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庆祝出营,重发一下编译版《大饭店》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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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庆祝出营,重发一下编译版《大饭店》

恭请过往旅客,

赏光蔽店寒舍,

兰汤静室齐备,

请进,上座。

日本高松一家旅社

  门口招牌的译文

星期一:晚上

  一

    如果自己能说了算的话,彼得.麦克德莫特心里想,他早就把饭店的侦探长解雇了。可是他直到今天说了都不算。今天还是老一套:正当他最需要这位痴肥臃肿的前警察的时候,他却连人影都不见了。

    麦克德莫特身高六英尺半,健壮结实,他俯着身子,不耐烦地轻轻摇着办公桌上的电话。“这里一脑门子官司,可他倒没影了,”他在铺着阔幅地毯的宽敞的办公室里对站在窗户旁的姑娘说。

    克丽丝汀.弗朗西斯看了看手表。已快到晚上十一点钟了。“巴伦街上那家酒吧间,你可以试试看。”

    彼得.麦克德莫特点点头。“电话总机正在查奥格尔维常去的地方。”

    他打开办公桌抽屉,取出香烟递给克丽丝汀。

    她走近来拿了一支,麦克德莫特给她点了火,然后也给自己点了一支。在她抽烟的时候,他目不转睛地瞧着她。

    克丽丝汀.弗朗西斯几分钟前才离开圣格雷戈里饭店总经理套房里自己那间小办公室。她今天工作得很晚,正打算回家去的时候,看到副总经理室的门缝里透出的灯光,便走了进来。

    “我们的奥格尔维先生向来自行其是,”克丽丝汀说道。“向来如此。奉沃.特之命。”

    麦克德莫特朝话筒里讲了几句话,然后又等待着。“你说得对,”他承认道。“我曾经想把我们那伙死气沉沉的侦探人员整顿一下,但碰了钉子。”

    她低声说,“我可不知道那回事。”

    他瞧着她,露出一副疑惑的神情。“我以为你什么事情都知道呢。”

    通常她是什么事情都知道的。作为沃伦.特伦特——新奥尔良最大一家饭店的老板,性情暴躁,捉摸不定——的私人助手,克丽丝汀对于这家饭店从核心机密到日常事务都一清二楚。举个例说吧,她知道一两个月前才被提升为副总经理的彼得,实际上是他在管理这家规模宏大、业务繁忙的圣格雷戈里饭店,但是薪俸不高,权力有限。其中缘由她也知道的,这些缘由涉及一份注有“机密”字样的档案,里面有关于彼得.麦克德莫特的私生活的情况。

    克丽丝汀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麦克德莫特咧嘴一笑,顿时使他那粗犷到近乎丑陋的容貌变了样。“十一楼提抗议说什么有个群P派对;九楼的克罗伊敦公爵夫人声称一个房间侍者冒犯了她的公爵大人;有报告说在1439 号房间有人呻吟得很怕人;碰巧夜班主管生病请假了,其他两个侦探又另有任务。”

    他又朝着话筒讲起话来,克丽丝汀走回这间在正面夹层的办公室的窗户旁。她仰着头,不让烟雾遮蔽自己的视线,漫不经心地眺望着市区。穿过毗邻的建筑物中间一条大街一直朝前望去,她可以看到那熙熙攘攘、拥挤不堪的长方形法国居民区。虽然离午夜只有一个钟头了,但在那个区里还刚刚是华灯初上,打烊很晚的酒吧、夜总会、爵士音乐厅和脱衣舞厅门前的霓虹灯——还有在黑糊糊的百叶窗背后的灯光——将一直亮到第二天的凌晨。

    在北面,可能就在庞恰特雷恩湖上空,一场夏季的暴风雨正在一片黑暗中酝酿。低沉的隆隆声和偶尔出现的闪电,使人感觉到暴风雨已经开始了。倘使走运的话,暴风雨朝南向墨西哥湾移动,那么到天亮,新奥尔良就会下雨了。

    克丽丝汀心里想,这场雨很是时候。因为持续了三个星期之久的闷热潮湿天气把这个城市的每一根弦都绷得紧紧的。一下雨,连饭店里也可以松一口气了。这天下午,饭店的总工程师又在抱怨了。“如果不能马上关上一部分空调机的话,出了什么事我可不负责。”

    彼得.麦克德莫特放下电话,克丽丝汀问道,“你知道发出呻吟的那个房间里住的是谁吗?”

    他摇摇头,重新拿起电话。“我这就去查。或许是有人正在恶梦,但还是查清楚的好。”

    克丽丝汀在那张红木大办公桌对面一只有座垫的皮椅子里一骨碌坐下,突然感到精疲力竭。平时,她早在几个小时以前就回到金蒂利公寓的家里了。可是今天工作特别忙,有两个会议要在这里召开,还有大量其他旅客入住,事情一大堆,其中一大部分都送到了她的办公桌上要她处理。

    “好,谢谢,”麦克德莫特匆匆把一个名字记下,然后挂掉电话。“艾伯特.韦尔斯,来自蒙特利尔。”

    “我认识他,”克丽丝汀说道。“一个挺客气的小个子,每年都要来这里住几天。如果你同意,我可以去看一下。”

    他犹豫不决,眼睛看着克丽丝汀的苗条匀称的身材。

    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他拿起话筒。“抱歉,先生,”接线员说,“我们找不到奥格尔维先生。”

    “不要紧。给我接大堂领班。”麦克德莫特心里思忖着,即使自己不能解雇饭店的侦探长,明天早上也要训斥他一顿。眼下,他要派人去处理十一楼发生的乱子,他自己则要去料理公爵和公爵夫人。

    “我是大堂领班,”电话里说道,他听出是赫比.钱德勒的低沉而带有鼻音的声调。象奥格尔维一样,钱德勒也是圣格雷戈里饭店的老人了,此人素以比饭店里其他职员财路更广而闻名。

    麦克德莫特把事情讲了一遍,要钱德勒去调查一下对那个所谓乱交聚会提出的投诉。多少如他所料,他的要求马上遭到了对方的拒绝。“那不是我份内的事,麦克先生,我们这里还忙不过来呢。”这是十足的钱德勒的口气——半是阿谀奉承,半是傲慢无理。

    麦克德莫特命令说,“不要争了,十一楼投诉的事要给我解决。”他还作出另一个决定:“还有一件事,找个人带着万能钥匙到正面夹层找弗朗西斯小姐。”他不等对方进一步争辩,就把电话挂掉了。

  “我们走吧。”他用手在克丽丝汀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带个人一起去,告诉你的朋友做恶梦时要把头蒙起来。”

  

关键词(Tags): #大饭店(嘉英)
家园

   赫比.钱德勒若有所思地站在圣格雷戈里饭店门厅里大堂领班的立式工作台旁,黄鼠狼一样的瘦长脸上流露的是内心的局促不安。

    门厅里,饰有凹槽的混凝土圆柱一直伸到高高在上的装饰华丽的天花板。大堂领班的工作台就设在门厅中央一座圆柱旁,从这里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门厅里旅客进进出出的情况。这时,门厅里熙来攘住。整个晚上,参加会议的代表来来去去,络绎不绝,随着夜深,他们的玩兴也越来越重,再加上喝了酒,更加兴高采烈起来。

    当钱德勒习惯地注视着的时候,一伙喝高了的家伙吵吵闹闹地从卡伦德莱特街的大门涌进来:三男二女,手里拿着酒杯,在法国居民区那家帕特.奥布赖恩酒吧间里,这种酒杯要收顾客一块钱。其中一个男人跌跌撞撞的,其余的人扶着他。三个男人身上都佩着会议名称标签,标签上印着“金冠可乐”字样,下面写着他们的姓名。门厅里的其他旅客善意地让出路来,那五个人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底层酒吧间。

    偶尔还有新到的旅客慢吞吞地走进饭店来——他们刚从晚班飞机和火车上下来——其中有几个人此刻正由钱德勒的一组服务生给他们安排房间。“服务生”的“生”字只是一种比喻的称呼而已,因为没有一个侍者的年龄是在四十岁以下的,有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侍者已在饭店里干了二十五年还多了。赫比.钱德勒握有雇用或辞退侍者的生杀大权,他喜欢雇用年龄大一些的人。替旅客提沉甸甸的行李,上年纪的人不得不哼哧呼哧地使出劲来,而年轻小伙子拎旅行袋就很轻松,仿佛里面装的只是一些轻质木材,这样前者就有可能比后者拿到较多的小费。一个老手,实际上身体结实,力大如骡,却会装出一副可怜样子,先把旅行袋放在地上,一只手按在胸前,然后一仰脖把旅行袋提起来,拎着往前走。这种装模作样的做法总是可以从良心不安的旅客那儿挣得不下于一元的小费,这些旅客认定这老头儿再这样拎下去,非得要冠心病发作不可。他们万万料不到的是,小费的十分之一将落入赫比.钱德勒的腰包。另外,钱德勒还要每天从每个侍者身上榨取足足两块钱,作为保住饭碗的代价。

    大堂领班这种暗中克扣小费的做法难免引起许多人嘀嘀咕咕,虽然在饭店客满的时候,一个勤快的侍者还是能够赚到一百五十块钱一个星期。逢到这样的时候,就象今天晚上,赫比.钱德勒的工作时间就往往要比平时长得多。他对任何人都信不过,老是盘算自己能抽到多少成头,他有一个打量旅客的奇特的窍门,能估计出每送一个旅客上楼,究竟能捞到多少小费。过去,有几个精干个人打算的侍者曾经企图用少报小费收入的办法来对付赫比。他马上就冷酷无情地进行报复,决不轻易放过,随便捏造个罪名罚他们停职一个月,这一着往往迫使不守规矩的人就范。

    今晚,钱德勒呆在饭店里不走,还另有原因,它害得他心神不定,自几分钟前接到彼得.麦克德莫特的电话后,他愈加忐忑不安了。麦克德莫特曾指示他去调查十一楼的抗议。可是赫比.钱德勒无需去调查,因为十一楼出了什么事,他心中大致上是有数的。理由很简单,事情是他自己一手包办的。

    三个钟点以前,两个小伙子直截了当地提出了他们的要求,他毕恭毕敬地听着,因为两个人的父亲都是当地的富翁,也是饭店的常客。“听着,赫比,”其中一个人说道,“今夜要举行一个联谊舞会——还是那老一套,我们要来一些新鲜的玩意儿。”

    他问道,心里很明白他们要什么,“什么新鲜玩意儿?”

    “我们定了一套房间。”那个小伙子刷地脸红了。“我们要一两个姑娘。”

    赫比立刻就断定,这个风险太大了。两人的年纪只是比孩子稍微大一些,他怀疑他们喝醉了酒。他刚开口,“对不起,先生,”另一个小伙子就插嘴了。

    “别跟我们噜苏什么没办法之类的废话了,我们知道你这里有小姐。”

    赫比露出了黄鼠狼般的牙齿,似笑非笑。“我不知道你们这是打哪儿听来的,狄克逊先生。”

    那个首先开口的小伙子坚持说,“我们会付钱的,赫比。你心里有数。”

    大堂领班犹豫了一阵,尽管疑惑不决,心里却在贪婪地盘算着。最近一阵他的外快比平时少了。毕竟风险也许不会太大的。

    那个叫狄克逊的说道,“别再扯下去啦,要多少钱?”

    赫比望着这两个小伙子,想到他们父亲的身份,就按通常价格抬高了一倍。“一百块钱。”

    沉默了片刻。接着狄克逊毫不含糊地说道,“这回你可赚着了。”

    他又以劝诱的口吻对他的伙伴说,“好吧,我们早已付清了酒钱,你该付的那份缺多少,我借给你。”

    “嗯……”

    “请先付钱,先生们。”赫比用舌头把薄薄的嘴唇舔舔湿。“还有一点。你们务必保证不要出声。如果闹出声音引起投诉的话,麻烦可是我们大家的。”

    他们曾向他保证不会出声,可是现在看来准是闹出声了,他原先的担忧还是很有道理的。

    一个小时以前,姑娘们象往常一样从前门进来,饭店职工中只有少数几个局内人才知道她们并非是登记过的饭店旅客。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两个姑娘现在该已偷偷地走了,就象偷偷地进来一样。

    十一楼的抗议是由麦克德莫特亲自告诉他的,并且特别提到是一次性乱聚会,这意味着一定发生了大乱子。到底出了什么事呢?赫比想起那个闹酒的宴会就感到心神不定。

   尽管空调机一直开着,门厅里还是又闷热又潮湿,赫比掏出丝手帕擦去额上直淌的汗水。他心里在暗暗咒骂自己干的这桩蠢事,决定不了现在到底上楼去好,还是避避风头好。

  

家园

   彼得.麦克德莫特乘电梯去九楼,克丽丝汀和陪同她去的侍者则要乘到十四楼。在打开的电梯门口,他踌躇起来。“有麻烦就派人来叫我。”

    “必要时我会喊人的。”当他们之间的滑门渐渐关上时,她的眼光与他的相遇了。他站在那里沉思片刻,眼睛瞧着方才他们乘坐的电梯,接着便机警地跨出长腿,大步踏上铺着地毯的走廊,向总统套房走去。

    总统套房是圣格雷戈里饭店里最宽敞雅致的套房——俗称铜宫——在其历史上曾经接待过不少贵宾,包括总统和皇室。大多数贵宾对新奥尔良都颇有好感,因为这个城市对来访宾客欢迎过后,从不干扰他们的小天地,即使他们行为失检,也不干涉。目前住在这套房里的贵宾是克罗伊敦公爵和夫人,他们身份显贵,只是略逊于国家元首而已。另外还有他们的随员秘书、公爵夫人的女仆和五头贝德林顿小狗。

    彼得.麦克德莫特站在两扇装有护垫、上面饰有金色鸢尾花形纹章的皮门外面,按了一下珍珠母按钮,听到里面发出微弱的嗡嗡声,接着是一阵更低的狗叫声。他等候着,心里在思考自己所听到和知道的关于克罗伊敦夫妇的一切。

    克罗伊敦公爵虽是一个古老家族的后裔,但由于生来就平易近人,颇能适应时代潮流。在过去的十年中,他倚仗自己的夫人(她是女王的表妹,本身就是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当上了巡回大使,是英国政府中颇有建树的解决困难问题的能手。可是,最近谣传公爵的事业发生了危机,原因也许是为了他在某些方面有点行为不检,主要是嗜酒贪杯,还同别人的老婆厮混。然而也有别的一些说法,认为笼罩公爵的阴影是过眼云烟,无碍大局,而且公爵夫人无疑掌握着全局。持有这第二种观点的依据是,人们预言克罗伊敦可能即将被提名为英国驻华盛顿大使。

    彼得背后一个低低的声音说,“对不起,麦克德莫特先生,我可以跟你说句话吗?”

    他猛地转过身子,认出是上了年纪的房间侍者索尔.纳切兹。索尔.纳切兹瘦骨鳞峋,脸色苍白,穿着一件白色短外套,上面绣着红、金两色的饭店标志,刚悄悄地从走廊里走过来。他的头发整洁光滑,往前梳成老式的额发。两眼暗淡无神,沾满了稀粘液。他紧张不安地搓着手,手背上青筋凸起,皮肉深陷在一根根象绳子似的青筋之间。

    “什么事,索尔?”

    侍者的声音显得焦虑不安,他说,“我想你是为了投诉来的——就是对我的投诉。”

    麦克德莫特朝那两扇门看了一下。门还没有开,除了狗叫声外,屋内毫无动静。他说,“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那个侍者咽了两口唾沫。他不顾对方的问话,结结巴巴地用恳求的口吻轻声说,“假如把我辞掉的话,麦克德莫特先生,象我这样年纪的人要再找活干可难哩。”他眼睛望着总统套房,露出一副又急又恨的神情。“他们不是最难伺候的人,可今天晚上他们要求太高了,但我从来不计较,即使他们没有给过一分小费。”

    彼得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英国贵族是很少给小费的,他们也许认为侍候贵族是一种特权,而能享到这种特权本身就是一种酬报了。

    他插嘴说,“你还是没有告诉我……”

    “我正要往下说哪,麦克德莫特先生。”他的年龄足够做彼得的祖父,一副苦恼忧伤的样子真令人难受。“大约在半个钟头以前,他们,就是公爵和公爵夫人,要了晚餐,点的是牡蛎、香槟酒,还有番茄洋葱虾仁。”

    “不必报菜单了。后来怎么样?”

    “就是那盘番茄洋葱虾仁,先生。我上菜的时候……唉,闯了祸啦,这么多年来就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看在上帝面上你倒是痛快点!”彼得一只眼睛盯着套房的门,准备等门一开,他就中止谈话。

    “嗳,麦克德莫特先生。这个,当我端上番茄洋葱虾仁的时候,公爵夫人从桌旁站了起来,她坐下时,轻轻撞了我的手臂。要是我没那么了解他们的话,我会说这是故意的。”

    “简直莫明其妙!”

    “对,先生,我知道。可是,你看,公爵的裤子上给溅了一点油渍——我敢发誓,油渍最多只有四分之一英寸。”

    彼得用怀疑的口吻问道,“就为了这么点儿事?”

    “麦克德莫特先生。我向你发誓,就是这么点儿事。可是公爵夫人这样大惊小怪,你可能以为我是犯了行凶罪啦。我向他们赔礼道歉。我用干净手巾和清水把油渍擦掉了,但是没用。她坚持要把特伦特先生叫来……”

    “特伦特先生不在饭店里。”

    彼得决定,他得听听另一方的说法才可以作出判断。于是他下令说,“如果你今晚工作完了,最好还是回家去吧。明天再来,该怎么样我会告诉你的。”

   等那个侍者走了,彼得.麦克德莫特又去掀电铃按钮。狗还没叫,一个圆脸、戴夹鼻眼镜的小伙子便将门开开了。彼得认出是克罗伊敦家的秘书。两人都还没开口,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套房里间叫嚷起来。“不管他是谁,告诉他不要老是揿个不停。”彼得觉得尽管口气傲慢,声音却很动听,低沉嘶哑,这引起了他的兴趣。

    “请原谅,”他对秘书说。“我以为你们也许没有听到。”他作了自我介绍,接着说,“我听说我们的服务有些不周。我来看看能做些什么。”

    那位秘书回答说,“我们在等着特伦特先生呢。”

    “特伦特先生今晚不在饭店里。”

    他们一边谈着,一边从走廊走进套房的过道。长方形过道里,布置得十分雅致,厚厚的阔幅地毯,一对有座垫的椅子,在一幅莫里斯.亨利.霍布斯雕刻的旧新奥尔良市版画下面,摆着一张放电话的茶几。在长方形过道的一头,是通往走廊的两扇门。在另一头,通向那间宽敞的起居室的门半开着。在过道的左右两边,另有两扇门,一扇通向设备齐全的厨房,另一扇通往那间现正由克罗伊敦家的秘书使用着的办公室兼卧室和起居室。套房的正室是两间相连的卧室,从厨房和起居室都可进出。所以如此设计,目的在于让偷偷摸摸来这里过夜的人必要时可以从厨房里溜进溜出。

    “为什么不能把他叫来?”克罗伊敦公爵夫人刚从起居室门口走出来,就开门见山地问道,三只贝德林顿小狗跳跳蹦蹦地紧跟在她后面。她敏捷地一捻手指,“啪!”,小狗顿时乖乖地静了下来,接着她把怀疑的目光投向彼得。他认识这张漂亮、高颧骨的脸,成百上千张照片上都有这张脸,可谓妇孺皆知。他注意到公爵夫人即使穿家常便服也是十分讲究的。

    “老实说,夫人,我可不知道你要找特伦特先生本人。”

    灰绿的眼睛端详着他。“即使特伦特先生不在,我也得找个高级员工。”

    尽管自己就是高级员工,彼得还是脸红起来。克罗伊敦公爵夫人态度十分傲慢,但反常的是,这种傲慢态度却出奇地动人。他忽然想起自己曾在一份画报上看到过一张照片——公爵夫人正纵马跳过高高的篱笆。她毫无惧色,泰然自若。眼下,他感到仿佛公爵夫人骑着马而自己却在步行。“我是副总经理,所以亲自到这里来。”

    她两眼紧盯着他的眼睛,眼里显露出饶有趣味的神态。“你担任这个职位,是不是年轻了点?”

    “不算年轻吧。现在好多年青人都从事饭店管理工作呢。”他注意到那个秘书已经小心翼翼地走了。

    “你有多大年纪?”

    “三十二。”

    公爵夫人笑了。她笑的时候——就象此时此刻这样——脸上平添了生气和热情。彼得心里想,她的这种神话般的妩媚姿色,谁都禁不住要看上一眼。他揣测,她比自己大五、六岁,可是比年近半百的公爵要年轻些。这时她问道,“你念过什么专业吗?”

    “我得过康奈尔大学的学位——酒店管理系。来这里之前,我当过华道夫饭店的副经理。”把华道夫饭店说出口来是需要一股勇气的,他还真想往下说:由于我行为不检点,被那家饭店解雇了,还被各联号饭店列入黑名单,因此我来这里工作,幸运的是,这里是一家独立经营的饭店。当然,这番话他是不会讲出口的,因为即使人家无意的提问勾起了你内心旧时的创痛,个人的苦痛毕竟也只是个人的私事而已。

    公爵夫人反击道,“象今晚发生的事,华道夫饭店是绝不会容忍的。”

    “我向你保证,夫人,如果是我们的过错,圣格雷戈里饭店也绝不会容忍的。”他感到这场对话仿佛象一场网球赛,吊高球将球从球场一边打到另一边。他等着球再打回来。

    “如果是你们的过错!你们饭店的侍者把番茄洋葱虾仁泼在我丈夫身上,这你知道吗?”

    显而易见,这是夸大其词,为了什么呢,他感到纳闷。这很反常,因为饭店和克罗伊敦一家之间的关系历来是极好的。

   “我知道出了事,可能是粗心大意引起的。为此,我代表饭店来这里向你们表示道歉。”

“我们的整个晚上都被破坏啦,”公爵夫人接着说。“我丈夫和我两人打算在我们这个房间里度过一个宁静的晚上。我们只出去了几分钟,在附近马路散A散A步,随即回来吃晚饭——却碰到这样倒霉的事!”

    彼得点点头,一脸的同情,但心里却对公爵夫人的态度感到迷惑不解。看上去她几乎是要使他牢牢记住这个事故,永不忘记。

    他建议道,“也许我可以代表饭店向公爵道歉……”

    公爵夫人坚决地说,“那倒也不必。”

    他正要告辞,那扇一直半开着的通住起居室的门敞开了。克罗伊敦公爵出现在门口。

   与公爵夫人截然相反,公爵不修边幅,穿着一件打皱的白衬衫和夜礼服的裤子。彼得.麦克德莫特的眼睛本能地去搜寻那块传说中的油渍,就是公爵夫人所说的纳切兹“把番茄洋葱虾仁泼在我丈夫身上”的那个地方。他看到了油渍,虽然几乎是看不大出来——那是小小的一点,侍者当时是立刻可以洗去的。在公爵背后那间宽敞的起居室里,一架电视机正开着。

   公爵似乎脸红了,脸上的皱纹看上去比最近几张照片上所看到的还要多。他一手拿着酒杯,讲话声音含糊不清。“哦,请原谅。”接着对公爵夫人说:“嗨,老婆。一定把我的香烟忘在汽车里了。”

    她厉声回答道,“我会给你拿来的。”她的声调带着粗暴地打发人走开的口吻,公爵点了点头,就转身回起居室了。这个场面使人感到费解不安,不知为什么,它更加重了公爵夫人的怒气。

    她转向彼得,气势汹汹地说,“一定得把经过详细报告特伦特先生,你可以告诉他,我要求他亲自来道歉。”

    彼得仍然感到迷惑不解,便走出屋去,套房的门在他背后紧紧地关上了。

    但是他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一切。在外面走廊里,那个陪同克丽丝汀去十四楼的侍者正在等着。“麦克德莫特先生,”他急促地说,“弗朗西斯小姐要你去1439 号房间,请你快去!”

  

家园

    大约十五分钟以前,当彼得.麦克德莫特走出电梯前往总统套房时,那个侍者朝着克丽丝汀咧嘴一笑。“弗朗西斯小姐,去侦查侦查吗?”

    “要是侦探长在的话,”克丽丝汀对他说,“就用不着我去啦。”

    “哦,他呀!”侍者吉米.达克沃恩轻蔑地说道。这个侍者是个秃顶的矮胖子,儿子已经结了婚,就在圣格雷戈里饭店的会计部门工作。一会儿工夫,电梯便在十四楼停下。

    “1439 号房间,吉米,”克丽丝汀说,两人自然而然地向右转去。他们两人对饭店都是熟门熟路的,但她知道两人的路数有所不同:待者是通过多年来带领旅客从门厅到房间而熟悉起来的;而她自己则是凭脑海里的一系列图像,她对圣格雷戈里饭店每一层的平面图都是了如指掌的。

    五年前,二十岁的克丽丝.弗朗西斯是个聪颖的大学生,在学习现代语言方面颇有天才。她想,当时如果威斯康星大学里有人问她五年后可能干什么的话,无论如何也不会猜到她会在新奥尔良一家饭店里工作的。那时候,她对新月城(新奥尔良的别名。——译者)一无所知,而且也不感兴趣。她在中学里读到过路易斯安那购买事件,也看过《欲望号街车》。可是当她终于来到这里后,几乎一切都变了样。街车已为柴油公共汽车所替代,“欲望”已沦为城东一条偏僻街道,旅游者很少来这里游览。

    她想,从某个方面来讲,正因为一无所知,她才到新奥尔良来的。自从飞机在威斯康星失事后,她心情阴郁并且糊里糊涂地寻觅了这样一个人地生疏的栖身之地。熟悉的事物,摸到也好,看到也好,听到也好,都使她感到心痛——包括周围的一切——白天醒着时如此,晚上睡觉时也是如此。奇怪的是——当时这一点使她感到有些惭愧——她从来没有做过恶梦;真正挥之不去的只有在那难忘的一天里麦迪逊机场发生的一连串事情。那天她家里人动身去欧洲,她到机场去送行;她母亲又快乐又兴奋,身上别着一朵朋友送的预祝一路平安的兰花;她父亲心情舒畅,悠然自得,因为接下来一个月时间,他病人真真假假的病痛都将由别人去操心了。他抽着烟斗,听到发出登机通知时,在皮鞋上敲去了烟斗里的烟灰。她的姊姊巴布丝拥抱着克丽丝汀;连比她小二岁的托尼,平时一直讨厌在大庭广众面前和人亲热,这回也同意给姊姊亲吻了。

    “再见,火腿!”巴布丝和托尼回头嚷道,克丽丝汀听到他们用这个可笑而亲热的绰号称呼她,禁不住笑了起来。这个绰号是他们给她起的,因为他们三人好比一块三明治,而克丽丝汀是其中的夹心。他们都答应给她写信,尽管两星期后学期结束时她也就要去巴黎和他们团聚。临走时,她母亲紧紧地搂住克丽丝,嘱咐她好好照料自己。几分钟以后,那架巨型喷气式飞机已在跑道上滑行,接着一阵轰鸣声,便雄赳赳地起飞了。可是飞机刚离开跑道,便后斜了,一只机翼朝下,一个旋转,飞机便侧翻了个筋斗,立刻扬起一片灰尘,接着是一团火球,最后剩下了一大堆碎片,静静地躺在那里——都是一些机器和人体的残骸。

   这是五年前的事了。出事后几个星期,她便离开威斯康星州,再也没有回去过。

    由于走廊里铺着地毯,她自己和侍者的脚步声全给淹没掉了。走在她前面一步的吉米.达克沃思暗暗思索着,“1439 号房间——住的是那个老家伙韦尔斯先生。两三天前,是我们把他从转角上那个房间搬到这儿来的。”

    往前,在走廊那边,一扇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衣着讲究、四十岁模样的男人。他把门关上,正要把钥匙放进衣袋里,却迟疑了一下,眼睛很感兴趣地盯着克丽丝汀看。他似乎正要说什么,可是侍者暗暗地摇了摇头。两人相互之间的暗示,克丽丝汀全都看在眼里,心中暗想自己居然有幸被误认为应召女郎。她听到过传闻,赫比.钱德勒手里掌握着一批富有魅力的姑娘呢。

    他们走过去之后,她就问道,“为什么给韦尔斯先生换了个房间?”

    “据我风闻,小姐,有人住在1439 号,挑毛拣刺的。因此就给他们对换了。”

    克丽丝汀这时才记起了1439 号房间;过去曾经有不少旅客对它表示过不满。这个房间贴近职工专用电梯,饭店里所有的管道似乎都集中在这里。正因为这样,房间里嘈声不绝,空气闷热,令人难忍。每一家饭店都至少有一个这样的房间——有些人称它为哈哈房间——除非客满,这个房间通常是绝不向旅客开放的。

    “既然韦尔斯先生住了较好的房间,为什么要求他搬走呢?”

    侍者耸耸肩膀。“这你最好还是去问登记员。”

    她坚持说,“可是你有自己的想法嘛。”

    “好吧,我想原因就在于他从来不抱怨。这个老家伙经常来这里,已有好几年了,可从来没有吭过一声。有些人还把这点当做笑话呢。”克丽丝汀气愤地咬紧嘴唇,吉米.达克沃思继续往下说道,“我在餐厅里亲耳听到,他们让他在厨房门口那只桌子用餐,那张桌子平时没人坐。他们说,他看来无所谓。”

    克丽丝汀神情严肃地想着:明天早晨会有人有所谓的;她可以保证。一个饭店常客,而且又是一个温文尔雅的老好人,竟受到这样怠慢,她一想到这点就要冒火。好,冒火吧。她的脾气在饭店里是众所周知的,她也知道,有些人说过她的脾气与她的红头发有关。虽然她多半都能忍住性子,但偶尔发一次脾气,却也能解决问题。

    他们转了个弯,便在1439 号房间门口停下来。侍者敲了一下门,静听着。屋里毫无动静,吉米.达克沃思又敲了敲门,这一次敲得更响了。顿时引起了反应:一阵怪异的呻吟声,开始时仿佛象窃窃私语,逐渐增强,然后突然中止,又寂静如前。

    “把你的万能钥匙拿出来,”克丽丝汀下令说。“把门打开,快!”

    她在后面站着不动,侍者直往屋里走去;即使遇到明显的紧急时刻,也必须遵守饭店的一套礼仪规定。房间里漆黑一片,她看到达克沃思啪地一声将天花板上的电灯开亮,绕过墙角便消失不见了。他几乎马上往回喊道,“弗朗西斯小姐,你最好也进来吧。”

    克丽丝汀走进屋内,屋里闷热不堪,尽管她看到空调机令人欣慰地被拨在“凉”字上。但是她顾不及别的东西,就看到床上有一个人半坐半卧,在挣扎着。这个象小鸟般的矮老头,就是她所知道的艾伯特.韦尔斯。他脸色苍白,眼睛凸出,嘴唇颤抖着,拼命想呼吸,然而力不从心。

    她迅速地走到床旁。几年前,有一次在她父亲的办公室里,她曾目睹一个垂死的病人呼吸困难,死命挣扎。当时她父亲采取的那些措施,她此刻办不到,但是有一点她是记得的。她果断地对达克沃恩说,“把窗打开。这里需要空气。”

    侍者的眼睛盯着床上那个人的脸。他神色紧张地回答道,“窗封着呢。为了空气调节,他们把窗都封住啦。”

    “那么使劲开。实在不行就把玻璃打碎。”

    她拿起床旁的电话听筒。接线员答话时,克丽丝汀大声说道,“我是弗朗西斯小姐。阿伦斯大夫在饭店里吗?”

    “不在,弗朗西斯小姐;不过他留了一个电话号码。如果是急诊,我可以把他找来。”

    “是急诊。告诉阿伦斯大夫,1439 号房间,请他快来。问他要多久才能到达这里,然后打个回电给我。”

  克丽丝汀放下电话听筒,转向还在床上挣扎着的这个人。这个身体孱弱、上了年纪的人,呼吸比刚才并无好转,她察觉到他的脸色几分钟前还是灰白的,此刻已经发青了。方才他们在房间外面听到的呻吟又恢复了;他竭力想透气,然而明显的是,由于拚命挣扎,病人愈来愈衰竭的体力差不多已被消耗光了。

  “韦尔斯先生,”她说道,尽管她自己毫无信心,却想给他打气。“我认为,如果你躺着完全不动的话,呼吸起来也许会轻松些。”她看到侍者快要把窗子打开了。他用衣架砸断了封住的锁环,这时正在把窗的底部慢慢地往上推。

    仿佛乖乖地听克丽丝汀的话似的,这个矮老头不再挣扎了。他身上穿着一件老式的法兰绒长睡衣,克丽丝汀用手臂扶着他,在料子粗糙的睡衣外面也能感觉到他那骨瘦如柴的肩膀。她拿起枕头垫在他背后,使他能往后靠着,并直坐着。他双目凝视着她的眼睛;她感觉他的眼睛象兔子一样天真无邪,露流着谢意。为了消除他的疑虑,她说,“我已经去请医生了。他就会来的。”正当她说话的时候,侍者哼了一声,使劲一推,那窗户便一下子松动了,全部敞了开来。顿时一阵凉快新鲜的微风吹遍了房间。克丽丝汀心里暗自欢喜地想道,暴风雨终于南移了,它在来临前带来了清新的微风,室外的温度一定比前几天有所下降。躺在床上的艾伯特.韦尔斯贪婪地吸着新鲜空气。这时,电话铃响了。克丽丝汀做了个手势,叫侍者过来替代她呆在病人旁边,自己便去接电话了。

    “阿伦斯大夫已经出发啦,弗朗西斯小姐,”接线员通知说。“他刚才在帕拉迪斯,他要我告诉你,二十分钟后他便可到达饭店了。”

    克丽丝汀踌躇起来。帕拉迪斯位于密西西比河对岸,在阿尔及尔( 阿尔及尔系新奥尔良的一个区。——译者)的那一边。即使开快车的话,二十分钟能到达已是相当乐观的了。而且对这位肥胖的、嗜饮萨扎拉克酒的阿伦斯大夫的医道,她有时也是有所怀疑的。阿伦斯大夫是个住院内科医生,免费住在饭店里,作为他给旅客看病的酬报。她对接线员说,“我可不能肯定我们能等那么久。请你查一下我们自己的旅客名单,里面有没有医生?”

    “我早已查过啦。”回答带有一点沾沾自喜的口吻,仿佛说话的人读过英雄接线员的事迹,并决心向英雄们学习似的。“221 号房间住着一位凯尼格大夫,1203 号房间住着一位厄克斯布里奇大夫。”

    克丽丝汀把房间号码记在电话旁的便笺簿上。“好吧,请接221 号。”

    凡登记住宿饭店的医生都希望不受打扰,而且他们有权这样做。当然,偶尔遇到紧急情况,就得破例了。

    电话铃声不停地响着,夹杂着一些卡嗒卡嗒声。接着,一个瞌睡的带日耳曼口音的声音回答道,“喂,是谁呀?”

    克丽丝汀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对不起打扰你了,凯尼格大夫,我们有一个旅客病得非常厉害。”她眼睛望着床上。她注意到,他脸上的青紫色此刻已消失了,但仍然显得很苍白,呼吸还是跟刚才一样困难。她接着说,“不知你能不能来。”

    沉默了片刻,接着还是那个柔和悦耳的声音说道,“我最亲爱的小姐,如果我能助一臂之力的话,真是不胜荣幸之至。唉,恐怕我是无能为力呀。”

    一阵咯咯咯的笑声。“你知道,我是个音乐博士(这里原文是doctor ——译者),到你们这个漂亮的城市来‘客串指挥’——我想就是‘客串’这个词——城里优秀的交响乐队的。”

    尽管情况紧急,克丽丝汀仍禁不住想笑。她表示歉意说,“对不起,打扰你啦。”

    “请别放在心上。当然罗,如果我那位不幸的朋友——我该怎么说呢?——连医生也无能为力的话,我可以把小提琴带来,为他演奏。”话筒里传来一声长叹。“在维伐尔地或塔蒂尼柔板的美妙演奏声中安然死去,没有比这个更美好的了。” (维伐尔地(1675—1741):意大利作曲家。塔蒂尼(1692—1770):意大利小提琴家、作曲家。——译者)

  

    “谢谢你,我想情况还不至于。”她急着要打下一个电话。

   住在1203 号房间的厄克斯布里奇大夫电话接得很快,口气十分严肃。他对克丽丝汀劈头第一句话的回答是,“对,我是医学博士——内科医生。”

    他一言不发,听她介绍情况,然后短短说了一句,“我马上就来。”

    侍者依然呆在床旁。克丽丝汀吩咐他说,“麦克德莫特先生现在总统套房。快去,叫他一有空就快到这里来。”她又拿起话筒。“请接总工程师。”

    幸而,总工程师是随叫随到的,这不成问题。多克.维克里是个单身汉,住在饭店里,他把自己的全部热情倾注于圣格雷戈里饭店里上上下下的机械设备上。自从放弃海员生活、离开故乡克利德赛特后,他就到这家饭店工作,已有四分之一世纪了。饭店里的大部分机械设备都是由他监装的,逢到淡季,没有钱更换设备时,他就想方设法延长旧机器的使用寿命。总工程师与克丽丝汀是朋友,她也心里明白,自己是他特别喜欢的姑娘之一。不多时电话里就传来了一个苏格兰腔的粗哑声音。“哎?”

    她三言两语地把艾伯特.韦尔斯的病情告诉了他。“医生还没有来,但是他也许需要氧气。我们饭店里有一套轻便的输氧设备,是吗?”

    “是呀,是有氧气筒,克丽丝,不过我们只用来气焊。”

    “氧气就是氧气嘛,”克丽丝汀争辩说。她父亲对她讲过的事情此刻又浮现在她的脑海里。“氧气用什么装都没有关系。你能不能关照一个夜班工作人员把需要的一切东西都送来?”

    总工程师咕哝着表示同意。“好吧,姑娘,我一穿好裤子就亲自送来。要是我不自己来的活,别的笨蛋可能会在那个人的鼻子下打开乙炔筒,那保证会送他的命。”

    “请赶快送来吧!”她放下话筒,转身走回床前。

    那个矮老头的眼睛紧紧闭着。他不再挣扎了,仿佛已完全停止了呼吸。

   有人在开着的门上轻轻敲了一下,一个身材瘦长的男人从走廊里走进来。他面孔瘦削,鬓发灰白,身上穿着一套藏A青的老式衣服,露出里面的米色睡衣。“我就是厄克斯布里奇,”他用低沉、坚定的声音说道。

   “大夫,”克丽丝汀说,“刚才……”

    这个新来的人点点头,马上从他放在床上的一只皮包里掏出听诊器。他赶紧把它塞进病人的法兰绒长睡衣,匆匆地听了听胸部和背部。然后,他动作熟练地从包里取出注射器,把它装好,并截去一小针药瓶的瓶颈。他把药水从瓶里吸入注射器后,便俯在床上,将长睡衣的一只袖子往上推,把它勒紧权充止血带。他嘱咐克丽丝汀说,“别让它滑下来,把它紧紧按住。”

    厄克斯布里奇大夫用酒精棉花球把前臂上静脉外面的皮肤擦干净,然后将注射器戳入静脉。他朝着止血带点点头。“你现在可以放松了。”接着,眼睛望着自己的手表,他开始慢慢地注射针剂。

    克丽丝汀转过头来,两眼盯着医生的脸。他头也不抬一抬,告诉她说,“是氨茶硷;可以刺激一下他的心脏。”他又看着手表,继续慢慢地注射着。一分钟过去了。二分钟过去了。注射器里空了一半。到眼前为止还没有一点反应。

    克丽丝汀轻声地问道,“是什么病啊?”

    “严重的支气管炎,再加上哮喘并发症。我怀疑他以前曾发过这些病。”

    突然间这个矮老头的胸部剧烈地起伏不停。接着他呼吸起来,虽然要比过去慢得多,但呼吸得更透更深了。他的眼睛张开了。

   屋里的紧张气氛有所减缓。医生拔出注射器,动手把它拆开。

    “韦尔斯先生,”克丽丝汀叫道。“韦尔斯先生,你听得懂我的话吗?”

    回答她的是一连串的点头。象刚才一样,他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紧盯着她的眼睛。

    “我们看到你时,你病得很严重,韦尔斯先生。这位是厄克斯布里奇大夫,他住在饭店里,是来进行抢救的。”

    他的眼睛转向医生,然后,他使劲地说了一声“谢谢你”。他的话犹如喘息,然而它却是病人醒后说的第一句话。他的脸上重新泛起了一点血色。“如果要谢的话,应该谢谢这位小姐。”医生沉着地、不自然地笑了笑,接着对克丽丝汀说,“这位先生还是非常虚弱,需要进一步治疗。我建议立刻把他送医院。”

    “不,不!我不去医院。”躺在床上的这个老头嚷道——他的回答又快又急。他从枕头上俯身向前,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两只手从克丽丝汀早先给他盖好的床单下面伸出来。她心里想,在短短的几分钟里,他的情况显著地好转了。他仍然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有时还得费很大的劲,但是严重的痛苦已经消失了。

    克丽丝汀这时才第一次有机会端详他的外表。原先她估计他才刚过花甲;现在她改变了这个猜测,还得增加五、六岁。他身材矮小,面容消瘦憔悴,背部佝偻,使她想起了以前见到他时他那种麻雀般的外表。他的头发所剩无几,稀疏灰白,总是梳得很整齐,虽然此刻显得很蓬乱,并且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他的脸上经常带着温和宽厚、类乎歉意的表情,但是她却认为那下面隐藏着坚决的意志。

   她第一次遇到艾伯特.韦尔斯是在两年以前。他发现自己帐单的金额不符,与前台争执不下,于是便怯生生地跑到饭店经理套房来,要求把事情弄个明白。她记得那次相差的金额是七角五分钱,当出纳主任提出免收时——在旅客就小额差错争吵不休时,往往是这样做的——艾伯特.韦尔斯却要求证明这个争执根本不是他惹起的。经过耐心的查核,克丽丝汀证实这个矮老头是对的。由于她自己有时也会过于节省——当然偶尔也会象阔太太那样挥霍无度一下下——她对他的这种态度深表同情和尊敬。她还推测——从他所费不多的饭店帐单和身上穿的成衣来看——他是个收入微薄的人,也许是领年金的。每年一趟的新奥尔良之行,在他生活中算得上是相当奢侈的事了。

   艾伯特.韦尔斯说,“我可不喜欢医院。我对医院从来没有好感。”

    “如果你留在这里的话,”医生反对说,“你还需要治疗,至少得有个护士日夜护理你。你还得间歇接氧不可。”

    矮老头固执己见。“饭店可以给我请一个护士嘛。”他怂恿克丽丝汀,“你可以给我请一个,是不是,小姐?”

    “也许可以吧。”显而易见,艾伯特.韦尔斯对于医院一定有强烈的反感。眼下,这种反感已使他一反不愿意麻烦别人的常态了。然而她怀疑他是否知道雇用私人护士的费用有多么大。

    走廊里传来一阵噪声。一个穿着工作服的机修工走了进来,推着一辆手推车,车上放着一个氧气筒。他的后面跟着身体结实的总工程师,手里拿着一段橡皮管、一些金属线和一只塑料袋。

    “这可不是医院用的式样啊,克丽丝,”总工程师说道。“可是,我想这能行。”他刚才急急匆匆地穿上了衣服——衬衫连钮扣都没扣上,外面套了一件旧花呢短上衣和裤子,露出毛茸茸的胸口。他脚上穿着松开的便鞋,光秃秃的圆头下,象平时一样,一副阔边眼镜搁在鼻尖上。此刻,他正用金属线把管子和塑料袋连起来。他吩咐那个停下来不知所措的机修工说,“把氧气筒竖在床旁,小伙子。如果你再慢吞吞的话,我想就得给你自己接氧气啦。”

    厄克斯布里奇大夫露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克丽丝汀作了解释,说她原来的想法是可能需要氧气,并且给他介绍了总工程师。总工程师双手仍然忙个不停,点了点头,从眼镜上面看了一眼。隔不多久,管子便接好了,他开口道,“这些塑料袋闷死过不少人。没有理由说不能用它来救人。你认为它行吗,大夫?”

    厄克斯布里奇大夫刚来时的那种冷漠态度,已经消失了几分。“我认为完全行。”他朝克丽丝汀看了一眼。“这家饭店看来有几位极为能干的人手。”

    她笑了起来。“等到我们把您预定的房间搞乱了,您就会改变看法了。”

    医生回到床旁。“氧气会使你感觉舒服得多,韦尔斯先生。我想你过去害过支气管炎吧。”

   艾伯特.韦尔斯点点头。他声音沙哑地说,“我当矿工时得了支气管炎。后来又患了哮喘。”他的眼睛移到克丽丝汀身上。“对不起,小姐,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

   “我也感到抱歉,主要是因为你的房间让人换了。”

    总工程师已把橡皮管不固定的一端接在漆成绿色的氧气筒上。厄克斯布里奇大夫对他说,“我们先接五分钟氧气,然后停五分钟。”他们一起把临时氧气面具套在病人的脸上。一阵嘶嘶的声音说明氧气正在放出。

    医生看了看手表,然后问道,“你们请了本地医生吗?”

    克丽丝汀把阿伦斯大夫的情况告诉他。

    厄克斯布里奇大夫点头表示同意。“他来了,就可以接手了。我是从伊利诺斯来的,不准在路易斯安那行医。”他俯身向艾伯特.韦尔斯。“舒服点吗?”罩着塑料面具的矮老头点头表示肯定。

    走廊里响起一阵稳重有力的脚步声,彼得.麦克德莫特大步跨进屋内,他的高大躯体堵住了外面的门口。“我接到了你的口信,”他对克丽丝汀说。他的眼睛转向床上。“他没问题吧?”

    “我想没问题,尽管我认为我们对待韦尔斯先生有点简慢。”她招招手,示意彼得到走廊里,把侍者刚才告诉她的关于调换房间的事一五一十讲给他听。她看见彼得皱起眉头,就接着说,“如果他要住下去的话,我们就应该给他换个房间,我想给他找个护士也不会太难吧。”

    彼得点头表示同意。过道对面女侍用的小房间里有一架内线电话。他走过去拿起话筒,要求接接待处。

    “我在十四楼,”他告诉来接电话的房间登记员。“这一层楼有空房间吗?”

    彼得感觉到对方踌躇不定。这位夜班房间登记员是个老人,多年前沃伦.特伦特亲自指定的。他办事独断独行,没有人敢表示异议。有几次,彼得,麦克德莫特感觉到他憎恨新来的人,特别憎恨那些来自北部、年纪比他轻、职位比他高的人。

    “喂,”彼得问道,“到底有房间没有?”

    “1410 号房间空着,”房间登记员以最地道的南部种植园主的口吻口答说,“可是我正要把它分出去,一位先生刚办好登记手续。”他接着又说,“你大概不知道,我们这里差不多都己客满啦。”

    彼得记得1410 号这个房间。它宽敞、通风,朝向圣查尔斯街。他通情达理地问道,“如果我要1410 号房间,你能不能给那位旅客另找一间?”

    “不行,麦克德莫特先生。只有五楼有一个小套房空着,但是那位先生不愿意付更高的房费。”

    彼得直截了当他说,“今晚就让那位旅客住在套房里,付单人房的房费。明天早晨可以给他重新安排房间。现在我要将1439 号房间的客人搬进1410号,请立即叫一个待者把钥匙送到这里来。”

    “等一等,麦克德莫特朱生。”房间登记员方才口气冷冷的,此刻则公然变得粗暴起来了。“特伦特先生的方针一贯是……”

    “现在是在谈我的方针,”彼得怒气冲冲地顶了一句。“还有一件事:在你下班前,请留言给日班房间登记员,明天我要求他解释清楚,为什么把韦尔斯先生从他原来的房间搬到1439 号房间,你还可以添上一句,最好要说出充分理由。”他挂上电话,朝克丽丝汀做了个鬼脸。

家园

    “你准是疯了,”克罗伊敦公爵夫人叱责道,“完完全全、彻头彻尾地疯了。”彼得.麦克德莫特走后,她回到了总统套房的起居室里,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门关上。

    公爵扭动身体,转侧不安,每当他的妻子破口大骂时,他总是这样。“太抱歉了,老婆。当时电视正开着,没听到那个家伙。我以为他已经走了。”他手里颤抖地拿着威士忌苏打酒,灌了一大口,然后可怜巴巴地说,“而且我简直对什么都他妈的烦死啦。”

    “抱歉!烦死啦!”他妻子的声音里带有一种很不常见的,歇斯底里的口吻。“你说的跟玩似的。你是不是觉得今晚发生的事大不到哪里去……” 

   公爵夫人继续指责道,“我是动足脑筋了。在你做了那桩叫人难以置信的蠢事以后,我想尽了办法来证实我们两人是在饭店里度过了一个宁静的晚上。我甚至还捏造我们是去散A步的,以防万一有人看到我们进来。可是你简直笨得没法再笨了,竟漏了嘴,跑出来说什么你把香烟掉在汽车里了。”

    “只有一个人听到,就是那个小伙子经理。他不会注意到的。”

    “他注意到了。我留神看着他的脸。”公爵夫人竭力抑制自己。“你知道我们处境有多糟糕吗?”

    “我早已说过了。”公爵把酒一饮而尽,眼睛凝视着空酒杯,“简直太丢脸了。要不是你来教唆我……要不是我喝多了……”

    “你就是喝醉了!我找到你时你就醉醺醺的,你现在还是醉醺醺的。”

    他摇摇头,仿佛要清醒一下头脑。“现在清醒了。”这时轮到他来咕哝了。“你偏要跟着我。什么事都插一手,不依不饶……”

    “别管那个了。重要的是另一件事。”

     他还在说,“你教唆我……”

    “我们没别的办法!依照我的方式行事机会还大一些。”

    “很难说。要是警察……”

   “我们一定会首先遭到怀疑。我向那个侍者寻衅,并且坚持到底,原因就在这里。这不是什么不在场证明,但有就比没有强。这会让他们觉得我们今晚一直在房间里……要不是你说漏了嘴害我前功尽弃,他们会以为我们是一直在这里的。我简直要哭了。”

   “那可真有意思,”公爵说道。“我过去没想到过你这样女人气。”他挺直身子坐在椅子里,不知怎么地,那种顺从的样子已经从他身上消失了,或者消失了大半。这种象变色龙似的反复无常的特性有时使认识他的人感到迷惑不解,使人难以捉摸到他的真面目。

   公爵夫人刷地脸红起来,这更增加了她的庄重美丽。“那未必见得吧。”

    “也许是未必见得。”公爵站起身来,走到靠墙的小几旁,把苏格兰威士忌酒直往自己杯子里倒,然后搀入一小杯苏打水。他背朝着她,继续说道,“反正必须承认我们的麻烦大半都是由此引起的。”

    “我不承认这种事。也许这是你的习惯,我可不是这样。上那家讨厌的赌场已经够疯狂了,你还带了那个女人……”

    “你早已说过了,”公爵厌烦地答道。“唠叨得够了。在我们回来的一路上,在出事以前你就一直唠叨个没完。”

    “我不知道我的话有没有钻进你的耳朵里。”

    “老婆,你的话连最浓厚的雾也钻得过呢。我一直在想方设法找什么能挡住它的东西,但至今没有做到。”克罗伊敦公爵呷了一口刚倒的威士忌酒。“你为什么跟我结婚?”

    “我想主要原因在于,我们这一群人中只有你还在干一些有意义的事。人们说贵族阶级已是日薄西山了。你看来似乎在证明它并非如此。”

    他举起酒杯,端详着它,仿佛它是一个水晶球似的。“现在我可并没有证明啊。呃?”

    “如果你看上去是的话,这是因为我支持你的缘故。”

    “华盛顿吗?”他问道。

    “我们能够做到,”公爵夫人说道。“要是我能够使你保持头脑清醒,并把你留在你自己的床上的话。”

    “啊哈!”她的丈夫假笑道。“该死的冷冰冰的床。”

    “我早说过那种事可有可无。”

    “你可曾想过我为什么娶你吗?”

    “我有自己的看法。”

    “告诉你最重要的一点。”他又喝起酒来,好象要壮壮胆似的,然后声音沙哑地说道,“我就是要你躺在那张床上。既放荡,又合法。那么只有娶你才行。”

    “没想到你还真操心。有那么许多别的女人可以挑——过去和以后。”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盯着她的脸。“不要别的女人,就要你。现在还是要你。”

    她高声嚷道,“够了!这太不象话了!”

    他摇了摇头。“这种事,你应该听听。你的性欲,老婆。……老是让我着迷。我可不要停。一起来分享吧。你仰天躺着,两腿大开,充满激情,全身战抖……”

    “住口!住口!你……你这个色鬼!”她面孔发白,声音又高又尖。“要是警察把你抓去,我才不在乎哪!我希望他们把你抓去!我希望你判上十年徒刑!”

家园

    彼得.麦克德莫特匆匆结束了与接待处的争吵后,便重新走过十四楼走廊回到了1439 号房间。

    “要是你同意的话,”他向厄克斯布里奇大夫说,“我们就把你的病人搬到这一楼的另一个房间去。”

    这位身材瘦长、由克丽丝汀紧急召来的医生点头表示同意。他环顾这个局促的哈哈房间,房里暖气管和水管错落不齐。“随便换哪个房间,总比这里要好些。”

    医生回到躺在床上的矮老头身旁,动手给他再接五分钟氧气,克丽丝汀提醒彼得说,“我们现在需要一个护士。”

    “这让阿伦斯大夫去安排吧。”彼得自言自语道:“我认为饭店应该去请护士,也就是说,费用应该由我们负责。你认为你的朋友韦尔斯付得起这笔钱吗?”

    他们回到了走廊里,低声交谈。

  “我正为这个担心呢。我想他不是太富裕。”彼得看到克丽丝汀在凝思时皱着鼻子,样子漂亮动人。他感觉到她近在咫尺,还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

  “那没关系,”他说,“先对付到明天早上为止,我们总不至于债台高筑吧。到了明天早上,我们会让信用部去调查解决的。”

    钥匙送来后,克丽丝汀就去开1410 号这个新房间。“准备好啦,”她回来告诉大家说。

    “最好把床对调一下,”彼得对周围的人说。“我们把这张床推进1410号房间去吧,再把那里的张床推回来。”可是他们发现门口太窄了,小一英寸。

    艾伯特.韦尔斯这时呼吸已经不那么困难了,脸上也有了血色,他自告奋勇说,“我已经走了一辈子,这一点路现在我能走。”可是厄克斯布里奇大夫断然地摇了摇头。

    总工程师量了量阔度,看看到底差多少。“我可以把门从铰链上拆下来,”他对那位病人说。“这样你就可以出去了,象从瓶子里取出软木塞那样。”

    “不要紧,”彼得说。“还有一个更快的办法——要是你同意的话,韦尔斯先生。”

    对方面露笑容,点点头。

    彼得弯身把一条毯子裹住那老头的肩膀,然后一下子整个把他抱了起来。

    “你力气真大,小伙子,”矮老头说道。

    彼得微微一笑。接着,他很轻松地大踏步穿过走廊,走进新房间,仿佛抱着的是个小孩似的。

    十五分钟之后,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当,仿佛东西都是在尼龙轴承上滚过来似的。氧气筒已妥善地搬了过来,尽管现在已不那么迫切需要使用它了,因为1410 号房间比较宽敞,由于空调机没有暖气管的干扰,房间里的空气也新鲜得多。住院内科医生阿伦斯大夫也来了,他心宽体胖,嘴里酒气熏天。厄克斯布里奇大夫表示愿意第二天来会诊,阿伦斯大夫欣然同意了。厄克斯布里奇大夫接着提出要使用可的松,这样可以防止旧病复发,这一点他也很乐意地接受了。阿伦斯大夫热心地给一位特别护士打了个电话(“真是个好消息,亲爱的!我们又要合作啦。”),并宣称她已经动身过来了。

    总工程师和厄克斯布里奇大夫离去时,艾伯特.韦尔斯正宁静地睡着。

    彼得跟着克丽丝汀走到走廊里,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阿伦斯大夫正在等他的护士,他在房里踱来踱去,嘴里轻轻地哼着《卡门》里的“斗牛士之歌”。(“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门咔喳一声闩上,歌声也就听不见了。

    这时已是十一点四十五了。

    他们朝电梯走去,克丽丝汀说,“我们把他留下来了,我很高兴。”

    彼得似乎感到惊讶。“韦尔斯先生吗?我们为什么不呢?”

    “有些地方就不让留下。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没人肯管半点闲事。他们只管旅客住进房间,退掉房间,付清帐单,如此而已。”

    “那变成香肠制造厂啦。一家真正的旅馆应该殷勤接待旅客,旅客有需要,就得提供帮助。最好的旅馆都是这样起家的。不幸的是,许多干这一行的人都已经忘了这一点。”

    她好奇地端详着他。“你认为我们这里也已经忘了吗?”

    “你说得一点不错,我们是已经忘啦!起码多半时候是这样。如果照我的意思就应该彻底整顿一下……”他住口不讲了,对自己的振振有词感到局促不安。“没关系,这种叛逆思想我不大向别人暴露。”

    “你不该这样,真是这样的话,你应该感到惭愧。”从克丽丝汀的话里可以听出,圣格雷戈里饭店在许多方面工作效率是很低的,近些年来,它靠着过去的声誉在勉强地维持下去。目前,这家饭店又面临着财政上的危机,可能会迫使它来个彻底的改组,不管它的老板沃伦.特伦特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

    “这好比是脑袋和砖墙,”彼得反对道。“用脑袋撞砖墙没好处。沃.特对新的主意是不感兴趣的。”

    “那不是撒手的理由。”

    他笑了起来。“这话象是女流之见。”

    “我是女人嘛。”

    “我知道,”彼得说,“我这才开始注意到呢。”

    他想确实如此。自从他自己到圣格雷戈里饭店工作,认识克丽丝汀以来,往往对她熟视无睹。只是最近他才发现自己日益注意到她是多么妩媚可人。

    他想知道她打算怎样度过今晚余下的时间。

    他试探说,“今天我还没吃过晚饭;事情太多啦,如果你高兴的话,陪我一起去吃晚餐,好吗?”

    克丽丝汀回答说,“我就喜欢吃晚餐。”

    在电梯里,他告诉她说,“还有一件事情,我想去查核一下。我派赫比.钱德勒去调查十一楼的乱子,但是我不信任他。查核后我就没事了。”他握住她的手臂,轻轻地捏了一下。“你在正面夹层等着,好吗?”

    象他这样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很可能是笨手笨脚的,而他的手却出奇地温柔。克丽丝汀斜视着他那健壮、充满活力的侧面,他那突出的颌部活象一只灯笼。她心里想,那是一张饶有趣味的脸,带有几分决断力,如果被激怒的话,这种决断力很可能会变成固执任性。她感觉到自己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好吧,”她表示同意。“我等你。”

  

  

家园

 七

    玛莎.普雷斯科特强烈希望能换个方式度过自己的十九岁生日,或者至少能留在八层楼下面、饭店会议大厅里举行的埃尔弗.凯帕.埃普赛伦兄弟会舞会上。舞会上的声音穿过十一楼套房的窗户飘过来,此刻传入了她的耳朵,由于距离远,还有其他喧闹声,因此声音轻弱。十一楼套房的窗户是在几分钟前由一个小伙子用力打开的。因为这个挤满了人的房间里热烘烘的,烟雾腾腾,酒气冲天,使人透不过气来,甚至连那些烂醉如泥、人事不知的人也感觉如此。

    来这里是个错误。但是,她倔强任性,一向喜欢追求与众不同的东西,莱尔.杜梅尔就是这么答应她的。她认识莱尔已有许多年了,并且与他出去玩过几次。他的父亲是本市一家银行的总经理,也是她父亲的密友。他们在一起跳舞时,莱尔对她说,“这种玩意儿是小孩玩的,玛莎。有几个朋友定了一套房间,今天晚上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那里。那里花样可多哪。”

    他想爽朗地笑出声来,但不知怎的却咯咯地笑了起来,接着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也来吧?”

    她不加思索地一口答应了。于是他们离开了舞会,上楼到那又小又挤的1126—7 号房间去。他们一踏进房间,便被混浊的空气和尖锐刺耳的喧闹声吞没了。房间里的人比她所想象的要多得多,而且有几个小伙子早已喝得烂醉,这也是出乎她意料的。

    房间里有几个姑娘,她多半都认识,但却谈不上亲密,她同她们搭讪了几句,尽管谁都听不清谁在讲些什么。一个叫苏.菲利普的,一言不发,显然已失去知觉,陪她的是一个来自巴吞鲁日的小伙子,不断地在浴室里用皮鞋盛水,正在往她身上浇。苏身上穿的粉红色玻璃纱衣服早已湿透了。

    小伙子们特别热情地招呼玛莎,但几乎立刻又回到那只临时的酒吧柜旁,它是把一只有玻璃门的橱反转过来凑成的。一个人——她不知道是谁——粗手粗脚地把一杯酒塞在玛莎的手里。

    邻室的门关着,显然里面在闹着什么事,门口聚集着一群小伙子,莱尔.杜梅尔也挤在里面,把玛莎丢在一旁。她听到片段的谈话,甚至有人问道,“那是什么滋味呀?”但是回答被一阵下流的狂笑声掩盖了。

    接下去的几句话使她意识到,或者至少怀疑到是怎么一回事了,她感到厌恶,想要离去。甚至连那座巨大的孤零零的花园区住宅也要比这里好,尽管她不喜欢它的空寂,她的父亲外出时,宅里就只剩下她自己和一些仆人。她的父亲已出去六个星期了,至少还得要两个星期才能回来。

    一想到自己的父亲,玛莎便觉得如果他能按照原来的打算和允诺回到家里的话,她现在就不会到这里来了,也不会来参加兄弟会的舞会了。那就会举行一个生日宴会,由马克.普雷斯科特轻松愉快地安排一切,并且邀请他女儿几个挚友来参加。她知道,如果埃尔弗.凯帕.埃普赛伦兄弟会的舞会与她自己的生日宴会冲突的话,这些朋友会婉谢前者的邀请。可是他没有回家。这一次他是从罗马打电话回来,又象往常一样表示歉意。

    “玛莎,宝贝儿,我真想回来,但是我实在没有办法。我在这儿的事务还得需要两三个星期,但是我会弥补的,宝贝儿,我回到家里,一定给你补上。”他还试探地问玛莎是不是想去看望在洛杉矶的母亲和她母亲的新丈夫,但是她连思索都不思索,就婉言谢绝了,这时她的父亲亲热地说,“好吧,不管怎样,过一个快快乐乐的生日吧,我给你寄了些东西,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玛莎听到他那悦耳的讲话声,感觉自己仿佛要哭出来了,但是她并没有哭,因为她早就警告过自己不能哭。为什么一家新奥尔良百货公司的老板,手下雇有一批高薪的主管人员,却要比一个小职员更忙碌地钻在事务堆里,对此她也同样不必感到奇怪。也许在罗马还有别的事情,他不愿告诉她,就象她绝不会把1126 号房间里现在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一样。

    她决定离开这里,于是走过去把酒杯放在窗台上,这时她听到他们在楼下演奏《星尘》。在晚上这个时候,音乐总是开始演奏古老感伤的乐曲,如果逢到乐队领队莫克西.布坎南和他的南部绅士明星队演奏的话,尤其如此。圣格雷戈里饭店里举行的重大社交宴会大半都是由这个乐队伴奏的。即使她刚才没有在跳舞的话,也会听得出那个经过改编的乐曲——铜管乐器声音热情悦耳但又铿锵有力,它是布坎南的商标。

    玛莎站在窗前犹豫不决,考虑回去参加舞会,虽然她心里明白舞会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儿:小伙子们穿着夜礼服,觉得越来越热;有些人不耐烦地用手指拨弄着衣领;有几个青少年巴望最好换上斜纹布裤和汗衫;姑娘们从盥洗室里进进出出,关起门来大家咯咯地笑着互相吐露知心话。玛莎认为整个场面就好象是一群孩子穿着夜礼服在玩字谜游戏。玛莎常常这样想,青年是一个枯燥乏味的时期,特别当你不得不跟和你自己同样年龄的人在一起玩的时候。有时候——就象今天这样——她渴望与比较成熟的人交往。

    可是从莱尔.杜梅尔身上她也找不到进行这种交往的可能性。她看到他满脸通红,仍与一群人站在联络门口,上浆的衬衫前胸鼓凸着,黑领带歪向一边。玛莎感到奇怪,她怎么会象过去一度那样如此认真地看待他。

   许多人包括她自己都准备离开套房,他们向外面的门口走去,看样子那里是逃出生天的主要渠道。她认识的一个年纪较大的、名叫斯坦利.狄克逊的小伙子从另一个房间里走出来。他小心地随手把门关上,然后朝着门点头示意,这时她可以听到他讲话的若干片断。“……姑娘们说她们要走了,受够了……怕死了……乱来。”

    另一个人说道,“……早告诉你啦,我们不该来这一套……”

    “为什么不从这里找一个呢?”这是莱尔.杜梅尔的声音,比先前更放肆了。“对,可是找谁呢?”那一小簇人以品评的眼光向房间四周扫视了一圈。玛莎故意不理睬他们。

    那个失去知觉的姑娘苏.菲利普的几个朋友,想把她扶起来,但是扶不起来。一个比较沉着的小伙子关切地大声叫道,“玛莎!苏情况很不好,你能帮她忙吗?”

    玛莎勉强地停下步来,低下头来看看那个姑娘,这时她已睁开眼睛向后仰着,她那孩子般的脸苍白无色,嘴巴无力地掀开着,嘴上的唇膏抹得一塌胡涂。玛莎暗暗叹了口气,对别人说,“帮我把她抬到浴室里去。”当三个人把她抱起来时,这个喝得醉醺醺的姑娘哭起来了。

    一个小伙子似乎想跟进浴室,然而玛莎把门紧紧地关上,并且上了闩。她转向正神色惊恐地对镜凝视的苏.菲利普。玛莎暗自高兴地想道,至少这种骇人的事使人醒悟过来了。

    “我不太在乎,”她说道。“他们说我们每个人都得有这样一次经历的。”

    “哦,天啊!我母亲要打死我的。”那姑娘呜咽道,说罢便冲向抽水马桶,呕吐起来。

    玛莎坐在浴缸边上,实心眼儿地说,“吐完了你会感觉好得多。你吐完了,我给你洗个脸,我们可以再补补妆。”

    那个姑娘仍旧低着头,忧郁地点点头。

    过了十或十五分钟,她们从浴室里走出来,套房里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只有莱尔.杜梅尔和他的一些亲密伙伴还围聚在一起。玛莎想,如果莱尔要护送她,她就要拒绝他。房里仅有的另一个人就是那个曾提出要求帮忙的小伙子。他走过来,慌忙地解释道,“我们已请好苏的一个女朋友把她带回家,苏也许能在她那里过夜。”他拉住苏的手臂,她便咕哝着跟他走了。这个小伙子转过头来嚷道,“我们的汽车在楼下等着哩。多谢你,玛莎。”她感到松了口气,目送他们离去。

    她正要把为了帮助苏.菲利普而放下的外套拿起来时,听到有人把外面的门关上了。斯坦利.狄克逊在门前站着,背着手。玛莎听到锁轻轻地发出卡塔一声。

    “嗨,玛莎,”莱尔.杜梅尔说道。“忙什么?”

    玛莎从小就认识莱尔了,可是现在他已形同路人,他的样子象个喝醉了酒的暴徒。她回答说,“我要回家了。”

    “噢,得啦。”他昂首阔步地向她走去。“痛快点,喝一杯吧。”

    “不,谢谢你。”

    仿佛他没有听到似的,“小妹妹,你会痛痛快快的,是不是?”

    “关起门说一句,”斯坦利.狄克逊说。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不怀好意地睨视着她。“我们中有些人已经玩个痛快啦。我们还想玩的更尽兴一点呢。”另外两个她不知其名的小伙子咧嘴笑着。

    她厉声喝道,“你们耍的那一套,我可不感兴趣。”虽然她口气很坚定,可是心里却感到非常害怕。她朝门口走去,但狄克逊摇摇头。“请,”她说,“请让我走。”

    “听着,玛莎,”莱尔咆哮道。“我们知道你想要。”他粗声粗气地咯咯笑起来,“凡是姑娘都想要的。其实她们心里都想要。她们想的就是‘来玩吧。’”他招呼一下其他的人。“呃,老弟们?”

    第三个小伙子轻声轻气地说道,“是这样。你非得到那里面去玩玩不可。”

    他们开始向她走近来。

   她转过身来。“我警告你们:你们敢碰一碰我,我就要喊人了。”

    “如果你真喊的话,那太遗憾了,”斯坦利.狄克逊咕哝着说,“你就什么乐子也体会不到了。”突然,似乎他没动一步,就已经到了她的背后,猛地把一只汗湿的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另一只手拑住她的双臂。他的头紧贴着她的脑袋,一股黑麦威士忌酒味直冲着她。

    她挣扎着,想咬他的手,但没有咬到。

    “听着,玛莎,”莱尔说道,他的脸上一副傻笑相,“你反正得来一回的,还不如高高兴兴地享受一番吧。他们都这么说的,不是吗?如果斯坦放手的话,你能答应不嚷吗?”

    她怒不可遏地摇摇头。

    另一个人抓住她的手臂。“来呀,玛莎。莱尔讲你是够漂亮的。你为什么不做点样子出来?”

    她疯狂地挣扎着,但是徒劳无用。他们紧紧扭着她,一点不放松。莱尔抓住她另一只手臂,他们一起强行把她拉到隔壁的卧室里去。

    “真他妈的,”狄克逊说道,“来个人抓住她的两只脚。”旁边的小伙子紧紧把它们抓住。她竭力用脚踢,结果把脚上的高跟轻便舞鞋都踢落了。玛莎感到自己正在被带进卧室里去,这一切就和演戏似的。

    “这是最后一次啦,”莱尔警告说。他那副和善脾性的伪装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你倒是吃敬酒还是吃罚酒?”

    她的回答是挣扎得更猛烈了。

    “把她的衣服脱了,”有人说道。另一个声音——她认为就是抓住她脚的那个人说的——犹豫地问道,“你认为我们该这样干吗?”

    “别担心。”这是莱尔.杜梅尔的声音。“不会出什么事的。她的老头子正在罗马叫鸡呢。”

    房间里有一对床。玛莎疯狂地抵抗,被强行推倒在较近的一张床上。顷刻间她就横躺在上面了,她的头被粗暴地向后按着,她只能看到上面的天花板。天花板过去漆成白色,但是现在已有些发灰了,饰有花纹的天花板中央的一盏吊灯发出强烈的光。灯上积满了灰尘,灯旁有一个发黄的水渍。

    突然天花板上的灯熄灭了,但是另外一只灯依旧开着,照亮着房间。狄克逊换了一个姿势。现在他半坐在床上,靠近她的头,然而他还是紧紧地抓住她的身体并且捂住她的嘴巴不放。她感到还有别的手,她发狂了。她扭动身体,想用脚踢,但是她的两条腿被压得不能动弹。她力图翻身,只听到嘶一声,她的巴连夏尔加(巴连夏尔加(1895—1972):西班牙时装设计师。——译者)长服被撕裂了。

    “我是第一个,”斯坦利.狄克逊说。“谁到我这里来。”她能够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在床周围,脚步在地毯上轻轻地走动。她的两条腿依旧被牢牢地压得不能动弹,但是狄克逊把手从她脸上挪开了,另外一个人用手来捂住她。这是个机会。当那只新手伸过来时,玛莎狠狠地咬了一口。她感觉自己的牙齿深陷到肉里,直咬到了骨头。

    只听到一声惨叫,那只手缩了回去。

   玛莎提高嗓门,尖声叫了起来。她尖叫了三声,最后是一声拼着命的哀号,“救命!请救救我!”

    斯坦利.狄克逊使劲用手重新捂住她的脸,这一下捂得她头昏目眩,打断了她的最后一个字。她听到他咆哮道,“你这个笨蛋!你这个蠢猪!”

    “她咬我!”一个人痛得哭出声来。“这个婊子咬我的手。”

    狄克逊气势汹汹地说,“你想要她干什么呢,亲亲你的手吗?这下他妈的整个饭店都要盯上我们了。”

    莱尔.杜梅尔催促道,“我们走吧。”

    “闭嘴!”狄克逊命令说。他们站在一旁听着。

    狄克逊轻轻地说,“没有什么动静。我想没有人听见。”

    确实没有人听到,玛莎绝望地想。眼泪弄糊了她的视线。她似乎已经失去了进一步挣扎的力量。

    有人在敲外面的门。敲了三下,声音坚定而有力。

    “天哪!”那第三个小伙子说道。“真有人听见了。”他接着呜咽地说道,“啊呀!——我的手!”

    第四个小伙子紧张不安地问道,“我们怎么办?”    

    又是一阵敲门声,这一次声音更有力了。

    沉默了一阵后,一个声音从外面叫道,“请开门。我听到有人喊救命。”

    这个叩门者的声音带有一种柔和的南方口音。

    莱尔.杜梅尔悄没声儿说,“只有一个人;他单独一个人来的。也许我们可以拖一拖。”

    “值得试试,”狄克逊轻轻地说。“由我去对付。”他低声对其中一个人说,“不要让她发出声来,这一回不要再误事了。”

    迅速地换了一只手捂住玛莎的嘴,另一只手按住她的身体。

    锁卡嗒一声,然后又是吱一响,门打开了一半。斯坦利.狄克逊仿佛吃了一惊,说道,“哦。”

    “对不起,先生。我是饭店的职工。”就是他们刚才听到过的那个声音。“我刚巧走过,听到有人大声呼喊。”

    “刚走过,呃?”狄克逊的口吻极不友善。接着,仿佛下定主意要采取外交手腕似地,他往下说,“喔,不管怎样,谢谢啦。那只不过是我的老婆在做恶梦罢了。她比我先睡,现在好了。”

    “噢……”那个人似乎迟疑不决。“真的没事吗?”

    “的确没事,”狄克逊说,“做恶梦只是偶尔的事。”他的口气很可信,而且对局面掌握着主动权。玛莎知道,门马上就会关上的。

    由于她不再挣扎,她觉得自己脸上的压力也有所减轻。这时她用足了劲,准备作最后一次努力。她把身子向旁边一扭,顿时她的嘴自由了。“救命!”

    她喊道。“不要相信他!救命!”她的话又一次被粗暴地打断了。

    外面激烈地争吵起来。她听到那个新来的声音说道,“我想进去看看,对不起。”

    “这是私人房间。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是我的老婆在做恶梦嘛。”

    “对不起,先生;我不相信你的话。”

    “那么,”狄克逊说道。“进来吧。”

    他们仿佛不愿意让人看到似的,把手从玛莎身上移走了。他们把手挪走后,她便翻了个身,用力使自己稍微坐直些,面朝着门。一个年轻的黑人走了进来。他二十岁刚出头,面孔聪敏,穿着整洁,短短的头发朝两边分梳,梳得很整齐。

    他立刻领会是怎么回事,便厉声说道,“把这位年轻小姐放开。”

    “瞧瞧,弟兄们,”狄克逊说。“瞧是谁在发号施令啊。”

    玛莎模模糊糊地意识到那扇通向走廊的门仍旧半开着。

    “好,黑小子,”狄克逊怒吼道。“你是自讨苦吃。”他右手熟练地挥起一拳,他那宽大肩膀的力量全部倾注于这一拳,如果击中目标的话,准会把那个年轻黑人打翻在地。但是那个黑人一个箭步闪向一边,动作敏捷,好象芭蕾舞的舞步,狄克逊挥出去的手臂从他头旁擦过,没有碰到他一根毫毛,相反自己却向前绊了一交。就在那一瞬间,黑人用左手挥拳向上击去,又狠又猛,一拳击中那个来犯者脸孔的侧面。

    在走廊的某处,另一扇门打开后又关上了。

    狄克逊一只手按着面颊,破口骂道,“你这个婊子养的!”他转向别人,怂恿说,“把他抓起来!”

    只有那个手受伤的小伙子退缩不前。其余三个人仿佛都在同一股冲力驱使之下似的,一齐向那个年轻黑人扑去,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展开联合袭击,他已经滚倒在地。玛莎听到拳打声,还听到一阵从外面走廊里传来的越来越响的嘈杂声。

    其他人也听到这些声音。“屋顶都要坍下啦,”莱尔.杜梅尔急切地警告说。“我早对你们说过我们该走的。”

    他们乱哄哄地涌向门口,由那个没有参加群殴的小伙子带头,其他人急急忙忙地跟在他后面。玛莎听到斯坦利.狄克逊停下来说,“出了乱子啦。我们去叫人去。”

    那个年轻黑人从地板上爬起来,脸上鲜血直流。

    室外出现了一个带有命令口吻的声音,把其他人的声音都盖住了。“请问哪里出了乱子?”

    “一阵尖叫声,还打架呢,”一个女人激动地说。“就在那个房间里。”

    另外一个人喃喃地说,“我早就投诉过,就是没有人理会。”

    门敞开了。玛莎瞥见许多盯着看的面孔,一个神色威严的高个子走了进来。接着从里面把门关上,啪地一响把天花板上的电灯开亮了。

   彼得.麦克德莫特打量着杂乱无章的房间。他问道,“出了什么事啦?”

    玛莎的身子因呜咽而抽搐着。她想站起来,但是却虚弱无力,往后靠在床头板上,捂着自己前胸被撕破的凌乱残衣。她抽噎地说:“……想……强奸……”

    麦克德莫特的脸色沉了下来,眼睛转向那个年轻黑人,他现在倚靠着墙,正用手帕止住脸上的流血。

    “罗伊斯!”麦克德莫特的眼睛里闪烁着怒火。

    “不!不!”玛莎几乎上气不接下气,用恳求的口吻从房间那一边叫道。“不是他!他是来救命的!”她闭起眼睛,一想到还要采取暴力,心中就要作呕。

    那个年轻黑人挺直身子,收起手帕,嘲笑说,“你干吗不过来打我,麦克德莫特先生。你们总可以在事后说是搞错了。”

    彼得简慢地说,“我已经搞错啦,罗伊斯,抱歉。”他非常讨厌阿洛伊修斯.罗伊斯,罗伊斯是饭店老板沃伦.特伦特的贴身男仆,同时还在劳耀拉大学攻读法律。罗伊斯的父亲是一个黑奴的儿子,好多年前他就成了沃伦.特伦特的随身仆人、密友和心腹。二十五年以后,老头儿死了,他那个在圣格雷戈里饭店里出生并长大的儿子阿洛伊修斯便继续留下,现在住在饭店老板的私人套房里,无拘无束,可以根据读书需要自由来去。但是在彼得.麦克德莫特的心目中,罗伊斯毫无必要地傲慢自大、目空一切,似乎既不相信人家伸出的友谊之手,又老是爱吵架。

    “把你知道的情况告诉我,”彼得说。

    “一共四个人,都是年轻漂亮的白人先生。”

    “有你认识的吗?”

    罗伊斯点点头。“两个。”

    “那好极了。”彼得走向就近那只床旁边的电话。

    “你给谁打电话?”

    “市警察局。我们没有办法,只能去请警察来。”

    那个年轻黑人的脸上露出了半丝微笑。“如果你要听听别人的意见,我可不去请。”

    “为什么不?”

    “首先,”阿洛伊修斯.罗伊斯慢条斯理地说,有意加重自己的土音,“我必须做个见证人。但是告诉你吧,麦克德莫特先生,在路易斯安那州里,在处理一桩白人强奸案时,不管是强奸未遂还是其他什么情况,没有一个法院会听信一个黑小子的话的。不,先生,四个正直的年轻白人先生会说这个黑小子是在撒谎,法院绝不会相信黑小子的。即使普雷斯科特小姐支持这个黑小子,法院也是不会相信黑小子的。而且我怀疑她爸爸考虑到所有报纸之类舆论工具可能会大做文章,是否会让她这样做。”

    彼得已经拿起话筒;现在又把它放下。“有时候,”他说,“你似乎故意要夸大其词。”但是他知道罗伊斯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他问道,眼睛转向玛莎,“你说‘普雷斯科特小姐’吗?”

    那个年轻黑人点点头。“她的父亲是马克.普雷斯科特先生。普雷斯科特家族。是这样,小姐,对吗?”

    玛莎愁眉苦脸地点点头。

    “普雷斯科特小姐,”彼得说道,“那些闹事的人,你认识吗?”

    回答勉强可闻。“认识。”

    罗伊斯自告奋勇地说,“我想,他们都是从埃尔弗.凯帕.埃普赛伦跳舞会那儿来的。”

    “是吗,普雷斯科特小姐?”

    她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你同他们一起到这里——这个套房里来的吗?”

    又是低声回答。“是的。”

    彼得用怀疑的目光瞧着玛莎。最后他说道,“普雷斯科特小姐,你要不要提出正式控诉,全由你来决定。不管你怎样决定,饭店都没有意见。但是,刚才罗伊斯说的关于报纸宣传的事,恐怕是非常正确的。这一定会引起一些——我想会是很多——不愉快的事情。”他接着说:“当然,究竟怎么办,得由你的父亲决定。你认为我应该打电话给他,请他到这儿来吗?”

    玛莎抬起头来,第一次眼睛直盯着彼得。“我爸爸在罗马。请别告诉他——永远不要告诉他。”

  “我肯定,可以私下里做做文章。我认为不能让干了这种事的人太逍遥。”彼得走到床旁。她简直象个小孩,而且生得又是那么漂亮动人,真令人吃惊。“现在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又开始哭起来,声音更低了。

    彼得手足无措地掏出一块白亚麻布手帕,玛莎接了过去,拭去眼泪,然后擤擤鼻子。

    “好一些了吗?”

    她点点头。“谢谢你。”她心里百感交集:伤心,羞愧,愤怒,不管后果一味想还击的欲望,还想有一个亲爱的保护人来把她搂在怀里——过去的经验告诉她,这种想望是不会实现的。但是压倒这一切的是疲惫,充斥全身的疲惫。

    “我认为你该休息一下。”彼得.麦克德莫特从那张未睡过的床上翻下床单,玛莎钻进床单下,躺在下面的毛毯上。她的脸贴着枕头,感觉冷冰冰的。

    她说,“我不想留在这里。我不能留在这里。”

    他体谅地点点头。“待一会儿我们就把你送回家去。”

    “不!不要送我回家!对不起,在饭店里……有没有什么别的房间?”

    他摇摇头。“恐怕饭店已经客满了。”

    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已走进浴室去洗掉脸上的血迹。此刻他从浴室里出来,站在隔壁起居室的门口。他轻轻地吹着口哨,眼睛环视着凌乱不堪的家具、烟蒂满得装不下的烟灰缸、横七竖八的酒瓶和破碎的酒杯。

    麦克德莫特走到他身边,罗伊斯说,“我猜参加的人还不少呢。”

    “看来是这样。”彼得把起居室和卧室之间的联络门关上了。

    玛莎请求说,“饭店里一定有地方的。今夜就回家去,我可受不了。”

    彼得踌躇不定。“我想,有个555 号房间。”他朝罗伊斯看了一眼。555 号房间是一个专供副总经理使用的小房间。彼得除了进去换衣服,是难得使用它的。房间现在空着。

    “那很好,”玛莎说道。“只要谁打个电话到我家里。找女管家安娜就行啦。”

    “如果你认为可以,”罗伊斯建议说,“我去把钥匙拿来。”

  彼得点点头。“回来时去那里停一下——拿件晨衣来。我想我们应该叫一个女仆。”

   “这时叫女仆,还不如直接把事情上广播。”

    彼得思忖着。到了这个地步流言蜚语是免不了的。出了这种事,任何饭店里都免不了要窃窃私议。可是他认为没有必要再火上加油了。

    “好吧。我们还是自己乘职工专用电梯把普雷斯科特小姐带下楼去吧。”

    年轻黑人把外面的门一打开,人声便传进房来,焦急地提出了一连串问题。彼得一时忘记了还有一群被惊醒的旅客聚集在外面。他听到罗伊斯一一作了回答,平心静气地使他们消除了疑虑,接着声音便消逝了。

    玛莎闭起眼睛,咕哝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呢。”

    “对不起。我早就应该说明的。”他把自己的姓名和在这家饭店里的职位一一告诉了她。玛莎听着,一声不响,她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是多半听任那温柔而使人宽慰的声音在她耳边飘逝过去。过了一会儿,她仍然闭着眼睛,感到迷惘,昏昏欲睡。她迷迷糊糊地意识到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回到房里,自己被人从床上扶起,穿上晨衣,并被迅速而悄悄地护送到安静的走廊里。从电梯里出来,又经过一条走廊,然后被轻轻地安放在另一张床上。那个使人宽慰的声音说道,“她简直是累死了。”

    她听到放水的声音。一个声音告诉她洗澡水放好了。她振了振精神,便走到浴室去,然后锁上浴室的门。

    浴室里整齐地放着一套睡衣。玛莎洗完澡便把它穿上。那是男式的,深蓝色,而且太大了。袖子把她的双手都盖住了。即使把裤腿翻上去,也还难免要被绊倒。

    她走出浴室,有人扶她躺到床上。她蜷伏在床上,紧贴着浆洗干净的床单,她又一次注意到彼得.麦克德莫特的平静而使人宽慰的声音。玛莎想,她很喜欢这个声音,她也喜欢这个声音的主人。“普雷斯科特小姐,现在罗伊斯和我要走了。这个房间的门是自动锁的,钥匙在你的床旁边。没有人会来打扰你。”

    “谢谢你。”她昏昏欲睡地问道,“谁的睡衣?”

    “我的。很抱歉,睡衣太大了。”

  她想摇摇头,但实在太累了。“没关系……很好……”这套睡衣是他的,她很高兴。她油然产生了一种终于被人搂在怀里的惬意感。

  “很好,”她轻轻地又说了一遍。马上她就进入了梦乡。

家园

    彼得独自在五楼等电梯。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已经乘职工专用电梯到十五楼去了,他的房间就在十五楼,紧挨着饭店老板的私人套房。

    彼得想,今天晚上事情可真多——而且都不怎么愉快——虽然这类事情在大饭店里并不少见,它们往往揭示了饭店职工司空见惯的阴暗生活的一个侧面。

    电梯一到,他对操作员说,“请在门厅停一停,”这时他想起克丽丝汀正在正面夹层等着,但是他在底楼要办的事情花不了几分钟。

    他看到电梯的门虽然已经关上,但电梯还是没有下降,心里有些不耐烦。那个操作员——他是做常夜班的——正在将那只控制柄前后扳来扳去。彼得问道,“你确实把门都关紧了吗?”

    “都关紧了,先生。毛病不在那里;我想毛病出在连接系统上,不是在这儿就是在顶上。”驾驶员抬头向安装着升降机械的屋顶望了一望,接着又说,“最近常常发生故障。总工程师几天前还检查过呢。”他用力把控制柄扳了一下。猛地一震,传导系统顿时接通,电梯便开始往下降了。

    “这是几号电梯?”

    “四号。”

    彼得记在心里,准备问问总工程师究竟是什么毛病。

    他跨出电梯,门厅里的时钟已近十二点半了。与通常这个时候一样,门厅里和门厅周围的一些活动已经静下来了,但是还有好些人在那里,从附近蓝厅里传来阵阵乐曲声,说明晚餐舞会还在进行。彼得向右朝接待处走去,刚走了几步,便看到一个痴肥臃肿的人摇摇摆摆地朝自己走来。那是方才连人影都找不到的饭店侦探长奥格尔维。这位下巴尽是垂肉的前警察——几年前他在新奥尔良警察队里工作,碌碌无闻——脸上谨慎地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他那双小小的猪眼睛斜目而视,留神打量着周围的情况。跟往常一样,他身上散发出一股陈腐的雪茄烟臭,上衣胸袋里插着一排粗大的雪茄,好象没发射的鱼雷。

    “听说你正在找我,”奥格尔维没精打采,态度冷漠地说。

    彼得感到早先的怒火又燃了起来。“我当然在找你。你到底上哪儿去了?”

    “执行我的任务嘛,麦克德莫特先生。”奥格尔维虽然又肥又胖,声音却尖得出奇。“如果你要知道,我是到警察局总部去报告这里出了事。今天,行李间里有一只小提箱被偷了。”

    “警察局总部!你倒是在哪个房间里打扑克来着?”

    那双猪一般的眼睛怒目而视。“如果你认为我在打扑克,也许你应该去调查一下。或者你可以去向特伦特先生报告。”

    彼得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他知道调查徒然是白白浪费时间。不用说,奥格尔维对自己的托辞可以提出一大堆理由,而且他在总部的伙伴也会支持他。何况,沃伦.特伦特绝不会对奥格尔维采取措施,因为奥格尔维在圣格雷戈里饭店里待的时间与饭店老板本人的一样长。据说,这位肥胖的侦探了解底细,知道在什么地方埋着一两具尸体,因此他可以左右沃伦.特伦特。但是,不管什么原因,奥格尔维的地位是动不得的。

   “哼,发生了两起紧急情况,碰巧你都不在,”彼得说。“好在这两件事现在都已经解决了。”他心里想,奥格尔维当时没有在,也许倒是好事。可以肯定,这位饭店侦探长对艾伯特.韦尔斯的病危情况处理起来绝不会象克丽丝汀那样利索,对玛莎.普雷斯科特事件的处理也不会那样得体和富于同情。彼得决定不再去理奥格尔维,便简慢地点了点头,向接待处走去。

   刚才同他通话的那个夜班登记员这时正在柜台上。彼得决心向他表示和解,面带笑容地对他说道,“谢谢你帮我解决了十四楼那个难题。我们把韦尔斯先生挺舒服地安顿在1410 号房间里了。阿伦斯大夫正在给他安排护理人员,总工程师给他安了氧气筒。”

    当彼得走近时,那位房间登记员紧绷着脸。现在他舒展了眉头。“我不知道情况这样严重。”

    “我想有一度病情非常危险。所以我才急着要知道为什么把他搬进了以前那个房间。”

    那位房间登记员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关于那件事情,我一定要进行追查。一定,我可以向你保证。”

    “我们在十一楼也发生了一些麻烦。你可不可以告诉我1126—7 号房间的旅客是谁?”

    房间登记员用手指翻着他的记录卡,抽出一张卡片。“斯坦利.狄克逊先生。”

    “狄克逊。”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同他离开玛莎后,在简单的交谈中曾告诉过他两个名字,其中一个就是狄克逊。

    “他是汽车商的儿子。老狄克逊先生常来这饭店的。”

    “谢谢你,”彼得点点头。“你最好把它列入已退的房间,请出纳把帐单寄给他。”他忽然改变主意,“不,明天把帐单送到我那儿去,我要写一封信。等我们把损坏情况摸清楚后,还要向他们索取赔偿费呢。”

    “好吧,麦克德莫特先生。”这个夜班登记员的态度有了显著的改变。“我会告诉出纳按你吩咐的去做。我想那套房间现在空出来了吧。”

    “可以。”彼得心想没有必要大事声张玛莎住在555 号房间,也许她明天一早就可以悄悄地离去。他想到这一点,便记起他曾答应过给普雷斯科特家打个电话。他向夜班登记员友好地道了声晚安,就穿过门厅,走到对面那只空的办公桌旁,它是副经理们白天使用的。他找到了马克.普雷斯科特在花园区的地址,并且询问了电话号码。电话铃响了一会儿,才有一个女人带着瞌睡的声音来接电话。他作了自我介绍,接着说,“我要给安娜捎个口信,是普雷斯科特小姐给她的。”

    那个带着浓重南方口音的声音说道,“我就是安娜。玛莎小姐好吗?”

    “她很好,但是她要我告诉你她今天晚上在饭店里住。”

    女管家的声音说,“你刚才说你是谁呀?”

    彼得耐心地作了解释。“喂,”他说,“如果你要核实一下,为什么不打个回电呢?这儿是圣格雷戈里饭店,接门厅副经理的电话就可以了。”

    这个女人显然放心了,说,“好吧,先生,我就打过来。”不一会儿他们又通上了电话。“行啦,”她说,“现在我知道你是谁了。我们可有点为玛莎小姐担心哪。她父亲不在家,万一出了什么事那可怎么办?”

    他放下话筒,发现自己又一次想起了玛莎.普雷斯科特。他决定明天要和她谈谈,了解一下企图强奸事件发生以前的情况。例如,套房里杂乱无章,这其中就有问题,使人费解。

    他注意到赫比.钱德勒一直在大堂领班的座位上偷偷地看着他。现在彼得走到他跟前,简慢地说,“我想我关照过你去查一下十一楼的乱子。”

    钱德勒狡猾的脸上露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我是去过的,麦克先生。我兜了一圈,毫无动静。”

    赫比心里想,情况确实如此。他最后还是惴惴不安地去了十一楼,而使他大为欣慰的是,不管早些时候出了什么乱子,他到那里时乱子已经结束了。更为宽慰的是,他一回到门厅,就有人告诉他说那两个应召女郎已经偷偷地离开了饭店。

    “你准没有仔细看或听。”

    赫比.钱德勒倔强地摇了摇头。“我只能说,你要求的,我都做了,麦克先生。你要我到上面去,我去了,虽然那不是我们份内的事。”

    “很好。”彼得凭直觉知道,大堂领班了解的情况绝对不止他所说的这些,但他决定不再追问下去。“我要去查问的。也许我还要和你谈谈。”

    当他重新穿过门厅,走进电梯的时候,他觉察到赫比.钱德勒和饭店侦探长奥格尔维两人都在盯着他。这次他只向上乘了一层,到正面夹层。克丽丝汀在他的办公室里等着。她踢脱了鞋子,两脚盘在身子下面,坐在那只有座垫的皮椅里已经一个半钟头了。她双目紧闭,思想飞到了九霄云外。彼得一走进来,她便打断了沉思,抬起头来望着他。

    “别嫁一个饭店工作人员,”他对她说。“事情总是没完没了的。”

    “这个警告可真及时呀,”克丽丝汀说。“我还没告诉你呢,我已经爱上了那位新来的副厨师长啦。就是那个样子象罗克.赫德森(罗克.赫德森(1925—1985):美国电影演员,死于爱滋病。——译者)的家伙。”

    她伸直两腿穿上鞋子。“我们又有什么麻烦了吗?”

    他咧嘴笑了,一看到克丽丝汀,一听到她的声音,就使人感到异常愉快。“多半都是别人的。我们边走边谈吧。”

    “上哪儿去?”

    “除饭店以外,去哪儿都行。我们两个今天一天已经够受了。”

    克丽丝汀思考着。“我们可以到法国居民区去。那里不少场所都还开着。或者,你愿意的话,就到我家里去,我还是个煎蛋卷能手呢。”

    彼得扶她起来,带着她朝房门走去,在门口随手关掉了办公室的电灯。“煎蛋卷,”他说道,“我确实想吃,我真不知道你还是个煎蛋卷能手。”

  

家园

    他们两人一起走过雨水积成的水潭边缘,到了离饭店一条半马路的一个多层停车场。下过一阵暴雨之后,天空变得晴朗起来,微缺的月亮开始破云而出。市中心周围一片寂静,偶尔为一辆晚班出租汽车所打破,他们俩咯咯脚步声十分清晰,峡谷似的黑沉沉的建筑物发出空荡的回声。

    一个睡眼惺忪的停车场工作人员将克丽丝汀的大众牌汽车开下来,他们两人钻进汽车,彼得弯着他高高的身子坐入右边的座位。“这就是生活嘛!我舒展舒展,你不会见怪吧?”他将手臂搁在驾驶员座位的背上,差点儿碰到克丽丝汀的肩膀。

    当他们在坎内尔街等候红绿灯的时候,一辆簇新的装有空调机的公共汽车从中央林荫道上在他们前面疾驶而过。

    她提醒他说,“你说过要把发生的事告诉我的。”

    他眉头一皱,饭店里发生的事又在他的脑海中出现,于是他便直爽地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强奸玛莎.普雷斯科特未遂一事约略告诉了她。克丽丝汀一言不发地听着,开着那辆小汽车直向东北方向驶去,彼得不停地讲着,最后讲到了他与赫比.钱德勒的那席谈话以及他怀疑这个大堂领班知道的情况绝对不止他所谈的那些。

    “赫比总是知道得很多的。所以他就成了这里的老土地了。”

    彼得短短地回了一句,“老土地也不能说明所有问题啊。”

    他和克丽丝汀心里都明白,这句话道出了彼得对饭店的低工作效率的不耐烦情绪,要改变它,他是无能为力的。在一家管理正常的饭店里,各部门职责分明,不会发生这种问题。然而在圣格雷戈里饭店里,许多制度都没有明文规定,最后由沃伦.特伦特说了算,饭店老板可以随心所欲地作出决定。

    在平常情况下,彼得——康奈尔大学酒店管理系的高才生——几个月前可能就会打定主意在别处找个比较称心的工作了。然而情况就是不平常啊。他是含垢忍辱到圣格雷戈里饭店来的,而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种情况可能要继续存在下去,使他不能自由地去另觅工作。

    有时候,他也会闷闷不乐地想到自己生涯中所犯的白痴错误,对于这个错误——他坦率地承认——谁也不能怪,只能怪他自己。

    彼得.麦克德莫特从康奈尔大学毕业后,就在华道夫饭店里工作,他在这家饭店里是一个颇有前途的聪明小伙子。他作为一个年轻的副经理,已被内定为提拔对象,可是就在这个当口却厄运临头,犯了生活不检点的错误。有一次,应该是他值班,饭店里到处在找他,他却在一间卧室里与一位女客在厮混,当场被人发现。

    即使这样,他本来也是可以免受处分的。在饭店里工作的漂亮小伙子经常受到单身女人的勾引,他们偶尔失足也是难免的。经理部门也理解这一点,所以总是只给犯者以严厉警告的处分,告诫不得重犯。然而,两个因素却使彼得丢了饭碗。那个女客的丈夫,借助于私家侦探,发现了他们的丑事,结果是一场鸡毛漫天的离婚案,丑事一传千里,使所有的饭店为之憎恶。

    仿佛这还不够似的,彼得的个人生活也得到了报应。在华道夫饭店这场灾祸发生前三年,彼得.麦克德莫特一时感情冲动结了婚,但婚后不久,两人便分居了。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的孤独和幻灭感是这次在饭店里出事的一个原因。而彼得分居的老婆只字不谈这个原因,却抓住现成的证据,诉请离婚,达到了目的。

    最后的结果是,彼得被不光彩地解雇了,多家主要的联号饭店都把他列入了黑名单。

    当然,谁也不承认黑名单的存在。可是在许多家饭店——其中多半都有联号关系——彼得.麦克德莫特去求职时,都被一口拒绝。只有在这家独立经营的圣格雷戈里饭店里,他才算找到了工作,沃伦.特伦特很精明,看到彼得走投无路,便压低了他的薪金。

    因此,当他方才说老土地也不能说明所有问题的时候,他假装出一副能临机独断的样子。他猜想克丽丝汀也看到这一点。

    彼得看着她熟练地驾驶着小汽车通过狭窄的勃艮第街,这条街位于法国居民区边缘,与南面相距半英里的密西西比河平行。克丽丝汀放慢了一下车速,怕撞着那群磕磕撞撞、纵酒寻欢的人,他们正从两条马路外更为拥挤的灯火辉煌的波旁街游荡过来。接着她开口说道,“我想有一件事你应该知道的。柯蒂斯.奥基夫明天早晨要到了。”

    他就怕听到这条消息,然而也多少有所意料。

    柯蒂斯.奥基夫是一个富于魔力的名字。他是遍设于世界各地的奥基夫联号饭店的老板,他买饭店就象别人选购领带和手帕一样。即使对消息不太灵通的人来讲,柯蒂斯.奥基夫到圣格雷戈里饭店来也只能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含义:他有意给日益扩展的奥基夫联号饭店买下这座饭店。

    彼得问道,“这次来是准备买饭店吗?”

    “可能是。”克丽丝汀眼睛盯着前面灯光昏暗的街道。“沃.特不愿意把饭店卖掉。但可能到头来非卖不可。”她正要说出最后这个消息是秘密的,可是缩了回去。彼得会意识到这点的。至于柯蒂斯.奥基夫的到来,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在这位大人物明天早晨抵达后,不出几分钟便会不胫而走地传遍整个圣格雷戈里。

    “我看是非卖掉不可了。”彼得知道近几个月来圣格雷戈里饭店在经济上遇到了严重亏损,饭店里别的经理也知道这点。“不管怎样,我总觉得很遗憾。”

    克丽丝汀提醒他说,“还没卖呢。我说过沃.特不愿意卖的。”

    彼得点点头,默不作声。

    这时他们驶离法国居民区,向左转入两旁绿树成荫的埃斯普拉纳特大街,街上除了另一辆汽车的逐渐模糊的尾灯外,空寂无人,那辆汽车迅速朝贝尤圣约翰那个方向消失了。

    克丽丝汀说,“重新筹集资金有困难。沃.特一直在想办法物色新的投资。他现在还是希望自己可以搞到的。”

    “万一他搞不到呢?”

    “那么我想我们跟柯蒂斯.奥基夫先生打交道的机会就要大大地增多了。”

    彼得想,而与彼得.麦克德莫特打交道,就要大大地减少了。他对于奥基夫这样的饭店联号是否会认为他的名誉已有所恢复而予以录用这一点,心中无数,疑虑重重。如果他的工作成绩始终良好,总会得到录用的。但是现在还很难说。

   看来他很可能不久就得去另找工作了。到时候再去操心吧。

  “奥基夫—圣格雷戈里饭店,”彼得嘴里反复默念着。“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知道确切消息?”

    “大概到本周末吧。”

    “这么快!”

    克丽丝汀心中明白,事情非得那么快地进行有其不得已的原因。眼前她不能说出来。

    彼得强调说,“那老家伙搞不到新资金的。”

    “你凭什么那样肯定?”

    “因为拥有资金的人总希望投资可靠。这就意味着要有健全的管理,而圣格雷戈里饭店就是缺乏这种管理。它可以做到的,但就是没有做到。”

    他们在埃利西恩菲尔兹街上直向北面驶去,宽阔的双车道上空荡荡的,没有别的车辆,这时就在前面突然出现了一道闪亮的白光,向四周扫射。克丽丝汀把车刹住,汽车一停下,一个身穿制服的交通警官就走上前来。他用手电筒照着大众牌汽车,绕着汽车进行检查。当他在检查的时候,他们看到前面不远的那段路被一条绳子拦着。在绳子那边还有一些身穿制服和几个穿便衣的人借助强烈的灯光正在检查路面。

    那个警官走到汽车她坐的一边时,克丽丝汀摇下窗子。经过检查,他显然感到满意,对他们说,“朋友,你们得绕道走。慢慢地驶过那条车道,在那边尽头,有警官会指挥你们驶回原车道的。”

    “怎么啦?”彼得问道。“出什么事了?”

    “肇事逃逸。就在今晚不久前发生的。”

    克丽丝汀问道,“出人命了吗?”

    警察点点头。“一个七岁的小女孩。”看到他们吃惊的表情,他对他们说,“她跟母亲一起步行。母亲现在医院里。孩子当场被撞死了。车里的人一定知道的。他们马上开走了。”他低声地骂道,“混蛋!”

    “你能查出是谁吗?”

    “我们会查出来的。”那个警官板着面孔点点头,指指绳子那边的活动。“那帮小伙子就是干这个的,这一回他们可给惹毛了。路上有玻璃,那辆撞人的汽车一定有痕迹。”又有开亮着前灯的汽车从后面驶近过来,他挥手示意叫他们继续往前开。 

   他俩默不作声,克丽丝汀缓慢地驶过那条绕行的道路,到了尽头,警察便挥手叫他们重新驶上那条原来的车道。在彼得的脑海深处,有一个令人烦恼的念头,一个说不出的迷迷糊糊的疙瘩。他认为就是这个车祸本身使自己感到烦恼,突如其来的惨事总是这样使人感到心烦的,然而直到突然听到克丽丝汀说“我们就要到家啦”之前,他心里始终充满着一种莫明其妙的不安。

    他们已经驶离埃利西恩菲尔兹街,转入普伦梯斯大街。不多一会儿,小汽车向右拐弯,接着又向左转,然后在一幢新式二层楼公寓大楼前的停车场上停了下来。

    “如果什么工作也找不到的话,”彼得心情愉快地嚷道,“我可以重操旧业,去当酒吧间服务员。”他正在克丽丝汀那间色调柔和的青苔色和蓝色起居室里搀和着饮料,同时从隔壁厨房里传来敲碎鸡蛋壳的声音。

    “你当过酒吧间服务员吗?”

    “当过几天。”他量了三盎司黑麦威士忌酒,分成两份,然后伸手去拿安哥斯图拉和佩乔特苦味酒。“日后我会告诉你的。”之后他又加入了一些黑麦威士忌,用手帕揩去溅在韦奇伍德蓝地毯上的几滴酒。

  他挺直身子,朝起居室四周看了一眼,房里的陈设和颜色协调悦目——一只朴素大方的法国沙发,上面饰有白、蓝、绿三色叶子图案的印花织物;靠近一只大理石面的柜子,放着一对赫普尔怀特(乔治.赫普尔怀特(?—1786):英国细木匠及家具设计家,其设计之家具以曲线优美见称。——译者)式椅子;还有那只有嵌饰的红木餐具柜,他就是在它上面搀饮料的。墙上挂着法国统治路易斯安那时期的一些版画和一幅现代印象派油画。他想,这一切酷似克丽丝汀本人那样,叫人感到温暖愉快。只有他身旁那只餐具柜上的一只笨重的壁炉钟发出不协调的声音。那只时钟滴答滴答地轻轻响着,黄铜色的花体字和水渍斑斑的陈旧钟面,显然是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产物,彼得好奇地望着它。

   他把酒拿到厨房里,克丽丝汀正在把搅拌好的蛋从搅拌盘里倒入一只咝咝发响的平底锅。

    “再等三分钟,”她说,“就好啦。”

   他把酒递给她,他们碰了碰杯。

    “瞧我的煎蛋卷,”克丽丝汀说。“现在可以吃了。”

    蛋果然做得象她所说的那样——又松又软,还加上香草。“真是道道地地的煎蛋卷,”他一本正经地对她说,“但就是难得做得这样好。”

    “我还会煮蛋哩。”

    他高兴地挥起一只手。“下次早餐再吃吧。”

    吃罢,他们便回到起居室里,彼得又搀了一杯酒。这时已近凌晨两点了。他挨着她坐在沙发里,指指那只样子古怪的时钟

   “也许是这样,”克丽丝汀回答说。“这钟是我父亲的。它过去一直放在他的办公室里,病人可以看到它。它是我保留下来的唯一东西。”

    双方都默不作声。克丽丝汀曾经冷静地把威斯康星州飞机失事一事讲给他听过。现在他温存地说,“事情发生后,你一定感到孤寂极了。”

    她直率地说,“我简直想自杀。当然,过后不久,就把事情忘啦。”

    “隔了多久呢?”

   她莞尔一笑。“人在心灵上的创伤很快就会治愈的。那种念头——我指的是想自杀的念头——只在脑子里转了一两个星期。”

    “后来呢?”

    “我来新奥尔良的时候,”克丽丝汀说,“我尽力不去想它。结果却想得更加厉害,日子一天天过去,情况很少好转。我知道我必须找些工作做做,但是我不知道做什么,或者到哪里去做工作。”她停住了,彼得说,“讲下去吧。”

    “一度我打算重回大学去念书,后来决定还是不去好。仅仅为了学位而去获得一个文学士学位似乎没有多大意思,而且突然我似乎已变得与大学无缘了。”

    “我能够理解这种心情。”

    克丽丝汀呷了一口酒,露出一副沉思的样子。他看到她那坚定的外貌,觉得她天生有一种镇静沉着的本性。

  克丽丝汀接下去说,“有一天我在卡伦德莱特街上散A步,看到一块招牌,上面写着‘秘书学校’。我想—这就对头啦!我可以学到我需要的东西,然后找一个职业,就可以无休无止地工作下去了,结果果然如此。”

    “那么怎么会到圣格雷戈里饭店来的呢?”

    “我当时住在那里。我离开威斯康星到这里后,就一直住在那里。后来,有一天早晨,《时代花絮》随同早餐一起送来,我在分类广告里看到这家饭店的总经理要聘请一个私人秘书。时间还早,因此我想我会是第一个,于是就等着。在那些日子里,沃.特上班总是比谁都来得早。他来上班时,我正在经理套房里等着。”

    “他当场就雇用你了吗?”

    “并不完全这样,实际上我现在都不相信当时我的确是被雇用了。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当沃.特弄明白了我为什么呆在那里时,他就叫我进去,开始口授信稿,接着又发出指示,下达给饭店里其他的人。等到别的申请者来到的时候,我已经工作好几个钟头了,我就自作主张地告诉他们那个职位已经有人了。”

    彼得咯咯地笑了,“倒真象那个老家伙的作风呢。”

    “即使那个时候,他可能始终还不知道我究竟是谁,只是大约三天以后,我在他的办公桌上留了一张纸条。我记得上面是这样写的:‘我叫克丽丝汀.弗朗西斯’,我还提出薪金的数目。纸条还给了我,没加批语,只是签了姓名的缩写,全部经过就是这样。”

    “这故事哄小孩上床睡觉倒是不错。”彼得从沙发里站起来,舒展一下他那硕大的身子。“你那只时钟又在瞪眼了。我想我得走了。”

    “这不公平,”克丽丝汀反对说。“我们谈的全是我的事情。”她觉察到彼得的丈夫气概,心里却在想,他身上可也有一种温柔感呢。她今夜就目睹到他温柔体贴地把艾伯特.韦尔斯抱到另外一个房间里去。她颇想知道,被抱在他的怀里究竟是股什么滋味。

    “我感到高兴——真痛快,把一天的烦恼都赶跑了。不管怎样,以后还有时间呢。”他不再讲下去,眼睛直盯着她。“是吗?”

    她点头表示同意,他倾身向前,轻轻地吻了她一下。

    彼得.麦克德莫特在克丽丝汀的公寓里打电话叫来了一辆出租汽车。他懒洋洋地坐在汽车里,感到疲劳而又快慰,脑海里一件件过着一天来发生的大事小事,现在新一天已经开始了。白天象往常一样出了不少问题,最后到晚上还是不太平:同克罗伊敦公爵夫妇争吵,艾伯特.韦尔斯差一点儿死去,强奸玛莎.普雷斯科特未遂等。关于奥格尔维、赫比.钱德勒,现在还有柯蒂斯.奥基夫,都还存在着一些疑团,柯蒂斯.奥基夫的到来可能使彼得本人离职。最后还有克丽丝汀,她长期来一直在饭店里工作,可是过去他就从来没有象今天晚上那样注意过她。

    然而他告诫自己:女人已经把他毁过两次了。如果说克丽丝汀和他本人之间的关系有所发展,也应该慢慢地进行,他自己必须小心为妙。

    出租汽车在埃利西恩菲尔兹街上朝回城的方向疾驰。经过他和克丽丝汀来时被迫停车的那个地方,他看到横拦在马路上的绳子已经撤去,警察也都走了。但是一想到当时的情景,又一次引起他早先产生过的那种茫茫然的不安之感。在驶回离圣格雷戈里饭店有一两条马路远的他的公寓的途中,这种不安情绪一直不断地困扰着他。

  

家园 星期二:一

星期二

  一

    好象一个小睡后醒来的久战沙场的战士,圣格雷戈里饭店,同所有旅馆一样,一大早就忙碌起来了。早在第一个起床的旅客睡眼惺忪,跌跌撞撞地走向浴室之前,旅馆的管理机器就悄悄地开动了起来,开始应付新的一天。

    将近凌晨五时,夜班清洁工已经在公共厕所、下层楼梯、厨房区和门厅里辛辛苦苦地足足干了八个钟头的活了。他们拖着疲乏的身子开始拆卸工具,准备收起来下一天使用。经过他们的劳动,地板闪闪发光,木器和金属制品都亮光可鉴,散发出一股刚上过蜡的令人愉快的气味。

    梅格.耶特米恩是个老清洁工,在饭店里已干了将近三十年了。她走路蹒跚,凡看到她的人都会以为她步履维艰是疲劳所引起的。其实是由于她的一条大腿里侧牢牢地绑着一大块三磅重的嫩牛排。半小时以前,梅格趁人不备,从厨房一只冰箱里偷了这块牛肉。根据日积月累的经验,她知道从哪里准能得手,之后又应当如何把到手的东西藏在旧揩布里,一路走进女厕所。在厕所里,把门闩上,她放心大胆地拿出胶带把牛肉粘在大腿上。忍受一个多钟头冷冰冰、湿漉漉的不舒服感觉是完全值得的,因为她知道这样做,就能平安无事地通过守在职工专用门口的饭店侦探,他们对带出去的包裹或鼓起的口袋都要怀疑地一一加以检查。她过去已经多次证实,这种做法——是她自己的发明创造——是十分安全的。

    从梅格的工作场所往上两层,在开会用的正面夹层有一间没有号码、锁得很结实的房间,房里一个电话总机接线员放下手里的毛线活,发出了第一个叫早电话。这个接线员是尤妮斯.鲍尔太太,是个寡妇,已做了祖母,她今夜是值大夜班的三个接线员中的值班长。从这时起到早晨七时这一段时间里,电话总机的这三个接线员要不时地去唤醒旅客。在她们前面有一只索引卡片抽屉,卡片上记录着旅客昨晚的要求,按十五分钟分档。到了七点钟以后,就会忙起来。

    鲍尔太太用手指熟练地翻着卡片。她注意到,象往常一样,高峰时间是7∶45,那时有将近一百八十位旅客需要唤醒。即使以最快速度工作,这三个接线员在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内要唤醒那么多旅客也是有困难的。这意味着必须提早从7:35 就开始——要是她们那时已完成7:30 的一批唤醒工作的话——一直叫到7:55,接下去她们又马上要去唤醒八点钟那批旅客了。

    鲍尔太太叹了口气。今天旅客一定又要对饭店的管理部门告状了,说某个愚蠢的、没睡醒的接线员叫他们叫得太早或是太迟。

    不过也有好的一面。在早晨这个时刻,几乎没有旅客会象晚上有时那样有兴致来搭讪或调情——电话总机间的外门上锁并且不标出号码,其原因就在于此。而且,到了早晨八时,日班接线员就要来上班——在白天高峰时间共有十五位接线员值班——到九时,夜班工作人员包括鲍尔太太在内就要回家去睡觉了。

    又该唤醒另一位旅客了。鲍尔太太重新放下手里的编结物,按了按键,高置在她上面的一只铃便刺耳地响了起来。

    在底层下面两层处,那间工程控制室里,住店的三级工程师沃利斯桑托帕德雷放下了汤恩比的《希腊文化》平装本,把刚才在吃的花生酱三明治吃完。过去一个钟头里太平无事,他断断续续地看着书。现在他得去对引擎作最后一次的巡视检查了。他打开控制室的门,传来一阵机器的嗡嗡声。

    他检查了热水系统,看到温度已上升,这说明那个定时控制的自动示温器运转良好。在即将到来的用水高峰时间,可能会有八百多个旅客同时进行晨浴或淋浴,这样就可以有大量热水供应了。

    由于晚上室外气温有相当幅度的下降,那些巨大的重达二千五百吨的空调机运转起来轻松多了。天气比较凉快了,可以关掉一只压缩机,其他压缩机现在也可以轮流运转,进行维修,而在热浪袭击的前几个星期里,维修工作不得不停顿下来。沃利斯.桑托帕德雷想,总工程师会很高兴的。

    然而,可能由于暴风雨向北袭击,那天夜里凌晨二时左右城里的电力供应发生了中断——前后持续了十一分钟。那个老头儿听到这个消息,可能就会不那么高兴了。

    圣格雷戈里饭店没有受到实际影响,电灯熄灭只有极短的一刹那,当时大多数旅客都熟睡着,一点都不知道。桑托帕德雷动用了应急电力,它是由饭店自备的发电机供应的,效率很高。然而,开动发电机,并使它们全速运转,却花了三分钟时间,结果使圣格雷戈里饭店里所有的电钟——总共约二百只——现在都慢了三分钟。必须用手去把每一只电钟拨正,一个维修工第二天要花大部分时间才能完成这项乏味的差使。

    离动力站不远,是一块热气逼人、臭气熏天的围场,布克.特.格雷厄姆彻夜在这里劳动,从饭店的垃圾堆里回收物资。在他周围,熊熊火焰的反光在满是烟垢的墙上忽明忽暗地闪烁不定。

    饭店里的人包括职工在内几乎都没有看到过布克.特的工作场所,那些亲眼目睹到的人则说它活象福音传教士头脑中的地狱。布克.特本人,两眼炯炯有神,牙齿闪闪发亮,黑得发亮的脸上满是汗水,看上去就象个和蔼的魔鬼。可是他却热爱自己的工作,包括那只焚化炉的高温。

    彼得.麦克德莫特是布克.特.格雷厄姆见到过的极少几个饭店职员之一。彼得到圣格雷戈里饭店后不久,就着手熟悉饭店的地形和各项活动,他甚至跑到饭店最偏僻的角落。在一次熟悉各种情况的过程中,他发现了这只焚化炉。

    彼得决心要跑遍饭店的各个部门,因此从那次以后,他有时就顺便去那里直接了解一下工作进行的情况。由于这个原因,或许是出于一种相互之间本能的好感,在布克.特.格雷厄姆的眼里,年轻的麦克德莫特先生俨然象个上帝。

    彼得经常翻阅那本肮脏油腻的练习本,布克.特在里面自豪地记录着他的工作成绩。本子上记录的都是他拣回的那些被别人扔掉的东西。其中最贵重的一项就是饭店里的银餐具。

    布克.特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他从没问过这些银餐具究竟是怎么会被扔入垃圾堆的。彼得.麦克德莫特向他解释过,这是每家大饭店的管理部门长期来所感到头痛的一个问题。多半是那些匆匆忙忙的侍者、杂工和其他人,或者由于疏忽,或者不在乎,把它们连同吃剩的菜肴一起倒入了垃圾箱,因此刀叉餐具就接连不断地失踪了。

    直到几年前,圣格雷戈里饭店一直是把饭店的垃圾集中起来加以压缩冷冻,然后把它们送往城里的垃圾场的。但是结果银餐具损失严重,因而就在饭店内部建造了一座焚化炉,雇用布克.特.格雷厄姆去管理它。

    他的工作很简单。来自各方的垃圾是装在手推车上的垃圾箱里的。布克.特将每一辆手推车推进来,每次一点一点地把垃圾铺开在一只大的平盘里,象花匠松土一样,将杂乱的垃圾前后耙来耙去。每当一个战利品被耙到面上时——例如一只可回收的瓶子、完整无损的玻璃器皿、刀叉餐具,有时还有旅客的贵重物品——布克.特就伸手去把它拣出来。最后把剩下的东西推入火中烧去,然后再把另一堆垃圾铺开。

    今天的回收总数表明本月份(即将到月底)的回收量算是中等的。到目前为止,收回的银餐具约达二千件,对饭店来说,每件价值一块钱。瓶子有四千只左右,每只值二分钱;完好的玻璃杯达八百只,每只值二角五分钱,还有大量各式各样的其他物品,其中竟包括——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一只有盖的银汤碗。这项回收每年给饭店节约净数达四万元左右。

    每周实得薪金三十八元的布克.特.格雷厄姆,现在穿上油腻的短外衣,回家去了。

    这时,在黄褐色砖墙的职工专用门口——坐落在康芒街旁的一个小巷内——来往的人越来越多。夜班工人们三三两两地慢慢离去,而来自全市四面八方的第一班的日班工人正川流不息地到来。

    厨房区灯火通明,早班的助手为厨师们做好准备,厨师则已在隔壁更衣室里换下便服,穿上了洁白的工作服。几分钟以后,他们就要开始为饭店制作一千六百份早餐,过后——离十点钟左右上完最后一份火腿蛋还有很长时间——又要着手准备当天菜单所规定的二千份午餐了。

    厨房里尽是文火慢煮的大锅、巨大的烤箱和其他成批制作食品的设备,在这些东西中间,却放着一小包贵格牌麦片,这给人以一种家庭厨房的情调。麦片是给几个身强力壮的旅客食用的,每家饭店都会碰到这样的旅客,他们不管室外气温是寒冷的零度,还是在荫蔽处也要高达一百度,早餐总是要求吃热麦片粥。

    在厨房的油炸间里,十六岁的助手杰里米.贝姆看了看他在十分钟前开动的那只又大又深、有多种用途的油炸锅。他刚才根据指示把油炸锅的温度拨到了二百度。不久,温度就会迅速升到烹调所需的三百六十度。今天将是油炸锅忙碌的一天,因为在饭店大餐厅的菜单上,南方式油炸鸡被列为午餐的特色菜。

    杰里米看到油炸锅里的食油已经煮热了,但是尽管油炸锅上面悬着排气罩,风机也开动着,烟雾却好象比平时浓得多。他想是否应该把这种烟雾腾腾的情况告诉别人,可是他想起来仅仅就在昨天一个助理厨师刚刚严厉地斥责过他,因为他对调味汁的制作产生了兴趣。那个助理厨师关照他,调味不关他的事。杰里米耸了耸肩膀。这事也与他毫不相干。还是让别人去操心吧。

  在半条马路外的饭店洗衣店里,确实有人在操心,可是操心的不是烟雾。

  洗衣店是一个忙碌、闷热而又潮湿的部门,它单独占着一座老式两层楼房,通过一条宽阔的地道与圣格雷戈里饭店的主楼连接起来。它的女管理人艾尔斯.舒尔德太太,性情暴躁,说话粗鲁,她几分钟前通过地道来到了洗衣店,象往常一样,比她手下的大多数职工早到。此刻她关心的事是一堆弄脏了的台布。

    洗衣店一天的工作量要洗约二万五千件亚麻织物,从手巾、床单、侍者和厨房人员的白工作服,到工程站里油腻邋遢的工作服。通常这些衣服只需要例行洗一下就可以了,可是最近发生了一个讨厌的问题,而且严重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起因是:商人们用圆珠笔在台布上算帐。

    “那些杂种会在家里这样干吗?”舒尔德太太怒气冲冲地朝着一个夜班男工骂道,男工从一大堆一般的脏台布中把那些惹人不快的台布拣了出来。“老天爷作证!——如果他们敢在家里这样干的话,他们的老婆准要把他们的屁股踢得稀巴烂!不知有多少次啦,我叫那些白痴领班们要眼睛放亮点,好别出这种事,可是他们管过什么屁呢?”她压低声音,用轻蔑的口吻学着说:“是,先生,是,先生,我要亲你的脸蛋,先生。尽管在台布上写吧,先生,再给你一支圆珠笔,先生。只要多给小费,谁管那该死的洗衣店?”

    舒尔德太太停了一停。她接着又气势汹汹地对那个一直张着嘴瞪着眼的夜班工人说,“滚回家去吧!一大早你就扔我这么个烂摊子。”

    他走后,她思忖着,总算还好,至少这些台布还没有过水就给拣了出来。圆珠笔油墨一旦过了水,台布就得报销了,因为过了水后就再也没法把油墨擦掉了,只能销毁。显然,洗衣店的去污能手内利今天可得用四氯化碳辛苦地擦一整天了。还算运气,这堆台布中的大多数可以抢救过来,纵然这样——舒尔德太太寸步不让地认为——她还是要对那些造成这种局面的笨蛋骂上几句。

    台前幕后,饭店里的各种活动就这样进行着——包括服务部门、办公室、木匠间、面包房、印刷厂、客房服务部、水管维修部、采购部、装潢设计部、仓储部、停车场、电视修理部和其他各个部门——新的一天就这么开始了。

  

家园

    在位于饭店十五楼,供他自己私人专用的六室套房里,沃伦.特伦特正从理发椅上走下来,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刚给他剃完了胡子。一阵坐骨神经痛仿佛象热针猛刺着他的左大腿——这是个警告,预示着这一天他也许又得抑制自己反复无常的脾气。这个私人理发室设在与宽敞的浴室毗邻的一个小间里。浴室里设备齐全,有蒸汽浴用的箱子,下沉式日本式浴盆,以及嵌入墙里的水族箱,里面的热带鱼带着沉思的目光,透过夹层玻璃向外张望着。沃伦.特伦特动作僵硬地走进浴室,站在一面与墙壁一样宽的镜子前,仔细检查着刮过的脸。他端详着映在镜子里的自己,什么毛病也挑不出来。

    这是一张皮肤粗糙、皱纹深邃的脸,有一张耷拉着、有时却富于幽默感的嘴,鹰钩鼻子,一双深陷而略带几分隐秘的眼睛。他年轻时乌黑发亮的头发现在已经变得雪白,但仍然浓密而卷曲。他穿着笔挺的硬领衬衫,整洁地戴了一个领结,十足一副显赫的南方绅士气派。

    以往,他看到自己这副加意修饰的外表就会感到身心愉快。可是今天却不一样,最近几个星期来他愈来愈沮丧的情绪已经压倒一切。他提醒自己,今天是最后一个星期的星期二了。他心里盘算着,他已经这样盘算了好多个早晨了。包括今天在内,只剩下四天时间了:在这四天里,他要设法使自己毕生的事业不至于化为乌有。

    饭店老板忧心忡忡,愁眉苦脸,他一颠一跛地走进餐室,餐室里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已经将早饭餐具摆好。在狭长的栎木餐桌上,浆过的餐巾和银餐具十分耀眼,桌旁放着一辆有保热装置的手推车,它是几分钟前才从饭店厨房里用最快速度送来的。罗伊斯拉出椅子,沃伦.特伦特动作迟钝,小心翼翼地坐下,接着用手势指指餐桌的对面一头。那个年轻黑人马上又摆了一副餐具,自己悄悄地坐进那个空座位。手推车上备有另一份早餐,以便老家伙一时兴起,想有人陪他共进早餐。

   罗伊斯默不作声地分摆两份早餐——烤鸡蛋加上加拿大熏猪肉和玉米粥——他知道他的雇主到时会开口的。到目前为止,他对罗伊斯青肿的脸和昨晚打架后他在伤势最重处贴上的两块橡皮膏还没有说过什么。终于,沃伦.特伦特推开盘子开口了,“你最好还是尽量吃个饱。你我两人也许没有几天好这样享受了。”

    罗伊斯说,“信托公司还没有同意续订合同吗?”

    “他们还没有同意,而且也不愿意。现在还不是时候。”冷不防老头用拳猛击桌面。“老天爷作证!——总有一天得由我说了算,而不是跟在他们后面跑。有一天他们会排着队——银行、信托公司、他们那帮人——为了往外放贷来求我接受他们的钱。”

    “我们大家所处的时代变了。”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倒着咖啡。“有的事情变好,有的变糟了。”

    沃伦.特伦特不愉快地说,“对你来说可没有什么。你还年轻。你还没有亲眼看到过你毕生经营的事业遭到失败呢。”

   然而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他沉思着,感到心灰意懒。从今天算起,四天后——到星期五营业结束之前为止——饭店产业为期二A十年的抵押借款就到了需要偿还的期限,而掌握着抵押借款的投资辛迪加已拒绝续订合同。他初听到这个决定时,感到吃惊,可是并不着急。他认为,许多别的贷主会愿意接受抵押的——利率不用说当然要稍微高一些——然而不管条件如何,他们是能够提供所需的二百万元的。只是到他接触的每一个对象——银行、信托公司、保险公司和私人贷主——都坚决地一口回绝他的要求时,他才失去了原先的信心。他熟悉的一个银行家坦率地劝告他,“沃伦,象你那样的饭店已经不受欢迎了。许多人认为独立经营大饭店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只有联号饭店才能赚取合理的利润。而且,瞧瞧你的资产负债表吧。你老是在亏本。你怎能指望贷款公司在这种情况下跟你合作呢?”

   他申辩说,目前的亏损是暂时的,营业好转后就可以转亏为盈。但毫无效果,人家就是不信任他。

    正在陷于绝境的当口,柯蒂斯.奥基夫打电话来,建议他们这个星期在新奥尔良碰碰头。“我确实只是想和你随便聊聊,沃伦,”这位旅馆业巨头说,他那得克萨斯州口音的、从容不迫、慢条斯理的话清晰地从长途电话中传过来。“你和我毕竟都是上了年纪的旅馆老板啦。我们应该不时见见面。”

    然而沃伦.特伦特并没有为他的圆滑讨好的话所蒙骗;过去奥基夫联号饭店也有过这种讨好的表示。他想,这些贪婪的兀鹰正在盘旋着哩。柯蒂斯.奥基夫将于今天到达,毫无疑义,关于圣格雷戈里饭店的经济困境,一定有人已向他作了详细的汇报。

   沃伦.特伦特暗自叹了一声,转而去考虑眼前的急事。“夜班报告上提到了你,”他告诉阿洛伊修斯.罗伊斯。

    “我知道,”罗伊斯说道。“报告我看过了。”当报告象往常一样一早送来时,他草草地浏览了一下,看到报告上批注着:对1126 号房间大肆的喧闹声提出抗议,接着是彼得.麦克德莫特的手迹:由阿.罗伊斯和彼.麦克德莫特处理。摘要情况稍后详报。

    “下次,”沃伦.特伦特咆哮道,“我猜你还要看我的私信哩。”

    罗伊斯咧嘴笑了起来。“我没有看过。您要我看吗?”

    这段对话是他们心照不宣地插科打诨的一部分。罗伊斯心中非常明白,如果他忘了看那个报告的话,这个老头就会指责他不关心饭店里的事。接着,沃伦.特伦特以讽刺的口吻问道,“既然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我想了解一些详情,不会见怪吧?”

    “我想不会。”罗伊斯给他的雇主又倒了杯咖啡。“玛莎.普雷斯科特小姐——那位普雷斯科特先生的女儿——险遭强奸。您要我讲给您听吗?”

    特伦特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罗伊斯心里想是不是自己讲得太过分了。他们两人之间这种无拘无束的关系主要是阿洛伊修斯.罗伊斯的父亲多年前传下来的。老罗伊斯起先是沃伦.特伦特的随身仆人,后来成为他的同伴和密友。老罗伊斯谈话总是冲口而出,不顾后果,他们早期相处在一起时,这常常使特伦特恼羞成怒,接下来就是相互辱骂,但这却使他俩变得更亲密了。十几年前他父亲死去时,阿洛伊修斯还只是一个小孩子,可是他始终记得沃伦.特伦特参加这个老黑人的葬礼时,悲痛欲绝满面泪痕的情形。他们跟在黑人爵士乐队后面,一起走出蒙特奥利夫特墓地,乐队尽情地演奏着“哦,他没有信口开河”。沃伦.特伦特握着阿洛伊修斯的手,声音沙哑地对他说,“你跟我留在饭店里吧。以后,我们会作出安排的。”孩子深信不疑地同意了——他父亲的去世使他变得孤苦伶仃,他母亲在他呱呱落地时就死去了——所谓“安排”原来是把他送进了大学,然后再进法学院,几个星期以后他就可以从法学院毕业了。同时,因为他已长大成人,便担当起了管理饭店老板所住的套房的任务,虽然大多数体力工作是由饭店其他雇工做的,阿洛伊修斯只是做些私人的侍候工作而已。沃伦.特伦特对阿洛伊修斯的恃候,根据他的情绪,有时表示满意,有时则要说上几句。他们有时会争论得面红耳赤,这种口角多半是特伦特挑起的,而阿洛伊修斯也知道对方预料到他会顶嘴的。

    尽管他俩关系亲密,阿洛伊修斯.罗伊斯知道自己的言行可以不受拘束(沃伦.特伦特是决不会容忍别人这样放肆随便的),然而他也意识到他们之间有一条永远不能逾越的小小的鸿沟。他继续说道,“那个年轻的小姐呼喊救命。我碰巧听到了。”他不加渲染地讲了自己当时采取的行动,还讲了彼得.麦克德莫特如何处理,既不褒也不贬。

    沃伦.特伦特听他讲完后,便说道,“麦克德莫特处理一切事情都恰如其分。你为什么不喜欢他呢?”

    罗伊斯对这个老头的洞察力感到吃惊已不是第一次了。他回答说,“也许我们之间感情上格格不入。或许我不喜欢那些白人橄榄球星们装模作样地对黑人小孩子表示友善,来证明他们自己是多么的善良。”

    沃伦.特伦特用好奇的眼光看着罗伊斯。“你这家伙想法还挺复杂。你可曾想过也许是你委屈了麦克德莫特?”

    “刚才我说过了,也许只是性情不合。”

    “你父亲生来洞察人性。但是他的度量要比你大得多。”

    “狗喜欢轻拍它的头的人。这是因为狗没有知识,也没受过教育,头脑简单。”

    “就算你说得对,我也不相信他会像这样讲话。”特伦特沉思着的目光与年轻人的目光相遇了,罗伊斯一声不吭。罗伊斯一想起父亲就感到不安。老罗伊斯出生时,他的双亲还是黑奴身份,阿洛伊修斯认为老罗伊斯就是今天被蔑称为“汤姆叔叔黑鬼”的那种黑人。不管什么生活,老罗伊斯总是过得很愉快,与世无争,从不抱怨叫屈。他对自己有限的天地以外的事情,即使知道了也不为所动。然而他天赋一种独立自主的精神,这从他与沃伦.特伦特的关系上可看出来,他对共同生活的人还具有一种深刻的洞察力,这种洞察力太深刻了,不能说是一种小小的聪明。阿洛伊修斯热爱自己的父亲,而如今这种热爱变为思慕了。现在他回答说,“也许我措词不当,不过意思没变。”

    沃伦.特伦特不表示意见地点了点头,掏出那只有短链的老式怀表。“你最好通知麦克德莫特小子,叫他来见我。请他到这里来。今天早上我觉得有点累。”

   饭店董事长沉思地说,“马克.普雷斯科特在罗马,是吗?我想我该给他通个电话。”

    “他女儿坚持不让我们打电话,”彼得.麦克德莫特说。

   他俩这时在沃伦.特伦特套房里一个陈设奢华的起居室里。老头懒洋洋地倚在一只又深又软的椅子里,两只脚搁在脚凳上。彼得面对他坐着。

   沃伦.特伦特怒气冲冲地说,“我有权作出决定。如果她在我的饭店里遭到强奸的话,她就必须承担后果。”

    “实际上我们制止了强奸。可是我确实想查清楚到底在作案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

    “今天早上你看到过那个姑娘吗?”

    “我去检查时,普雷斯科特小姐正睡着。我留了一张纸条,要求在她离饭店之前见见她。

    沃伦.特伦特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不要再讲下去了。“你全权去处理吧。”从他的声调里可以听出他对这个话题已经感到不耐烦了。令彼得心里感到宽慰的是,不用给罗马打电话了。

    “还有一件事情我想处理,是关于房间登记员的。”彼得把艾伯特.韦尔斯的事件讲了一遍,看到沃伦.特伦特一听到随便调换房间脸色便沉了下来。

    老头咆哮道,“几年前我们就该把那个房间关起来了。也许最好现在就关。”

    “我想不必关,只要旅客谅解我们使用那个房间是迫不得己,并向旅客讲清楚他所住的房间是什么样的房间。”

    沃伦.特他特点点头,“你去处理吧。”

    彼得犹豫不决。“我想订几条一般调换房间的专门规定。不久前还出过事呢。我认为需要指出我们不能把旅客象棋盘上的棋子那样随便拨来拨去。”

    “就先处理那件事吧。如果我需要一般的规定,我会公布的。”

    彼得无可奈何,暗自在想,这种三言两语的回答就是饭店管理上存在问题的十足典型表现。事情发生一件,处理一件,难得或者根本就不去追究事情发生的根源。他又说,“我想你该了解一下克罗伊敦公爵和公爵夫人的事吧。公爵夫人要求亲自见你。”他把番茄洋葱虾仁事件以及侍者索尔.纳切兹的不同讲法说了一遍。

    沃伦.特伦特咕哝道,“我知道那个混蛋女人。除非把那个侍者解雇掉,要不她是不会心满意足的。”

    “我认为不应该解雇他。”

   “那么叫他去钓几天鱼吧——工资照付——但是千万不要到饭店里来。告诉他是我说的,下一次他再泼东西的话,一定得要滚烫的,而且得泼在公爵夫人的脑袋上。我猜那些该死的狗还跟着她呢。”

   “好。”彼得笑了。

    要是严格执行路易斯安那州法律的话,动物是禁止带入饭店房间的。至于克罗伊敦夫妇,让他们把贝德林顿小狗带进饭店,沃伦.特伦特已经作了让步,只要它们是偷偷地通过后门进出的就睁一眼闭一眼。然而,公爵夫人竟挑衅地每天带着狗堂而皇之地从前面门厅里走过。早已有两个爱好玩狗的人表示愤愤不平,提出质问,为什么他们的爱犬不准从大门进入饭店。

    “我昨夜与奥格尔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彼得把这位饭店侦探长起先人影不见,以及后来他们对话的情况都作了汇报。

    反应是迅速的。“我过去对你说过别去管奥格尔维。他是直接对我负责的。”

    “如果要办什么事,事情就难办啦……”

    “听到我的话了吧,别管奥格尔维!”沃伦.特伦特的脸色涨得通红,彼得觉得这多半是出于窘迫不安而不是由于愤怒。不准干涉奥格尔维这个规定是毫无道理的,饭店老板心里也明白这点。彼得感觉纳闷,这位前警察到底凭什么能左右他的雇主呢?

    沃伦.特伦特突然转变话题,宣布说,“柯蒂斯.奥基夫今天要住进饭店来了。他需要两个相连的套房,我已经下达通知了。你最好去核实一下是否一切都办妥了,他一到,就通知我。”

    “奥基夫先生会呆长吗?”

    “我不知道。这要看许多情况而定。”

    一刹那间彼得对这位老头油然产生了一股怜悯。不管目前对圣格雷戈里的经营管理有什么样的批评议论,对沃伦.特伦特来说,圣格雷戈里不只是一座饭店;它是他的毕生的事业。他眼看它从默默无闻变为赫赫有名,从一座普通的建筑物发展成为一座巍峨的大厦,占了城里大半条街。而且饭店长期来声誉卓著,在全国可与一些历史悠久的旅馆象比尔特莫尔饭店、芝加哥的帕尔默饭店或旧金山的圣弗朗西斯饭店等齐名。现在简直使人难以置信,这家一度享有盛誉、令人神往的圣格雷戈里饭店已经落后于时代了。彼得认为,这种衰落并非定局,也不会招致破产。增加资金,严加管理能够创造奇迹,甚至能够使饭店恢复它过去那种无与伦比的地位。但是眼下的情况是,资金和管理都必须求助于外界——他认为大概得通过柯蒂斯.奥基夫。彼得又一次想到自己在这里的日子可能是指日可数了。

    饭店老板问道,“在我们饭店举行会议的情况怎么样?”

    “大约有一半化学工程师已经退房;剩下的人今天也要走了。入住情况——金冠可乐已经住进来了,而且安排好了。他们定了三百二十个房间,超过我们的预计,我们已相应地增加了午餐和宴会数量。”老头点头表示赞许,彼得继续往下说,“美国牙医协会明天开会,他们有些代表昨天就住了进来,今天将有更多的人到来。他们定了将近二百八十个房间呢。”

    沃伦.特伦特满意地咕噜了一声。他暗自思忖,至少,这个消息并不太坏。对饭店的业务来说,会议是命根子,而且两个会议一起召开,虽然还不足以弥补最近在其他方面的亏损,可也不无小补。尽管如此,承办牙科会议这件事还是做得很成功的。年轻的麦克德莫特最近风闻到牙医协会起先的安排已经告吹,便立刻采取行动,飞往纽约,成功地说服了会议组织者来新奥尔良的圣格雷戈里饭店举行会议。

    “昨晚饭店里客满啦,”沃伦.特伦特说。他接着又说,“饭店业务总是时好时坏的。今天的来客,我们都安排得了吗?”

    “今天早晨我首先就核对了旅客人数。应该有足够的人退房,可是时间很紧。我们接受预定的数字偏高了一点。”

    象所有的饭店一样,圣格雷戈里饭店接受预定房间经常超过现有的房间数。可是也象所有的饭店一样,它冒这样的风险,是因为事先估计到某些预定了房间的客人可能失约不来,所以后来问题变成了推测失约的旅客到底占多少百分比。凭经验和运气,饭店多半可以取得平衡,所有的房间都住满旅客——这是理想的情况。但如偶尔估计错误,就会给饭店招来严重的麻烦。

   对随便哪个饭店的经理来说,其生涯中最可悲的时刻就是向那些已定妥房间、怒不可遏的客人说明房间都已客满了。他之所以可悲,不仅因为自己也是人,而且是因为他沮丧地知道,被他拒之于门外的那些旅客——只要他们有办法——以后就决不会再光临他的饭店了。彼得亲身遇到的最糟的一次经历是,有一个面包师会议在纽约开会,会议决定延长一天,以便让一些代表可以在曼哈顿附近作一次月夜漫游。有二百五十位面包师偕同他们的妻子继续留下来,遗憾的是他们没有通知饭店,而饭店却期待他们退房,腾出来给一个工程师会议。一想起因此而造成的那种混乱情况,几百个怒气冲天的工程师和他们的女眷呆在门厅里,有的还挥动着两年前就预定的定单,彼得仍然感觉不寒而栗。结果,由于城里其他饭店也早已客满,后来的人就被分头安排到纽约郊区的汽车旅馆里,直到第二天,面包师才若无其事地离去。然而,工程师的巨额出租汽车费用,加上一大笔现金补偿(以免受到起诉),都由饭店支付——这笔钱超过了从两次会议所获得的利润。

    沃伦.特伦特点了一支雪茄,示意麦克德莫特从他身旁的一只匣子里拿一支香烟。彼得取了一支烟,说,“我与罗斯福饭店谈过了。如果我们今晚有困难的话,他们能提供大约三十个房间,帮助我们解决困难。”他心里想,这一点使人感到放心——这是一张备而不用的王牌,当然非到必要时不会使用。即使是你死我活地竞争的饭店,遇到这种危机,也要相互支援,因为谁也无法知道下一次会轮到谁来支援谁。

    “好,”沃伦.特伦特说,一缕雪茄烟雾缭绕上升,“那么秋天的前景怎么样?”

    “令人失望。我给你写了一张便条,谈到两个大型的工会会议都吹了。”

   “它们为什么吹了?”

   “还是我早先提醒过你的那个原因。我们继续执行种族歧视政策。我们不遵守民权法案,而工会对此深恶痛绝。”彼得无意地朝阿洛伊修斯.罗伊斯看了一眼,后者走进房来,正在整理一堆杂志。这个年轻黑人连头也不抬,说道,“不必担心会使我感到难堪,麦克德莫特先生,”——罗伊斯象昨晚那样故意加重土音说——“因为我们黑人对此已经是不以为奇了。”

    沃伦.特伦特皱起眉头沉思着,严厉地说,“别这么怪声怪调。”

    “是,先生!”罗伊斯不再整理杂志,面对他们两人站着。现在他的声调恢复了正常。“但是我要告诉你们这点:这些工会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它们有社会道德心。当然,不仅仅是这些工会。更多的会议,即使是普通的人,都要远避这家饭店,除非它和其他类似的饭店承认时代已经不同了。”

    沃伦.特伦特挥手示意罗伊斯住嘴。“回答他吧,”他对彼得.麦克德莫特说。“在这儿说话不必吞吞吐吐的。”

    “我恰巧,”彼得轻声地说,“也同意他的话。”

    “为什么同意,麦克德莫特先生?”罗伊斯讥笑地说。“你认为这有利于业务吗?能使你的工作方便些吗?”

    “这些理由都很充分,”彼得说。“如果你认为只有这些理由,那是你的事。”

    沃伦.特伦特用手猛击一下椅子扶手,“甭管什么理由啦!问题在于,你们两人都是笨蛋。”

    这是个经常发生的问题。在路易斯安那,虽然有联号关系的一些饭店几个月前已在名义上取消了种族隔离,可是有几家独立经营的饭店——由沃伦.特伦特和圣格雷戈里饭店带头——却拒不改变。大多数饭店对民权法案只遵守了一个短时期,开始收敛了一阵,过后它们又悄悄地恢复了根深蒂固的种族隔离政策了。即使在审判法律案例期间,也有这样的事情:坚持种族隔离的人在当地人的坚决支持下,能够为拖延诉讼进行斗争,或许可以拖上几年。

    “不!”沃伦.特伦特恶狠狠地捻熄了雪茄。“不管别处情况怎样,我们这里还没准备好。喏,工会不来了。好吧,是抬起屁股干活的时候了。” 

   从客厅里,沃伦.特伦特听到彼得.麦克德莫特走后外面的门被关上,以及阿洛伊修斯.罗伊斯走回到那间四周墙上摆满着书籍的小起居室的脚步声。这个小起居室归这个年轻黑人个人所用。几分钟后,罗伊斯就要去法学院上课,他每天总是在这个时候去学校读书。

    宽敞的客厅里鸦雀无声,只有空调设备发出的沙沙声,偶尔透过厚实的墙壁和隔热的窗户从下面闹市传来一些声音。晨曦象手指般地渐渐伸入,照射在那铺着阔幅地毯的地板上,沃伦.特伦特眼睛盯着阳光,感觉自己的心怦怦地跳动得很厉害——这是几分钟的盛怒所引起的。他认为,这是个警告,他应该经常提防这一点的。然而如今,有无数的事情在折磨他,使他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要沉住气就更难了。或许这种盛怒只是性情暴躁的表现——是上了年纪的人常有的一种现象。但是更可能的是因为他感觉到大量的东西在消失,无法挽回,自己却又无能为力。此外,他过去一贯容易发怒——只有那短短的几年里是例外,那时赫丝特教会他一种不同的处世之道:要有耐心和幽默感,而一度他曾确实做到了这一点。他静悄悄地坐在客厅里,想起往事心潮起伏。时间过得真快啊!——距他带着她这个刚结婚的年轻新娘跨进这个房间以来,已有三十多年了。而他俩一起相处的时间又是多么短促啊:在那短短的几年里,他们快乐无比,直到一场脊髓灰质炎在不到二十四小时里夺走了赫丝特的生命,留下悲痛、孤独的沃伦.特伦特去度其余生——还有这座圣格雷戈里饭店。

    饭店里现在记得赫丝特的人几乎是寥寥无几了,即使有极少几个老人马还记得,那也是迷迷糊糊的,不象沃伦.特伦特本人那样深深地怀念着她:她仿佛象春天里一朵可爱的鲜花,它给他带来温存,使他的生活过得丰富多彩,从来没有象她这样的人,以后也不会有了。

    在一片静寂中,仿佛有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和绸衣的沙沙声从他后面的门口传来。他转过头去,原来只是走神了。房里空荡荡的,难得的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他笨拙地从深深的椅子里站立起来,刚站起身,一阵坐骨神经痛象刀割一样刺痛着他。他走到窗前,眺望着法国居民区——现在人们用原来那个老名字,管它叫老加里——的三角屋顶,一直望到杰克逊广场和大教堂的尖顶,尖顶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更远处是那条弯曲、浑浊的密西西比河,在河的中流,有一排船只停泊在忙碌的码头旁,依次等着卸货。他思忖,这是时代的趋势。自十八世纪以来,新奥尔良就象钟摆一样在富裕和贫困之间摆来摆去。汽船、铁路、棉花、奴隶苦役、解放黑奴、运河、战争、旅游者,所有这一切时而带来财富,时而带来灾难。如今钟摆又带来了繁荣——虽然这繁荣似乎不属于圣格雷戈里饭店。

    然而繁荣果真事关重要吗?至少对他自己来说?这家饭店是否值得为之奋斗呢?为什么不放弃,把它卖掉——他这个星期就能把它卖掉——让时间和变革去把他和饭店吞噬掉呢?柯蒂斯.奥基夫会做一笔公平的买卖的。奥基夫的联号饭店享有那种信誉,而特伦特自己就可以顺利地从中摆脱出来。付去未偿还的押款,处理了一些较小的股东后,他可以剩下足够的钱,生活不成问题,可以随心所欲地度其晚年。

    屈服:也许这是出路。向大时代屈服。毕竟,饭店除了一堆砖块和灰泥外,还有什么呢?他曾打算大干一番的,然而终于失败了。放手吧!

    然而……如果真的卖了,他还剩下什么呢?

    一无所有。对他本人来说,剩下的将是一无所有,甚至连曾在这里行走的鬼魂也不剩了。他等待着,心里犹豫不决,眼睛环视着展现在他面前的这个市区。这个市区也历经沧桑变迁,曾先后为法国人、西班牙人和美国人所统治,然而它本身毕竟还是存在了下来——而且在这个一切都雷同划一的时代里独特地别具一格。

    不!他不愿意卖掉。现在还不行。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就要继续经营下去。还有四天时间可以设法去筹款,而况,目前的亏损也只是暂时的现象。潮流不久就会变的,圣格雷戈里饭店是能偿还债务并独立生存下去的。

    把决心付诸行动,他拖着艰难的步履走过房间到对面一扇窗旁。他瞥见高空中一架飞机向北疾驶。这是一架喷气飞机,正在下降,准备在莫桑机场着陆。他心里想,不知道柯蒂斯.奥基夫在不在这架飞机上。

  

家园

    早晨九点半过后不久,当克丽丝汀.弗朗西斯找到那位矮胖、秃头的信用部主管萨姆.雅库皮克时,他正站在接待处里边,对饭店里每一个旅客的分类帐进行每日的核对。象往常一样,雅库皮克这时正匆忙而紧张地工作着,这种匆忙、紧张有时候不免引起别人误会,以为他工作草率马虎。事实上,这位信用部主管头脑机警、无所不知,几乎对什么都不放过,凭这一点,过去就曾使饭店避免了数千元的坏帐损失。

    他这时正用手指翻着机器记帐卡——每一个旅客和房间都有一张——透过眼镜厚厚的镜片盯着卡上的姓名,匆匆看一下逐项开列的帐目,偶尔在旁边的一个本子上记下一笔。他没有停下手头的工作,只是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又低下了头。“只几分钟就好了,弗朗西斯小姐。”

    “我可以等一下。今天早上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雅库皮克手上不停,点点头说道,“有几件事情。”

    “什么事?”

    他又在本子上记了一下。“512 号房间,赫.贝克。早上八点十分住进房间。八点二十分,就要了一瓶酒,已记帐。”

    “也许他喜欢用酒刷牙吧。”

    雅库皮克点了点低着的头说,“也许是这样。”

    然而,克丽丝汀心里明白,住在512 号的赫.贝克很可能是打算赖帐。这个旅客刚到几分钟就要了一瓶酒,这自然引起了这位信用部主管的疑心。在旅行后或经过疲劳的一天之后,多数刚到的旅客马上就要饮料,但总是从酒吧间要一杯混合饮料。一到就要一瓶酒的人往往是醉鬼,而且也许不打算付钱,或者是付不起钱。

    她也知道下一步将会采取什么办法。雅库皮克会叫该楼的一个女侍找个借口到512 号房间里去,检查一下这个旅客和他的行李。女待们都知道要观察什么:象样的行李和上等衣服,如果旅客有这些东西,那么这位信用部主管除了留意帐目外,也许就不必采取其他措施了。有时候,既有钱又有声望的市民在饭店里租了一个房间,为的是要喝个酩酊大醉,只要他们付得出钱,不打扰别人,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但是,如果没有行李或其他财物,那雅库皮克就会亲自上门去找旅客谈谈。他谈话时的态度会谨慎而友善。如果那个旅客表示有支付能力,或者同意把一笔现款存入帐上,那么他们谈完后就会客客气气地分手。然而,如果他先前的怀疑得到了证实,这位信用部主管的态度就会铁面无情,在这个旅客还没有欠下一大笔帐之前就把他撵走。

    “还有一件事情,”萨姆.雅库皮克告诉克丽丝汀说。“桑德森,1207号房间,给的小费太过分了。”

    她看了看他手里的卡。卡上记着两笔房间服务费用——一笔是一元五角,另一笔是两元钱。每笔再各加上两块钱小费,并且还签了字。

    “不想付钱的人,往往小费给得最多,”雅库皮克说。“不管怎样,这个人应该结帐退房。”

    克丽丝汀知道,象对待别的问题一样,这位信用部主管会谨慎行事的。他的职责之一——与防止欺诈行为同样重要——就是不要得罪诚实的旅客。一个老练的信用部工作人员,凭多年的经验,总是本能地一眼就能看出谁狡猾,谁善良,但是偶尔他也会出纰漏,从而给饭店带来不利。克丽丝汀懂得,这就是为什么那些信用部主管有时候遇到稍有可疑的情况时,精神上总是象走钢丝一样,宁可冒一冒险,延长赊欠日期或接受支票。大多数饭店——甚至是高档饭店——毫不计较旅客们的道德,因为这些饭店知道,如果计较的话,就可能放过大笔的生意。饭店所关心的——也是一个信用部主管所考虑的——一个基本问题就是:旅客能付得起钱吗?

    萨姆.雅库皮克敏捷地一下子把分类帐卡弹回了原位,然后把盛放分类帐卡的档案抽屉关上。“现在,”他说,“有什么事吗?”

    “我们为1410 号房间雇了一个私人特别护士。”克丽丝汀把昨夜艾伯特.韦尔斯的危险情况扼要地讲了一遍。“我对韦尔斯先生是否付得起钱有点担心,我想他也未必知道雇个特护要花多少钱。”她本来还想再补充一句,但是没有说出口来:她关心的是那个矮老头本人,而不是饭店。

    雅库皮克点点头。“雇用私人护士得花很大一笔钱哪。”他们一起走着,离开了接待处,走过这时熙熙攘攘的门厅到了信用部主管的办公室,这是一个正方形小房间,在看门人柜台的后面。在办公室里,一个褐色皮肤的矮胖女秘书面对着墙在工作,墙上尽是档案格子。

    “玛琪,”萨姆.雅库皮克说,“查一下关于艾伯特.韦尔斯的情况。”

    她未应答便把一只抽屉关上,打开另一只抽屉,翻阅着卡片。她踌躇一下,便一口气念道,“阿尔布开克,孔拉皮茨,蒙特利尔,是哪一个?”

    “是蒙特利尔的那个,”克丽丝汀说,雅库皮克拿着秘书给他的卡。他仔细看了一下卡,说道,“看来他没有问题。在我们饭店里住过六次。都是现金付帐。有过一次小争执,似乎已经解决了。”

    “我知道那个情况,”克丽丝汀说道。“是我们搞错了。”

    那信用部主管点点头。“我说我们可以放心啦。诚实的人表现都差不多,同样,不诚实的人表现也差不多。”他把卡还给女秘书,她将它插入其他卡中。这些卡记录着近几年来曾在这家饭店里住过的每一个旅客的情况。“不过,我要去调查一下,看看到底要付多少费用,然后去找韦尔斯先生谈谈。如果他付现款有困难,也许我们可以帮助解决,允许他延期付清。”

    “谢谢,萨姆。”克丽丝汀感到放心了,她知道雅库皮克对于老实的旅客是会伸出援助和同情之手的,而对不道德的旅客则会采取严峻态度。

    她刚走到办公室门口,信用部主管在她后面叫道:“弗朗西斯小姐,楼上事情进行得怎么样啦?”

    克丽丝汀微笑起来。“他们正在用抽签的方式出售饭店呢,萨姆。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可是你逼得我说出来了。”

    “要是他们挑中我的话,”雅库皮克说,“得请他们重新再抽。我已经受够了罪啦。”

    克丽丝汀觉得,这种刻薄话反映了这位信用部主管象其他许许多多人一样,为自己的职位担心。饭店的财务照理应该是保密的,然而很难做到,而且饭店最近发生经济困难的风声已经象传染病那样传了出去,想挽回已经不可能了。

    她重新走过正面的门厅,侍者、饭店花匠和一位副经理(他自视甚高地坐在他那张位于中央的办公桌前)都向她道了声“早安”,她同他们一一招呼。接着,如绕过电梯,轻盈地跑上当中那座弯曲的楼梯到正面夹层去。

    一看到这位副经理,她就想起他的顶头上司彼得.麦克德莫特。自昨夜以来,克丽丝汀感觉自己念念不忘彼得。她不知道他们在一起度过的那段时间是否也对他产生了同样的作用。她几次发觉自己巴望他也有同感,接着她又克制住自己,并且在内心警告自己不要感情冲动地卷入也许是不成熟的恋爱。多年来,克丽丝汀学会了独自生活,她在生活中曾遇到过一些男人,但是没有一个男人引起她的兴趣。她有时候想,仿佛本能驱使她再也不想要五年前被残酷无情地夺走的那种亲密的关系了。尽管如此,她这时却很想知道彼得现在哪里,又在干些什么。算了,她实事求是地断定,反正在这一天中迟早他们总会相遇的。

    克丽丝汀回到了总经理套房中她自己的办公室里,匆匆地走进沃伦.特伦特的办公室张望一下,可是这位饭店老板还没有从他十五楼的寓所里下来。早晨送来的信件堆满在她自己的办公桌上,有几个电话通知需要立即处理。她决定先办理那件她曾为此下楼去的事情。她拿起电话,要求接1410号房间。

    回答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大概就是那个私人特别护士。克丽丝汀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客气地询问了病人的健康情况。

    “韦尔斯先生一夜睡得很舒适,”那个声音告诉她,“他的情况有所好转。”

    克丽丝汀感到奇怪,为什么有些护士说话的口气非得象发布官方公报那样不可,便回答说,“那样的话,或许我可以顺便来看看他。”

    “我想暂时不行。”这架势好象门神挡驾一般。“阿伦斯大夫今天早晨要来探望病人,我要为他作好准备。”

    克丽丝汀想,听那口气简直象是准备一次国事访问。她想到浮夸的阿伦斯大夫由一位同样浮夸的护士来协助,不免感觉好笑。她大声说道,“那么,请告诉韦尔斯先生,我打过电话给他,我今天下午要来看他。”

  

家园 四,五

    在饭店老板套房里的一席谈活毫无结果,彼得.麦克德莫特感到心灰意懒。他离开套房,大踏步走入十五楼走廊,阿洛伊修斯.罗伊斯随即把套房的门关上,麦克德莫特心里想,他与沃伦.特伦特每次交谈总是这样毫无结果。象其他几次一样,他强烈地希望能给他六个月的时间,由他自己放手地去管理饭店。

    他在靠近电梯处停下来,拿起内线电话,询问接待处给柯蒂斯.奥基夫先生一行预定了什么房间。一个房间登记员告诉他,已定好十二楼两个相连的套房,彼得从职工专用楼梯走下两层楼梯。象所有大型饭店一样,圣格雷戈里饭店在名义上也没有十三楼,而称之为十四楼。

    预定的两个套房的四扇门都敞开着,当他走近时,可听到里面传来吸尘机的嗡嗡声。房里,在布兰奇.杜.奎斯奈夫人的监视下,两个女侍正在辛勤地工作着。布兰奇.杜.奎斯奈夫人是圣格雷戈里饭店的管家,说话尖刻,然而非常精明能干。当彼得走入房内时,她转过身来,一双明澈的眼睛闪闪发光。

    “我早知道你们会派人来检查的,看看我对自己份内的工作能不能胜任,好象我自己还不懂得是谁要来住,事情该怎么安排似的。”

    彼得咧嘴笑了起来。“别激动,奎夫人。特伦特先生要我顺便来看一下。”他很喜欢这位红头发的中年妇女,她是最靠得住的部门负责人之一。两个女侍嬉笑着。他朝她们眨眨眼睛,继续对杜.奎斯奈夫人说,“假如特伦特先生知道你在亲自过问这件事的话,他就可以不必操这份心了。”

    “如果洗衣房里软皂用完了,我们要来找你的,”管家说,脸上堆着笑容,一面熟练地将两只长沙发上的靠垫拍拍松。

    他笑了,接着便问道,“鲜花和果篮预定了没有?”彼得心里想,这位饭店业巨子也许对那必不可少的果篮——饭店对来访贵宾的标准礼仪——感到厌烦。然而没有果篮又可能会受到挑剔。

    “就要送到了。”杜.奎斯奈夫人正在安放靠垫,她仰起头来看着,直率地说道,“可是我听说,奥基夫先生自己带花来,而且也不用花瓶。”

    彼得懂得这话有所指。柯蒂斯.奥基夫出来旅行,难得不带一个女伴,而且女伴常常调换。他谨慎地把她的话让了过去。

    杜.奎斯奈夫人敏捷而淘气地朝他瞟了一眼。“去走一圈看看吧,又不收费。”

    彼得边走边看,两个套房都经过了彻底的打扫。家具——白色和金色,带有法国情调——一尘不染,摆得齐齐整整。卧室和浴室里,亚麻布的床单、毛巾等洁白无疵,方方正正地折叠着,洗手盆和浴缸都是干的,闪闪发亮,马桶的坐垫圈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马桶盖盖着。镜子和玻璃窗闪烁发光。电灯以及电视收音两用机都没有毛病。空调机按示温器的变化能自动调温,而这时室内温度是舒适宜人的六十八度。彼得站在第二个套房的中央察看着,心想,一切都已准备就绪,该做的都做了。

    接着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记得柯蒂斯.奥基夫是非常虔诚的——据有些人说,有时候虔诚到了虚伪卖弄的地步。这位饭店大老板常常祈祷,有时当众这样做。据一个人说,当他对一座新的饭店发生兴趣时,他就要为之祈祷,就象一个孩子祈求圣诞节礼物一样;又据另一个人说,在谈判前,要举行一个私人礼拜,奥基夫的经理们都必须恭恭敬敬地参加。彼得回想起,一个与他竞争的联号饭店老板有一次不客气地说过,“柯蒂斯决不会错过一个祈祷的机会。所以他跪着撒尿。”

    彼得想到这点,便去检查那几本基甸《圣经》(基甸《圣经》系指美国基甸协会(成立于1899 年)赠送给各大饭店的《圣经》。——译者)——每个房间有一部。使他高兴的是,幸亏检查了一遍。

    一般情况下,这些《圣经》用过一段时间之后,扉页上就密密麻麻地记满了应召女郎的电话号码,凡是富有经验的旅客都知道,要这方面的线索,首先就是从基甸《圣经》上去找。彼得默不作声地把这些《圣经》指给社.奎斯奈夫人看。她喷喷舌头,发出咯咯的声音。“奥基夫先生不需要这些玩意儿,是吗?我去换几本新的来。”

    她把《圣经》夹在腋下,探询地看着彼得。“我想,奥基夫先生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对今后在这儿工作下去的人来说,关系重大哪。”

    他摇摇头。“我的的确确不知道,奎夫人。你的想法跟我的一模一样。”

    他注意到,当他离开套房的时候,管家用疑惑的目光盯着他。他知道,杜.奎斯奈夫人要赡养残废的丈夫,对她的饭碗的任何威胁都会使她焦急不安。他乘电梯去正面夹层,心中对她深表同情。

    彼得心里想,如果经营管理上来个变动,多数比较年轻聪明的职工将有被留用的机会。他估计他们多半也都愿意继续干下会,因为奥基夫的联号饭店素来享有优待职工的声誉。可是年纪较大的职工,其中有些人已经力不从心,都顾虑重重。

    彼得.麦克德莫特走近经理套房时,总工程师多克.维克里正要离去。彼得停步说道,“四号电梯昨夜出了毛病哩,总工程师。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

    总工程师郁郁不乐,点点他那个圆圆的秃头。“事情糟透了,该在机器上花钱的时候,就是没有钱。”

    “真是那么糟糕吗?”彼得知道,工程预算最近已经削减,但是他还是第一次听到电梯出了这样严重的毛病。

    总工程师摇摇头。“如果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会不会发生严重的事故,那么可以回答说不会。我一直象对待自己的子女那样注意着安全装置。但是我们发生过小小的故障,有时也会发生较大的故障。只要有几座电梯停驶几个钟头,就会使这座大厦陷入混乱。”

    彼得点点头。如果情况最坏不过如此,那就不必过分担忧。他问道,“你到底需要些什么呢?”

    总工程师透过他的阔边眼镜凝视着。“先得有十万块钱。有了钱,我要拆去大部分电梯的内部装置,把它们换掉,然后也要更换其他一些机件。”

    彼得轻轻地吹了一下口哨。

    “有一点我要告诉你,”总工程师说道。“好的机器是一种可爱的东西,有时候几乎富有人性。在大多数情况下,它干的活会超过你的想象,坏了你可以把它修修补补,它还能为你干一阵子。但是到了某个时候,就会出现死点,永远也甭想过关,不管你——还有那机器——多么想过也过不了。”

    彼得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时,脑子里还在思量总工程师刚才讲的这些话。

    他想知道,对整个饭店来说,什么是死点呢?圣格雷戈里饭店肯定还没有到这个地步,可是就这家饭店的现状来说,他认为早已越过了死点。

    他的办公桌上堆满着信件、备忘录和电话通知。他随手拿起面上的一份,念道:玛莎.普雷斯科特小姐打回电给你,将在555 号房间等你的回音。这使他想起了关于昨夜1126-7 号房间发生的事情,他还要去进一步了解。

    还有一件事情:他必须马上去看看克丽丝汀。有几件小事需要沃伦.特伦特作出决定,虽然这些事情还不至于重要得非在今天上午的会议上提出来不可。于是他咧嘴笑了,责备自己说:不要再找什么借口啦!你一心要去看她,为什么不去呢?

    当他还在盘算先做什么事时,电话铃刺耳地响了起来。是接待处一个房间登记员打来的。“我想您一定想知道,”他说,“柯蒂斯.奥基夫先生刚住进了饭店。”

  

 

  五

    柯蒂斯.奥基夫健步如飞地走进熙熙攘攘的、空旷的门厅,就好象一支箭直刺入苹果的核心一样。这个苹果芯里已经有点烂了,他心中挑剔地想。他用饭店大老板特有的锐利目光环视四周,许多现象映入了他的眼帘。虽然都是一些琐事,但却非常重要:一张报纸遗留在椅子里,没有收好;有五六个烟蒂丢在电梯旁的沙缸里;一个侍者的制服上少了一个扣子;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有两个灯泡已经烧坏了。在圣查尔斯街的门口,一个身穿制服的看门人与一个卖报人在闲聊,旅客和其他人则在他们周围川流不息地走散开去。就在近处,一个上了年纪的副经理坐在办公桌前,双目低垂,心不在焉。

    在奥基夫所属的联号饭店里,要是诸如此类的不称职情况同时出现,就要采取惩罚措施,发上一通火,甚至解雇几个人。可是柯蒂斯.奥基夫提醒自己,圣格雷戈里毕竟不是我的饭店。至少目前还不是。

    他身高六英尺,身材细长,动作矫健,身上穿着烫得笔挺的深灰色衣服,用跳舞般的碎步直向接待处走去。用碎步走路是奥基夫的一个特征,不管是在手球场上(他是常客),还是在舞厅里,或者在他的远洋游艇“掌柜四号”的摇晃的甲板上,都是这样。他那轻巧自如的运动员体格,五十六年来几乎一直使他感到自豪。在这五十六年中,他想方设法向上爬,从一个下中层阶级的小人物变为国内最有钱也是最忙碌的人物之一。

    在大理石面的柜台上,一个房间登记员连头都不抬就把登记簿往前一推。这位饭店大老板对登记簿看也不看。

    他心平气和地高声说道,“我姓奥基夫,预定了两个套房,一套给我自己,另一套是替多萝西.拉希小姐定的。”他远远看到多多这时走进门厅里来:映入眼帘的就是诱人的大腿和丰满的胸部,浑身充满着性感。大家都朝她转过头去,人人倒抽一口气。他让她留在汽车那里看管行李。她乐意偶尔做做这种事。任何需要动脑筋的事她都不干。

    他的话就象干净利落地投了一颗手榴弹。

    房间登记员的脸面部线条一下子硬了,肩膀也挺直了。他一看到那双冷淡的灰眼睛似乎漫不经心地直盯着自己的脸,顿时就收起了冷冷的态度,变得毕恭毕敬起来。他本能地有些紧张不安,用手正了正领带。

    “对不起,您是柯蒂斯.奥基夫先生吗?”

    那位饭店大老板点点头,微露笑容,神情自若,就跟印行五十万册的《我是您的东道》一书护封上的那个和蔼可亲的笑容一模一样。奥基夫联号饭店的每一个房间里都显眼地放着这本书。(此书供您消遣。如果您要把书带走,请通知房间登记员,另收费一元二角五分。)

    “是,先生。我可以肯定你定的套房已经安排好了,先生。请你等一下。”

    当登记员翻阅着预定单和住宿单时,奥基夫从柜台后退一步,让其他旅客走近柜台。刚才还是冷清清的接待处,现在开始忙碌起来,饭店里象这样忙碌的时刻每天总有好几次。饭店外面,阳光明亮暖和,旅客正从机场的小型客车和出租汽车上走下来,他们和他一样是乘早班喷气飞机从纽约来南部的。他注意到一个会议正在这里召开。门厅拱形的屋顶上悬挂着一块横幅,上面写着:

    美国牙医协会

   欢迎各位代表

    多多走到他身边,两个门童拎着行李跟在后面,好象两个侍从跟在女神后面。在那松软的大阔边帽下,露出飘垂着的浅褐色头发,那光洁而稚气的脸上,一双浅蓝色的眼睛老是睁得大大的。

    “柯蒂,他们说有许多牙科医生住在这里呢。”

    他冷冷地说,“我很高兴你告诉我。你不说我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哪。”

    “哎呀,我也许应该补一补那颗牙齿了。我老是想补,可不知怎么回事老没有……”

    “他们到这里来是张自己的嘴,不是来张别人的嘴的。”

    多多好象迷惑不解,她常常这样,经常处于状况外。不久前,奥基夫联号饭店的一个经理——他不知道总经理在旁边听着——谈论多多时说:“她的大脑都长在胸部了;可惜,脑部和胸部没有神经联系。”

    奥基夫知道,他的一些朋友感到奇怪,凭他的财势,理所当然他可以要什么人就挑什么人,为什么偏偏挑多多作为旅伴呢。可是,自然喽,他们对她的放荡不羁只不过是猜测罢了——而且几乎肯定是低估了——多多能够根据他本人的情绪来掌控自己的行为,放荡不羁的做派或者低眉顺眼的态度都在她的指掌之中。她常常傻里傻气地说些不得当的话,好象令人讨厌,可他却认为十分有趣——或许因为他有时候和周围那些聪明人、伶俐鬼们成天斗智斗烦了。

    可是他觉得他不久就会把多多甩了。他们两个已经快一年了,这比他和其他大多数女人都长。好莱坞的新人中,总是有许多女明星可以挑挑拣拣的。当然,他会照顾她的,利用自己的势力,安排她当一两次配角,谁知道呢,兴许她还会红起来呢。她有肉感的身体和漂亮的脸蛋。别的女人单靠这两样就飞黄腾达了。

    房间登记员回到大厅的柜台前。“都办妥了,先生。”

    柯蒂斯.奥基夫点点头。大堂领班赫比.钱德勒立刻跑了出来,在他的带领下,他们一行人向早已预备好的电梯走去。

家园 六,七

    在柯蒂斯.奥基夫和多多被护送到他们相毗连的套房之后不久,朱利叶斯.“奇开匙”.米尔恩租到了一个单人房间。

   奇开匙使用这家饭店在莫桑机场的直线电话(与我们新奥尔良最好的饭店免费通话!),在上午十时四十五分打了个电话,问一下早几天从城外预定的房间是否已定妥。电话回答说可以放心,他定的房间已作了安排,如果他尽快进城的话,就可以马上住进房间。

    由于奇开匙只是在几分钟前才决定住在圣格雷戈里饭店,他听到这个消息很高兴,可是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按照事前的计划,他向新奥尔良所有的大饭店都定了房间,对每家饭店各用了一个不同的名字。在圣格雷戈里饭店,他预定房间时用的是“拜伦.米德”,这个名字是他从报上挑来的,因为它的合法主人是个中跑马彩票头彩的人。这似乎是个吉兆,而对预兆,奇开匙是非常迷信的。

    事实上,有几次预兆似乎是很灵验的。例如,上一次他受审时,在他服罪后,紧接着就有一道阳光斜照到法官席上,接下去便宣判——阳光依然斜照着——宽大判刑三年,而奇开匙本来以为要判五年呢。也是由于吉兆,甚至他在服罪和判决前进行的一连串偷窃活动似乎也很顺手。他之所以能在夜间顺利地潜入底特律许多家饭店的房间,并且收获累累,主要——他后来认为——因为所有的房间号码除最后一间外部有“二”这个数字,“二”是他的吉祥数字。而在这最后一个房间里,就是由于没有这个使人放心的数字,当他已经把女主人的现钞和珠宝藏入他的一个特大的轻便大衣口袋里,正要把她的貂皮大衣装进一只小提箱时,那个女主人醒了,尖声叫嚷起来。

    运气坏透了,也许是号码不吉利所致,一个饭店侦探听到了尖叫声,立刻应声而来。奇开匙是个世事洞明的人,他毫无怨言地接受了这个无法逃避的厄运,甚至对于他呆在别人的房间里这一事实也不想作一番巧妙辩解——这种辩解在其他时候很起作用。凡是靠扒窃为生的人都得冒这样的风险,甚至象奇开匙这样一个熟练的老手也不例外。而现在他服刑期满了(由于表现好而获得了最大的宽恕),最近在堪萨斯城又顺利地进行了十天偷窃活动,他目前渴望在新奥尔良再干两个星期左右,捞它一把。

    事情开始很顺手。上一夜他呆在歇夫曼多尔公路上那家便宜的汽车旅馆里,从这里开车,早上快到七点半时到了莫桑机场。奇开匙认为这是一座很不错的现代化航空港,到处都是玻璃和镀铬的金属,还有许多垃圾箱,这些垃圾箱对他目前的行动至关重要。

    他在一块饰板上看到这个航空站是以约翰.莫桑命名的,莫桑是个奥尔良人,曾是世界飞行界的先驱者,他还看到约翰.莫桑姓名的首字母与他自己的相同,它也可能是个古利的预兆。在这样的航空站,他是乐于搭乘一架大型喷气客机的。最近由于身陷囹圄,使他暂停了偷窃活动。如果情况还是象被捕入狱之前那样顺利的话,他也许很快就可以乘喷气飞机走了。虽然他很快就要重操旧业,但如今他有时也要迟疑不决,而在过去他行动起来总是很沉着,而且几乎不考虑个人的安危。

    但这也是很自然的。他心里明白,如果他再度被捕入狱的话,这一回怎么也得得关上十到十五年。那将是不堪设想的。他现在已经五十二岁,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奇开匙毫不惹人注目地漫步走过航空终点站,他衣着整齐讲究,腋下夹着一份折叠着的报纸,始终保持着警觉。他装出一副有钱商人的模样,既自在,又自信。只有他那双眼睛骨碌骨碌转个不停,盯着那些起早的旅客们的一举一动。轿车和出租汽车从市中心旅馆运送到这里的这些旅客正向终点站涌去。他们是那天第一批朝北去的旅客,人数很多,因为联合航空公司、国家航空公司、东方航空公司和台尔泰航空公司各自都有早班喷气飞机在不同时间飞往纽约、华盛顿、芝加哥、迈阿密和洛杉矶。

    有两次他看到自己正在窥伺的那种机会出现了苗头。然而结果只是苗头而已,一无所获。两个男客伸手到口袋里去拿机票或零钱,结果却摸到了他们一时疏忽而带走的饭店房间钥匙。那第一个人,遵照钥匙上塑料附签所要求的,不辞辛苦地去寻找邮筒,把钥匙寄回去。另外一个人则把钥匙交给一个航空公司的职员,他随即把钥匙塞进一只放现钞的抽屉,也许是准备寄回旅馆去。

    两次机会都使人失望,但这在过去是时常碰到的。奇开匙继续留神窥伺。他是个富有耐性的人。他知道,隔不了多久,他等待的事情一定会发生的。十分钟之后,他的守候终于有了收获。

    一个脸色红润、秃顶的男子,手里拿着轻便大衣、装得鼓鼓的飞行包和照相机,在走向飞机舷梯的途中,停下来选购一本杂志。在报摊付款柜前,他发现把一枚饭店钥匙带来了,懊恼地叫出声来。他的妻子,一个身材细瘦、性情温和的女人,悄悄地给他出了个主意,他却怒气冲冲地顶了一句:“没有时间啦。”奇开匙偷听到他们的谈话,紧紧地跟随他们。好极啦!当他们走过一个金属制垃圾箱时,那个男子把钥匙扔进了箱内。

    下一步便是奇开匙的例行工作了。他漫步走过垃圾箱,把自己折叠着的报纸扔了进去,然后,仿佛突然改变主意似的,又回转身去把它重新捡起来。同时,他眼睛朝下看,找到那个被扔进去的钥匙,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到手中。几分钟后,他走进清静的男子盥洗室,看出这个钥匙是圣格雷戈里饭店641 号房间的。

    走运时往往如此,半个小时后,另一次相似的机会,他又同样得到成功。他捡到的第二把钥匙也是圣格雷戈里饭店的——这一巧合驱使奇开匙马上去打电话,询问他在那里预定的房间是否已经定妥。他打定主意不再在终点站呆下去了,以免错过好运。他出师顺利,今晚他将去火车站活动,接下去,也许隔几天,他将再去航空站活动。还有其他方法可以偷到饭店钥匙,他昨夜就用过了其中的一个方法。

    多年前,一个纽约检察官曾在法庭上说过这么一句话:“阁下,这个家伙作的每一件案子都是偷窃钥匙案件。坦率地说,我已经把他称之为‘奇开匙’米尔恩了。”(偷钥匙案件和“奇开匙”的英语分别为keycase 和Keycase。由于米尔恩是个钥匙惯窃,因此检察官称他为“Keycase”Milne,意即“偷窃钥匙犯”米尔恩,这里含有双关的意思。由于Keycase 成了米尔恩的绰号,故音译“奇开匙”。——译者)这是不无道理的。

    这句话已在警察局里登记在案,他的这个绰号也一直被人叫着,以致连奇开匙自己现在也自鸣得意地使用起这个绰号了。他所以自鸣得意,是因为凭丰富的经验,他知道只要有时间、耐心和运气,就会有很好的机会偷到钥匙,以至偷到几乎一切东西。

    他目前的这套看家本领,是和人们对饭店钥匙的漠不关心分不开的,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奇开匙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是各地饭店老板经常感到头痛的一件事。从理论上讲,当一个将离去的旅客把帐付清后,他应该把钥匙交出来。但是不少人离开饭店时,却把房间钥匙忘记在自己的口袋里或钱包里。认真的旅客后来会把钥匙丢入邮筒,象圣格雷戈里这样一家大饭店每周由于收到寄回的钥匙,经常要付出五十元或更多的邮费。但是还有其他一些人,有的把钥匙带走了,有的就满不在乎地把它们扔掉了。

    就是后面这种人使奇开匙这样的职业旅馆窃贼得以不断地进行偷窃活动。

    奇开匙从终点站大楼回到停车场,那辆已使用了五年的福特轿车是他在底特律买来的,他先将车子开往堪萨斯城,然后又开往新奥尔良。对奇开匙来说,这是一辆理想的不太显眼的汽车,车身暗灰色,不旧不新,不致引起人们特别注意或被人记住。唯一使他感到有点不安的东西是密执安州牌照——白底绿字,引人注目。外州的牌照在新奥尔良并不罕见,但是这个小小的与众不同的特点,他认为最好能搞掉。他曾考虑过用伪造的路易斯安那州牌照,但这样做似乎风险更大,而且,奇开匙非常精明,他决不愿干自己不太内行的事。

    令人感到放心的是,汽车的马达一开就发动了,顺利地发出一阵阵震颤声,这是他自己进行的一次大修的结果——这种修理技术是在过去多次的进出监狱中的某一次里学来的,买单的是联邦政府。

    他向城里驶了十四英里,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车速极限,直向早一天他去侦察过的圣格雷戈里饭店驶去。他把汽车停在离饭店几条马路外的坎内尔街附近,从车上取下两只小提箱。他把其余的行李留在汽车旅馆的房间里。他早已为这个房间预付了几天的租金。再另开一个房间不经济。他这样做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汽车旅馆可以充当一个窝藏赃物的地方,凡是他偷窃得来的东西都可以藏在那里,而且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可以完全弃置不顾。他谨慎小心,在那里不留任何可以被认出是他的东西。他费尽心机,把汽车旅馆的钥匙藏在福特汽车的空气滤清器里。

    他满怀信心地走进圣格雷戈里饭店,把手提包交给看门人,并登记了名字B.W.米德,来自密执安州安阿博市。房间登记员看到他衣服裁剪合时,面貌刚毅、轮廓清晰,说明是个大人物,就毕恭毕敬地招待这位新来的客人,把他安置在830 号房间。这时,奇开匙心中暗暗高兴,他手里有了三把圣格雷戈里饭店的钥匙——一把是饭店知道的,两把饭店不知道。

    隔不多久,侍者便把他带进了830 号房间,不出所料它是个理想的房间。房间既宽敞又舒适,而且奇开匙一进来就注意到,那个专供职工使用的楼梯离这个房间只有几码远。

    当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便小心地把手提箱打开来。稍后,他决定睡上一觉,准备应付夜里紧张的活动。

  

 

  七

    当彼得.麦克德莫特来到门厅时,柯蒂斯.奥基夫已经很快地住进了房间。彼得决定先不急着跟进去;因为有时候招待过分殷勤,就会象招待过于不周一样,反而使旅客感觉讨厌。何况,沃伦.特伦特还要主持圣格雷戈里饭店的正式欢迎仪式。所以彼得在确信饭店老板已获悉奥基夫到来的消息后,便去555 号房间看玛莎.普雷斯科特。

  她一开门,就说,“你来了,我真高兴。我以为你不会来呢。”

  他看到她身上穿着一件无袖的杏黄色衣服,这显然是今早她叫人去取来的。衣服轻盈地贴着她的躯体。她那长长的黑发松散地飘垂在双肩上,与昨天晚上那头更为精致——虽然弄乱了——的发式形成了对照。她那又象女人又象孩子的外表显得特别诱人——几乎令人神往。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用赞许的目光注视着她。“不过你看来也没闲着。”

    她笑了。“我想你也许要那套睡衣哩。”

    “睡衣只是备用的——象这个房间一样,我很少用它。”

    “那个女仆也是这样对我说的,”玛莎说道。“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想至少今天晚上我得继续呆在这里。”

    “哦!我可以问个为什么吗?”

    “我也不知道。”他们面对面站着,她有些犹豫。“也许因为经过昨天的事件后,我想恢复一下,而恢复最好的地方就是这里。”但是她自己心里明白,真正的原因是她不愿意回到那座空荡荡的花园区大宅第去。

    他疑惑地点点头。“你感觉怎样?”

    “好一些了。”

    “这使我很高兴。”

    “那种经历不是几个小时可以忘得了的,”玛莎承认说,“可是我竟会到这里来,真是傻透了——就象你提醒我的那样。”

    “我可没有那么说过。”

    “是没有,可你心里是这样想的。”

    “我要是这样想的话,那同时也不应该忘记我们都有遭到不幸的时候。”一阵沉默,接着彼得说道,“我们坐下说吧。”

    坐定后他开口说,“我希望你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这我知道。”她用他已听惯的直截了当的口气又说了一句,“我老是在想我该不该告诉你。”

  玛莎思考着,昨晚对她来说压倒一切的感觉就是震惊、自尊心受到伤害还有精疲力竭。现在震惊已经消失了,但她觉得,与其提出控诉,还不如保持缄默,这样她的自尊心可能少受一些伤害。而且颇有可能,莱尔.杜梅尔和他的那伙狐朋狗友也不至于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向别人吹嘘自己的所作所为。

  “如果你决定不讲,我也不能硬要你讲,”彼得说道。“但是我得提醒你,人们要是做了坏事而不受处分,他们就会重犯——也许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但是别人就难说了。”在他继续往下讲的时候,她的眼睛流露出焦虑不安,“我不知道昨晚在那个房里的那些家伙是不是你的朋友。即使他们是你的朋友,我也想不出丝毫理由去庇护他们。”

    “一个是朋友。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不管是不是朋友,”彼得坚持说,“问题在于他们打算干什么——而且,如果罗伊斯没有走进来的话,他们会干什么。还有,当他们快要被抓住的时候,四个人全象老鼠一样一溜烟逃跑了,把你一个人丢在那里。”

  “昨晚,”玛莎试探地问,“我听到你说你知道两个人的姓名。”

    “登记房间用的是斯坦利.狄克逊的名字。我所知道的另一个人的名字是杜梅尔。是这两个人吗?”

    她点点头。

    “谁是带头的?”

    “我想……狄克逊。”

    “好吧,告诉我在这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

    玛莎认识到自己缄口不言的决心已经有些动摇了。她感觉自己在听人指挥。这是一种新奇的感觉,而且更为出人意外的是,她感到自己乐于听人指挥。她乖乖地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叙述了一遍,从她离开舞池开始,一直讲到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及时赶来为止。

    她的话只被打断了两次。彼得.麦克德莫特问她,狄克逊和其他人提到的隔壁房间里的那几个女人,她有没有看见过?她有没有看到其中有饭店的职工?对这两个问题,她都摇头表示不知道。

    到末了,她极力想告诉他更多的情况。玛莎说,要不是她的生日的话,整个事情可能就不会发生。

    他似乎感到惊奇。“昨天是你的生日吗?”

    “是我十九岁生日。”

    “你一个人过生日?”

    这时她已经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要克制也克制不了。玛莎说她如何接到从罗马打来的电话,她又如何对她父亲不能回来感到失望。

    她一讲完,他就说,“这很遗憾。但这一点对于了解事情的部分真相有些帮助。”

    “这样的事决不能再发生了。决不能。”

    “这我可以肯定。”他变得更加认真了。“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要利用你告诉我的这些情况。”

    她疑惑地问道,“怎样利用呢?”

    “我要把这四个人——狄克逊、杜梅尔和另外两个人——叫到饭店里来谈话。”

    “他们不会来的。”

    “会来的。”彼得对于怎样才能把他们请来早已胸有成竹了。

    玛莎依然半信半疑,问道,“那样的话,会不会让许多人都知道这事呢?”

    “我保证,我们谈完后,决不会引起任何人议论。”

    “好吧,”玛莎同意说。“谢谢你所做的一切。”她感到松了一口气,这莫明其妙地使她变得轻松了起来。

    彼得想,事情比预计的要顺利一些。现在他已经掌握了情况,他急于想利用这些情况。虽然为了使这位姑娘宽下心来,也许他应该再多呆几分钟。“有一件事我应该解释一下,普雷斯科特小姐。”

    “玛莎。”

    “好吧,我叫彼得。”他认为这样不拘礼节的称呼也没什么关系,虽然饭店的经理人员都受过训练,除了熟客之外,要避免这样的称呼。“玛莎,饭店里发生的事多得很,我们一般都眼开眼闭。可是这种事我们决不手软。这包括我们饭店里所有的职工,如果他们确实被查出来的话。”

    彼得知道,在这方面——它涉及到饭店的声誉——沃伦.特伦特会象他本人一样抱强硬态度的。而彼得采取的任何行动——只要他能证实自己的论据——都会得到饭店老板的坚决支持。

    彼得感觉谈话应该到此为止了。他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向窗口。从饭店的这一边,他能够看到坎内尔街上午忙碌的景象。街上的六条车道充斥着汽车,有的疾驰而过,有的慢吞吞地挪动,宽阔的人行道上挤满了顾客。一群群公共汽车乘客等候在那条两旁长满了棕榈树叶的主要林荫大道上,装有空调机的公共汽车在林荫大道上徐徐行驶,车上的铝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看到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又在一些商店前设置纠察线了。一幅标语牌上写着:此店歧视黑人。不要光顾。还有其他标语牌,举着标语牌的人不动声色地走来走去,行人川流不息地在他们周围穿过。

    “你刚来新奥尔良不久,是吗?”玛莎说道。她也走到了窗口旁,与他站在一起。他闻到一股清淡的香气。

    “来了不多久。我希望将来能对它熟悉起来。”

    她突然满腔热情地说,“当地的历史,我知道的可多哪。你要我讲些给你听听吗?”

    “唔……我已买了一些书,就是没有时间看。”

    “书可以放着以后再看。最好是先了解情况,或者听人家讲。而且,我愿意做点什么以表示感谢……”

    “没必要这样。”

    “反正我愿意。答应我吧!”她伸手去握他的手臂。

    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明智,答道,“这倒是一个有趣的提议。”

    “好!一言为定。明天晚上我要在家里举行一个宴会。那是一个老式的新奥尔良晚会。之后我们就可以谈论历史了。”

    他反对说,“不!……”

    “你意思是说你已另有安排?”

    “唔,不完全这样。”

    玛莎坚决地说,“那么就一言为定了。”

    往事,也就是千万不能同年轻姑娘(同时是饭店旅客)厮混在一起,使彼得犹豫起来。接着他又决定:一口拒绝,那是太粗暴了。而且接受邀请去参加晚宴也丝毫没有不得体的地方。毕竟还有别人一起参加呢。“如果我来的话,”他说,“我要求你现在就给我做一件事。”

    “做什么?”

    “回家去,玛莎。离开饭店回家去。”

    他们的目光直接相遇。他又一次感受到她的青春活力和阵阵香气。

    “好吧,”她说。“如果你要我这样做,我就回去。”

    几分钟后,彼得.麦克德莫特重新走进了他在正面夹层的办公室,沉思着。使他苦恼的是,象玛莎.普雷斯科特这样年轻的姑娘,出身显赫,却受到那么明显的冷遇。她父亲不在国内,她母亲出走了——他听到过这位前普雷斯科特夫人曾多次结婚——就算这样他也很难相信一个年轻姑娘的幸福会得不到保障。如果我是她的父亲,他想……或者是她的哥哥……

    他的沉思被他那个难看的满脸雀斑的秘书弗洛拉.耶茨打断了。弗洛拉的手指生得又粗又短,打字的速度却比他看到过的任何人都快,这时她手里正拿着一叠电话记录纸条。他指指这些纸条问道,“有马上要办的事吗?”

    “没有多少。这些事可搁到今天下午再说。”

    “那么,把它们搁一搁吧。我要求出纳处把1126—7 号房间的帐单送来给我。旅客的姓名是斯坦利.狄克逊。”

    “帐单在这里。”弗洛拉从他办公桌上的几个文件夹里抽了一个出来。“还有一张木工间送来的房间损坏估计单。我把这两张单子放在一起了。”

    他略略把两张单子看了一下。帐单包括几笔房间服务费用,共计七十五元,木匠间损失估计为一百十元。彼得指指那张帐单说,“把这个地址的电话号码给我找出来。我想电话用的是他父亲的姓名。”

    他办公桌上放着一份摺着的报纸,到现在他才有时间看报。这是《时代花絮》晨报。弗洛拉出去后,他把报纸打开,粗体黑字大标题赫然映入他的眼帘。昨夜发生的肇事逃逸惨案已经夺去了两条人命,被撞死的那个孩子的母亲一大早在医院里死去了。彼得迅速读完了这个报道,报道比他和克丽丝汀为路障所阻时警察告诉他们的情况还要详细。报纸透露说,“至今,还没有找到关于那辆撞死人的汽车及其司机的可靠线索。可是,警方认为一位不知姓名的目击者的报告很有用:他目睹在出事后几秒钟‘有一辆黑色矮轿车飞快地’驶离出事地点。”《时代花絮》继续报道说,市和州的警察正通力合作,在全州范围内搜寻这辆符合上述情况的很可能撞坏了的汽车。

    彼得心里想,不知道克丽丝汀是否已看到这篇新闻报道。由于他们自己在出事地点逗留过片刻,这个报道似乎引起了更大的震动。

    弗洛拉回到办公室,找来了他所要的电话号码,这使他的思想又回到了眼前要处理的事情上来。

    他把报纸放在一旁,拿起外线电话,动手拨号。一个深沉的男人声音回答说,“这是狄克逊家。”

    “我要跟斯坦利.狄克逊先生讲话。他在家吗?”

    “请问你是谁,先生?”

    彼得报了自己的姓名,接着又加了一句,“格雷戈里饭店。”

    一阵沉默,从容的脚步声逐渐消失,不久又听到了同样的脚步声。

    “对不起,先生。小狄克逊先生不在家。”

    彼得厉声说道,“带个口信给他:告诉他如果他不来听电话,我就要直接打给他的父亲了。”

    “如果你打的话……”

    “快去!把我的话告诉他。”

    几乎可以听到一阵迟疑。接着对方说:“那好吧,先生。”脚步声重新消失了。

    电话发出卡嗒一声,一个愠怒的声音说道,“我是斯坦狄克逊。叫唤什么呢?”

    彼得严厉地回答说,“叫的就是昨晚发生的事。吓着你了吧?”

    “你是谁?”

    他重新报了自己的姓名。“我已经和普雷斯科特小姐谈过了。现在我要和你谈谈。”

    “你现在是在谈嘛,”狄克逊说。“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不是在电话上谈。到饭店我的办公室里来谈。”对方哼了一声,彼得不加理睬。“明天四点钟,跟其他三个人一起来。你把他们带来。”

    反应迅速而强烈。“混蛋才去呢!混蛋,你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是饭店里一个混饭吃的,我凭什么听你的话。你可得小心一点,我的老子认识沃伦.特伦特。”

    “告诉你吧,我早已跟特伦特先生谈过这件事了。他把事情交给我全权处理,包括要不要提出刑事诉讼。但是我可以告诉他,你愿意把你父亲牵涉进去。我们就这么办吧。”

    “慢着!”一阵气喘吁吁的声音,接下来的口气显然不那么好战了,“我明天四点钟有课。”

    “别去了,”彼得告诉他,“另外几个人也都别去了。我的办公室在正面夹层。记住——四点整。”

    他把电话挂上,对明天的会面充满了期待。

  

家园 八,九

    凌乱的日报东一页西一页地丢在克罗伊敦公爵夫人的床上。公爵夫人差不多已把所有的新闻都从头至尾读过了,这时她正斜靠着枕头,反复思索着,她感到自己从来没有沦落到过这样智穷计尽的地步。

    在床头柜上胡乱放着一只用过的房内早餐盘。即使危难临头,公爵夫人照样要好好地吃早餐。这个习惯是她小时候就养成的。她在法林布鲁克艾比她家的别墅里度过了幼年时代。那时在别墅里,早餐往往是在一场短暂的越野骑马后才进行的,总是有好几道,相当丰盛。

    几分钟前公爵独自在起居室里用完早餐,回到了卧室里。报纸一到,他也贪婪地读了一遍。这时,他睡衣外面又穿了一件束带的猩红色晨衣,焦虑不安地踱来踱去。偶尔他用手捋捋依旧很凌乱的头发。

  “天啊,安静点吧!”从他妻子的声音里流露出他们共有的紧张情绪。“你走来走去,好象阿斯科特赛马场上的一头雄马,这样我根本没办法思考。”

  他转过身来,在明亮的晨光下,一脸皱纹和绝望。“思考你个头!再思考能管什么用!”

    “思考总是有用的——要是你反反复复地琢磨,并且思路对头的话。有些人有成就,有些人却没有,道理就在这里。”

    他又一次用手捋了捋头发。“情况一点没有比昨晚好转。”

    “至少也没有更坏嘛,”公爵夫人实事求是地说,“能这样已是谢天谢地了。我们还在这里——平安无事。”

    他疲倦地摇摇头。昨晚他几乎没有睡着。“这有什么用?”

    “据我看,这是个时间问题。时间在我们一边。我们等得时间越长,而又太平无事的话……”她停顿了一下,接着又慢条斯理地自言自语道,“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把注意力集中到你的身上。这种注意力要使那件事情看起来荒诞无稽,使任何人连想都不会去想。”

    仿佛事先同意似的,谁也不提昨夜他们之间的相互讥讽。公爵又踱来踱去。“只有一件事情可能达到那个目的,就是发表一个声明,宣布我被任命为驻华盛顿大使。”

    “一点不错。”

    “你不能性急。如果哈尔感到有人在催逼他的话,他会把唐宁街的屋顶掀掉的。不管怎样,整个事情非常棘手……”

    “还要棘手得多呢,如果……”

    “难道你认为我真的什么都不懂吗!难道你认为我没有考虑过我们不如去投案自首吗!”克罗伊敦公爵的声音显得有些歇斯底里。他点了一支香烟,一只手抖动着。

    “我们不自首!”与她丈夫相反,公爵夫人的声调干脆而一本正经。“连首相也得屈服于压力,如果压力来自正确方向的话。哈尔也不例外。我要给伦敦打个电话。”

    “为什么?”

    “我要同杰弗里谈一谈。我打算要他尽一切可能加快对你的任命。”

    公爵摇摇头,表示怀疑,虽然并没有立刻否定这个主意。过去他曾多次亲眼目睹他妻子的家族如何施加其巨大的影响。尽管这样,他仍然警告说,“这事怕是成不了,老婆。”

    “不见得吧。杰弗里是非常善于施加压力的,如果他想的话。而且,如果我们在这里坐空等,情况可能会变得更坏。”公爵夫人说罢就行动起来,她拿起床旁的电话,通知接线员,“我要打电话去伦敦,同塞尔温勋爵讲话。”她把梅费尔住宅区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对方。

    电话二十分钟后便接通了。当克罗伊敦公爵夫人说明自己的意图后,她的胞兄塞尔温勋爵显得相当冷淡。在卧室的这一边,公爵能够听到从电话机的膜片里传来他妻舅的深沉的喋喋责备声。“天哪,妹妹,你不捅毒蛇窝就没事干了是不是?我可以告诉你,西蒙驻华盛顿大使的任命现在还没准儿呢。内阁里有些人认为眼前他不是个合适的人选。我并不是说我同意他们的看法,可是自己糊弄自己也没好处,对吗?”

    “如果情况还是象现在这样,需要多久才能作出决定?”

    “确实很难说呢,妹妹。不过我听说可能要几个星期。”

    “我们可等不了几个星期,”公爵夫人坚持说。“你得相信我的话,杰弗里,现在不使把劲,将来会铸成大错的。”

    “我可看不出来。”来自伦敦的声音显然很生气。

    她提高嗓子说,“我的要求,全是为了这个家族,也是为了我们自己。肯定你会接受我这番话的。”

    一阵沉默,接着是小心的问话,“西蒙和你在一起吗?”

    “在一起。”

    “你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他究竟干了些什么?”

    “就是能告诉你,”克罗伊敦公爵夫人回答说,“我也决不会愚蠢到在公用电话上讲出来。”

    又一阵沉默,接着勉强地表示同意,“好吧,你做事情总是自己心里有数,这我是知道的。”

    公爵夫人感到她丈夫看了她一眼。她稍稍点了点头,接着问她的胞兄,“那么我可以认为你一定会照我的要求办了?”

    “我不愿意这么干,妹妹。我还是不愿意这么干。”可是他又添了一句:“好吧,我尽力而为吧。”

    他们又讲了几句,就说了再见。

    床旁的话筒刚放好,电话铃又响了起来。克罗伊敦夫妇两人都吓了一跳,公爵紧张不安地舔着嘴唇,听着他妻子接电话。

    “哦?”

    一个声调平淡、带有鼻音的声音问道,“克罗伊敦公爵夫人吗?”

    “我就是。”

    “我是奥格尔维,饭店侦探长。”电话中传来沉重的呼吸声,接着又是一阵沉默,仿佛打电话的人有意给对方时间考虑一下他的自我介绍。公爵夫人等待着。对方没有再说什么,她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到底要什么?”

    “同你的丈夫和你私下谈谈。”他的话生硬而冷淡,声调还是那样的慢吞吞地阴阳怪气。

    “如果谈饭店的事,我想你是找错了人啦。我们一直是与特伦特先生打交道的。”

    “那么这回你就去找他吧,你会后悔的。”那冷淡、无礼的声音带有一种坚定不移的信心。这使公爵夫人迟疑起来。她犹豫不决,感觉自己的双手颤抖着。

    她终于回答道,“现在不方便见你。”

    “那什么时候方便呢?”又是一阵沉默和沉重的呼吸声。

    她知道,不论这个家伙知道什么或要干什么,他很善于保持心理上的优势。

    她回答说,“可能稍晚一些。”

    “一个小时后我就来。”他的话简直象声明,而不是商议。

    “也许不……”

    对方打断她的异议,只听到卡嗒一声,把电话挂了。

    “是谁?他们要什么?”公爵紧张地走近来。他那憔悴的脸似乎显得比以前更苍白了。

    公爵夫人顿时闭起双目。她这时渴望的是,他们的事最好不再由她来作主负责,而由别的什么人来挑起这副决策重担。她知道这是徒然无望的,据她记忆所及,这始终是徒然无望的。一个性格天生比别人更为坚强的人,是无法摆脱这一切的。在她自己家里,虽然人人都很自负,但别人都本能地仰赖她,追随她,听她的话。连杰弗里这样具有真才实学、刚愎自用的人,到头来也往往得听她的,刚才他就是这样。现在她面对着现实,一时的渴望顿即消失了。她张开了眼睛。

    “是饭店侦探长打来的。他坚决要求在一个小时后到这里来。”

    “那么他知道啦!天哪!——他知道啦!”

    “显然他有所了解。但他没有说了解了什么。”

    出入意料地,克罗伊敦公爵伸直身子,竖起头,挺着胸膛。他的双手不再颤抖了,他的嘴显得更坚毅了。这种反复无常的变化与他昨天晚上的表现一模一样。他轻声地说道,“情可能会有所好转,甚至现在就有可能,如果我去……如果我承认的话……”

    “不!绝对不,肯定不!”他妻子的眼睛里冒出了怒火。“你得明白,你随便干什么,都丝毫不会使情况好转。”两人沉默了一阵,然后公爵夫人沮丧地说,“我们什么也别干。我们就等这家伙来吧,看他掌握什么情况,打算干什么。”

    公爵仿佛马上要争辩似的。然而,他改变了主意,郁郁不乐地点点头。

    他把身上那件猩红的晨衣裹裹紧,慢慢地向隔壁房间走去。过了几分钟,他重新走进来,手里拿着两杯纯苏格兰威士忌酒。当他把一杯酒给他妻子时,她反对说,“你知道为时还太早……”

    “别去管它。你现在需要酒。”他以一种她从来没见过的关心态度,把酒杯塞进她手里。

    她感到意外,但终于屈服了,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那未经冲淡的酒辣得难受,害得她喘不过气来,可是不多一会儿她周身温暖了起来。

  

  九

    “说什么也不至于那么糟。”

    克丽丝汀坐在总经理套房外面一间办公室里她自己的办公桌边,一边念着手中的一封信,一边皱着眉头。她一抬头正好看见彼得.麦克德莫特那张高兴而朴实的脸在门口东张西望着。

    她喜悦地应声说道,“又有人冲我们放了一箭,但是已经挨了那么多了,不差这一支。”

    “我倒喜欢这种想法。”彼得在门边舒展一下他那魁梧的身躯。克丽丝汀仔细打量着他,“你昨晚一定睡得很少,可看起来好象一点不累。”

    他咧着嘴笑了。“今天一清早我跟你的上司干了一仗,简直象是洗了个冷水淋浴。他下来了没有?”

    她摇摇头,然后瞥了一眼她刚才念的信。“他来了一定不会喜欢这个的。”

    “是个秘密吗?”

    “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不过我想跟你有牵连。”

    彼得在办公桌对面一张皮椅上坐下来。

    “你记得一个月以前,”克丽丝汀说道,“有一个人在卡伦德莱特街上走的时候,上面掉下一只瓶子。他的头砸得不轻。”

    彼得点点头。“真丢人!瓶子是从我们的一个房间里掉下去的,这没问题。但是我们找不到那个扔瓶子的旅客。”

    “被砸破头的是什么人?”

    “我记得是个挺不错的小个子。事后我跟他谈过,我们替他付了医药费。我们的律师写了一封信给他,说明这只是友好的表示,而不是承担责任。”

    “友好并没有起作用。他起诉要求饭店赔偿一万元。他说他得了脑震荡,身体严重受伤,失去了工作能力,还说我们对此毫不关心。”

    彼得干脆地说,“他拿不到钱的。我也觉得从某一点上说这不太公平。但是他不可能拿到钱。”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因为同样的事情多得很。辩护律师在法庭上有例可援。”

    “那样就能影响判决吗?

    “通常是这样,”他肯定地对她说。“多少年来法律一向如此。举个例吧,在匹兹堡曾经有个典型的案件——在威廉.佩恩饭店,一个人被上面客房里扔下来的瓶子打中,瓶子是打穿了他的车顶掉进去的。他向饭店起诉要求赔偿。”

    “他胜诉了吗?”

    “没有。他在低级法院里败诉了,然后又向宾夕法尼亚最高法院起诉。他们驳回了他的上诉。”

    “为什么?”

    “法院说一个饭店——任何饭店——不能对它的旅客的行为负责。唯一的例外是,如果某一个负责人——比如说饭店经理——预先知道要发生什么事,而又不加防阻。”彼得继续说下去,皱着眉头在回想着。“还有一个案子——我想是在堪萨斯城。有几个在开会的人从他们房间里把几个装满水的洗衣袋扔下去。当洗衣袋爆裂的时候,在人行道上的人吓得四处乱闯,有一个人被推倒在开过来的汽车底下。他受了重伤。事后他起诉要求饭店赔偿,也是什么钱都没拿到。还有一些其他的判决——全都一样。”

    克丽丝汀好奇地问,“这些事你怎么会知道的呢?”

    “我在康奈尔大学读书时,也学过旅馆法律。”

    “唉!我觉得这似乎太不公平了。”

    “谁碰上这种事就算他倒霉,但是对饭店来说这是公平合理的。当然,照理应该由干这种事的人来承担责任。问题在于,有那么多临街的房间,几乎不可能找出是谁干的。因此他们多半都得以逍遥法外。”

    克丽丝汀专心一意地听着,一只臂肘抵在她的办公桌上,手掌托住下巴。太阳透过半开着的软百叶窗斜照进来,照在她的红头发上,使它更加发亮了。这时她因困惑不解而皱起了眉端,彼得感到自己很想伸出手去轻轻地把这皱纹抹掉。

    “让我搞清楚,”她说道。“你是说一个饭店对于它的旅客的任何行为,甚至包括对其他旅客的行为,都不负法律上的责任吗?”

    “从我们刚才所谈的情况来看,肯定是不负法律上的责任的。法律定得很清楚,而且自古已然。事实上我们许多法律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十四世纪开始出现的英国小客栈。”

    “讲给我听听。”

    “我可以给你简单地讲一讲。它起源于英国的小客栈,那时这种小客栈里都有一个大厅,里面生着火,又暖和又亮,大家都睡在大厅里。当他们睡觉的时候,店主的责任就是要保护他们不受小偷和刺客的骚扰。”

    “这听起来倒很合情合理。”

    “是这样的。当开始使用较小房间的时候,还是要求店主这样做,因为虽然是小房间,可往往是——或者有可能是——跟陌生人合住。”

    “这么说的话,”克丽丝汀沉思着,“这个时期还谈不上个人的小天地喽。”

    “到后来有了个人房间,才有了小天地,并且旅客也有了钥匙。这以后,法律的规定也两样了。店主应保护他的旅客,不让人闯进去打拢。但是除此之外,不管在旅客的房间里别人对旅客干了什么,或者旅客自己干了什么,店主都不再担负责任了。”

    “那么说,关键就在于钥匙。”

    “现在还是这样,”彼得说道。“在这个问题上,法律没有改变。当我们把钥匙交给旅客的时候,这就是法律的象征,就象在当时英国小客栈里一样。它意味着饭店不能再使用那个房间了,再不能让其他任何人住进去了。另一方面,旅客把房门关上后,饭店对他就不再负有任何责任了。”他指着克丽丝汀放下来的信说,“因此,我们外边的朋友一定得找到那个把瓶子扔在他身上的人,否则他就只好自认倒霉。”

    “我还不知道你竟是这样渊博。”

    “我不是有意地这样表现,”彼得说。“我想沃.特是精通法律的,可是假如他要案件清单,我可以找出一张来。”

    “那他一定会非常感激你。让我写张条子别在这封信上。”她的目光正好跟彼得的对上了。“你很喜欢这些事,是不是?管理一家饭店,以及跟它有关的一切。”

    他坦率地回答道,“是的,我很喜欢。不过假如我们对这里的有些事情能改革一下,我会更喜欢的。如果我们早就这么干,现在我们就不需要柯蒂斯.奥基夫了。顺便问一声,我想你一定知道他已经到这里了。”

    “你是第十七个告诉我这件事的人。我想他的脚一踏上饭店外面的人行道,电话就没断过。”

    “这也不足为奇。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在揣测他为什么来。更确切地说,是在揣测什么时候才正式宣布他来这里的原因。”

    克丽丝汀说道,“我刚替沃.特安排了今晚上的私人晚宴,在他的套房里,请奥基夫先生和他的朋友。你见过她吗?据说她有些特殊。”

    他摇摇头。“我更感兴趣的是我自己的晚餐计划——跟你有关系,我就是为这个来的。”

    “如果是今晚请我的话,我有空,也正想打牙祭。”

    “好极啦!”他跳了起来,屹立在她的面前。“七点钟我到你的公寓来接你。”

    彼得刚要走,看到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份摺着的《时代花絮》。他停了下来,发现这跟他刚才看过的一份一样——刊载着肇事逃逸车祸的黑字大标题。他阴沉地说道,“我想你看过这篇报道了。”

    “是的,我看过了。太可怕了,是吗?当我看的时候,由于昨夜我们路过那儿,我感觉特别难受,好象亲眼看到事情的全部经过似的。”

    他奇怪地望着她。“你这么说真奇怪。我也有一种感觉。它昨夜折磨了我一晚上,今天早上又来折磨我了。”

    “什么样的感觉呢?”

    “我也说不准。最近似的感觉是——似乎觉得我知道些什么,可我又不知道。”彼得耸耸肩膀,不再去想它。“我希望就象你所说的——这是因为我们路过那里而已。”他把报纸放回原处。

    他一面跨步走出去,一面回过头来向她微笑着招招手。

    克丽丝汀跟平常一样,让房间侍者送一份三明治和一杯咖啡到她办公桌上当中饭。她正在吃的时候,沃伦.特伦特出现了,他只是先来看看信件,然后再到饭店各处去巡视一番,克丽丝汀知道他去饭店各处走一圈就得要好几个钟头。看到这个饭店老板绷紧的脸,她觉得自己在为他担忧,再注意到他步履艰难地走着,知道一定是他的坐骨神经又在痛了。

    二点半的时候,克丽丝汀向外面办公室的一位秘书交代了几句话,就走出去看望艾伯特.韦尔斯了。

    她乘电梯到了十四楼,跨入长廊的时候,看见一个矮矮胖胖的人往这边走来。那是信用部主管萨姆.雅库皮克。当他走近的时候,她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条,脸上表情阴沉沉的。

    看见克丽丝汀,他站住了说,“我去看过你那位生病的朋友韦尔斯先生了。”

    “如果你是这样愁眉苦脸的话,你可不会使他高兴起来的。”

    “告诉你实话,”雅库皮克说道,“他也没让我高兴。他给了我这么一张纸条,天知道这是不是有用。”

    克丽丝汀接过信用部主管拿着的纸条来看。这是一张弄脏了的饭店便条,角上还有一块油迹。在这张纸上,艾伯特.韦尔斯潦潦草草地签写了向蒙特利尔一家银行提取二百元的支款单。

    “就看他那不声不响的样子,”雅库皮克说,“他就是个顽固不化的老混蛋。起先他什么也不肯给我,还告诉我说到时候他自会付清。我告诉他如果他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再给他宽容几天,他一点也不感兴趣。”

    “人们对钱总是敏感的,”克丽丝汀说道,“特别是缺钱用的人。”

    信用部主管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去他的!我们大多数人都缺钱用。我就常缺钱,本来只要他们肯开诚布公地说,人家多半是会帮助他们解决困难的。但是人们总是觉得这是丢脸的事。”

    克丽丝汀怀疑地看着这张随随便便写的银行支票,“这合法吗?”

    “只要银行里有存款可付那就合法。如果你高兴,你可以把支票写在五线谱上或是香蕉皮上。但是大多数有银行存款的人至少身边都带着印好的支票簿。你的朋友韦尔斯说他找不到这么一张支票。”

    克丽丝汀把纸条递还给他的时候,雅库皮克说,“你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吗,我想他是诚实的,而且有这笔钱——只是勉强才凑够数目,为了凑这笔钱,他今后准得把自己给困住。问题是,他的欠款已经超过这二百元的半数,护士帐单一来马上就要把剩下的钱全花光了。”

    “你打算怎么办?”

    信用部主管用手抹了抹他的秃头。“首先我要打个电话去蒙特利尔问一下这是不是空头支票。”

    “如果是空头支票呢,萨姆?”

    “那他就得离开饭店——至少我觉得应该这么办。当然,如果你要去告诉特伦特先生,而他的说法不同”——雅库皮克耸耸肩膀——“那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克丽丝汀摇摇头。“我才不愿意去麻烦沃.特呢。但是在你有所行动之前,请先告诉我一声,那就非常感谢了。”

    “行,弗朗西斯小姐。”信用部主管点点头,然后急促有力地往走廊那头走去。

    过了一会儿,克丽丝汀已经在敲1410 号的房门了。一位身穿护士服的中年护士把门打开,她的脸怪严肃的,还戴了一副角质阔边眼镜。克丽丝汀报了姓名,护士命令道:“请在这儿等一会。我去问问韦尔斯先生见不见你。”

    里面有脚步走动的声音,克丽丝汀听到一个声音坚持地说,“当然我要见她。别让她久等了。”她微笑了。

    当护士重新出来的时候,克丽丝汀建议说,“假如你想离开一会儿的话,我可以等你回来了再走。”

    “唔……”这个年龄较大的女人犹豫了一下,脸色和缓了下来。

    里面的声音说,“你走吧,弗朗西斯小姐知道该干什么的。昨晚要不是她的话,我也许早已一命呜呼了。”

    “好吧,”护士说。“我就去十分钟,如果你需要我的话,请打电话到咖啡厅。”

    克丽丝汀一走进来,艾伯特.韦尔斯便面露笑容。矮老头斜靠在一堆枕头上坐着。他的外表——骨瘦如柴的身架披着一件新换的老式长睡衣——还是给人以麻雀的印象,但是跟昨晚那种垂危的病态比起来,今天是一只活活泼泼的麻雀了。他还是很苍白,不过昨晚那种死灰色已经没有了。他的呼吸虽然有时还是呼哧呼哧地,可已经很规则,也明显地不费很大力气了。他说,“谢谢你的好意,还来看我,小姐。”

    “这谈不上好意,”克丽丝汀安慰他说。“我是想知道你身体怎么样了。”

    “谢谢你,好多了。”他指了指被护士关上的门。“可是她可太凶了,那个护士。”

    “她把你照顾得不错。”克丽丝汀赞许地环视了一下房间。房间里所有的东西,包括老头个人的东西,都理得整整齐齐。在床头柜上放着一盘备用药物。头天晚上用过的氧气简还搁在那儿,只是临时用的面罩已经换了一个医用的。

    “喔,她是干得挺不错,”艾伯特.韦尔斯承认,“不过,下次我可要一个漂亮点儿的。”

    克丽丝汀笑了。“你是好多了。”她心里想要不要跟他提起刚才和萨姆.雅库皮克的谈话,继而决定还是不提。而改口问道,“昨夜你说,你是过去当矿工的时候开始得了这些病的,是吗?”

    “我得的是支气管炎,是的。”

    “韦尔斯先生,你当矿工的时间很长吗?”

  “年数多得我都不愿去想它了,小姐。可是老是有事情会使你想起它——支气管炎就是其中之一,还有就是这些。”他把双手摊开,手掌朝上搁在床单上,她看见那上面由于积年累月的体力劳动而长满了粗糙的老茧。

  一时冲动,她伸出手去摸了摸它们。“我觉得这挺让人自豪的。我真想听听你都干过些什么。”

    他摇了摇头。“也许等以后你有时间和有耐心的时候再讲吧。大多数只不过是一般老头儿的故事;要是你给他们一点机会,老头儿就会叫人讨厌的。”

    克丽丝汀坐在床旁的一张椅子上。“我很有耐心,我也不信您会叫人讨厌。”

    他咯咯咯地笑了。“在蒙特利尔有些人可不同意这种说法。”

    “我常常向往蒙特利尔。我从来没去过那儿。”

    “那是一个混乱的地方——在有些方面很象新奥尔良。”

    她好奇地问道,“就为这个,所以你每年要到这儿来吗?就因为它们很相象?”

    矮老头考虑着,他那瘦骨嶙嶙的肩膀深埋在一堆枕头之中。“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个,小姐——我什么都没想过。我想我来这儿是因为我喜欢老式的东西,现在没有什么地方有这种东西了。这家饭店也一样。在好些地方,它已经被抹掉了一些——你懂我的意思吧。但主要的它有一种亲切感,我认为就该这样。我不喜欢联号饭店。它们全都一样——华而不实,你一住进去就象是住在一家工厂里。”

    克丽丝汀犹豫了一下,然后意识到反正今天发生的事情已经把早先的秘密泄露了,便对他说,“我要告诉你一个你所不喜欢的消息。我怕不久圣格雷戈里要变成一家联号饭店了。”

    “要是这样的话,那我真感到遗憾,”艾伯特.韦尔斯说。“不过我知道你们这儿经济有困难。”

    “你怎么知道?”

    老头反复思考着。“上两次我来这儿的时候,我就看出情况不妙。现在是什么问题呢——银行银根紧了,抵押到期了,诸如此类,是不是?”

    克丽丝汀想,这位退休的矿工真有许多使人们意想不到的方面,包括对事情真相的直觉本能。她微笑着回答道,“我可能已经讲得太多了。但是你肯定已经听到,柯蒂斯.奥基夫今天早上已经来了。”

    “噢,不!——可别是他。”艾伯特.韦尔斯的脸上露出真正关切的表情。“如果那个人插手这个饭店的话,那他就要把它变成跟他所有别的饭店一个样了。就象我说的,它要变成一家工厂了。这家饭店需要一些改革,但不是他的那种。”

    克丽丝汀好奇地问,“什么样的改革呢,韦尔斯先生?”

    “一个好的饭店老板会讲得比我好,虽然我有一些主张。我只知道一件事,小姐——往往就是这样,人们是赶时髦的。目前他们崇尚华而不实,要把什么都镀铬,要千篇一律。但是总有一天他们会生厌,又留恋起旧的东西来——所谓旧东西就是那种真正好客的、具有一点特色的气氛;这种东西,他们在别的五十个城市里恰恰是找不到的,将来在另外五十个城市里也是找不到的。唯一的问题是,到他们明白过来的时候,大多数好地方——也许还包括这里的一家——就都完蛋了。”他停顿一下,然后又问,“他们什么时候作出决定呢?”

    “我真的不知道,”克丽丝汀说。这个矮老头的深沉感情使她大吃一惊。“只是我认为奥基夫先生不会在这里呆多久的。”

    艾伯特.韦尔斯点点头。“就我所听到过的,他在哪儿都呆不长。他一经决定的事情就会很快进行的。唉,我还是说这太令人遗憾了,如果这事真的成了的话,我就不愿意再来了。”

    “我们会想念你的,韦尔斯先生。至少我会——假如转手后我能留下来的话。”

    “你会留下来的,你想去哪儿,就可以去哪儿,小姐。尽管有头脑的年轻人们都不会在酒店工作。”

    她微笑着没有回答,他们接着又谈了些别的,直到听见短促、连续的敲门声才停止,护士回来了。她一本正经地说,“谢谢你,弗朗西斯小姐。”然后,她故意看了看表:“时间到啦,我的病人该吃药和休息了。”

    “我该走了,”克丽丝汀说道。“如果你不反对,我明天再来看你,韦尔斯先生。”

    “如果你能来,我就太高兴了。”

    她离去的时候,他对她眨了眨眼睛。

    她的办公桌上留着一张条子,叫她打电话给萨姆.雅库皮克。她打了电话,信用部主管自己接的。

    “我想你一定想知道,”他说。“我给蒙特利尔的银行打了电话。看来你的朋友没有问题。”

    “是个好消息,萨姆。他们怎么说?”

    “呃,事情有点希奇。他们不愿意告诉我存款的情况——银行往往如此。他们只是说把支票拿去兑现。我把金额告诉他们,他们好象一点也不在乎,因此我猜想他有存款。”

    “我真高兴,”克丽丝汀说。

    “我也很高兴,不过我还得注意这个客房的帐,别让它金额搞得太大了。”

    “你真是尽忠职守,萨姆。”她笑了起来。“谢谢你打电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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