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大同小记 -- 司礼监秉笔太监
(1) 老城
某年夏天,从北京坐火车前往大同,出了八达岭,一直向西,顿觉心胸开阔。车在燕山中穿行,山下水潭,路边白杨,多美的景色,于是,我忽悠一下子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在大同。大同产煤,印象中,四处是黑乎乎的煤渣。真到了大同,天色湛蓝,空气清凉,哪有半点煤都的样子?顿时想起一首老歌,“人说山西好风光”,果然不错。
觅地住下,便在老城里随意闲逛起来。大同的格局是典型的棋盘式,有着北方古城的横平竖直,东西大街,南北二关,对称的要命,想迷路都难。
城内老房子颇多,穿行在大街小巷,仿佛走在时光隧道里。我拿着地图,在胡同里拐来拐去,一抬头,华严寺到了。
华严寺是辽代建筑,颜色朴素,不事张扬。站在大雄宝殿,四下看去,青砖灰墙,一片古朴天然,很是喜欢。明清寺院的金碧辉煌,比起它,反显得小家子气了。
寺中空空荡荡,几个看管寺院的姑娘,在石砖地上打羽毛球,聊以度日。我坐在大殿的台阶上,看她们兴致勃勃的打球,转头看时,殿内许多辽代佛塑,神采各异,都在冲我微笑。不禁想起卞之琳的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我看姑娘,佛祖看我,您说象不象 Déjà Vu 呢?
殿门向东,并不坐北朝南,显得古怪。问了问打球的姑娘,唧唧了半天,都是大同话,我勉强听懂了大意,原来是建寺的契丹人崇拜东方。
正要离开,她们忽然说:喂,东方维纳斯你看了没?
我说没看,在哪?她们说,就在大殿里呀!那一群佛塑里,最好看的那个女菩萨就是。
实在想不起哪尊女性塑像更为特异,而我又是天生的对女人望而却步,犹豫了几秒,终於还是懒得回头重看,心说,维纳斯,对不住了。
出华严寺,在城里四处乱窜,又找到了唐代的善化寺和明代的九龙壁。在善化寺,见寺中一株杏树下,两个中年妇女正在弯腰拾杏。我顿时起了怜爱之意,于是飞身上树,乱晃一阵树枝,落了一地的杏子。二妇大笑,临别,送我一袋子。我想,太好了,水果钱省下来了。
夜色下的大同城,更觉其幽。我招手叫了辆三轮摩托,对司机道:兄弟,哪热闹去哪。三轮车一阵轰鸣,一转眼,到了夜市。果然是好去处,大家都在街上吃饭呢。我点了一笼莜面窝窝,著名的大同面食,尝了尝,嗯?怎么这么难吃涅?
(2) 石窟
出大同,向西十多公里,到云岗石窟。
远远的,就见迎面一座大山,被挖的千疮百孔,里面大小佛像,不计其数。这石窟的宏大雄壮,令我目眩神迷,一见之下,就爱上它了。
老残游记中,写到老残眼里的济南千佛山,“仿佛宋人赵千里的一幅大画,做了一架数十里长的屏风。”这个比喻我印象深刻,记忆至今。我想云岗石窟用此句来形容,大概也甚好。
石窟建于北魏,当时的大同,叫作平城,是北魏首都。后来,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于是在洛阳又建了一座龙门石窟。您瞧,中国的三大石窟,居然两座都是北魏搞出来的。
想想看,拓跋氏的皇帝真是聪明,凿石开山,造佛于天地之间,这多好,哪怕兵荒马乱,石窟总是千年不朽。同时代,南朝四百八十寺,也算一时之盛,如今又剩下几座呢?
说是不朽,石窟的风化还是很严重的。远看不在意,走到山下,见许多佛像都有斑驳之色,仿佛老人脸上的老年斑。这也难怪,谁挡得住1500年日晒雨淋呢?瞧这一山大大小小的石刻,忽然觉得它们的命运很象红楼那块顽石,“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石窟的中央,密集了数尊大佛,个个都有十多米高的样子。仰头看他们的神态,宽肩膀,高鼻梁,嘴唇丰厚,分明是外国人嘛。据说工匠依北魏皇帝的相貌雕刻这几尊大佛,天哪,鲜卑人果真长成这般模样?帅的都没边了。
这一说法倒也有些根据,北魏的崇佛可谓登峰造极,只看那本<洛阳迦蓝记>就知道了。皇上说了,我就是佛,佛就是我,所以云岗佛窟,倒成了皇家宗祠。皇上要祭祖,从大同城跑到云岗,给大佛行个礼就完了,因为那佛像雕刻的就是先皇啊。
大佛之外,仍有无数精雕细刻,鬼斧神工,沿着山体绵延展开,气势恢宏。我在洞窟里穿来穿去,看那些石像的线条、颜色、衣冠、肌肉,个个传神之极。不禁赞叹:北魏的匠人真是了不起啊。想到七剑下天山写到韩志邦,看云岗石窟而悟到一种武功,我存了这个念头,再瞧四壁的飞天力士,竟也透着几分隐隐的杀气呢。
说到北魏的佛像,龙门石窟早被偷的七零八落了,惨不忍睹。倒是云岗还算幸运,虽有砍断佛头的若干残品,整体还算完好。有一回,在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看到几尊北魏立身佛像,清新俊逸,大约要算中国厅的精品了。它们的孤零零,哪比得上云岗石窟顶天立地的气魄呢。
那天,我真舍不得离开云岗,特想找一间洞窟,铺个草席住一夜。不过,我发现石窟的管理员早就对我虎视眈眈了。
他们大概在怀疑:这个太监鬼鬼祟祟,一定是偷文物的!
(3) 恒山
在大同的车站广场,刚说了句去恒山,立时围上几十个司机,要把我五马分尸。我看了看,挑了一个红脸膛的猛男,然后上了他的捷达,一溜烟的走了。
自大同到恒山,一百多里。行在黄土高原上,颠的我上蹦下跳,一早吃的那点荞面饺子都快回炉了。猛男司机却浑不在意,一路给我指点河山:看!那条小水沟,就是桑干河!
不觉便进了北岳恒山,山间许多黄土窑洞,远望如蜂窝。猛男带着我七扭八绕,如入迷宫,我正担心被他拐卖,转过一个山道,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前面一座山壁,半空斜挂一排红墙庙宇。不用问,著名的悬空寺到了。
还记得笑傲里怎么写的恒山悬空寺吗?“令狐冲仰头而望,但见飞阁二座,耸立峰顶,宛似仙人楼阁,现于云端。”此刻,见了悬空寺,方知道,金老先生所写的,全是信口瞎掰。
寺旁的石壁上,有两个丰腴的大字:壮观。据说是李白写的。现在回忆起来,初见悬空寺的震撼,非“壮观”二字,不能形容也。
从半山栈道进入寺门,渐渐登高,楼梯极窄,仅容一人。倘从侧面看,悬空寺恰似一张单薄的照片,贴在石壁上。寺的尽头是三教殿,象征佛道儒的大团圆,这大约也是古人一种理想境界吧。
望下看去,果然空悬在外,撑重的木桩,全嵌在岩石中,真是巧夺天工。说来悬空寺也是北魏所建,怪了,怎地北魏有这么多高手匠人?
离了悬空寺,在山道迂回盘升,到恒山主峰。山上有几处道观,进去跟道士们聊了几句,喝喝茶,亦为乐事。一路的山景倒是平平,不比泰山的雄奇,更不比黄山的秀美。其实恒山的海拔很高,只是它的山脉太过绵长,不似泰山黄山的平地突兀。所以,风景不免差了些。
我在恒山之顶,极目望去,但见群山此起彼伏,浑然一片,哪里看得到头呢?想起古人说的“恒山如行”,真是绝佳的描述。
一阵山风吹过,颇觉凉意。循小路下山,回头看时,见山壁上“恒宗”两个大字,十足的气派。口渴的要命,只恨半山没有卖矿泉水的,更没有挑着担子卖酒的,学不了鲁智深的醉打山门呀。
从恒山返大同,路经一小村,见有人卖绿皮大西瓜,便买了一个。正愁没刀子切瓜,猛男司机一拳劈下,瓜裂。我与猛男各持一半,掏食之,快哉。
(4) 木塔
应县在山西北部一个角落,距大同还有200里,这地方实在偏僻,虽有一座著名的木塔撑门面,游人还是少的可怜。
读了梁思成先生的文集,一直对应县木塔心向往之。30年代,梁思成林徽因在山西野外考察,徒步跋涉,对许多埋没的古建筑进行了调查测量,其中,应县木塔便是梁思成的主要发现之一。
以前看林徽因的传记,有二人在山西的一些旧照片,衣着朴素,满面的风尘仆仆。每一张照片都令我神往。我常想,这便是真实版的江湖侠侣吧。
在大同租了辆车,沿着乡间崎岖的公路,奔应县而去。只恨坐我身边的不是林徽因,而是个开车的山西汉子。晋北乡村的风景比较荒凉,道路也难走。一度迷了路,在一间村子绕了半天,找不到出口。
到应县已是中午。木塔是县城的最高建筑,远远的,就能看见它。县城很小,有几分破败的样子,衬着这座气度非凡的木塔,颇为不谐。
木塔建于辽代,一直没被烧掉,真要算千年不死的老妖怪。石敬塘割燕云十六州给契丹人,这里的云州就是大同,应州就是应县。契丹人对应县的经营是很下功夫的,瞧这木塔的工程浩大,便可想象。
塔内光线幽暗,因为怕灯火,楼梯也都黑乎乎的,只能摸索上向上爬去。每一层都供着不同的佛像,看管佛像的都是妇女,看了我一眼,见我不象一个纵火犯,便低下头,继续织她们的毛衣。
爬到最高层,凭栏而望,可见远处山脉高原,一派塞上的山川壮丽。时值夏天,许多燕子以木塔为巢,呼啦啦从塔中飞出,一大群上下飞舞,极是好看。问了一个老乡,说那不是燕子,他说了一种鸟名,可惜我已忘了。
当年梁思成登上木塔,曾对这座塔的结构叹为观止。塔身没一个铁钉,全凭木头巧妙穿插。我不懂建筑,看不出门道,但我很可以体会他那时的心情。
摸着乌沉沉的木塔,忽然明白了,为何梁思成感叹自己是一块辽代的木头。只可惜,如梁先生这般令人起敬的木头人,今日的中国,越来越少了。
(完)
秦朝的长城、兵马俑,都江堰,灵渠,北朝的石刻壁画,隋的大运河,元、清的宫殿。
中原汉人的成就好像就小气一些?
精彩精彩,看此文如身入其中,倘倘然,居然有入画之感。太监老兄莫不是旅游公司广告部出身的?
写得真好,俺都想去旅游一趟了。
但小声问问:看管寺院的不应该是和尚吗?怎么变成姑娘了呢?
虽然被嘲笑是多此一举。。。
除了在建筑这方面两人合拍,在别的方面,两人实在差异太大。两人婚前留美的三年?,矛盾极多,而且林非常活波,喜好交际,个性好强,多年不能得到梁的母亲和大姐的喜欢。
呵呵,非常八卦的岔开捣乱一下
我是很喜欢这对夫妇的,喜欢的起因就是他们在建筑上难能可贵的如此合拍这点。
好文,鲜花。
谈谈的,
干净从容
正是我喜欢的风格。
很少佩服人
今天对太监有礼了。
如此大同,看来很值得一去
我做广告的心怀鬼胎您都瞧出来啦!
华严寺里似是没有和尚住持的,是个空寺。所以是花姑娘在那里坐镇。不知道现在她们还在不在,这么多年过去了。
一男一女能在建筑这一项有共鸣就不错了,就要算前世的缘份了,就值得为这个共同爱好结一回婚了。同感!
倒不是花姑娘坐不得“庙”堂,而是这么多年您还惦记着呢?难不成您也是韦小宝的干活。呵呵。
说起来,长江以北俺还从没去过,大学时有位姑娘在太原读书,曾邀我去玩,但终归是年少,不晓得脚踏两只船的乐趣,(更没那个胆子),没能成行。如今该劳燕分飞的,该嫁作人妇的,这次看您的文都给想起来了。
喜欢您写的东西,特别是评论系列的,您宫里忙活完了,闲暇之余,也得笔耕不辍啊。
网上玩笑的东西,您别当真。错误很多,我是知道的。
我还想过换个网名叫小桂子呢。后来嫌麻烦,就算了。
老兄还有段太原未了情哪?您说咱俩谁更象桂公公啊?您大学就有两张船票了,资源分配不公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