类而不是数量,如果你能找到我没有的种类,我就一定邀请你参加。如果你能找到大型舞蹈史诗《东方红》的剧照,我愿意支付往返机票。」  「你要它干吗?它是文革前的东西。」我问。

  布瞪大眼睛,惊讶地看著我:「你不知道吗?它是样板戏的妈妈,没有它,就不会有那十八个样板戏。」我拍拍他的肩膀:「样板戏只有八个。」

  NO,NO,江青说过,样板戏有十八个。这是罗伯特告诉我的,他是这方面的专家。」  一提起罗伯特,我没脾气了。那家伙自称是乾嘉学派的海外传人,写起文章来,无一字无出处,无一句无来历。他这么说,肯定有充分的证据。  

  我们回到客厅,安娜已经准备好了咖啡,正在那里喷云吐雾。我们啜著咖啡,侃起了大山。  

  布还惦记著他的样板戏:「我看过芭蕾舞《红色娘子军》,很让我吃惊,中国人能跳这么好的芭蕾舞。可是,我不明白,为甚么那些美丽的姑娘要舞枪弄刀,满台都是刀光剑影。把漂亮大腿和野蛮的刀枪混在一起,是要展示人性的原始冲动──性与暴力吗?」  

  这个问题实在无法回答,可是那大眼镜后面的灰眼睛盯著我,非回答不可。  

  我尽可能委婉地告诉他:「恐怕你的理解有点偏差,它不是想展示性与暴力,它想展示阶级斗争──受压迫的人民拿起武器反抗压迫。」  

    「反抗压迫有各种方式,一定要用刀枪,一定要流血,一定要死人吗?  

    「我们也不想流血,不想死人,可是革命不能不流血,不能不死人。革命先烈流血牺牲是为了建立一个新中国,使后代能够过上好日子。」  

  老先生耸了耸肩膀:「革命?为甚么一定要革命?你看,我们不革命,不是也从北欧海盗变成了文明人。」  

  安娜在旁边纠正布教授:「我们也革过命,只不过时间太短,还没等流血死人就结束了。」

 「怎么回事?」我和张先生不约而同。  

  老先生打开了话匣子:「那是本世纪初,列宁组织了布尔甚维克党,这个党领导俄国工人进行组织武装,推翻了沙皇。瑞典的激进派决心向俄国人学习──推翻瑞典的国王,建立他们布尔甚维克的人民政权。他们把总部设在离这里不远的马尔摩,那是瑞典的第三大城市,是工人阶级的大本营。激进派夺了工会的权,领导工人们进行武装斗争──修街垒,筑工事,准备迎战警察和军队。工人们当然愿意斗争,因为他们一罢工,资本家就得长工资。要是修街垒,堵交通,拿起枪杆子,再打死几个警察,让整个城市瘫痪,工资该长多少呢?所以,他们修街垒时都很卖力。可是修到中午,大家都饿了,领导人放他们回家吃饭。吃完了再接著干。没想到,工人们吃了饭都不来了──他们怕累,怕死,不干了。结果革命只革了半天,就流产了,所以我们现在还在国王陛下的领导下。」

 「流产是因为他们回家还有饭吃,中国人之所以革命,就是因为回家没饭吃。」我觉得这个回答一针见血,非常精辟。  

  可是老先生不以为然:「没饭吃也不见得一定要革命,印度很多人也没饭吃,

  为甚么不革命呢?是因为他们有个甘地,中国有个毛泽东吗?不是,是中国人天生就喜欢革命。这是中国官员们告诉我的。他说,不喜欢革命的是少数人,绝大多数中国人都是要革命的。我们革了半天就累了,你们革了半个世纪还不累,难道你们回家还没有饭吃吗?」

 「东西方对时间的感觉可能不太一样,对于中国人来讲,半个世纪并不是很长的时间,它大概只相当于你们的半天。你知道,中国的历史太长了。」张先生说。  

  我对张先生的幽默并不欣赏,布需要一个正面的回答,我说:「中国人也感到累了。所以从八十年代起就不再搞阶级斗争,不搞运动了。」

  布不同意:「可是,我去年在中国的时候,电视里还在播放《红色娘子军》

 芭蕾舞是为美,为爱创造的,你们为甚么非要让它革命呢?

 「这叫『洋为中用』。」张先生还挺会插科打诨。

  布耸耸肩:「我宁愿西方没有发明芭蕾舞。它让我想起了齐瓦格医生,不是白求恩医生。你看过《齐瓦格医生》的电影吗?英国导演大卫.里恩导的。」

  我看过,但是我告诉他没看过──为的是扫他的兴。  

  没想到,他老人家一点也不气馁,兴致勃勃地讲起来:「你要看,一定要看。不但要关心诗人齐瓦格医生,还要关心他情人的丈夫,就是那个叫斯尼克的年轻人,他仇恨沙皇政府,同情贫困的下层人。他撒发传单,参加游行,为穷人向政府要面包。沙皇的骑兵冲散了游行队伍,他受了伤。从此,他相信,只有革命才能把穷人救出苦难。他参加了红军,英勇作战,有一次差点被白军的炸弹炸死,炸弹给他的脸上留了一道长长的月芽形伤疤。他成了红军的指挥官,他的妻子听说他在亚库坦,带著孩子去找他,可他拒绝见他美丽的妻子。他烧毁村子,抢走了农民的粮食,只因为当地人接待了白军。那可是冬天呀,俄罗斯的冬天!大雪、寒风,村民们冻死了,饿死了。可他并不认为这有甚么错。他认为,这是革命必须付出的代价──他在创造历史,在创造一个人间天堂。在审讯齐瓦格的时候,他说,他原来喜欢齐瓦格的诗,但现在讨厌他的诗──情感、心灵、洞察力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东西,在俄国,个人生活被抹杀了,历史不存在了。为甚么?因为革命,因为他把自己献给了革命。可是,这样的革命者却死在革命者手里──更革命的革命者怀疑他对革命的忠诚,宣布了他犯了背叛革命的罪行。在押往刑场的路上,他夺过了卫兵的枪,自杀了。」

  要不是张先生的翻译,以我的英语听力肯定是听不懂他的这套长篇大论的。问题是,尽管我弄明白了这个曲折的故事,仍旧弄不懂布先生的意思──这跟芭蕾舞,跟《红色娘子军》有甚么联系?我懒得问,正好安娜的女儿问我中国少数民族的事,我乘机溜到另一个房间,留下张老先生独自对付布。  

  回来的路上,张老告诉我,布之所以对《齐瓦格医生》中的斯尼克感兴趣,是因为他是被自己的理想杀死的。布认为,理想是可以杀人的,要么杀别人,要么杀自己。而中国的芭蕾舞正是大卫.里恩摄影机下的斯尼克。

日本人的逻辑──西方人看中国电影之四

作者:启之

瑞典大学的规矩是,老师和学生都迟到,上课时间是8点30,8点40进教室,9点来齐了就阿弥陀佛。只有从摇篮到坟墓的高福利国家才能惯出这样的毛病来。吃了几次早来的亏,我也入乡随俗,保证8点45进教室。这一次,教室里还是空空荡荡,于是我泡了一杯咖啡,边喝边看比尔.奥古斯特的《斯米拉对雪的感觉》。

  9点半了,居然还没有动静。我出去转了一圈,整个大楼静悄悄的,外面的绿地上散落着十几个青年人,光着身子做日光浴,白屁股与绿草相映成趣。这情景我在挪威也见过,北欧缺少阳光,是不是有这种规定,阳光好的时候,学生就自动停课晒屁股?

  回到教室,里面居然坐着一男一女。一见我进来,马上站起,一齐鞠躬,一齐捧上名片,一齐用英语说:"早晨好,请允许我听您的课。"

  不用问,肯定是日本人--日本人的英文发音是世界上最糟糕的,比我还差。看看他们递上的名片:男的叫高树仓一,女的叫完田美子,两位都在哥德堡大学学中文。男的长尖脸,大眼,八字眉。女的圆脸,细眼,弯眉。两人都戴眼镜,三十出头,大约是夫妻。

  他们解释,今天是瑞典的仲夏节,学校放假,他们从网上看到隆德大学东亚研究中心的专页,知道我在这里讲电影,就从哥德堡赶来,事先给我打过电话,没人接,就到教室来看看。能碰到我,他们深感荣幸云云。

  我这才想起来,上周去哥本哈根,临行前研究中心的秘书问我,学校要放假,我是否愿意跟他们一起出去玩几天?我当时漫不经心地谢绝了。仲夏节是瑞典特有的节日,据说这一天阳光最好,所以屁股也要见见天日。

  经过一番交谈,知道他们在哥德堡大学研究传播学。来哥德堡之前,在北大呆了四年,听过严家炎的课,在斯德哥尔摩呆了三年,听过罗多弼的课,还见到过诺贝尔文学奖中文评委马悦然,他们读过姚雪垠的《李自成》,孔捷生的小说和北岛的诗,认为姚是中国古典文学大师,孔是中国当代文学巨匠,北岛应该获诺贝尔文学奖。他们来这里一是旅游,二是为博士论文做准备。我试着说了几句中文,他们都听懂了。

  我请他们坐,两个人鞠躬。刚坐下,高树又起身鞠躬--问我能不能把谈话录下来,我说没问题。他第三次鞠躬,完田跟着鞠。我想起了一位美国记者在日本的观感--日本人的腰简直像弹簧一样,一天要弯成百上千次,人人乐此不疲。我跟那位美国记者同样,对这种形式主义的礼貌并不欣赏--阳光下的屁股比西装里的弹簧要真实坦荡得多。

  客套之后转入正题,高树扶扶眼镜:"我们正在准备关于中国电影与国民性的博士论文,听说您讲授中国文化与中国电影,特地来请教。"

  五年前,一位北大同窗跟我借美元,说他要去美国研究明清小说。与这位同窗比起来,这两位到瑞典研究中国电影的日本人只能是小小巫了。

  高树又要起身鞠躬,我赶紧示意免了。没想到按下葫芦起来瓢,完田冷不丁地起立鞠躬,并轻启樱唇:"我们想请教的问题,可能多有冒犯,请先生原谅。"

  我不得不移座欠身。心想,跟日本人在一起,我的腰也得弹簧化。

  高树开问了:"请问,贵国的电影--《地道战》、《地雷战》反映的是不是中国的真实情况?"

  我不假思索:电影是虚构,但它是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之上的。

  完田:您一定看过《地雷战》,麻烦您再看一遍,只看其中的一段,我们需要您的讲解。

  说着,她把手提电脑打开,装进《地雷战》的光盘。

  我懒得再看这种老掉牙的片子:"你们一定得看电影才能提问题吗?"

  高树:"我们怕讲不清楚。"

  "那好,请把电脑关上,这里有多功能光盘机。"

  几分钟之后,这部1962年拍的,曾经与《地道战》、《平原作战》一起被誉为"老三片"的抗日电影呈现在瑞典的电视屏幕上。奇怪的是,它与我当年看过的不太一样--片名下面多了三个字"教学片",开头还加上了一段毛主席语录,并有简要的说明。完田对这个电影非常熟悉,放过开头之后,她就将光盘快进,直到四分之一的地方才恢复正常。

  高树提醒我:"教授,请您注意一下这个情节。"

  我盯着屏幕--

  黄村据点的鬼子和伪军要扫荡根据地,途经赵家庄,赵家庄的三个女民兵为了把敌人引进地雷阵,在山上打冷枪吸引他们过来。中野队长和一个伪军军官躲在一块大岩石后面,寻找开枪的人。伪军军官一会指着前面说:"太君,土八路的这边。"一会儿又指着左边:"太君,土八路的那边。"中野生气地打断他:"什么这边,那边。"指着侧面的山峦:"土八路的那边!"伪军军官赶紧点头称是。

  中野得意自己的发现,对伪军军官打着交叉的手势,指示他:"你们的这边,我们的那边。"伪军军官向身后的伪军招手。鬼子和伪军兵分两路,向山上包抄过去。

  这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我回头看着完田。完田莞尔一笑,露出两排白且尖的牙。她关掉光盘机:"启之教授,在日中战争期间,确实存在着帮助日本军队作战的中国军队吗?"

  这不是问题,这是挑衅,我不得不正告她:"完田女士,我得纠正你,在中日历史上不存在日中战争,只存在日本侵华。至于你的问题我看是多余的--任何时期,任何外国侵略者都会在被侵略的国家里找到背叛者。中国也不会例外。"

  完田依然笑容可掬,一边鞠躬一边说:"谢谢指教。"

  高树:"您能否告诉我们,帮助日本军队作战的中国友军的人数?"

  "对侵略者是友军,对被侵略者是叛军,是伪军。高树先生,你在提到他们的时候最好注意用词。至于你的问题,历史书上有,我不记得。"

  高树起身鞠躬,嘴里发出:"哈伊,哈伊,yea, yea,"的声音,表示认错。

  完田伸出涂了指甲油的纤纤细指,从皮包里取出另一张光盘:"您一定看过《地道战》,这里面有答案。"

  所谓答案就在高家庄民兵队长高传宝的一句话上。完田对这部电影的熟悉程度让我吃惊,她准确地将光盘调到关键处,屏幕上出现了高传宝敲钟的身影,在"当当当"洪亮的钟声中,高家庄的男女民兵们从四面八方跑到大树下集合。

  高传宝拿着一份情报,向民兵们传达:"上次没有打死的那个老鬼子纠集了好几个据点的敌人,这回又来了。

  一民兵问:"队长,来了多少?"

  高传宝扬扬情报:"这上面说,一百多鬼子,二百多伪军。想来破坏我们的地道。"

  高树:"贵国电影提供的数字是‘一百多鬼子,二百多伪军’。也就是说,中国军队是日本的两倍。贵国学者胡华先生主编的《中国革命史讲义》,对此提供了详确的数字,请您过目。"

  他从背包中拿出一个三寸厚的自制的大本子,本子的封面上写的是日文,侧面贴着分类的标签,他翻到差不多一半的地方,递给我。

  两张中文书的复印件展现在我的面前,左边的一页是"1938年至1945年的日伪人数表",右边一页是"八路军、新四军在华南地区抗击日伪军战绩统计表"。左边的数字太多,我看得不仔细,只留下一个基本印象--伪军人数虽然逐年增加,但总人数少于日本。右边的数字一目了然,被毙伤、俘虏和投诚的日军是52万4千余人,伪军则是118万6千余众。

  高树指着那两页说: "这左面的是胡华先生的《中国革命史讲义》下册的第801页的复印件,这右面的是同一本书的第802页的复印件。这本书是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0年出版的。……"

  我打断他:"这确实是中国人写的,中国出的书,但是,它只能说明,伪军在总数上少于日本军队,你不妨把这些数字加起来看看。"

  高树:"这下面有一行注释,请先生细读。"

  这时,我才注意到复印件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上述所统计的日军包括华北、华中、华东、华南四区,伪军包括华北、华中、华东三区。

  高树的脸上闪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日本军队的人数是四个地区的,伪军的人数只有三个地区的,这两个数字是不可以比较的。"

  完田在一边添油加醋:"也就是说,伪军的实际人数未必比日军少,倒很可能比日军多。"

  真让人窝囊!这是什么***学术著作!我心里暗暗骂街。表面上还挺强硬:"你们从电影说到史书,到底想说明什么?"

  高树:"我们只想向您讨教,为什么中国人有这么多投降日本?这是否与国民性有关?"

  他看着我,镜片后面的眼神难以捉摸。

  我压着火--不管这两个日本人怀揣什么动机,这个问题确实值得深思。你不能否认,几乎所有的抗日电影中都有这类形象,你不能否认伪军之多、汉奸之众与国民性无关。他们为什么投靠侵略者呢?没见有人研究过。

  大约是政府腐败,社会黑暗,国家亏待了他们;大约是小人当道,邪气上升,与其当小人,不如找个靠山当汉奸;大约是心中只有一家一姓,没有国家民族;或者是相信了大东亚共存共荣的鬼话,从种族主义出发,以为这是黄种人反抗白种人的战争,黄种人要雪耻,要报仇,要做天下的主人。

  "……它确实与国民性有关,一盘散沙、有家无国、崇洋媚外、长于内斗而拙于团结对外……"跟日本人说这些话让我很难受,但我还是不太情愿地说了。这两位日本人看来是中国通,不说他们也知道。尽管如此,面前的那台录音机还是让我老大不舒服。

  高树和完田一齐站起,又朝我鞠了一大躬。

  我不知道这回该不该回鞠一躬。

《被告山杠爷》:中国的“孙子”

影评家说老外看不懂《被告山杠爷》,我选片的时候,上高中的女儿也这样说。本想把它作为教学参考片,讲《天网》时随便提一下。现在我改了主意--让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啃啃这块硬骨头吧。为了防止他们在细枝末节上跟我胡搅,我先发下译成英文的语言点和故事梗概。下面是梗概的缩写版:

  在四川的大山里,有个叫堆堆坪的村子。一天,县检察院来了人调查村长山杠爷违法的事。村民们都替他抱不平--山杠爷可是个好人呀,你看,他不占公家便宜,事事为集体、为村民们着想,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治村有方,全村像个和睦的大家庭。这样的模范干部怎么能犯法呢?

  山杠爷确实犯了法--他把夯娃的婆姨强英绑起来游街,弄得她没脸做人,吊死在山杠爷的家门口。他私拆明喜给桂花的信,强迫明喜回村。他说捆谁就捆谁,想关谁就关谁,酒鬼和王路都被他捆过、关过。他还动手打人,党员赵二立就被他当众打了四个大嘴巴。

  但是,山杠爷犯的法都合情合理,绑强英游街,因为她打骂婆婆,不听从劝告。为了树立孝敬老人的风气,山杠爷不得不这样做。她不思悔改还以死相抗,是自绝于人民。他私拆信件,是为了完成上级交给的春耕计划。他捆、关酒鬼,因为他除了赌博就是喝酒,还打婆姨。而王路被捆被关,是因为他拒交公粮。

  奇怪的是,几乎所有被山杠爷整过的人都替他说话。明喜和桂花为山杠爷说情,称赞他是个好家长;强英的婆婆哭着喊着要替山杠爷坐牢;赵二立感激山杠爷--那四个大嘴巴打得好,打出了党的威信,打掉了他的私心,打出了村里的水库,打来了致富的鱼塘。

  山杠爷对他的孙子说,堆堆坪就是一个缩小的中国,中国就是一个放大的堆堆坪。因此,国法就是村规,村规就是国法。可是检察院告诉山杠爷,他的行为触犯了国法。山杠爷反问:不捆、不关、不游街,怎么对付那些刁汉泼妇?检察院说,进行思想教育。山杠爷正告他们:你们那一套在堆堆坪行不通!

  在安排了接班人之后,山杠爷被带走了,村民们失魂落魄。人们想不到,检举山杠爷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孙子虎娃。

  这回教室里多了一个人,一位高高胖胖的中年女性,她学日本人的样子双手捧上名片:达琳娜,丹麦汉学家,欧盟特邀观察员。

  "你看过这部片子吗?"我问。

  "看过,还有《天网》、《秋菊打官司》,都是干部成了犯人。"她的中文怪声怪调的。

  "请说说你的看法。"

  她侃侃而谈:"中国有260万个孙子,这些孙子要是学了法律,中国就会更加民主。我访问了100个孙子,其中有32个孙子不知道怎么使用自己的权力,有47个孙子知道,但是他们不想运用这一权力。"

  我越听越糊涂,这位达琳娜是不是说,山杠爷的孙子,因为学了法律,才使山杠爷受到法律的制裁?

  "你怎么知道中国有260万个孙子?"

  达琳娜惊讶地睁大灰眼睛:"这是中国政府公布的。你难道不知道?"

  "中国政府为什么要统计孙子?"

  "因为,他们要进行民主法治建设,孙子是实行民主的基础。"

  孙子是民主的基础?虎娃这样的孙子多了,山杠爷这样的土皇帝就少了,中国的希望在孙子们身上。这个理似乎也讲得通。不过,中国的孙子绝不止260万,全国的中小学生就有上千万,他们在家里除了当儿子女儿就是当孙子孙女……?

  我正在胡思乱想,魏安妮悄悄地塞给我一个纸条,上面写着:孙子 = 村子。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位汉学家S、C 不分。

  达琳娜的发音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个未来的汉学家脸上露出轻蔑的神情。看着我写在黑板上的汉字和拼音,达琳娜红着脸声明:"我所说的孙子是village, 是hamlet,不是grandson。"

  我用提问给她下台阶:"苏飞娅,照你看,堆堆坪要投票选举,谁会当选?"

  苏飞娅:"山杠爷,不过他被抓走了。"

  费米:"投票选举是不是非得选党员?"他转向达琳娜:"你在中国视察了100个村子,是不是都是这样?"

  达琳娜:"中国有没有这种规定我不知道,但是,我所见的党员与群众没什么不同。我认为,堆堆坪不具备投票选举的条件,按我设计的方案,投票选举的地方(她不敢说孙子了)60% 的选民应具有初中以上文化。堆堆坪只有一个初中生,不能进行民主选举。……"

  托马斯下巴上的红胡子一翘一翘的: "我看过报道,中国的农民用豆子当选票,选自己信任的村长。数豆子用不着上初中。这说明,没有文化也可以当选民。一百年前就有人说,中国民智未开,不能马上实行民主。我想问,什么叫民智,民智开不开的标准是什么?是初中还是高中?你的说法正在被别人利用,使中国永远停留在堆堆坪的水平!"

  达琳娜向前倾着身子,硕大的胸脯起伏着。她大概从来没有受到过这种无礼攻击,她在努力地克服着自己的情绪,直至冒出了机关枪扫射一般的丹麦英文。

  我屏住呼吸,伸长脖子,立起耳朵,连蒙带猜,才听懂一半:"……你以为照你的办法数豆子中国就民主了吗?不!数豆子的选民只能选出皇帝,只能成为暴君手下的暴民,想一想红卫兵吧!"

  托马斯冷笑着,摸了一把胡子,每一根胡子因此都带上讥讽:"第一,红卫兵恰恰都是受过教育的,你知道蒯大富吗?他可是清华大学的高材生呀。首都三司的红卫兵当起暴民来比文盲们好得多。第二,山杠爷对他的孙子,不是村子说:国法就是村规,村规就是国法。可是电影告诉我们,国法不是村规,国法要惩治村规,要惩办他这个制定村规的土皇帝。这就是说,中国有了民主的基础,数豆子也一样能数出民主来。"

  达琳娜改成了中文:"请问,豆子先生,是谁写信检举了山杠爷的?是他的grandson, 他在学校学了法律,才有了这封信。"

  托马斯朝达琳娜深鞠一躬,脑袋几乎碰到了桌子上:"孙子女士,谢谢你的提醒。不过豆子先生也要提醒你,中国缺的并不是教育和文化,而是实行民主的决心。违法的人在西方也有,几个土皇帝不能作为借口。"

  在外国的课堂上,听外国人为你的国家吵得面红耳赤,心里是什么滋味?此时此刻,我想的只是如何中止这场德丹大战,民主呀、自由呀、人权呀早让我扔到恐龙蛋里去了。

  我站起,朝唇枪舌箭们拱手:"感谢二位对中国的关心,你们是同行,我不希望一部中国电影造成你们之间的不和。现在离下课还有二十分钟,我想请别的同学发表意见。

  我向费米、苏飞娅和魏安妮递了个眼色,这些鬼精灵马上行动起来。

  苏飞娅:"强英的婆婆应该把儿子和儿媳赶出去。或者把房子卖了,到养老院去。"

  我微笑着朝苏飞娅点点头,心说,你最好让强英婆婆雇兰勃当保镖,让汤姆叔叔看大门,请乌比.戈登堡当女仆。饿了就吃肉糜,饱了就遛狗,没事就看看美国肥皂剧,闷得慌了就找心理医生。

  虚假的微笑鼓励了费米,他喝了一口咖啡,抹抹嘴:"我认为,堆堆坪应该成立陪审团。"

  亏他想得出来!

  魏安妮对数字总有浓厚的兴趣:"是不是想退党的人,都要挨打呢?赵二立挨了四个耳光,别人会挨几个耳光?"

  这个问题容易,我告诉魏安妮:"挨打与退党并没有联系,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不宜退党。至于想退党的人要挨几个耳光,这没有一定,要看山杠爷愤怒的水平。"

  下课后,达琳娜请我吃午餐,牛排送来之前,她表示歉意--托马斯讽刺她的发音,让她丢了面子,她压不住火,给我找了麻烦。托马斯的大名她早有耳闻,这次真让她开了眼。她认为,托马斯比山杠爷还专制。最后,她说,她还要在瑞典待一周,希望我每天拿出两个小时纠正她的S和C的发音。每小时付一百丹麦克朗。

  半年后,我在一个研讨会上见到她,她老远就冲我喊:"村子,村子!你好吗?"害得与会者都管我叫Mr.村子。而自从那堂课以后,大家都管托马斯叫"豆子",他非但不生气,还恬不知耻地自我标榜:小球推动大球,豆子推动民主。

西方视野中的中国电影反映的文化差异――以《蒋筑英》为例

作者:启 之

这堂课讨论《蒋筑英》,为了让学生们深入理解中国的知识分子,我事先复印了《光明日报》介绍蒋筑英、罗健夫的文章、王兴东的剧本和他的编剧札记,让他们人手一份。我心想,就这些材料也够你们看的,看得你们头昏脑胀,省得上课提那些八不靠的问题。

  这一着还真灵,我坐在讲台上足足五分钟没人提问,托马斯鼓着两只眼睛翻报纸,苏飞娅与魏安妮小声嘀咕什么,费米在支着电脑猛敲,罗伯特到英国开会去了,没来。

  魏安妮打破了沉默: “我们想问这样一个问题――蒋筑英死了之后,他的领导和同事为什么要骗他的妻子和儿女,把他们骗到三千公里之外的成都?”

  我说:“我建议你用瞒,而不要用骗。他们瞒着蒋太太,是怕她受不了丈夫死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这是善意的,是出于人道的考虑。

  费米马上停下来,托马斯也不读报了,他们四个人互相看了看,仿佛早有交流。

  费米:“我们认为瞒着真实情况才是不人道的。”

  魏安妮: “难道蒋太太到了几千里之外的医院,突然在太平间里见到死了的丈夫就受得了吗?如果是我,我会更受不了。我会恨那些骗我来的人。(她坚持用骗)我会认为他们是很残忍,他们是在拿我的感情开玩笑!”

  你瞧瞧,中国人的好心,到了欧洲就成了驴肝肺。

  我给她解释:“假如我突然出车祸死在了贵国,贵大学派你去中国通知我父母,而你知道,我父母只有我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们又年迈体衰,心脏不好,你会怎么办呢?你是不是一见到他们就说:嘿,告诉你们一个不幸的消息,请你们不要伤心――启之死了,是被汽车撞死的,尸体运不回来,欢迎你们到瑞典去看看他的遗容,机票等费用由保险公司出,不花你们一个大子儿。”

  魏安妮不说话了。

  苏飞娅一甩她那黄缎子般的头发:“我们还要说,亲爱的,请-节-爱-随-便。”

  我在黑板上写了四个大字――节哀顺变,又在“哀”和“顺”下面狠狠地打了一个惊叹号。然后转向魏安妮,留下苏飞娅一个人红着脸,看着黑板。

  “魏安妮,你当然不会像我说的这样生硬,这样公事公办,但是,我老妈听了你的话马上昏了过去,我老爸抓住你的脖领子,说你造谣惑众。等你解释清楚了,把我老妈have gone。你这不是害死了一条人命吗?

  费米插话:“如果不告诉他们,而是把他们骗到了瑞典,他们突然见到你的遗体,两人全伤心死了,那不是害死了两条人命吗?”

  嘿,这位口香糖先生倒会安排――让我们两代人都在这儿安息了。

  魏安妮缓过劲来:“即使知道你的父母的身体情况,我也要把真相告诉他们,但是我会准备好急救药品,叫上救护车。我会先跟他们说,你是一个很敬业的教师,我们很爱你,把你给我们批改的作业给他们看,然后,我会把你和我们的合影给他们看,说你在这里过得很愉快,然后,我会把报纸上的关于瑞典交通事故的记录拿给他们,告诉他们每年在瑞典有多少人死在车轮下。最后,我会把你死亡的消息告诉他们。如果他们心脏出了毛病,我就给他们服药,然后把他们扶上救护车。等他们平静下来,我会征求他们的意见,愿意不愿意来瑞典――要知道,他们是有自己的想法的,我不能假定他们一定要来瑞典。”

  她顿了顿,“我不明白,为什么中国人总是喜欢把自己的想法加给别人?为什么不事先征求蒋太太的意见就把她带到几千里之外去,为什么不问问蒋先生的儿女,是否愿意去成都,就把他们骗上飞机?这种事我在中国遇到的太多了,他们都是好心,为你好,可实际上,我觉得是为他们自己好。”

  我明白了,他们之所以抓住这个问题不放,是因为个人主义,自由意志,人权理念已经深入到了他们血液里,落实到了我车祸身亡的假设中。

  一直沉默不语的托马斯站了起来,走到黑板前,拿起炭素笔,写了一串英文:report the good news but not the bad.(报喜不报忧。)

  他抖动着红胡子:“你们说的全是鸡毛蒜皮,这,(他敲着黑板)才是要害,才是关键。报喜不报忧是中国的传统。中国人总是喜欢说好话,听好事,制造好人好事,把相反的瞒起来。一直到瞒不住了,才承认二分之一。剩下的二分之一藏起来,让后代去猜。所以中国人总是在猜测和等待中过日子。事情已经发生了,结果在哪儿摆着,蒋太太从长春到成都猜了一路――蒋先生怎么啦?直到她在太平间看到了死人,领导和同事实在瞒不住了,才不得不承认蒋先生死了。死于肿瘤造成的大出血,生理原因只是蒋先生英年早逝的二分之一,剩下的二分之一,仍旧瞒着。到现在,蒋先生死了十六年了,这二分之一仍旧藏着掖着!”

  我看着这位红胡子,心里好生奇怪――这小子的屁股到底坐在哪条板凳上,怎么一会左,一会右?一会明白,一会糊涂?无论如何,得采取行动,这讲台得由中国人占领,岂能让一个西方的“后红卫兵”在这里大放厥词!

  “红胡子,不,托马斯,喜欢说好话,听好事,是人性,中国人在这一点上不想搞特殊。藏着掖着也不是中国人的专利,二次大战期间,瑞典为了自己的安全,借道给德国,这件事不也是藏到五十年后才公开吗?藏着掖着自有其道理,藏是为了安定团结,掖着是为了社会稳定。这是大道理,小道理要服从大道理。这在你们瑞典不也是一样吗?”

  “启之先生,我是德国人,不是瑞典人。我认为,天下只有一个道理,那就是事实!”

  “托马斯,你是汉学家,汉学家首先要知道什么是中国特色,看来,你还得好好在这方面补补课。”

  托马斯不屑地耸了耸肩。

  费米来劲了:“中国特色,我喜欢这个词。它可以解释很多问题。以前我不懂中国电影,看了王兴东的剧本和编剧札记之后,我懂了。王兴东就是一个中国特色。我要去采访他,你知道怎么找到他吗?”

  “他是长春电影制片厂的编剧,你可以到那里去找他。”

  费米:“王是否会允许我把他的编剧札记译成英文?”

  “这个我不敢肯定。据说,他是一个非常谦逊、不爱出头露面的人。”

  费米兴奋起来:“我喜欢这种人,我会想办法让他授权给我。我还要告诉他,他是我最佩服的编剧,一个世界一流的幻想家,他有超人的想像力……。

  费米说了几句瑞典语,我掉在五里云中,学生们哄堂大笑,苏飞娅又坐到了桌子上。

  费米用鼠标点击着电脑:“Now, let‘s listen to what he wrote.”(现在,让我们听听他写的。)他用中文念起来:

  “他活着,活在千千万万个知识分子的心中,他与另一位科技工作者罗健夫的名字,在十年前的秋季产生了一次组合性的共振!他俩用生命之光向全社会划下了一个巨大的惊叹号,保护和关心一下中年知识分子吧!他的死,引起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高度重视,国家出台了一系列解决中年知识分子住房、工资、入党、职称的问题,并对全国的中年知识分子进行一次身体检查。他的死,使无数个蒋筑英活下来了,在整个一代人中都感受到他那永恒不息的心跳。他的死,使全社会把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八个字像碑一样卓立于心头。他的死,使我们党看到知识分子中产生这样高尚的灵魂,没有理由不爱护他们理解他们帮助他们,把追赶世界的重任交给他们。”

  费米念到这儿打住,用力地嚼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填进嘴里的口香糖。

  托马斯又跳了出来:“这就是中国特色?!”

家园 挺好看的。要换了我是那个老师,肯定被几个“汉学家”学生搞的抓狂不已

不过,我不喜欢两个日本人跟启之讨论《地道战》那段。太别有用心的!

家园 日本人那一段来源不明,好像是另一个网上帖子

和整体显得不太协调。

家园 够长的,慢慢看!
家园 这样的好文怎么才一朵花  再上一朵

04年的西河太冷清了,当时流量多大?

家园 送花

好文,有趣!

家园 听有感触

我碰到的,国外学汉学的外国人,学出来什么都能和政治民主挂上,和他们聊天头疼,无奈,因为我知道我不能改变他们的观点,他们也同样说服不了我。

家园 文摘就别送了吧

而且我觉得这位作者写文章讲故事不错,自己的脑筋也有点僵化

譬如说电影分级那个问题显然就是人家占理,分级显然比不分级好,我国没有电影分级制度显然应该用“仍然存在的问题”而不是中国特色解释

家园 【原创】好像没完吧?
家园 那你还是不懂得思想交锋的真谛阿

家园 这位作者的确思想有点僵化,关于说革命那段

要真正说服那个教授,恐怕要从人们为什么要革命讲起,需要很多的时间。

家园 关于日本人说国民性的那段也是

就跟他说“你国民性的定义是什么”,跟他说说国家变迁与国民性变化的问题就行了。日本人可不也曾死硬得很?但天皇一垮不是整个民族都开始向老美顶礼膜拜了?最后告诉他们,正因为如此,所以老毛尽管有这样那样错误,但是他和他的同志们很伟大,他们重振了中国人的精神。

家园 在一般的时候他是占理,但在这个语境中是另一回事。

“发达国家的电影都分级,你们连分级都没有,怎么能说走向了世界?”上课的时候,他经常这样吹毛求疵。关于后一个问题,我回答他:“分级并不是走向世界的唯一标准。中国的电影管理有自己的特色。”他马上反驳:“你所说的特色其实就是思想管制!

  西方国家是按意识形态分级的吗?

  实际上这个问题很好回答:“中国自49年以后一直不允许黄色的和过于暴力的东西上电影镜头,所以不存在这方面的分级。现在有所开放,但过份的东西还是不允许的,这不是思想管制,是民族习惯问题,是因为中华民族对性和暴力没有西方那么开放。”

家园 关于革命这段,

  中国国情与欧洲不同,当年在中国用合法的手段争取利益是要被杀头的,京汉大罢工时施洋、林祥谦被杀就是个例子,所以那时不得不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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