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Andrew Marr:当代英国简史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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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争取
家园 翻译也是再创作,难得难得
家园 文笔太棒了。 请务必继续

不要坑了^-^

家园 一,饥饿与骄傲:战后的英国,(1),民主的炸弹

民主的炸弹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最深切的希望与恐惧往往在我们熟睡时拿起武器,在我们醒来时发动进攻。1945年7月26日的早晨丘吉尔就认识到了这一点。据他说当他起床后发现自己与保守党在大选中失利时“感觉就像被人捅了一刀”。这次的选票从世界各地的战场运回英国耽误了不少时间。没人能想到战时领袖也会丧失权力。大多数工党领导人都认为他还会回来。同样相信这一点的还有消息灵通的股市评论员,人脉发达的工会老板,观点鲜明的报社,还有向华盛顿与莫斯科源源不断发送最新情报的外交观察家们。丘吉尔此刻正处于个人成就的巅峰,他在阳台上挥手的形象比国王和皇室还要引人注目。英国历史上还没有哪一场战争胜利在个人层面上与一位平民领袖联系得如此紧密——无论是大小皮特父子,全盛时期的迪斯雷利,还是劳合.乔治都无法在人格魅力上与广播时代的丘吉尔相比。诚然,1945年的大选十分不同寻常,在这次大选中解散的议会早在三十年代中期就成立了——9年6个月20天,英国有史以来最长寿的议会,其中满是不谙党派间近身肉搏的老人。丘吉尔很希望这届议会能再支撑一段时间,至少到日本投降为止。他从来对党务不太上心,此刻他正琢磨着成立联合政府。但是工党坚持举行大选。没人知道结果会如何:各个选区全都是一片狼藉,根本做不到精确投票。此外人们也无法精确统计选民人数,只能通过口粮配给簿上的记录估计个大概,结果很多人都因为文书工作的失误而无法投票,其中就包括丘吉尔本人。

只要是对时事有所了解的人都能把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猜个大概。战争期间,英国本土兴起了一股宗教社会主义的风潮。海外正在流血不止之时,英国国内很多人都下定了几乎是乌托邦式的决心要打造一个更为基督化的国家。早在1940年,伟大的战时坎特伯雷大主教威廉.坦普尔就号召“废除财富上的极端不平等”。更有甚者,他手下的教士会和公有制牧师会还宣称工业私有化“与上帝之道相悖”。在军队当中,陆军新闻局带头进行了关于战后英国走向的大讨论,组织者是一位左倾教育家W.E.威廉斯。保守派的军官们很不喜欢发放到军队里的传单的口吻,他们指责威廉斯“用煽动性的语言窒息了军队”。有一位将军当着部队的面烧掉了10000多份传单,警告称这是“明目张胆的叛国之举”*1*。直到今天许多保守党都相信1945年的失利源自部队当中的社会主义宣传。其实这一说法与事实不符:法定最低投票年龄是21岁,这一来许多最容易受影响的部队就被排除在外了。而且总共3300万张选票当中只有200万来自部队。

真正的变化发生在平民当中。人们迫切地期待一个全新的开始,当时几位连任议员的死亡导致议会中出现了空缺,在随之而来的递补选举中托利党竞选人接连失利。(共计22名议员在战斗中牺牲,除一人外均为保守党)在艾塞克斯的马尔登,左翼新闻记者汤姆.德赖伯格(1)以独立参选人的身份赢得了选举。在1943年,由普利斯特利和理查德.阿克兰共同创始的社会主义共同富裕运动的成员们在英格兰各地不断取得选举胜利。在当年4月,不列颠之战飞行员约翰.莱武希德赢得了柴郡的席位,休.劳森赢得了约克郡戴尔斯的斯基普顿席位。最引人注目的是,1945年4月在一贯倾向托利党的切姆斯福德,战前的反战主义者,后来参与轰炸德国的皇家空军飞行员欧内斯特.米灵顿中校击败了保守党的候选人。米灵顿是共同富裕运动的支持者,在地方教区牧师的支持下,他发动了一场咄咄逼人的运动,他在市中心悬挂了条幅,上面的标语很好地概括运动的主旨:“基督与丘吉尔之间必有一战”。总之,1945年的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克伦威尔的气息。

工党在黑潭市的一个炎热下午举行的党代会上打响了选战的第一枪,与会代表的青春年少至今为人津津乐道。在场的有身着军装,头戴贝雷帽的丹尼斯.希利,他刚刚从意大利前线赶回来,一回来就向欢呼的听众们不遗余力地宣传社会主义革命。就他看来,欧洲各地的上流阶级全都是些“自私,堕落,放荡,颓废”的人渣。罗伊.金肯斯战时曾在布莱切利庄园参与过破译德国密码,此刻他也在场,一个瘦长而衣着整洁的士兵。甚至还有一位信奉社会主义的海军少将。工党的宣言行文流畅洒脱,又有大量富有感染力的海报为呼应,1200万份传单与众多义工为后援。文中流传最广的章节很难令人惊讶。文中呼吁一个更公平,规划更合理的国家,战争结束前联合政府的表现说明这样的国家完全可以实现。全国只有一小部分报纸支持工党。除了《每日镜报》及其下属的《每日先驱报》之外,发行量最大的几家报纸都倾向于托利党,而《曼城卫报》与《新闻记录报》这两家高端左翼报纸支持的是毫无胜算的自由党。全国各地的工党支持者组成也是千差万别。艾德礼坐着他那辆标准型小车到处赶场,一天做8场演讲,每场至多20分钟。有些地方听众保持着沉默,还有些地方人如潮涌,不光听还与他争论。在伯明翰,罗伊.金肯斯看到“暮光中一片仰面的人海,人们的表情混杂着疲惫,希望,以及难以名状的疑虑。一片由疲惫而期待着希望的面孔组成的海洋,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恰当的措辞。”*2*

通宝推:西瓜子,
家园 民主的炸弹,续

与此同时,丘吉尔正投身于他一生中的若干场抹黑式选战之一。他的竞选主题是工党是一个阴险的社会主义阴谋团伙。他以一场严重误判局势的广播演讲开始了自己的竞选。他滔滔不绝地泼洒着战时用语,但基调却完全错误。他说但凡是社会主义制度就必须依靠政治警察来维持,即英国的盖世太保。而他则向人们提供了一幅早在布尔战争结束时就已经过时的田园风情画:“让我们齐心协力,使得我们的战士返回自己的农舍后能享受简朴但殷实的生活,免受不幸的侵袭……”艾德礼用十分客气的讽刺回敬了他。盖世太保一说的确十分无礼,但工党领袖们并未因此大动干戈,只是说丘吉尔在表现自己作为战时领袖与党派领袖之间的能力差距方面很有一套,前者可堪伟大二字,后者不过如此而已,还说这段攻击很可能是由报业巨头比弗布鲁克爵士(2)替他捉刀而成的。实际上这完全是丘吉尔自己写的。他的妻子克莱米之前强烈警告他不要这么做,托利党的党务总长也说“这不是我心目中赢得选举的理想方式。”托利党的第二轮攻击将艾德礼称作极端主义者的门面,工党主席哈罗德. 拉斯基(3)在保守党参选人的口中是个一心发动暴力革命的疯子。拉斯基说话的确无所顾忌而且在党内也确实偏左,尽管他的父亲参与了丘吉尔的竞选而且最近还发出倡议要筹集一笔公共基金向丘吉尔表示国家的感激之情。(首相称与其给他自己修建纪念碑,倒不如在泰晤士河南岸建造一座儿童公园,“那里的孩子们可让德国鬼子折腾苦了。”*3*这一意见未能付诸实施。)

丘吉尔的竞选总部设立在伦敦克拉瑞奇酒店,他在国内进行巡回演讲坐得是私人火车,还有自己的车队。在绝大多数地区他都得到了热烈的欢迎,但是他在伦敦附近的沃尔瑟姆斯托进行最后一站演讲时却意外地遇到了一大群起哄的听众。这可不是传说中那个心存感激的国家。尽管有这些警示,丘吉尔对艾德礼的粗暴态度依然令全世界都为之惊讶。在选举结果公布之前,两人都在波茨坦与斯大林和杜鲁门商讨有关战后欧洲的问题:波兰的新边界应该在哪里?对战败德国的制裁力度应该有多大?希腊应该归谁?丘吉尔急着回伦敦等待选举结果,甚至都没跟苏联独裁者与美国新总统告辞。他连行李都没带几件。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这时艾德礼多少还算乐观。他认为选举结果会很相近。这一点他想错了。1935年保守党在议会中赢得了585席,1945年只剩下213席。工党第一次在票数上超过了保守党,赢得393席,比保守党多146席。艾德礼孤身回到波茨坦的时候,斯大林的副手莫洛托夫简直不敢相信。他满腹狐疑地盘问这位工党领袖为什么他事先没得到消息。决不能允许这种民主乱搞向东扩散。这次失利对在家生闷气的丘吉尔来说是一次沉重的个人打击。克莱米给他打气说这件事也许是乔装改扮成不幸的幸运,他闷声说道:“那丫的装得还真像。”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这次失利对自己也有点好处。丘吉尔相信战后的几年将是对英国人的严峻考验,眼下还是让工党来背这个黑锅好了。最后这位老人终于重新拾起了在选战期间搁置在一旁的宽宏大度,他对一名助理说:“这就是民主嘛,我们一直为之而战的就是这个。”

那工党一直在为什么而战呢?乘坐火车、汽车以及公共汽车来到伦敦的新任工党议员们成分十分复杂。多数人都没有在议会里摸爬滚打的经验,这一点的表现之一是他们刚刚来到临时议会大楼门口——正式的那座被德国人炸毁了——就集体扯着嗓子唱了一遍《红旗歌》(4)。这群人里面有费边主义知识分子,战时的叛逆,工会成员,哈罗德.威尔逊那样身材矮胖,梳着小胡子的公务员,士兵与教师,谨慎的温和主义者,甚至还有——按照共产党的说法——至少9名秘密党员。这些人全都在一份由赫伯特.莫里森与麦克.扬起草的宣言上签了字,麦克.扬后来成立了消费者协会。宣言号召建立一个“社会主义英联邦——自由,民主,高效,进步,天下为公”。宣言中提出了许多远大理想,但是对于前方困难的估计也和丘吉尔(在私下里)的说法十分一致。“战后世界面临的问题与压力对我们的安全与进步构成了极大的威胁,丝毫不亚于——尽管没这么激烈——1940年的德国。我们必须拿出敦刻尔克与伦敦空袭的精神来挺过这段艰难时光。”不需几年,这种斗犬式的文风就将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有些新工党议员觉得自己当选后的任务是颠覆这个国家的阶级基础,其他人则认为自己要推动通过一份充满难题的内政改革清单。在这群人初次彼此引荐,交换小道消息与选战逸闻的时候,有相当一批人正打算趁机搞掉四平八稳的艾德礼,改选一名新领袖。赫伯特.莫里森在战时担任大臣职位,在纳粹空袭期间成功地组织了伦敦的防御工作。他已经当面向艾德礼放话说要与他在党内选举中一较高下。密谋在威斯敏斯特中央大厅的走廊与厕所里不断发酵。与此同时,艾德礼,莫里森,身材结实的前工会领袖欧尼斯特.贝文(5)还有工党的党务秘书一起在几百码之外的工党总部交通大楼碰了个头。说了几句之后莫里森起身出去给一位支持者打电话。这时贝文倚向艾德礼,给出了他毕生当中最有价值的建议。“克莱姆,你赶紧到王宫去。”艾德礼照办了。他赶回自己在帕丁顿的住所,匆匆接上老婆孩子,然后开着那辆小车一路冲到了白金汉宫。国王是个坚定的保守派,选举结果令他颇为吃惊,但他还是将英国首相的职位交给了艾德礼。王宫以东半英里之外的莫里森和其他密谋者低估了艾德礼。许多人都犯下了这一错误。他将成为英国当代史上仅有的两名在真正意义上改变了这个国家的首相之一。

(1)http://news.sina.com.cn/world/1999-9-15/14742.html

(2)http://baike.baidu.com/view/218538.htm

(3)http://baike.baidu.com/view/146497.htm

(4)http://www.marxists.org/subject/art/music/lyrics/en/red-flag.htm

http://en.wikipedia.org/wiki/The_Red_Flag_(song)

(5)http://en.wikipedia.org/wiki/Ernest_Bevin

*1*: William Harringtong & Peter Young, The 1945 Revolution, Davis-Poynter, 1978

*2*: Norman Howard, A New Dawn,Politico’s, 2005

*3*: Ibid

家园 哈,老铁也同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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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数变化,作者,声望:1;铢钱:16。你,乐善:1;铢钱:-1。本帖花:1

家园 英国的社会主义、实在是太有名了。
家园 英国老百姓中不少人觉得和德国一仗打得不值

还不如当初和希特勒和谈,战争的痛苦基本上是平民在承担,政治精英都是“大轰炸时,躲在钢铁掩体中当然可以夸夸奇谈绝不屈服”。另外,工党的全民福利制度吸引力也很大。

二战结束了大英帝国在许多地方的殖民统治,对英国人来说,是大失败,德国的战败只不过是最坏的结果没有发生。丘吉尔的选战失利反映了英国选民的情绪。

家园 不完全像,

《光荣与梦想》里面分析更少。要读者从大量的人物、事例、事实中去体会。第一次看的时候,很新鲜。

家园 (2)广岛与凯恩斯:人智有穷

今天人们公认1945至1950年的工党政府是英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政府之一。这些赞誉一部分名至实归。医疗与福利体系得到了改革,经济部门得到了国有化,一系列的外部冲击也得到了相对妥善的应对。但是如果说工党政府的目标是建立一个社会主义化的英联邦,彻底革新价值观并由新人来掌权——即发动一场社会革命——那么他们失败了。艾德礼政府并没能动摇英国的阶级体系,也没能像许多左派热切期望的那样疏远华盛顿,这些左派认为工党政府更容易和莫斯科搞好关系,理由是“左派之间好说话”。工党政府希望英国能够保持自由与独立,在大西洋彼岸的资本主义强权与吞并了大半个欧洲的共产主义强权之间走出一条自己的道路。但是艾德礼时期英国还是彻底倒向了美国一边。美国的军事实力称霸全球,其象征就是英国曾参与研制但此刻却不得分享的原子弹。垂死的大英帝国如此虚弱,她的国际角色也将急剧缩水。艾德礼领会到这一点的时间比他所有的同事都早。

英国视而不见地冲进了一个新世界,周身上下还是一派陈旧的十九世纪帝国主义作风。美国人正忙着打造自己的商业帝国,抢占着一片片战败国或大伤元气的国家遗留在身后的空白市场。苏联也在打造着自己的政治帝国,资助各地的独裁者并伺机挑起正面冲突。这两个新兴帝国大不相同。美利坚帝国身着便装,口称自由平等。如果不看他们正在亚洲参与战争以及对若干残暴的南美政权大加扶持,那这些词语倒也不算空洞——不过要说在全球范围内这些都只是特例,那上述地区未免有点偏大。与此同时,莫斯科正在以工人阶级与历史的名义加紧迫害与逮捕,眼角余光还留心着在毛的铁腕统治下战意日盛的中国,后者正打算与其争夺对第三世界的领导权。在这些新兴帝国的夹缝当中,虫蛀尘封的国王排场,区区几艘战列舰以及寥寥几位身着灯笼裤的殖民地总督实在是摆不上台面。

英国自1945年至今面临着同一窘境,一目了然但却丝毫无解。如果你给全世界最强大的军事巨人当跟班,从国防到情报再到各项条约都与其锁死在一起,那你要如何保持独立与自尊?偶尔英国对华盛顿也有着切实的影响力,比如工党政府与美国商谈成立北约的时候,再比如第一次海湾战争时撒切尔也曾给老布什打气助威。而在大多数时候,她的依附性往往令人面红耳赤,往大处说有苏伊士运河事件,往小处说有美方对共享伊拉克情报的回绝。但是尽管如此,当美国这样的国家与其他国家结成了领导与同盟的双重关系,而且其自身的国家利益还与其盟国发生了冲突,那么摩擦依然不可避免。其结果就是白厅外交部的周期性反美情绪发作。反美情绪一直是英国当权者的难言之隐。在公开场合,前仆后继的外交大臣们与各级官僚们信誓旦旦地宣称英国“正与高出自身一个重量级的拳手同台竞技”并且一再重申丘吉尔全力促成的“美英特殊关系”多么事关重大。在工作当中,这意味着与五角大楼和CIA共享情报,两国核战略的相互交织,英国土地上的大型美军军事基地,将英国军事基地租借给美国,以及在美国总统面前摆出一副更像受聘顾问而非独立盟友的身段。

英国采取依附政策还有其他原因。此刻的国家破败不堪,艾德礼政府时间极为有限。新政府成立不过两周之后英国在军事与经济两方面的虚弱就携手一并暴露了出来。1945年8月14日,广岛核爆后8日,长崎核爆后5日,日本宣布投降。一周之后,杜鲁门总统大笔一挥,终止了同英国及其他各国的战时租借法案。租借法案自1941年生效,允许美国向与德日两国作战的任何国家出借、出售、出租或赠与该国需要的任何物资。英国是租借法案的最大受惠国。战时英国共花费了相当于500亿英镑的财物,其中300亿来自租借法案。这条援助管道对英国来说早已不可或缺,而且不仅仅在战场上如此。战时英国口粮的五分之一来自美国。现在管道一下子截断了,正在使用的物资也上了账单。这可谓史上最惨无人道的戒断疗法。杜鲁门严格遵守美国法律,没有提醒各个盟国就终止了租借法案,而且似乎对这一举措的影响也毫无认识。

艾德礼的新政府立即受到了冲击。英国手头的美元已经所剩无几,眼下也没有什么来钱的门路。经济摇摇欲坠,出口额只有战前的五分之一,但非军事进口却比1938年翻了五番。套用一位历史学家的话来说,英国已经沦为了“美国的带刀侍卫,仰仗其鼻息来谋求生计。”全面战争已经摧毁了英国经济百年来繁荣发展的基础。战时的美国的确十分大方,但是英国为了与德国作战付出了更大的努力,而德国的胜利也意味着对美国全球影响力的威胁。研究战时经济的官方历史学家们谈到战后的晦暗岁月时往往会流露出个人感情:“这场战争名义上是同盟国群策群力,实际上英国却承担了与其自身能力不相称的牺牲,以至于威胁到了国民经济的存废。”*4*

杜鲁门在回忆录当中说道签署终结租借法案给他的教训是:“以后签署文件之前一定要问清楚文件内容。”但是这一行为给英国带来的危机在许多方面都符合美国利益。当是时,胜利欢呼依然回响不歇,电影院里放的都是爱国主义主旋律,对未来的悲观主义对大多数人来说十分不合时宜,就像在思想上叛国一样。再怎么说英国也是——套用1945年工党竞选宣言里的说法——“科学家与技术人员的国度,无线电定位(雷达)、推进式火箭、青霉素与活动式码头的诞生地”,大英帝国的版图主体依然完好,英国占领了德国与意大利的大片土地,英国领导人正与新兴大国平起平坐,一道指点江山,改造世界。

康瑞利.伯内特则毫不客气地指出:战后英国人“在心理层面上是战胜国的国民,但在物质层面上则或多或少地接近战败国的国民”。*5*这一观点随着时间的推移在白厅得到了越发广泛的认可,因为他们有统计数据。1945年夏天,约翰.梅纳德.凯恩斯告诉艾德礼这个国家“基本上已经破产,人们寄予希望的经济基础荡然无存。”

艾德礼政府赶紧将这位世界闻名的经济学家送到华盛顿求援。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对英国的重要程度不亚于下一个十年里英国参与的任何一场战争。凯恩斯可能不是上门乞讨的最佳人选。他对自己的口才过于自信,甚至到了有些傲慢的程度。布卢姆茨伯里派(1)的知识分子都有这个毛病。临行前他对艾德礼打下保票说他准能从美国人那里搞到60亿美元的无偿援助,这笔钱对于当时的联邦储备来说并非小数。一到华盛顿,一道由保守派银行家组成的棘手防线就摆在了他的面前,防线后面还有民意作为支持,当时60%的美国民众反对向英国贷款,更别说捐款了。凯恩斯花样百出,唇枪舌剑,冷嘲热讽,无所不用其极。一位美国银行家说道:“这人太聪明了,他说的话我们美国人不能听……谁能相信这种人?他就是个上门卖货的。鬼才相信他。”凯恩斯坐着前往加拿大的军舰来到美国,抵达时正在生病,负责与他谈判的人是一位电线杆身材的德州棉纺厂主威廉.克莱顿与前职业篮球运动员弗莱德.文森律师。哈利法克斯勋爵把他安顿在华盛顿饭店之后,凯恩斯和这两个人整整纠缠了四个月,软硬兼施,连抓带啃。凯恩斯的传记作家谈到这次马拉松谈判时说:“肯塔基的律师与布卢姆茨伯里派的知识分子绝对是鸡同鸭讲——文森与克莱顿根本说不过凯恩斯,但是他们却总能占上风。这就是所谓脑袋瓜与狼牙棒之间的较量。”*6*

伦敦对谈判可能取得的成果抱有完全不切实际的空想。艾德礼的内阁拒绝了美国最初几次提议,等着坐地涨价。凯恩斯当时要依靠冰袋与阿米妥钠胶囊才不至于在秋老虎的淫威之下被心脏病搞垮。此前的信心膨胀搞得他进退两难。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此刻他正“身处地狱当中”。问题的核心在于美国人既不相信也不关心英国究竟破落到了怎样的程度。华盛顿的当权者或许对不久前两国协力战斗的情景还心怀感念,但是在世界新秩序的问题上则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游戏双方实力悬殊,每每英国回绝美国的提案之后下一份提案只会更苛刻。愤怒的凯恩斯在与母亲的通信中说:“他们对我们没有恶意,但他们的心胸太狭窄,眼界太底下,知识太贫乏,固执太彻底,法律条文太坑人。希望我以后再也不用拿着这么一手烂牌求人办事……我已经开始体力透支了。”*7*

尽管这番劳苦很可能促成了凯恩斯于次年年初的死亡,但是他一心期待的60亿美元赠款或者无息贷款还是缩水成了37亿5千万为期50年利息2%的贷款。此外,美国人还要求在贷款开始一年后美元与英镑要自由兑换,这样一来伦敦最后一道保护屏障也不复存在了。随着英国同意加入华盛顿主导的世界金融新体系,英国从此完全落在了美国的经济控制之下。从四十年代末到五十年代初美国将大举接管当年英国分部在世界各地的市场。直到此刻这个国家才看清事实真相,敦刻尔克与新加坡沦陷也不过就是这种效果。这笔贷款直到2006年才正式付清,此时布莱尔入主唐宁街10号已经有几天了。英国战后历史的一部分就此尘埃落定。这个新金融体系意味着未来的金融危机将不可避免,从艾德礼到艾登,再到麦克米伦,威尔逊与卡拉汉都未免此劫。英国疲软的经济意味着一旦有风吹草动全球尤其是美国都会立刻抛售英镑,导致英国通货膨胀以及投资暴跌。这个国家从未真正意识到危机的严重程度及其长期后果。英国政府本来可以向人民阐明国家面临着多么严峻的形势,但是他们没有。

(1)布卢姆茨伯里派是一个英国艺术家和学者的团体,从1905年左右直到二战期间,这个团体都一直存在。此团体开始时为剑桥大学新近的毕业生提供一个与亲朋相聚的场所。 而相聚地点又主要设在伦敦布卢姆茨伯里地区(在一战前这里更是唯一的相聚点)。 虽然这个团体主要以文学的头衔而著名(弗吉利亚伍尔夫是最广为人知的代表者),它的拥护者却活跃于几个不同的领域,包括艺术界、艺评界以及学术界。 这个团体反对当时的社会风尚,反对文学艺术方面的清规戒律,提倡自由探索。http://baike.baidu.com/view/4288436.htm

通宝推:抱朴仙人,曾自洲,
家园 译得真漂亮

里面的成语信手拈来又妥帖准确,读起来琅琅上口,要是您用中文创作,想必也很好看。

家园 文笔流畅,毫无翻译体的艰涩。

译者亦是国际政治领域的方家。

家园 您这话说得太不敢当了

我一直以为现在这个时代对翻译来说是最方便的时代,只要有上网的条件且不依靠研究生/博士生的血汗工厂,基本不会把常凯申公请进门来的。不懂就查,这对我来说也是学习的过程。而且我也的确没少查。

家园 广岛与凯恩斯:人智有穷,续

对于英国当前的窘境——从凯恩斯在美国遭到的冷遇到日后英方提出核武器合作倡议时美方的无情回绝——艾德礼政府选择了秘而不宣。这些历经战火且心气高傲的政府人员选择强撑笑容。新任财长休.多尔顿称他对这一安排“评价甚高”并指示议员们要“大加欢迎”。《经济学家》平日里一向有亲美之名,但这次却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我们没有理由非得说我们喜欢这笔买卖。我们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完全是因为我们之前打了一仗,因为我们参战最早,作战最狠。”但是此刻的议会已经被几年来的战争折磨的筋疲力尽,丝毫没有发火或者争辩的余力了。

不过有一项举措马上就得到了实施。战争结束没几个月皇家海军就变了调门。震天炮火与轮机轰鸣让位于一片铿锵大作之声。从普特茅斯到克莱德,铁锤与喷枪唱起了主角。在叮当乱响与火花四溅当中,一艘又一艘巨轮惨遭肢解。1946年,俄国正着手打造一支自卫国战争以来未曾有过的超大规模舰潜混编舰队。而与此同时,皇家海军的清单上早已注销了840艘战舰,另有727艘在建军舰遭到一笔勾销。*8*待到海军元帅弗雷泽勋爵于1948年上任的时候,10艘战列舰,20艘巡洋舰,37艘航母,60艘驱逐舰,还有80艘护卫艇已经化作了废铁,工作效率之高令人咋舌。弗雷泽当年曾经跟随美国海军参加过太平洋战役,遭遇过神风敢死队的袭击,现在他不得不面对一支士气全无、一蹶不振的皇家海军。纳尔逊,罗德尼,英勇号,这一系列战列舰的名字就如同从历史课本中走下来的一样,现在它们都被拆了个七零八落。雄狮号,马耳他号,新西兰号,雄鹰号,直布罗陀号与非洲号,这些新建战列舰与航母的名字充满了重振帝国雄风的乐观期待,它们原本要为大英帝国保驾护航到六十年代,但现在一夜之间全都成了泡影。HMS前卫号在克莱德竣工时战争早已结束,此后她又苟延残喘了几年,期间先是拉着国王与未来的伊丽莎白女王前往非洲进行了一次不成功的英联邦大团结之旅,然后成为了一条训练船,最终也一样落了个大卸八块的下场。*9* 90艘军舰沦为靶船,被自己人的炮火沉到了海底。几百艘军舰进了拆卸场,被人大费周章地分解成了一堆堆扭曲锈蚀的钢材。还有一部分军舰被转卖到了若干从来没见过海军的小国。

美国海军早已证明航母是现代全球战争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是英国只能养得起几艘小型航母。因此政府将一艘英国航母贷给了法国,还没要现钱。另一艘贷给了荷兰,还有两艘半价批发给了澳大利亚。背时的恐怖号成了窝在格拉斯哥附近盖尔湾里面的一艘烂尾船。几艘较小的军舰得到了“樟脑球化”的处理——即先用网覆盖,再向网上喷涂塑料,最后用电解技术进行处理以防船底生锈。海鸥很喜欢啄食塑料,而在保护罩里面劣质战时钢材制造的船体还是不管不顾地朽烂了下去。*10* 这些曾支援过俄国抗击纳粹的舰船,曾护卫货运船队横跨大西洋的舰船,曾在敦刻尔克接应过英国部队的舰船,曾在太平洋奋力拼杀的舰船,这些继承了自纳尔逊时代流传下来的名号的舰船,可以上溯至纳尔逊时代的海军世家调教出来的船长们曾经指挥过这些舰船,现在一切都已不再,无人纪念。似乎全国上下都染上了只破不立的狂热,打算悄无声息地了结自己的海上力量,是所谓眼不见心不烦。战争结束时皇家海军共有88万人服役,而两年之内就少了70万人。

海军元帅愤而反击。“如果我们要保住自己在世界上的地位,就必须维持海权。”海军部如是说。海军计划部代理部长戈弗雷.弗兰奇上校老调重弹,声称大英帝国要想维持自身“一等世界强权”的地位,至少需要两支由战列舰与航空母舰组成的大型舰队,他说英国需要战列舰来对付苏联以及在未来——这听着很像奇谈怪论——对付法国。工党政府对此很不感冒。艾德礼斥责道英国早已不再是美国在远洋上的竞争对手,也供养不起大型舰队。他的财长休.道尔顿也向各大造船厂索要电气技工与细木工来支持他的战后住宅重建计划。1948年的国防白皮书中也说道现在英国需要尽快解放劳动力,哪怕这意味着“一定程度上的混乱无序”。下院里海军的支持者们惊恐地发现英国本土舰队此刻只剩下了一艘巡洋舰以及几艘小船。

海军部开始收到各种报告,说“船员们令人诧异地对局势漠不关心”,偶尔还有“以下犯上”的行为。假以时日,海军终将适应一个较为次要的角色,尤其是当政府将核武器托付给潜艇而不是皇家空军之后。但是历经336年的海军部还是寿终正寝了,它合并进入了国防部。1964年3月31日女王正式兼任海军元帅,从此为自己省下了一份薪水。海军方面的历史学家们对这一事件带来的伤害进行了十分委婉的表达:

“没有哪个政府部门像海军部那样历时如此久远,历经过如此之多的艰难曲折。它早在今天大部分主要政府部门成形之前就已然建立……王朝更替,权臣起落,战争与革命如同冲刷不止的潮水,不断造就着海军部但却不曾将其淹没。海军部挺过了林林总总的一切挫折,直到最后。”*11*

这个自英国立国以来一直位居国民认同中心的机构就这样遭到了无情的最后清算。

军事技术陈旧落后,又丧失了维系帝国了力量,皇家海军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如果美国人没有终止租借法案,随之而来的金融危机也没有发生,海军的命运或许未曾可知。尽管工党政府未能让国民充分理解情况的严重性,但是两年之后美国人终于大度地提出了马歇尔援助计划从而缓解了局势,因为华盛顿终于意识到了如果西欧崩溃的话苏共势力将要扩展到怎样的程度。英国接收了援助的主要部分,总算是熬过了眼前这一关。马歇尔计划保住了欧洲的元气,至今人们还将其视为华盛顿“最不下作的行为”。

人们重新对通过出口振兴英国经济感到乐观起来。全国上下都不惜以国内消费为代价来推动出口。战后的世界里众多工业国惨遭蹂躏,到处都急需各种商品,所以开拓海外市场并不费力,就算是式样陈旧的老爷车与不合体的服装也一样有人要。但是政客们面临窘境时习惯性的言不由衷还将继续下去。接下来的历任首相都将这个国家的虚弱本质视为某种寡人之疾,只要闭口不谈就无大碍。

*4* W.K. Hancock & M. M Gowing, The British War Economy, HMSO, 1949

*5* Correlli Barnett, The Lost Victory, Macmillan, 1995

*6* Robert Skidelsky, John Maynard Keynes. Volume 3: Fighting for Britain, Macmillan, 2000

*7* Ibid

*8* Desmond Wettern, The Decline of British Sea Power, Jane’s, 1982

*9*Vice Admiral Sir Louis le Bailey, From Fisher to the Falklands, Institute of Marine Engineers, 1991; and Eric J. Grove, Vanguard to Trident: British Navy Policy since World War 2, The Bodley Head, 1987

*10* Dan Van der Vat, Standard of Power, Hutchinson, 2000

*11* N. A. M. Rodger, The Admiralty, Terence Dalton, 1979

家园 如果英国在顿克尔克后跟德国讲和

英国的损失貌似比二战后还小点,当然信誉会搭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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