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春秋左传注读后03人人都歌唱的时代 上 -- 桥上
我小时候经常听说哪个民族是能歌善舞的民族,但从来没听说汉族能歌善舞,后来才知道其实汉族也曾经能歌善舞,不过是在遥远的古代,就是在春秋时代和春秋时代以前。(托河里森林鹿的福,得知唐人也曾能歌善舞一把,我觉得那是因为所谓“关陇集团”有很多“胡”人血统所致。不管怎样,谢谢森林鹿了。)在《襄十六年传》中就有“晋侯与诸侯宴于温,使诸大夫舞,曰:“歌诗必类!””((p 1026)(09160102))由此可见,当时的人们普遍都是能歌善舞的。不过,这里主要想说的是“能歌”这一面,而在《左传》中也给我们呈现了一个人人都歌唱的时代。
《礼记檀弓下》中有:“晋献文子(赵武)成室,晋大夫发焉。张老曰:‘美哉轮焉,美哉奂焉。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文子曰:‘武也,得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是全要领以从先大夫于九京也。’”在《昭二十五年传》中,子大叔(游吉)也说“哀有哭泣,乐有歌舞,喜有施舍,怒有战斗”,((p 1457)(10250302))这都反映了当时的人们习惯于通过歌唱来抒发情感。不过,当时的人们并不仅仅通过歌唱来抒发其情感,而且还会在各种场合通过歌唱来交流、交往,《左传》中就记述了很多通过歌唱互相交流、交往的情景。在有些交流、交往的场合的唱歌《左传》中称之为“赋诗”,这种“赋诗”和后来的“赋诗”不太一样,一般说来是要唱的,当时人人都会歌唱。
下面是几个《左传》中出现的歌唱、赋诗的例子。(这些例子本身都很精彩,但我的能力有限,很难用译文把这种精彩表现出来,也难免翻得不准确,但能引起各位的兴趣,自己去读原文,我就心满意足了。)
1、在朝堂上
在《左传》中有两次著名的在朝堂上赋诗。
公元前五五九年(鲁襄公十四年),晋国与一群小国在“向”这个地方会盟,本来是要研究怎样帮助吴国对抗楚国的,但晋国正好没有能力出兵打仗。只好找借口否定了吴国的请求。为了找替罪羊,先把莒国的使臣抓了起来,罪名是与楚国往来,然后,就把眼光转向住在晋国境内的戎人。戎人据说是姜姓,那就与姜太公是同一个“部族”的。不过,成为齐国统治者的那部分姜姓“部族”,即姜太公的后代们,已经变成了农耕族,他们的语言和风俗习惯与晋国和周朝的姬姓“部族”一致,而姜姓戎(以及其他诸戎)还是游牧族。当时住在晋国境内的这一部分姜姓戎是晋国大约九十年前从今陕西一带召来,让他们住在今山西、河南交界处加强自己的边防的。当时在盟会地布置的朝堂之上,主持盟会的是晋国的中军副统帅(中军佐),按惯例也是晋国排名第二的执政大臣范宣子(士匄gài),范宣子首先责备与会的戎人首领驹支:“来!姜戎氏!过去秦国把你们的祖先吾离赶出了瓜州,你们的祖先一无所有,十分狼狈的向我们的先君惠公求救,我们的先君惠公收留了你们,把有限的田地分给你们,让你们有饭吃。现在,你们忘恩负义,向敌人泄漏我们的情报,造成我国霸业衰落,你别来参加盟会了,你要还敢来偷听就把你抓起来。”听了这番责备以后,戎人首领驹支上前回答说:“过去秦人不讲道理,仗着人多势众,强抢我们的土地,把我们戎人赶出了瓜州,你们的先君惠公英明仁慈,认为我们戎人是四岳的后裔,应该传承下去,于是赐给了我们南边的田地。其实这些田地当时还是狐狸豺狼生活的地方,只长着荆棘。是我们戎人剪除荆棘,赶走了狐狸豺狼。自此以后我们戎人一直安分守法,从没有二心。原先文公时候,晋人与秦人一起讨伐郑国,可是秦人偷偷的与郑人订约,还留下军队帮着郑人守城。所以后来就在殽打了那一仗,你们晋人抓住对方的上身,我们戎人就在下面下绊,秦国的军队被全歼,有我们戎人很大的功劳!拿猎鹿来打比方,你们晋人抓住了鹿的角,我们戎人就去抓鹿的腿,和你们晋人一起把这只鹿给掀翻了。有这样的功劳,还不信任我们吗?自从殽那一仗以来,晋国打的哪一仗没有我们戎人的参与?我们一直尽心尽力,从不落后。现在诸位长官摆不平同盟的小国,就拿我们戎人出气。我们戎人吃的穿的都和你们华人不一样,过年过节也没什么来往,而且语言也不通,就是有秘密泄露,也与我们无关。不让我们参与盟会,有什么了不起。”(范宣子亲数(shǔ)诸朝,曰:“来!姜戎氏!昔秦人迫逐乃祖吾离于瓜州,乃祖吾离被苫盖、蒙荆棘以来归我先君,我先君惠公有不腆(tiǎn)之田,与女剖分而食之。今诸侯之事我寡君不如昔者,盖言语漏洩,则职女之由。诘朝之事,尔无与焉。与,将执女。”对曰:“昔秦人负恃其众,贪于土地,逐我诸戎。惠公蠲(juān)其大德,谓我诸戎,是四岳之裔胄也,毋是翦弃。赐我南鄙之田,狐狸所居,豺狼所嘷。我诸戎除翦其荆棘,驱其狐狸豺狼,以为先君不侵不叛之臣,至于今不贰(nì)。昔文公与秦伐郑,秦人窃与郑盟,而舍戍(shù)焉,于是乎有殽(xiáo崤)之师。晋禦其上,戎亢其下,秦师不复,我诸戎实然。譬如捕鹿,晋人角(jiǎo)之,诸戎掎(jǐ)之,与晋踣(bó)之。戎何以不免?自是以来,晋之百役,与我诸戎相继于时,以从执政,犹殽志也,岂敢离逷(tì)?今官之师旅无乃实有所阙,以携诸侯,而罪我诸戎!我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贽币不通,言语不达,何恶之能为?不与于会,亦无瞢(mèng)焉。”)驹支说了这一番话以后,还唱了一首歌,然后才退下。(赋《青蝇》而退。)这首歌的歌词是:“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小雅青蝇首章》)意思是劝范宣子别受坏人的挑拨(岂弟君子,无信谗言)。范宣子听了戎人首领驹支的这番话,又听了他唱的歌,非常惭愧,马上向他道歉,并且请他继续参加盟会。(《襄十四年传》(p 1005)(09140103))
在此时的朝堂之上,虽然戎人的首领驹支讲了很漂亮的一番话,理直气壮,很有说服力。但是到最后还是要用诗歌的歌唱(赋诗)来补充他的说辞,而且补充的很巧妙,达到了用语言直说很难达到的效果,充分展现了在大家都掌握诗歌的条件下,诗歌在各国交往中可以起到的重要作用。另外,与“华人”“贽币不通,言语不达”的“戎人”首领,也能熟练准确的通过歌唱“华人”中流行的诗歌来完成朝堂上的交往,也反映了当时这部分戎人正在向农业化靠拢,已经与华人逐渐融合在一起了。
五十多年以后,公元前五〇六年(鲁定公四年),从楚国逃出来的伍子胥(伍员)领着吴国军队打进了楚国的首都郢,楚昭王逃到了随,伍子胥的好友申包胥跑到秦国去求救,见了当时的秦国国君秦哀公,他对秦哀公说:“吴国就是我们这些高贵国家的祸害,这次攻击楚国只是开始,以后还会攻击别人。我国国君现在逃在外面,让我来求救,我们国君说了:‘吴国这些蛮夷之人,现在打到了楚国,就要与您作邻居了,要是这样,您的边境上就不会安靖了。现在趁着吴国人还没安定下来,您赶紧出兵,可以保证您的利益,楚国要是亡了,您可以取得楚国的土地,您要是有意还保留楚国,我们将世世代代做您的仆从。’”秦哀公回答说:“我知道了,您先去宾馆休息,等我们研究以后再给您答复。”申包胥回答说:“我的国君现在逃亡在外,无法安定下来,我做臣下的怎么能图安逸呢?”(申包胥如秦乞师,曰:“吴为封豕(shǐ)、长蛇,以荐食上国,虐(nüè)始于楚。寡君失守社稷,越在草莽。使下臣告急,曰:‘夷德无厌,若邻于君,疆埸(yì)之患也。逮(dài)吴之未定,君其取分(fēn)焉。若楚之遂亡,君之土也。若以君灵抚之,世以事君。’”秦伯使辞焉,曰:“寡人闻命矣。子姑就馆,将图而告。”对曰:“寡君越在草莽,未获所伏,下臣何敢即安?”)于是,申包胥倚靠着朝堂前面庭院的墙不停的哭,也不吃什么东西,一直哭了七天七夜。这时候,秦哀公出场了,乐队奏起音乐,秦哀公为他唱了一首歌。(秦哀公为之赋《无衣》。)这首歌唱的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秦风无衣》,据说可能是秦哀公自己新作的词)不用解释,申包胥明白,秦哀公这是答应为他出兵了,顿时就软了下去,趴在地上,向秦哀公磕了无数个头,然后瘫坐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定四年传》(p 1547)(11040310))
这就是有名的“哭秦庭”的故事。秦国的军队终于出动,帮助楚国赶走了吴国的军队,申包胥实现了他复兴楚国的誓言,楚国最终在战国七雄中占了一席之地。
总之,在朝堂之上,议事之时,虽然主要是靠说话而不是唱歌来交流,但是在一定的条件下,唱歌还是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2、在战场上
公元前五五九年(鲁襄公十四年)夏天,当时晋国是中原的霸主,晋国国君晋悼公亲自出马,领着各国的军队讨伐秦国。三年前秦国侵入晋国,两国军队在叫作“栎(yuè)”的地方打了一仗,因为晋军轻敌,所以吃了亏,这回就是要报复。当大军前进到晋国与秦国交界的地方时,晋悼公自己不出境,让手下的六卿率领军队继续前进。晋国的六卿是指晋国三军的正副统帅,也是晋国地位最高的六位大臣,而中军元帅(中军的正统帅,也称中军将)按惯例同时就是晋国的首席执政大臣。
各国军队继续前进,就到了泾河岸边,当时的泾河与今天不同,水很大,军中对渡河有畏难情绪,而且渡过河去就是所谓戎狄之地了,大家心里没底,所以各国军队就在泾河的这边驻扎了下来。这时,晋国的大夫叔向(羊舌肸)去拜访鲁国军队的统帅叔孙穆子(叔孙豹),叔孙穆子见叔向来了,就为叔向唱了一首歌:“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邶风匏有苦叶首章》)歌的意思是说:匏瓜的叶子有的很难吃,济水的渡口有的很深,水深就脱光了游过去,水浅就挽起裤腿趟过去。(主要根据高亨先生的解释,《诗经今注》 高亨 注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9.5 p 46)叔向听了这首歌之后,知道叔孙豹是告诉他鲁国军队即将渡河,就回去搞船,准备渡河。(叔向见叔孙穆子,穆子赋《匏(páo)有苦叶》,叔向退而具舟。)果然,鲁国和莒国的军队首先渡过了泾河。这时,郑国的司马,郑国此次出兵的统帅子蟜去见了卫国的统帅北宫懿子(北宫括),对他说:“帮人不能帮到底,跟人不能跟到底,只会招致更大的怨恨,要是因此为国家招来灾难谁能负责?”(郑-子蟜(jiǎo)见卫-北宫懿(yì)子曰:“与人而不固,取恶莫甚焉,若社稷何?”)北宫懿子很赞成子蟜的意见,于是二人就一起去见各国的统帅,劝他们一起渡河,虽然秦国人在上游下毒,但各国军队终于渡过了泾河。不过由于盟主晋国的将帅不和,这一仗终于无功而返,被称为“迁延之役”。(《襄十四年传》(p 1008)(09140301))(《国语鲁语》中亦有类似记载,不过不在此年。成十三年《传注》征引《鲁语下》,当即此段《鲁语》,认为叔向曾见叔孙穆子,穆子赋《匏有苦葉》,师遂济。当晋厉公时,栾书将中军。当公元前五七八年,距此年十九年。)
叔孙穆子此次赋诗,是利用赋诗表达自己的意向,而且是重大军事行动的意向,而叔向听了以后,不待解释,就回去进行相应的准备,前面提到的秦哀公为申包胥赋诗,也与此类似,确实反映了当时的人们经常用歌唱来交流,用歌唱来表达自己的意向。
七十五年以后,公元前四八四年(鲁哀公十一年),吴国和鲁国的联军一起进攻齐国,已经打到了齐国的中部,当时正是吴王夫差得意的时候,吴兵横行天下,非常强大,所以齐国人已经丧胆了,很多将领都认为自己恐怕活不了了,在战前就纷纷把好东西送人。到要打起来时,齐国的一位将领竟让他的随从唱起了挽歌,也是表示自己不打算活着回去。(将战,公孙夏命其徒歌《虞殡》。)丧气如此,自然就一败涂地,那些预料自己会死的人果然都死了。(《哀十一年传》(p 1661)(12110301))
在战场上歌唱,《左传》中仅此两例,都是在战前。看来要是真的到了战场上,就来不及歌唱了,战争让诗歌走开。当然,要是打了胜仗,那就要“振旅,恺以入”了(《僖二十八年传》(p 0470)(05280601)),“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还”,这也是源远流长的传统了。
3、在劳动中
据说歌唱最初是由于劳动中的需要而产生的,在《左传》中也有两次在劳动中歌唱的描写,这两次都是在宋国,都是描写在筑城的劳动者的歌唱。筑城打夯有夯歌,或者叫号子,由一个喊号子的人领唱,其他人跟着和,歌词往往是现场发挥,即兴创作的。夯歌是民歌的一个重要品种,记得《诗经》中也收有夯歌,而且直到近代的夯歌,还往往是四字句,与《诗经》中最常见的句式一致。《左传》中这两次唱的也是这些人现场即兴创作的歌词,不过这些歌词没有被收入《诗经》,也许是因为其内容不符合《诗经》的要求。
公元前六〇七年,宋国与郑国打了一仗,因为被替自己驾车的羊斟出卖,宋国军队的统帅华元成了郑国的俘虏,宋国只好一批一批送东西给郑国,要赎回华元,东西送到一半,华元自己逃回来了。不久,宋国修补城墙,华元乘车去巡视,正在筑城的人看见他来了,就在夯歌中讽刺他(城者讴(ōu)曰):“睅(hàn)其目,皤(pó)其腹,弃甲而复。于思(yú sāi)于思,弃甲复来。”意思是说有那么一位人,瞪着眼睛,鼓着肚子,长着一脸大胡子,丢盔弃甲打了败仗,他还好意思回来。华元让他的随从回唱:“牛则有皮,犀兕(sì)尚多,弃甲则那?”意思是说丢盔弃甲算什么,我们用牛皮再做,还有很多犀牛,也可以抓来做甲。那边筑城的人就又唱:“从(zòng)其有皮,丹漆若何?”意思是说就算有皮,做甲需要的朱砂和漆你上哪儿去找呢?当时宋国和楚国关系不好,郑国和宋国打仗就是奉了楚国的命令,可朱砂和漆都出于楚国境内,其实犀牛也大都出于楚国境内,所以当时在宋国这几样材料都不容易搞到。华元听了只好对部下说:“赶紧走吧,他们嘴多我们嘴少。”(华元曰:“去之!夫其口众我寡。”)(《宣二年传》(p 0653)(07020105))
在很多情况下,劳动者在劳动中唱的歌是没什么禁忌的,统治者也很难干涉。尤其在此次事件中,劳动者用唱歌来讽刺,被讽刺的人也用唱歌来回复,这让我想起了刘三姐。
后来,五十一年以后,到了公元前五五六年(鲁襄公十七年),宋国的皇国父当了太宰,一上任就开始为国君筑一个台,这时正在农忙时期,于是另一个大夫子罕(乐喜)就请求把筑台这件事往后推一推,等农忙过去再开始,但宋国国君宋平公不干了,非要马上把这个台建好,于是大臣们只好征调人手开始筑台。以上的争论早传出去了,那些筑台的人就在夯歌中唱这件事(筑者讴(ōu)曰):“泽门之皙(xī),实兴我役。邑中之黔(qián),实慰我心。”这里是说:“泽门的那个小白脸(指皇国父)啊,老给我们找事干。城里的那个黑炭头(指子罕),才和我们一条心。”这样一唱,子罕就坐不住了,赶紧拎了个鞭子去监工,谁不好好干就抽谁。他还对那些干活的人说:“我们这些老百姓都有了自己的房子可以挡风避雨,国君要筑一个台,你们还不赶快筑出来,你们还想不想干了?”(子罕闻之,亲执扑,以行筑者,而抶(chì)其不勉者,曰:“吾侪(chái)小人皆有阖庐以辟(bì)燥湿寒暑。今君为一台,而不速成,何以为役?”)话说到这个份上,干活的人也就不再唱那些发牢骚的歌,很快就把台筑好了。事后有人问到子罕,子罕回答说:“我们这么一个小国,要是还拉一派打一派,那就等着倒霉吧。”(子罕曰:“宋国区区,而有诅(zǔ)有祝,祸之本也。”)(《襄十七年传》(p 1032)(09170601))
在共同劳动中跟着劳动节奏唱歌是古已有之,借此发牢骚大概也是常态,可这回唱出的词实在太敏感,所以被赞扬的人也坐不住了,只好将错就错,作出高姿态,这个高姿态很为当时的“君子”们所看重,后来还以讹传讹安在了名臣晏婴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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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妇女们
春秋时,妇女已经处于从属地位,但还是有很多杰出的妇女,在很多方面有杰出的成就,在诗歌方面也是如此。在《左传》中共提到三次妇女唱歌(赋诗)的事,其中有两次唱的歌词(诗)还是唱歌的妇女自己创作的。
公元前七二二年(鲁隐公元年),郑庄公的母亲姜氏因为支持郑庄公的弟弟共叔段造反,被郑庄公软禁在城颍,当时郑庄公发誓,不到黄泉就不会再见姜氏,意思是说只有死后才会再见姜氏。后来郑庄公后悔了,就接受了颍考叔的建议,先把庄氏放在一个挖出了地下水的地洞里,再把她接出来,算是满足了黄泉相见的誓言。(当时的老百姓大多还住在半地穴式的房子里,当时的贵族也经常挖地下室自用,不过当然都不会挖出水来,就不知这个挖出地下水来的洞和井有多大区别。)当郑庄公进地洞时,先唱了一句(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而姜氏出来接着唱道(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于是两个人算是和好了。(《隐元年传》(p 0014)(01010406))
这一次唱歌(赋诗)是《左传》中第一次提到赋诗,但这两人赋的诗都是现场创作的,最终也没有收入《诗经》之中,也许是编辑《诗经》的人对此二人的行为不以为然吧。
公元前六六〇年(鲁闵公二年)时候,卫国的国君卫懿公荒淫无道,狄人趁机进攻卫国,打败了卫国军队,灭了卫国。卫国的邻国宋国国君宋桓公的夫人出自卫国,于是宋国派军队收集了剩余的几千卫国人,在曹国的地方重建卫国,立宋桓公夫人的同父同母哥哥,也是卫懿公的一个异父同母弟弟“申”为卫戴公。卫戴公另一个已出嫁的同父同母妹妹许穆夫人也赶到了现场。许国是小国,许国人并不赞成许穆夫人帮卫国复国,许穆夫人于是作了一首诗歌,抒发了她忧伤的情怀。(许穆夫人赋《载驰》。)这首诗歌共有五章,歌词是:“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则忧。”“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尔不臧,我思不远。”“既不我嘉,不能旋济?视尔不臧,我思不閟。”“陟彼阿丘,言采其蝱。女子善怀,亦各有行。许人尤之,众稚且狂。”“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这首诗歌的首章是说路途的辛苦,二三章是说许国人不支持她的行动,第四章是说我有我的抱负,许国人的指责毫无道理,卒章是说只有大国才能帮助卫国复国,与其在许国空谈,不如我到现场去想办法。许穆夫人本来就喜欢齐国,于是向齐国求救,齐国就派公子无亏率领一支军队来帮忙,其实公子无亏的老婆就是一位卫姬。卫戴公很快就死了,继承他的是在齐国避难的卫文公,这位卫文公和卫戴公、宋桓公夫人、许穆夫人等都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这样,在齐国的帮助下,卫国终于恢复了。许穆夫人这首歌后来还收入了《诗经》,就是《鄘风载驰》。(《闵二年传》(p 0266)(04020502))
公元前五八二年(鲁成公九年)夏天,鲁国国君鲁成公的姊妹伯姬嫁给了宋国国君宋共公,伯姬出嫁是由鲁国的执政大臣季文子(季孙行父)送去的。季文子回来以后,鲁成公马上召他来,设宴慰劳他,伯姬的母亲穆姜也在邻房听着。于是季文子就在宴会上唱了《大雅韩奕五章》:“蹶父孔武,靡国不到。为韩姞相攸,莫如韩乐。孔乐韩土,川泽訏訏,鲂鱮甫甫,麀鹿噳噳,有熊有罴,有猫有虎。庆既令居,韩姞燕誉。”《韩奕》这首诗是歌颂韩侯的,在这首诗的第四章里提到,韩侯娶了蹶父的女儿,而这第五章前半部分唱的就是蹶父选婿的过程:当初,蹶父走遍各国,为女儿选了韩国这个好婆家。然后第五章的后半部分就唱的是蹶父女儿的婚后生活:韩国土地广大,物产丰富,蹶父的女儿与韩侯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季文子实际上是在汇报伯姬出嫁的情况。听了这些,在邻房的伯姬的母亲穆姜才放了心,她忍不住跑了出来,向季文子反复行礼拜谢,说道:“有劳大夫了,感谢您代表我们鲁国的先君和嗣君,周到的完成了这次送伯姬出嫁的使命,我这个未亡人也受到了您的恩惠,我代表我们的先君再次感谢您的辛劳。”(穆姜出于房,再拜,曰:“大夫勤辱,不忘先君,以及嗣(sì)君,施及未亡人,先君犹有望也。敢拜大夫之重(zhòng任)勤。”)然后,穆姜还唱了《邶风绿衣卒章》:“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据高亨先生的解释,《绿衣》是一首悼念亡妻的诗,诗中的“古人(或者是故人?)”是指亡妻,作者面对寒风,衣衫尚单,不禁想起亡妻。(《诗经今注》 高亨 注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9.5 p 36)(让我想起了李商隐的诗:“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散关三尺雪,还梦旧鸳机。”)不过穆姜可不是这意思,她是用最后两句“我思古人,实获我心!”来夸奖季文子赋诗赋得好,满足了她急欲了解女儿情况的需求,有古人之风(这里古人是我们今天一般说古人的意思,穆姜篡改了作诗者的原意),穆姜以此来再次表示感谢。唱完了,她就回房了。(又赋《绿衣》之卒章而入。)(《成九年传》(p 0843)(08090501))
由于母亲对女儿的思念,穆姜打破了常规,自己出来在国君招待大臣的宴会上向这位大臣拜谢,还选择了恰当的诗答赋,说明当时贵族妇女也很熟悉那些常用的诗歌,当然穆姜也不是一般人,在当时的贵族妇女中是有名的聪明人。
在《国语鲁语下》中也记述了一个妇女唱歌的故事,也是唱的《绿衣》。当时鲁国的大夫公父文伯长大了,他母亲想为他娶妻,于是设宴招待大管家,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为大管家唱了《绿衣》,不过是唱的《绿衣》的第三章:“绿兮丝兮,女(汝)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原意是说,我绿丝的衣裳,还是你做的那件;当初有了你呀,我才能不犯错误。(主要根据高亨先生的解释,“古人”也是指亡妻。《诗经今注》 高亨 注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9.5 p 36)大管家下来之后马上就开始张罗公父文伯的婚姻之事,因为他听出了老太太的意思,是要找一个好媳妇,能在各方面替自己管好儿子。于是当时鲁国的乐师(往往也是诗歌的教师)师亥就评论说:“好!男女在一起吃饭,本不应该让家里的下人出席,谋划家族的大事,也只能与大管家商议。现在这位老夫人请了大管家来吃饭,虽然并没有与他交谈,但是(用诗歌)明白的表示出了自己的意向。本来诗歌就是用来交流意见的,但是要唱出来别人才能明白。今天这位老夫人用唱歌来实现自己的意图,真是得体呀。”(公父文伯之母欲室文伯,饗其宗老,而為賦《綠衣》之三章。老請守龜卜室之族。師亥聞之曰:“善哉!男女之饗,不及宗臣;宗室之謀,不過宗人。謀而不犯,微而昭矣。詩所以合意,歌所以詠詩也。今詩以合室,歌以詠之,度于法矣。”《鲁语下》15)这个例子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诗歌在当时社会交往中的作用,与《左传》的描述可以互相印证。
5、在享宴中
在《左传》中,赋诗,也就是唱歌的场面一共出现了三十三次,其中在享宴上赋诗的场景就有二十三次,宴席上是《左传》中最常见的赋诗的场合。下面介绍几个在享宴上赋诗的例子。
公元前六三七年(鲁僖公二十三年),晋公子重耳(后来的霸主晋文公)流亡到了秦国,有一天,秦国国君秦穆公要设宴款待他,去之前,他的随从子犯(狐偃)说:“我的文采不如赵衰,这次请让赵衰跟着您。”(子犯曰:“吾不如衰之文也,请使衰从。”)在宴席上,重耳唱了:“沔彼流水,朝宗于海。鴥彼飞隼,载飞载止。嗟我兄弟,邦人诸友。莫肯念乱,谁无父母?”(《小雅沔水首章》)(公子赋《河水》。)以“流水朝宗于海。”表示对秦穆公的仰慕,以“嗟我兄弟,邦人诸友。莫肯念乱,谁无父母?”来唤起秦穆公的同情,希望秦穆公能出兵帮助自己回国掌握政权。接着,秦穆公唱了《小雅六月首章》来回答(公赋《六月》):“六月栖栖,戎车既饬。四牡骙骙,载是常服。玁(xiǎn)狁(yǔn)孔炽,我是用急。王于出征,以匡王国。”杨伯峻先生的注里说:“《晋语四》韦《注》云:“《小雅六月》道尹吉甫佐宣王征伐,复文、武之业。其诗云:‘王于出征,以匡王国。’其二章曰,‘以佐天子’。三章曰,‘共武之服,以定王国’。此言重耳为君,必霸诸侯,以匡佐天子。””按杨先生的观点,二章、三章可能没有唱,但当时人心里有数。另外,《左传》还记述了在襄十九年,公元前五五四年,也有人唱这首诗(《襄十九年传》(p 1045)(09190301)),但用意就完全不同,以后会介绍。赵衰听了秦穆公唱的这首诗,马上说:“重耳拜谢国君的赐予。”(赵衰曰:“重耳拜赐!”)重耳就郑重其事的从堂上走到堂口阶下,向秦穆公行大礼拜谢,秦穆公也降一级台阶答拜。(公子降,拜,稽首,公降一级而辞焉。)这时,赵衰代重耳答谢说:“国君您勉励重耳要有辅佐天子的志向,重耳怎能不拜谢您呢?”(衰曰:“君称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敢不拜。”)(《僖二十三年传》(p 0410)(05230609))
就这样,在享宴上,通过歌唱(赋诗),双方交流了看法,而赵衰敏锐的发现了秦穆公流露出的意向,抓住这个机会,把秦穆公的这个意向固定下来。这件事既反映了赋诗可以成为很漂亮的交流工具,也反映了这个工具可能的局限性。
九十六年以后,公元前五四一年(鲁昭公元年)夏天,在参加了由楚国的令尹公子围(后来的楚灵王)主持的盟会之后,晋国主政的赵孟(赵文子,赵武),鲁国的大臣叔孙豹(叔孙穆子,穆叔),以及参加盟会的曹国大夫路过郑国。郑国国君郑简公要设宴招待他们,派执政大臣子皮(罕虎)先去见赵孟,与他约定宴会举行的时间,子皮与赵孟的这个会见也是正式的会见,要举行正式的仪式,在正式的礼仪完毕之后,赵孟就对子皮唱了一首歌:“幡幡瓠叶,采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尝之。”(《小雅瓠叶首章》)(子皮戒赵孟,礼终,赵孟赋《瓠(hù)叶》。)子皮随后又到叔孙豹那里通知他宴会举行的时间,当再次行礼如仪之后,子皮把赵孟唱歌的事说给叔孙豹听,叔孙豹告诉他说:“这是赵孟请求在宴会上只行一次主人向客人敬酒的仪式,你们就照此办理就行了!”(穆叔曰:“赵孟欲一献,子其从之。”)。按说对赵孟这样的贵宾,应该举行主人向各人五次敬酒的仪式,但举行起来非常繁琐,耗时较长,这样一来,真正请客人享用的宴会往往会改日举行。而只敬一次酒的话,仪式简单,可以马上转入双方饮宴的环节,更有利于双方的交流。但是当时晋国是北方的霸主,郑国是小国,生怕得罪了晋国,所以子皮说:“这么干能行吗?”叔孙豹回答说:“他自己愿意这样,有什么不行?”(子皮曰:“敢乎?”穆叔曰:“夫人之所欲也,又何不敢?”)到了宴会那天,郑国还是准备了行五次敬酒的仪式所需的食物和器皿,赵孟来参加宴会,在为宴会搭建的帐幕下见到了这些器皿,赶紧找到了郑国主政的大夫子产(公孙侨),私下里对他说:“我已经向你们的执政大臣请求了,还是别这样吧。”(赵孟辞,私于子产曰:“武请于冢宰矣。”)于是还是只举行了敬酒一次的仪式,以赵孟为主客,行完就开始宴会。在宴席上,叔孙豹唱了《召南鹊巢》的第一章(穆叔赋《鹊巢》):“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这是在感谢赵孟在前面的盟会上向楚国的公子围说情救了自己一命(《昭元年传》:(p 1204)(10010201)、(p 1205)(10010202)),把赵孟比“鹊”,自己比“鸠”,说自己占了赵孟的“巢”,给赵孟添了麻烦。赵孟赶紧说:“不敢当。”(赵孟曰:“武不堪也。”)这时叔孙豹又唱道(又赋《采蘩》(fán)):“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召南采蘩首章》)然后解释说:“我们小国就像这‘蘩’啊,虽然菲薄,大国要是能够爱惜的使用我们,不也是能够完成使命吗?”(曰:“小国为蘩,大国省穑(shěng sè)而用之,其何实非命?”)“蘩”是一种白蒿,在嫩的时候可以吃,算是尝鲜,也可用在祭祀上。郑国的子皮接着唱(子皮赋《野有死麇》(jūn)之卒章):“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召南野有死麇卒章》)这本来是姑娘唱给小伙子的歌,是说:“你轻轻的,不要拉我的头巾,别让狗儿叫起来。”子皮是请晋国作为霸主谨慎行事,别给小国惹麻烦。于是赵孟回唱道(赵孟赋《常棣》(cháng dì)):“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小雅常棣首章》)唱完说道:“我们都是兄弟国家,只要亲密合作,就不会惹麻烦,狗就不会叫。”(且曰:“吾兄弟比以安,尨(máng)也可使无吠。”)听了这话,子皮,叔孙豹和曹大夫都从跪坐的状态直起身来,下拜,(关于下拜的礼节,可参见《僖五年传》“稽首”《注》(p 0303)(05050202))然后举杯一起向赵孟敬酒说:“我们小国有了你,就可以免遭灾祸,有了依靠了。”(穆叔、子皮及曹大夫兴,拜,举兕(sì)爵,曰:“小国赖子,知免于戾矣。”)大家一起喝得很高兴。喝完,赵孟出来以后对他的随从说:“以后再不会像这次喝得这么痛快了。”(赵孟出,曰:“吾不复此矣。”)(《昭元年传》(p 1208)(10010401))
这场宴会,赵孟用唱歌(赋诗)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意愿,可对方并不敢确定,最终还是要经过赵孟进一步的确认才敢取消那些繁文缛节。在宴会上,大家对唱,有问有答,鉴于前面沟通不畅的事,好几次唱完了以后唱的人还追加了解释,这样追加解释是《左传》中仅有的一次,也表现了各方搞好关系,不生误会的愿望。最终宴会圆满结束,主客赵孟竟感叹再也不会喝得这样痛快,大概也是绝无仅有的了。
公元前五六六年(鲁襄公八年),晋国执政的范宣子(士匄gài,此时已任中军将)例行出使鲁国,这也是对鲁国国君鲁襄公这年春天访问晋国的答拜,同时还通知鲁国,晋国要对郑国用兵,晋国是盟主,鲁国也要跟着出兵。当时鲁襄公只有十一岁,实际执掌鲁国政权的是季武子(季孙宿)(错了,此时鲁国叔孙穆子执政,季武子位列第二。季氏长期执掌鲁国政权,但此时季武子之父季文子刚死不久,季武子年幼,这几年主要做一些外交方面的工作以增加历练,为以后执政做准备)。在鲁襄公举行的宴会上,范宣子唱道(宣子赋《摽有梅》):“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召南摽有梅首章》)这首诗是说,树上的梅子只剩七成了,要赶快趁此吉时缔结好姻缘。意思是要求鲁国不要误了出兵的日期。虽然结婚和打仗根本挨不上,但是真正主持宴会的季武子却马上明白了,并且立刻回答说:“我们怎么敢呢!拿草木来打比方,我国的国君只不过是您的国君散发出来的气味,只要您发命令,我们立刻就会踊跃执行,决不会拖延时间。”(季武子曰:“谁敢哉!今譬于草木,寡君在君,君之臭(xiù)味也。欢以承命,何时之有?”)然后唱道(武子赋《角弓》):“骍(xīng)骍角弓,翩其反矣。兄弟婚姻,无胥远矣。”(《小雅角弓首章》)这就是小国,不能像大国那样只用唱来让对方猜,而是在唱之前先表明自己的立场,免生误会。随后唱的“兄弟婚姻,无胥远矣”只是进一步补充自己的意思。宴会快开完了,季武子又唱道(武子赋《彤弓》):“彤弓弨(chāo)兮,受言藏之。我有嘉宾,中心贶之。钟鼓既设,一朝飨之。”(《小雅彤弓首章》)这是标准的宴会主人对客人唱的歌,重点在后四句,恭维客人是嘉宾,要好好招待(另外,《左传》还记述了在文四年,公元前六二三年,五十七年前,也有人唱这首诗,用意与这次大体相同,也是宴会主人唱给客人,但当时客人不敢接受(《文四年传》(p 0535)(06040701)),以后会介绍此事)。范宣子在听到了头一句“彤弓弨兮”以后,想起这一句里唱到的“彤弓”能和他自己拉得上一点关系,于是在季武子唱完之后他就马上机敏地回答说:“当年我们的先君文公(晋文公重耳)打赢了城濮之战以后,在衡雍向天子献捷,天子襄王就曾赐给先君彤弓,让我们子子孙孙永远保藏(衡雍献捷见《僖二十八年传》:(p 0462)(05280310)、(p 0463)(05280312))。那时我的祖先就是替天子辅佐我国国君的守官,我士匄继承了先祖的职务,岂敢不按您的要求(继承传统,保持天子赐予彤弓的荣誉,平定天下,)履行自己的责任呢?”(宣子曰:“城濮之役,我先君文公献功于衡雍,受彤弓于襄王,以为子孙藏。匄也,先君守官之嗣也,敢不承命?”)虽然小国不敢只用唱歌(赋诗)来表达自己的意愿,但范宣子作为大国的使臣也不敢怠慢,硬从对方唱的歌里发挥出人家没打算表达的意愿来,并且借此向小国表达友好之意。所以当时的“君子”都认为范宣子“知礼”,现在看起来这也是成功的外交姿态。(《襄八年传》(p 0959)(09080802))
上面例子中季武子所用的草木与其气味的比喻,在鲁襄公二十二年(公元前五五二年)也有人用过:这年夏天,晋国派人要求郑国国君前往朝见,郑国派出了少正公孙侨(子产)回答说:“当年,敝国的国君刚即位,就带着执政大臣子驷去朝见贵国的办事人员,这些办事人员对敝国国君无礼,敝国国君很害怕,所以第二年改去楚国朝见。于是晋国来讨伐我们,楚国也来问罪。当时楚国强大,晋国又不喜欢我们,我们只好倒向楚国,敝国国君带着大臣子蟜再次去楚国朝见,结果晋国又讨伐了我们。晋国认为自己是草木,我们只不过是草木散发出的气味而已,只能跟着晋国走。等到楚国不再强大,我们就又倒向晋国,清除了亲楚的人。从此以后,敝国国君多次去贵国朝见,晋国每次出征,敝国都派兵支援,贵国对我们的要求实在太多,我们已经应付不了了。大国要考虑小国的承受能力,小国本不敢有二心,但是大国要一味压迫小国,小国总有一天会被逼急了。”(在晋先君悼公九年,我寡君于是即位。即位八月,而我先大夫子驷从寡君以朝于执事,执事不礼于寡君,寡君惧。因是行也,我二年六月朝于楚,晋是以有戏之役。楚人犹竞,而申礼于敝邑。敝邑欲从执事,而惧为大尤,曰,“晋其谓我不共有礼”,是以不敢携贰于楚。我四年三月,先大夫子蟜又从寡君以观衅于楚,晋于是乎有萧鱼之役。谓我敝邑,迩在晋国,譬诸草木,吾臭味也,而何敢差池?楚亦不竞,寡君尽其土实,重之以宗器,以受齊盟。遂帅群臣随于执事,以会岁终。贰于楚者,子侯、石盂,归而讨之。湨梁之明年,子蟜老矣,公孙夏从寡君以朝于君,见于尝酎,与执燔焉。间二年,闻君将靖东夏,四月,又朝以听事期。不朝之间,无岁不聘,无役不从。以大国政令之无常,国家罢病,不虞荐至,无日不惕,岂敢忘职?大国若安定之,其朝夕在庭,何辱命焉?若不恤其患,而以为口实,其无乃不堪任命,而翦为仇雠?敝邑是惧,其敢忘君命?委诸执事,执事实重图之。)(《襄二十二年传》:(p 1065)(09220201)、(p 1065)(09220202)、(p 1067)(09220203))
这样经常用草木与其气味的比喻,也反映了当时人们更加亲近自然,对于各种草木散发出的不同气味十分熟悉。
如前面所说,《左传》反映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会,其中最有特点的就是诗歌的歌唱在这个社会中占据了一个显要的地位。当时古风犹存,人人都会唱一嗓子,人人都得唱一嗓子。无论是揖让于庙堂之上,还是周旋于田野之中,或者折冲于尊俎之间,品评人物,阐述道理,提出请求,表达意向,都要用到诗歌。春秋时代的诗歌是我们中华民族诗歌传统的上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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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以前完全不知道还可以这样用,尤其那首《野有死麇》,看得我下巴都要掉了~~~~~~不过想想“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也确实是中国式的含蓄和委婉。然后再想想我有点事儿不明说就能憋死的性格,和古人比起来,我还真是个“大老粗”呢。
另外,一点儿不谦虚地说,我觉得我挺能歌善舞的,恩,虽然是狮子吼和猴子舞~~~~~~
没门
恐怕都伴随着音乐的革命。只可惜今天已无法了解了,也许从少数民族的音乐上还能追寻到当年诗经音乐的影子,据说拉祜族音乐就是四言的,不知是什么样子。
据说,史诗是长篇的、说唱形式的、叙事的、表现传说中英雄人物和神话故事的诗歌。
又据说,按上面的标准,中国是没有史诗的。
不过,从类似性的角度上说,中国古人也许有过史诗,而在《诗经》中,我们就可以发现一些诗篇已经有了上述史诗的端倪。
这些诗篇除了不够“长篇”之外,在其它方面都具有史诗的特征:
首先,《诗经》中的诗篇都是可以歌咏的。
其次,《诗经》中确有一些叙事性的,表现传说中英雄人物和神话故事的诗篇。可以说,它们就是史诗的简编。
《诗经》中这些史诗的简编应该有如下一些:
《大雅生民》: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
诞弥厥月,先生如達,不坼不副,无菑无害。以赫厥灵,“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
诞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寘之平林,会伐平林;诞寘之寒冰,鸟覆翼之。鸟乃去矣,后稷呱矣。实覃实訏,厥声载路。
诞实匍匐,克岐克嶷,以就口食。蓺之荏菽,荏菽旆旆。禾役穟穟,麻麦幪幪,瓜瓞唪唪。
诞后稷之穑,有相之道。茀厥丰草,种之黄茂。实方实苞,实种实褎,实发实秀,实坚实好,实颖实栗,即有邰家室。
诞降嘉种:维秬维秠,维穈维芑。恒之秬秠,是获是亩。恒之穈芑,是任是负,以归肇祀。
诞我祀如何?或舂或揄,或簸或蹂,释之叟叟,烝之浮浮。载谋载惟,取萧祭脂,取羝以軷。载燔载烈,以兴嗣岁。
卬盛于豆,于豆于登。其香始升,上帝居歆,胡臭亶时。后稷肇祀,庶无罪悔,以迄于今。
这一篇按高亨先生的说法就是史诗,是“追叙周人始祖后稷传说的史诗,主要写姜嫄生育后稷的神话故事和后稷在农业生产上的贡献等”。我粗略的翻译如下:
当初我们这些“民”,都是姜嫄的后代。姜嫄因为没儿子,就向鬼神去乞求,这才有了我们“民”。踩了天帝大脚印,心里高兴停下来,立刻肚子有动静,最终生下小孩子,就是我们的后稷。
怀胎满了九个月,生下头胎很顺利,姜嫄没受多大罪,也没带来啥灾害。马上再去告神灵:“上帝心里不高兴,你们没有再献祭,居然生下小孩子!”
生下来就扔窄巷,牛羊喂奶还庇护,生下来就扔平林,又有人去砍柴禾,生下来就扔寒冰,群鸟翅膀盖住他,等到群鸟飞走了,后稷也会大哭了,声音洪亮又悠长,一直传到大路上。
后稷刚会到处爬,他就已经很聪明,知道自己找吃的。那时种下了大豆,大豆长得很茂盛,田中谷穗很饱满,大麻麦子都猛长,瓜和葫芦结得多。
后稷长大会务农,知道怎么种庄稼。拔掉杂草整好地,种上黄色好谷子。谷子长的大又壮,谷子长的快又密,谷子抽穗一片片,粒粒谷子都饱满,谷子终于成熟了,统统收进有邰家。
上天降下好种子,又有秬来又有秠,又有穈来又有芑。到处种上秬和秠,收获回来码放好,到处种上穈和芑,背回家里实在多,然后就把祖先祭。
我们祭祀很隆重,谷子舂了舀出来,簸扬去糠再去皮,再用清水细淘洗,煮熟以后热腾腾。还要仔细谋划好,肥油下面垫香蒿,先用公羊祭路神,再把大肉火上烤,盼望明年更繁茂。
我把谷子盛豆上,再把谷子盛登上。香气开始向上升,上帝就能闻得到,这些香气真是香。后稷祭祀很丰盛,一直保佑到今天,我们后代都兴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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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雅生民之什公刘》:
笃公刘,匪居匪康。廼埸廼疆,廼积廼仓;廼裹餱粮,于橐于囊,思辑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
笃公刘,于胥斯原。既庶既繁,既顺廼宣,而无永叹。陟则在巘,复降在原。何以舟之?维玉及瑶,鞞琫容刀。
笃公刘,逝彼百泉,瞻彼溥原;廼陟南冈。乃觏于京。京师之野,于时处处,于时庐旅,于时言言,于时语语。
笃公刘,于京斯依。跄跄济济,俾筵俾几。既登乃依,乃造其曹:“执豕于牢,酌之用匏。”食之饮之,君之宗之。
笃公刘,既溥既长,既景廼冈,相其阴阳,观其流泉。其军三单,度其隰原,彻田为粮。度其夕阳,豳居允荒。
笃公刘,于豳斯馆。涉渭为乱,取厉取锻。止基廼理,爰众爰有。夹其皇涧,溯其过涧,止旅廼密,芮鞫之即。
这一篇按高亨先生“乃是叙述公刘迁豳的故事,主要内容是出发的情况及到达豳地后如何观察、如何经营、如何定居等,也是一首史诗”,我粗略翻译如下:
稳重的公刘,不贪图安康。整地得丰收,存储做干粮。那些立功的,都得了奖赏。张弓举着戈,我们去远方。
稳重的公刘,选的地方好,土壤很肥沃,草木长得高,中间是平地,周围小山包。像宝玉刀鞘,包裹着宝刀。
稳重的公刘,先找好泉流。又翻过南冈,登上那高丘。高丘前原野,大家都安顿。刚刚住下来,纷纷发议论。
稳重的公刘,在高丘祭祀:大家排整齐,拜完开宴席,“把猪捉过来”,“要用瓢舀酒”。大家吃喝完,愿跟公刘走。
稳重的公刘,在高丘立帐,日影定阴阳,流水观方向。人马分三队,去整田种粮。在豳地西面,我们来开荒。
稳重的公刘,豳地盖馆庐。又远渡渭水,采来好石头。用来制农具,人人都到手。皇涧和过涧,芮水边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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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雅文王之什绵》:
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
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
周原膴膴,堇荼如饴。爰始爰谋,爰契我龟,曰止曰时,筑室于兹。
迺慰迺止,迺左迺右,迺疆迺理,迺宣迺亩。自西徂东,周爰执事。
迺召司空,迺召司徒,俾立室家。其绳则直,缩版以载,作庙翼翼。
捄之陾陾,度之薨薨,筑之登登,削屡冯冯。百堵皆兴,鼛鼓弗胜。
迺立皋门,皋门有伉。迺立应门,应门将将。迺立冢土,戎丑攸行。
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柞棫拔矣,行道兑矣。混夷駾矣,维其喙矣!
虞芮质厥成,文王蹶厥生。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予曰有奔奏,予曰有禦侮!
据高亨先生,这一篇说的是“亶父迁岐的事,也是一首史诗”,我粗略翻译如下:
长长的瓜藤处处坐果,我们立族杜水到漆水。公亶父那时还没房子,我们就住窑洞和地穴。
公亶父赶着马去放牧,过西面的河到岐山旁。又引来姜“姓”的女人们,一起瞧瞧这块好地方。
周原土地肥沃,苦菜又甜又香。虔心占问灵龟:“就在这里盖房。”
队伍在这里安心停下,分派任务人人有事干。开垦田地再修上围墙,垄沟从西面直到东面。
找来司空司徒规划好,新的家园要井井有条。拉绳划线再立起模板,大家齐夯筑先修宗庙。
装土声轰轰,填土声砰砰,夯土声咚咚,削凿声冲冲。筑起的墙有好几百面,擂鼓都盖不过这喧声。
皋门盖起来了,高大雄壮。应门盖起来了,庄严堂皇。还在戎人来犯的路上,筑起高台瞭望。
我们不卑不亢还警惕,修好道路清除了草木,混夷见我们有了准备,坚持不下去只好跑路。
虞人和芮人都来投靠,文王嘉奖了各个家族:“你们和我家有亲有疏,投靠的时间有先有后,但后来都立下了功劳,能一起抵抗那些强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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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雅文王之什皇矣》:
皇矣上帝,临下有赫,监观四方,求民之莫。维此二国,其政不获。维彼四国,爰究爰度。上帝耆之,憎其式廓。乃眷西顾,此维与宅。
作之屏之,其菑其翳。修之平之,其灌其栵。启之辟之,其檉其椐。攘之剔之,其檿其柘。帝迁明德,串夷载路。天立厥配,受命既固。
帝省其山,柞棫斯拔,松柏斯兑。帝作邦作對,自大伯王季。维此王季,因心则友。则友其兄,则笃其庆。载锡之光,受禄无丧,奄有四方。
维此王季,帝度其心。貊其德音。其德克明,克明克类,克长克君,王此大邦,克顺克比。比于文王,其德靡悔。既受帝祉,施于孙子。
帝谓文王:无然畔援,无然歆羡,诞先登于岸。密人不恭,敢距大邦,侵阮徂共。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按徂旅,以笃于周祜,以对于天下。
依其在京,侵自阮疆,陟我高冈。无矢我陵,我陵我阿;无饮我泉,我泉我池。度其鲜原,居岐之阳,在渭之将,万邦之方,下民之王。
帝谓文王,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不长夏以革。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帝谓文王,询尔仇方,同尔兄弟,以尔鉤援,与尔临衝,以伐崇墉。
临衝闲闲。崇墉言言。执讯连连。攸馘安安。是类是禡,是致是附,四方以无侮。临衝茀茀。崇墉仡仡。是伐是肆,是绝是忽。四方以无拂。
这一篇高亨先生认为是:“周人叙述自己祖先开国历史的史诗,先写太王开辟岐山,打退昆夷,次写王季继续发展,最后写文王伐密伐崇的故事。”下面是我的粗略翻译:
无限光明的上帝,降临下界有威严,四方诸侯都看到,保护下民无灾祸。可是偏有那上国,治理情况一团糟。我们四方各诸侯,没有榜样可学了。上帝察知这种事,憎厌上国干坏事。于是转向西边去,就和我们一起过。
砍伐树木开田地,清除枯木与倒木。土地平整一大片,灌木宿根都挖掉。还有檉柳对节木,也要全部清除掉。柞木柘木碍农事,也得一一剔除掉。上帝保佑有德人,犬戎终于被打败。上天指定新辅佐,我们地位更牢靠。
上帝巡察我家山,柞树棫树都茂盛,松树柏树直又高。自从大伯和王季,上帝为我定疆界。我们高贵的王季,其实为人很厚道。对他哥哥很尊敬,我们都受他关照。上帝赐下光荣名,王季力保这福气,四方土地都拿到。
我们高贵的王季,上帝开启他的心,他的美名传四方。他的品行都看到,内心仁慈又英明,能当领袖和君王,从此统领这大邦,所有民人都顺从。他的本领像文王,他的行动很完美。上帝降下福与运,传子传孙都兴旺。
上帝告诉我文王:只管前进莫徘徊,不必羡慕别人家,赶快占据关键地。密人一贯不服从,竟敢不听大邦命,侵犯阮国和共国。文王大发雷霆威,整备大军就出发,平定莒地保边疆,巩固周家福与运,天下诸侯都服气。
密人凭借京丘地,侵我边疆自阮方,爬上我家的高冈。不许践踏我山丘,我家山丘和高原;不许玷污我泉水,我家泉水和池沼。丈量鲜原寻新田,前往岐山南面住,紧紧挨着渭水旁,成为万邦好榜样,下民之王从此当。
上帝告诉我文王:我很重视你品行。不会纵情声与色,不会恃仗兵与甲。只是按照本心行,就能顺应上帝心。上帝告诉我文王:必须整合你邻邦,必须激励你兄弟,然后带上剑与戈,还有临车与衝车,前去攻打崇家城。
临车衝车摇呀摇,崇家城墙高又高。崇家城墙高又高,抓来俘虏一串串,割来左耳一大摊。祭完上天祭马神,招安之后都安顿,四方从此都安定。临车衝车很威风,崇家城墙仍高耸。但是已经被攻破,崇国从此被灭亡,四方从此都顺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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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雅文王之什大明》: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难忱斯,不易维王。天位殷適,使不挟四方。
挚仲氏任,自彼殷商,来嫁于周,曰嫔于京;乃及王季,维德之行。
大任有身,生此文王。维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怀多福。厥德不回,以受方国。
天监在下,有命既集。文王初载,天作之合。在洽之阳,在渭之涘。
文王嘉止,大邦有子。大邦有子,伣天之妹。文定厥祥,亲迎于渭。造舟为梁,不显其光。
有命自天,命此文王,于周于京。缵女维莘,长子维行,笃生武王。保右命尔,燮伐大商。
殷商之旅,其會如林。矢于牧野,维予侯兴。上帝临女,无贰尔心。
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涼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
这一篇高亨先生认为也是“一首史诗,叙述周朝开国的历史,从王季娶太任而生文王说起,直到武王伐纣为止”。我粗略翻译如下:
上帝啥事都看到,高大威严在天上,天命从来不保险,天王从来不好当。上天选定殷太子,却是让他失四方。
挚国仲氏的大任,出自大国天邑商,嫁到我们姬周家,于是要在京安家,我们王季娶了她,干了很多仁义事。
大任很快怀了孕,接着生下了文王。就是我们的文王,小心翼翼有诚心,侍奉上帝很努力,得到保佑有后福。文王心思很正直,这才继承我方国。
上天清楚下界事,改把天命给文王。当初文王刚继位,天作之合已来临。迎亲就在洽水北,然后来到渭水边。
文王心里很高兴,因为娶了大邦女。大邦女是殷王女,容貌美丽像天仙。占卜吉祥先下定,迎亲迎到渭水上。排列大船作浮桥,显示我们有力量。
上天传下新天命,命我文王要遵循,在我周家京都里,再迎姒姓莘国女。莘国长女嫁过来,果然为我生武王。上天保右我武王,命他讨伐天邑商。
殷商大军气势盛,旗帜众多像森林。武王誓师在牧野:“这回我们定打胜,上帝已经在上头,只要你们不动摇。”
牧野地方真宽阔,檀木战车更堂皇,白马四匹赤鬣扬。还有太师姜子牙,尚父勇武像鹰扬。辅佐武王定天下,很快打破天邑商,四处清明是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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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篇是殷人史诗的遗痕,更加简短:
《商颂玄鸟》: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孙子。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龙旂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来假祁祁。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
据高亨先生这篇“是一首简单的史诗”,“叙述商的始祖契诞生的传说以及成汤的立国为王,歌颂武丁中兴的功业”。下面是我粗略的翻译:
玄鸟飞来衔天命,降下神“子”生商契,住在殷土地宽广。那时上帝命武汤,征伐各地领四方。任命四方各首领,九州全都在手上。我们殷商的先王,个个勤谨不懈怠,传到武王的孙子。武王打仗无不胜,武王孙子得真传。武丁龙旂十乘车,奉上祭品很丰盛。武丁邦畿一千里,到处住着我们“民”。在此威力满四海,四海之人都来朝,朝见之人一群群。疆域广大跨大河,我殷处处得天命,好多福气都降临。
这里的关系还真不是一般的乱:
卫懿公的父亲是卫惠公,卫惠公的母亲是宣姜,父亲是卫宣公。但是据《闵二年传》:
初,惠公之即位也少,齐人使昭伯烝于宣姜,不可,强之。生齊子、戴公、文公、宋桓夫人、许穆夫人。((p 0266)(04020502))
就是说卫戴公的父亲是“昭伯”,昭伯也是卫宣公的儿子,和卫惠公是兄弟,也就是卫懿公的叔叔,他的儿子应该是卫懿公的堂兄弟,但宣姜的儿子却比卫懿公长一辈。
因此,那句话应该改为:
也是卫懿公的一个堂弟,同时是他父亲卫惠公的异父同母弟弟“申”为卫戴公
不过这东西已经过了修改期限,没法改了,只好请以后阅读的人注意吧。
谢谢了。
以上五首关于周人历史的诗篇,叙述了周这个大家族从姜嫄履迹到武王克商的发迹史,时间跨度有好几百年。不过这几百年也就用了千把字,与荷马史诗几个月的事就用几万字来描述相去甚远,所以只能说是史诗的提纲。
这些诗中虽然也有神祗——上帝、帝、天、上天,但这些神祗从来不自己行动,看上去很像是那些凡人在以神祗的名义行动。
虽然这些诗篇的叙事很简单,但也间或有与荷马史诗中类似的细致描述,例如:
1.
“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踩了天帝大脚印,心里高兴停下来,立刻肚子有动静,最终生下小孩子,就是我们的后稷。),这描述了从姜嫄受孕到后稷降生的过程。这里提到后稷是由“帝”和凡人“姜嫄”生下来的后裔;还有上面最后一首关于殷人历史的诗篇《玄鸟》中的“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是说殷人的始祖契是由上天降下“玄鸟”才生出来的:而这种半神半人的存在在《荷马史诗》里可说是不胜枚举。
不过在中国古人那里有这样广大神通的神只有一位,就是“帝”或“天”,所以生出来的半神半人的存在不像《荷马史诗》里那么多。
2.
“檀车煌煌,驷騵彭彭。”(檀木战车更堂皇,白马四匹赤鬣扬。)。在《伊里亚特》里描述战车的细节能赶上此处的据我所见只有描述女神雅典娜的战车(第五章《狄俄墨得斯力战群神》“烈火的战车”等等)、描述宙斯的战车(第八章《特洛亚人打到壁垒》“铜蹄金鬃”等等)、描述阿喀琉斯的战车(第十章《夜间的插曲》“嵌花战车”等等)。
3.
“维师尚父,时维鹰扬。”(还有太师姜子牙,尚父勇武像鹰扬。)。在《伊里亚特》里是用老鹰来描述地震之神波塞冬的(第十三章《船边的战斗》“如鹰鹯之逐鸟雀”);《伊里亚特》中用老鹰来描述的还有埃阿斯(第十三章《船边的战斗》)、萨耳珀冬和帕特洛克罗斯(第十六章《帕特洛克罗斯出战阵亡》)、奥托墨冬(第十七章《帕特洛克罗斯遗尸上的争夺战》)、赫克托尔(第二十二章《赫克托尔之死》)、狄俄墨得斯(第二十三章《葬礼和竞技》)。
多说一句,这里的姜太公竟然是用“鹰扬”来形容的,与传统的姜太公“愿者上钩”的飘逸形象大相径庭,想象埃阿斯或者赫克托尔与姜太公的对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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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些《诗经》中的诗篇毕竟不够长,细节描写并不太多。
虽然上述《诗经》中的诗篇中提到过好几次战争,但到底怎么打的几乎没说过。上述诗篇中还提到不少人物,有男有女,但对他们长什么样则几乎没提,当然真正吟唱时会不会添油加醋就未可知了。
也有一些地方,主要是《公刘》和《绵》,描述了对土地的开垦,这是《荷马史诗》中描述得不那么详细的,反映了周人农耕民族的特点,特别是“茀厥丰草,种之黄茂”一句,反映了后稷以下的周人在农业技术方面的两项看家本事:中耕和选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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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些说唱形式的,叙事的,表现传说中英雄人物和神话故事的诗歌只会在认同这些英雄人物和神话故事的族群内部流传,所以子姓殷家和姬姓周家各自有不同的史诗。至于这些史诗为何没有形成长篇的说唱,还得从头说起。
希腊史诗的创作和传承者是所谓吟游诗人,这一类吟游诗人往往都是盲人,但是他们往往在音乐才能和记忆力方面有超越常人的造诣。而在古代中国,也有一类与这些盲诗人非常类似的人群,就是所谓“师”。
这些“师”掌管诗歌和音乐,但当时的诗歌和现在的作用是大不一样的,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第八》)。按孔子的说法,
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第十六》)
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论语阳货第十七》)
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论语子路第十三》)
《诗》和《书》都是当时的统治阶层——的“君子”必须要掌握的。而《诗》和《书》都是通过“师”传承下来的。所以,“师”还成了“君子”的诗歌老师:“大师……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以六德为之本,以六律为之音。”(《周礼春官宗伯第三》)
在《左传》中,提到过师服、师悝、师触、师蠲、师曹、师旷、师茷、师慧、师己,还提到主音乐的大师;在《国语》中则提到过師存、師亥、師曠,还提到主音乐的周太師以及音乐人的统称——師工;在《礼记》中则提到过师旷、师乙,还提到主音乐的大师以及音乐人的统称——乐师;在《论语》中则提到过师挚、师冕,还提到主音乐的鲁大师;《周礼》中也提到过主音乐的大师。这些典籍中还都提到过从事音乐的工,这是比师低一等的音乐人。典籍中还将那些师称为瞽或矇,突出了他们作为盲人的身体缺陷。
这些师虽然身体有缺陷,但其中一些人充分发挥了人体其它方面的潜能,成为智慧的象征,例如师服、师旷、师慧:
师服曰:“异哉,君之名子也!夫名以制义,义以出禮(礼),禮以體(体)政,政以正民,是以政成而民听。易则生乱。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古之命也。今君命大子曰仇,弟曰成师,始兆乱矣。兄其替乎!”(《桓二年传》(p 0092)(02020802))(015)。
这是师服预言了晋国的变乱。
师慧过宋朝,将私焉。其相曰:“朝也。”慧曰:“无人焉。”相曰:“朝也,何故无人?”慧曰:“必无人焉。若犹有人,岂其以千乘(shèng)之相易淫乐之矇?必无人焉故也。”子罕闻之,固请而归之。(《襄十五年传》(p 1023)(09150402))(089)。
这是师慧机智的通过语言改变了宋国的政策决定,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他又被送回了自己熟悉的老家。
齐侯登巫山以望晋师。晋人使司马斥山泽之险,虽所不至,必旆而疏陈之。使乘(chéng)车者左实右伪,以旆先,舆曳柴而从之。齐侯见之,畏其众也,乃脱归。丙寅晦,齐师夜遁。师旷告晋侯曰:“鸟乌之声乐,齐师其遁。”邢伯告中行伯曰:“有班马之声,齐师其遁。”叔向告晋侯曰:“城上有乌,齐师其遁。”(《襄十八年传》(p 1038)(09180304))(101)
晋人闻有楚师,师旷曰:“不害。吾骤歌北风,又歌南风。南风不竞,多死声。楚必无功。”董叔曰:“天道多在西北,南师不时,必无功。”叔向曰:“在其君之德也。”(《襄十八年传》(p 1043)(09180404))(103)
师旷在这儿还掺合到打仗的事里边了。
但这些和古希腊盲诗人的路数大不相同,“师”们是在政治上发挥了作用,而古希腊盲诗人的发挥则主要是在民间娱乐方面。按“累积的形成”的理论,《荷马史诗》繁缛的内容有很多是在反复演唱的过程中逐渐丰富起来的。而中国的那些史诗的提纲,由于没有娱乐演唱的功能,那些有潜质的片段也就未能成为《荷马史诗》这样极具娱乐功能的长篇史诗。而《荷马史诗》这种极具娱乐功能的长篇史诗和中国的那些提纲式的朴素史诗相比,其实已经偏离了“史”的原点。
这就反映了中国古代的“师”与古希腊盲诗人的重要区别:“师”是当时的各诸侯国家族体系的一部分,是周人及其亲族的同族。而古希腊盲诗人却是流浪于民间的,与当时希腊的各邦国或各族没有固定的关系。
这种现象在我看来是与当时中国和希腊不同的历史条件和历史进程相关的:
一、地理条件
当时中国的地域范围,即当时中国人眼中的天下,大约纵横达一千四百公里左右,中间的交通虽有关隘阻隔,但大都尚可顺畅的通行。而古希腊的地域范围,即希腊人眼中的世界,大约也就纵横七百公里左右,中间还包括爱琴海。希腊人的互相交往虽然要克服风涛之险,但也有了充分交往的中间枢纽。
当然古希腊人还模模糊糊了解一些更外面的世界,但就像《山海经海外经》之于当时中国的古人,对他们各自的世界没有重大影响。
显然,当时中国的地域范围数倍于古代希腊,如果刨去海洋,二者有效地域的差距当在一个数量级以上。
由于地域相对较小,人口也不太多,在古希腊时代,当地文化的统一相对需时较短,而在荷马史诗创作的当时,这种统一已经完成。
下面是《商代图》(出自《中国历史地图集古代史部分》---编者顾颉刚 章巽,校者谭其骧):
下面是《西周时代图》(出自《中国历史地图集古代史部分》 ---编者顾颉刚 章巽,校者谭其骧):
下面是从河友西瓜子一个帖子《他们的地方先天禀赋太差》借来的两张古希腊地图。
希腊公元前431年,在东地中海的势力范围示意图:
二、政治条件
在当时(周代),中原各诸侯国的统治者都是同一族群,即姬姓周家这个核心族群以及他们的姻亲族群。他们及他们的部属占据着遍布当时中国各地的农耕族据点,对抗生产方式不同,风俗习惯乃至语言文化亦异的游牧族,成为广大土地上的一个个孤岛。这样,在政治上姬姓周家还是采取家族式的统治方式,以便最大限度的调动“兄弟甥舅”们的同仇敌忾之心。
而古希腊当时似已完成了从按血缘区分到按地域区分的转变,这样族群的区分就不那么严重了。
其实我认为,原来子姓殷家所分布的核心地区——所谓“邦畿千里”,是有像古希腊那样迅速统一成为同一文化地区的条件的,但姬姓周家不取此道,而要“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要在更广大的地区内传布自家的文明,虽然一时之间很困难,但依靠先进的农业生产技术,最终为后来大一统的中国奠定了基础。
但是这样的过程可能也形成了中国政治与西方不同的特点。
三、吟游诗人和“师”面对的条件
看了上面的地理条件和政治条件,就知道在古代的中国和希腊,当时的吟游诗人和“师”面对的生存条件是大不一样的,古希腊有吟游诗人生存的条件,但古代中国没有:
那些属于姬姓周家的“师”们如果出了“国”(城),面对的是有敌意的异族,而且与那些人连语言都未必相通,所以他们只有在自家“国”族的庇护下才能生存。虽然他们到别的“国”(城)也能适应,但不能自主地前往。
而古希腊盲诗人则可以在文化语言相通的各城邦之间辗转流徙,只要他们的吟诵受欢迎,就不愁生存,他们也就会发展出如中国后世说书艺人那样的长篇说唱。
这样,中国传承下来的诗篇中夸张的意味较少,教化的意味则更重。到了孔老夫子手里,即使原来还有更精彩、更夸张的史诗,也都被删掉了。这样一来,“师”们与后来的说唱艺人之间史诗传承的线索就断掉了。
又及:孔老夫子祖上其实属于子姓殷家,但为何经他删定的《诗经》中子姓殷家的史诗遗留下来这么少,似乎也没有自家独特的风格。这恐怕与孔老夫子已经归顺姬姓周家的文化有关,他曾大声宣布,“吾从周”。
还有一点:孔老夫子云“吾其为东周乎!”(《论语阳货第十七》),或被解为孔老夫子要拥护东周王室的宣言,我觉得可能并非如此,这句话还可解为:“我说不定就能在东边建成一个新的周呢!”这里的背景是当时人已认识到东周王室倾覆大势已成,所谓“天之所坏,不可支也”(《定元年传》(p 1524)(11010103))。如此,孔老夫子志不在小,他是要行周公之事。
实际上,中国古代的那些典籍大多是韵文,亦可以认为都是“诗”。这方面有学者陆建初先生就认为《尚书》中也有史诗,下面是陆先生大著《《尚书》史诗考》的摘录,其中也有一些陆先生的翻译。另外,由于陆先生出自有民族史研究传统的云南大学,他就指出,与《诗经》、《尚书》等典籍中的四字句韵文相似,在近代中国少数民族的民歌中也有以四字为句的民歌。我也很想能听一听这种民歌,说不定能从中体验到《诗经》的风采。
而《诗》和《书》是当时最重要的两种教材,这两种教材大多保存在那些“师”的脑袋里,由这些“师”吟唱出来,教给那些“君子”,这些所以“师”字到了后世才会从盲人乐师转变为“老师”的意思。
反过来想,希腊盲诗人原本可能也是在“师”的位置上,不过由于民族融合,文化统一,社会结构变迁,他们就失去了原有的地位,只好流落民间了,也就把史诗带入了民间。这样看来,也许,与古代中国提纲式的史诗相比,《荷马史诗》并非史诗的原始形态,倒是中国的史诗更正宗。
不过到了后来,中国的盲诗人大体也走上了与希腊盲诗人同样的道路,但去古已远,他们与“师”又没接上头,史诗的传承已断,他们所吟唱的就大多已经不是传奇的英雄,而是市井的八卦了:
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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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论以人类学的普适义理,汉语史诗不当或缺;而由先秦之片言,可知诗史曾存,但随礼崩乐坏而亡佚。《尚书》载先古史,并见诗格修辞遗风,试以诗序排列《尧典》,非但诗体工整,又且文义大畅。此尧之诗传,每每相符人类学对原始社会特徵之描述;而种种事象细节,若非由诗格框定其表述,使记诵、传承中不至改易,则不能得传。由此既证《虞夏书》等原系史诗,又证其诗确系初民原创,于是破“集缀论”(指战国人集神话等编缀《虞夏书》之说)。又因此国史便可推前至五帝世,犹与考古实际相符。
关键词:《尚书》;史诗;人类学;考古
作者简介:陆建初,祖籍苏州,一九五三年生于上海,少好文史。十六岁赴云南,插队六年,复从事野外测绘四年,十年间颇体验边地原态社会。一九八三年读毕云南大学中文系,先后供职于云南日报社、海天出版社。崇旧学而善思,为文条秩有创见,以著作《古陶瓷识鉴讲义》、《江小鹣传》闻。早期书著有《智巧与美的形观》、《舞蹈女神》等。谙于文化史。近年研修《尚书》,欲参以文化人类学及考古新成果以解之,而探华夏先古史真相。
一、汉语史诗之说,由《诗》而及《书》
夫史之传承,自其原始,辄经神话而诗话而载册而书刊,以至于今,此验之人类学相关研究尤明。古国文明如巴比伦、希腊、印度等,都有史诗,我国少数民族亦尔,且繁种竟以百计。岂汉文化独无?必有、实有。盖商代之前文字未得,结绳刻木而已,依文化史发展普适之理,若非盛于口传史,则三皇五帝事迹等等,不得而传也。然则汉语口传史今由何处觅遗迹?曰:神话传说之散见于古籍外,《书》、《诗》尚存史诗之篇幅众数,尤确然可观矣。史诗之程式框定内容,详其事且不致异变,乃非散言传说可收效者。
说汉语有史诗,还宜参孟子“诗亡然后《春秋》作”以相发明。孔孟之际,风咏犹行于社会,则孟子所谓亡诗,但非比兴之歌诗可晓。而子将亡诗与《春秋》并提,则又明其诗相系于史,是指今人所谓史诗也。西周因简牍之便,本朝史遂凭笔载;而致东周,诸侯亦作编年史俾载于册,有称《春秋》,于是口传史遂自消衰。
《孟子离娄下》:“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余且白话之:“先王君临天下事迹的诗唱已然消熄,史诗的编创、传习也便消亡。史诗既亡,诸侯国就依春秋时序来写史。晋国的《乘》、楚国的《梼杌》、与鲁国的《春秋》一样,都是编年史,所记则如齐桓、晋文等王公事迹,都为史家的散文。”盖史诗传闻,大人大事,而散文载笔,始存日月琐事,皆针对而言也。
孟子所谓先王,乃尧舜禹汤文武者也,唯唱诵文王之诗,显然有存于《诗大雅》,即《文王之什》。但东周王室式微、诸侯助祭荒废,业庶几熄其诵唱耳。大雅之《文王》《大明》《绵》《棫朴》《旱麓》《灵台》诸篇,均涉文王生平与功业,及其文武良臣,乃至王室婚姻等等。凡此盖古诵之择选耳,合之则略成文王传焉。尤见《生民》为周族之创世纪,乃言姜嫄践大人足迹受孕,为诞周族始祖后稷云。该《生民》类于伏羲女娲蛇身交尾之事也,徵血亲奥秘揭示,父权之交替母权,可推是由神话演而为诗话。孔子删选,存《生民》之主要。又《皇矣》《公刘》,却有似英雄史诗,犹有涉民族迁徙,是亦史诗之常见题材。
宜商朝后期,商史已然载册,但周族居诸侯位,其史仍凭口传,未入正史,此史家之一贯也。周史之笔书始于武王之视天下事:伐纣后二年,武王病,《周书金縢》载周公金装册卷献上,祷请己身替武王死,间有“史乃册”语。周史既见籍,而诗史因庙堂礼赞之需,不当即废,故如《文王之什》亦见编入相关武王、成王之篇。又复《诗颂》也有如《访落》言成王访贤,同于史诗言事;余者唱颂祖先,略其事件唯赞彼功德,则为史诗之遗,亦或为其派衍。乃《诗》、《书》互益,情理中事也。
文武如是,尧舜禹汤何如,曰:存于《书》。《书》载史,其四言文体更一似《诗》。《诗》《书》有类似,故《墨子尚同中》即称《周颂》为“先王之《书》”。孙诒让注:“古书《诗》、《书》常互称”云。复《论语述而》亦尝等视二者之体用:“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雅言并称雅乐,一事两边也;执礼者,乃谓《书》《诗》唱诵,礼乐并作。“雅”之成体,史、诗、乐三面乃具。
《书》缘彼传唱,四言朗朗上口,先贤于《书》之持论,是否不一,但都许其铿锵。有如孔颖达《尚书正义序》之:“其辞富而备,其义弘而雅,故复而不厌,久而愈亮”;如吴澄《书纂言》之:“排比联贯”;如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之:“精诣之语”;如毛奇龄《古文尚书冤词》:“圣谟洋洋,嘉言孔彰”云。比比此况,《诗》言志者,何尝不耶,诗格修辞,雅言固尔。
《尚书》诗格四言之显例,辄其状人物发言,多借兴叹、祈使、呼应之辞,以全音节,例如:“帝曰来禹,汝亦昌言”;“帝曰皋陶,惟兹臣庶”;“禹曰都帝,慎乃在位”;“岳曰异哉,试可乃已”;“帝曰畴咨,若时登庸”等等,乃亟见诗唱之意图;又及其他倒装,错行等诗术,是也迵异于散文。而上古散文惯遣之“乎、焉、也”,此等却不为《尚书》习用。
四言锵锵,两句一联,与三音阶古调相辅相成;而章节分明,尤宜记诵、传唱,《书》之原本辄尔。今如拉祜族(汉藏语系彝语支)所遗史诗,也四言工整。而《诗》《书》入乐,合调各别,是以《书》或偕于声腔,不必囿于辞韵,尤存原始。我国少数族原态民歌,便每见句尾押以弱拍衬辞者,如藏歌《格萨尔王》,常闻以“呀”衬尾和声。四言诗有衬尾而见诸载文者,则如楚辞《招魏》句末之“些”。该诗格式唯古,乃巫唱。《书》之典、谟等实为铺陈赋体,韵法自当异于比、兴之诗歌。班固曰赋“诵而不唱”,范文澜则曰赋与诗皆入乐,但唱法不同。二者可参观。犹较之《夏书五子之歌》,显见歌体与典谟赋体之异趣。又则,史诗往往采多诗合编一诗。而若《诗经》之长赋,章节有互见用韵、章法相左者,窃意亦此采、编之遗迹。而《书》犹如。
二、试以诗体断《尧典》,其义遂大畅
《尧典》 意译:《唐尧诗传》
一、
粤若稽古 唷喏,相传
二、
帝尧曰放 尧帝英名远
勋钦明文 功高而明彰
思安囗安 思安详体康
允恭克让 诚敬犹谦让
光被四表 德辉映四海
格于上下 及于天地间
三、
克明俊德 明德修身已
以亲九族 表率亲九族
九族既睦 亲族既和睦
平章百姓 彰显各部落
百姓昭明 诚盟诸方酋
协和万邦 万邦遂协和
四、
黎民于变 农牧民季迁
时雍乃命 应时命修历
羲和钦若 羲与和恭敬
昊天历象 观天究星象
日月星辰 历法日月星
敬授民时 敬民授节气
五、
分命羲仲 派羲仲居东
宅嵎夷曰旸谷 嵎夷之旸谷
寅宾出日 迎太阳测影
平秩东作 序春宜农作
日中星鸟 七星至正南
以殷仲春 春分可定夺
厥民析 老壮少各忙
鸟兽孳尾 鸟兽频交尾
六、
由命羲叔 又命羲叔往
宅南交曰明都 居南方明都
平秩南讹 分节适夏耘
敬致囗囗 ……
日永星火 日长南星繁
以正仲夏 夏至得校正
厥民因 作息宜高爽
鸟兽稀革 鸟兽薄羽毛
七、
分命和仲 再命和仲去
宅西土曰昧谷 西土之昧谷
饯纳日 躬送夕阳归
平秩西成 匀秋宜收获
宵中星虚 星稀日夜均
以殷仲秋 秋分参以定
厥民夷 迁牧返平原
鸟兽毛毨 鸟兽羽毛丰
八、
申命和叔 更命和叔居
宅朔方曰幽都 寒北之幽都
囗囗囗囗 ……
平在朔易 匀用适冬藏
日短星昴 日短看星远
以正仲冬 冬至准昴星
厥民隩 民房修厚密
鸟兽氄毛 鸟兽绒细暖
九、
帝曰咨 尧帝叹而令
汝羲与和 尔等羲与和
期三百有 周年合计日
六旬有六日 三百六十六
以闰月定 参差设闰月
四时成岁 四季成一岁
允厘百工 耕工顺时序
庶绩咸熙 成就百业盛
十、
帝曰畴咨 帝以人事询
若时登庸 谁应时大用
放齐曰胤 放齐推帝嗣
子朱启明 王子朱开明
帝曰吁 尧叹非人选
嚚讼可乎 凶判事岂可
囗囗囗囗 ……
囗囗囗囗 ……
十一、
帝曰畴咨 帝复问谁人
若予采 能助我常务
驩兜曰都 驩兜应诺诺
共工方 共工酋一方
鸠僝功 聚众能事功
帝曰吁 尧帝深作叹
静言庸违 此人表里违
象恭滔天 貌恭居心险
十二、
帝曰咨四岳 帝又问四岳
汤汤洪水 洪水漫汤汤
方割荡荡 荡荡阻四方
怀山襄陵 围山侵高丘
浩浩滔天 浩滔势难挡
下民其咨 尔等宜下问
有能俾乂 谁能除水患
佥曰于鲧哉 群言鲧可当
十三、
帝曰吁咈哉 尧呼大不可
方命圮族 彼背信毁族
岳曰异哉 岳说非如此
试可乃已 不妨先试用
帝曰往 尧遂今鲧往
钦哉 督言必尽心
九载 九年堵勿果
绩用弗成 失误无功返
十四、
帝曰咨四岳 帝与商四岳
朕在位七十载 朕位七十年
汝能庸命 尔等善用事
巽朕位 可承绍我位
岳日否 岳说不敢当
德忝帝位 德行未足以
曰明明 尧令明察贤
扬侧陋 举荐于民间
十五、
师锡帝曰 巫师赐言尧
有鳏在下 鳏居下位者
曰虞舜 有贤名虞舜
帝曰俞 帝说有所闻
予闻如何 请告其详情
岳曰瞽子 岳答瞽瞍子
父顽母嚚 父母弟皆劣
象傲克谐 舜能处和谐
十六、
以孝烝烝 尧谓孝感人
乂不格奸 使劣不致恶
我其试哉 我将试其行
女于时观厥 绍二女于舜
刑于二女 观舜善待人
釐降二女 遣女下妫汭
于妫汭嫔于虞 虞家嫔帝女
帝曰钦哉 尧帝颇称善
如上,未敢言复史诗之原样,但大体已得。然则虞夏书由后儒藉神话传说缀集之说,不立矣;晚儒尚可造文,但不必造诗。诗亡,彼虑不及史诗矣。
依《尧典》例,《舜典》之诗体也显然成立;但若今文《尚书》合尧、舜为一篇,便有损于此。今、古二学孰是,请待续文及之。
三、以史诗视《书》,尤益其信史之据
《尧典》列《书》之首,然篇名后得。《尚书大传》讲《尧典》作《唐传》,得之。余则译如《唐尧诗传》。盖此诗传之本体乃出原创,亟具历史真实,下文有详。
或谓《尧典》易解,不可信;须似《盘庚》之佶屈聱牙,方见真。而今依诗体排列,更其流畅,岂不弄拙?余意口传文学本当易读,而《殷盘》、《周诰》之句往往拗口,《朱子语类》以为实录王言之故,余信之矣。
前将《尧典》分十六节,为便行文,且各章冠名如次。第一节乃开篇之起兴。第二节可名《放勋》,言尧帝名高勋著。第三节《俊德》,记尧以明德临天下。四至六节《时雍》,谓历象序时而至农牧雍顺。十至十三节《畴咨》,叙尧以人事咨臣,选能也。十四至十六节《扬侧》,举贤舜于下位也。即又可分此五章。下文逐章析其义,是见史诗原貌既还,史实之信据益增。
一节:“粤若”,古文亦尝作“越若”,唐石经则“曰若”,今从东晋《书》“粤若”。象声而已,乃史诗起唱,长腔之省记耳。《诗》犹多类似。今如纳西族东巴之巫唱,开场以“谷气调”,庶几听“粤若”返响;而阿坝羌族古歌之衬头“哈依哈拉”尤著。纳西亦羌之后,羌人滞进,社会辄存原态,犹汉唐人言:西域女国,羌之别种云。“稽古”亦歌者惯口,等义讲故事先称“从前”。两辞皆诗唱特徵之幸遗,其他叠句重叹因无甚实意,遂省记。
此句似《书》之帝传之开篇常例,犹数见于他篇。昔贤曾以此体例之一贯证《书》出孔子一人手编,是有所见而未深究耳。“粤若”也见诸甲骨文,则显然语辞之影响文辞。
一章《放勋》:“帝尧曰放”,句式有类《诗东山》“我东曰归”。今人诸本皆采放勋为尧名说,然而无稽。古人又有说放勋是尧之帝号。《史记》:“尧者放勋”,余则读如“尧帝名远功高”。须“放勋”断开,诗体始谐,亦确然可断。乃据《孔传》、《孔疏》、《蔡传》一致以放勋为美尧之辞,而不为其名。《孟子万章上》形容尧死:“放勋乃徂落”,纷纷遂以此美辞代称尧。而后世帝皇、重臣之谥号,乃颇类于放勋。
“思安安”疑脱一字,缘其叠音“思安囗安”,诵唱则第三字弱化失传。
此章有似《颂》体,为开篇起首。若印度大史诗《摩诃婆罗多》每篇有起首楔子,歌者则联唱起首为争取祭会献演。参印度者推之,余意《颂》即“起首”之演派,此所以墨子称《周颂》为《书》也。《书》、《诗》本同体,既分体,又称同源。
二章《俊德》:据《史记》,黄帝以战、以德服天下,举为天子;实为诸酋盟主,此种社会形态普见于世界各洲之新石器晚期。唯黄河域望辽阔,较印度河、两河者广其十倍数十倍,此广阔型农耕部落联盟,必以“和睦万邦”为存立,而不支持强权。显然,因其力不足以专权一统,又且地广人稀,民可举族逸去,《诗硕鼠》之“逝将去女,适彼乐土”宜为注脚。又《小雅黄鸟》犹作去邦之怨叹。黄帝世之争战,必推高男权,缘男性善斗;而政治理性亦因得开启,男性强于理智也。共主大业既奠,尧帝固当绍以文治、亲和,尤人心之所向。
较之“三皇”传说之神功,尧临天下,但凭人心、人力,则见理性之进展。上下互敬,当时之公德。相待以礼,本诸仁矣,尧明于此,践于此,外应大道,内则系出圣心之仁厚。强弱不相凌,《大学》“絜矩之道”亦由见端起。
其言九族,辄盟主之宗族、姻族是。而“百姓”,当指诸方酋豪,以族姓列席盟会者。历来注疏多以百姓为百官,是知其然也。“万邦”则族聚之方域,其堡围棋布河原,垒掘沟壁以御兽备敌。老子:“小国寡民”,孟子:“地方百里可以王矣”,大约同此。后如汉唐西域之绿洲居落,小大参差,自号邦国,则略窥先古遗貌。
《史记》载黄帝降服、教化之部族有以怪兽名者数数,是见以图腾号其族者,亦氏号原始态之一例。而较彼高等之诸部族,已得姓,则视其势力大小,或列于“百姓”,参议天下事。而“黎民”之得姓辄在周朝,往往转自国名、地名、人名、职业等,参姓氏学可明。故此百姓非彼百姓。凡此以人类学衡之,《俊德》洵合先古实际,却非后学所能臆造。
学者或举此章谓晚贤据“修齐治平”而编撰,休矣。经之恒道由史之积验,所以言经即史。因见经史有重叠而轻言依经纂史,又岂可。五帝社会之形态,至先秦已大改,战国人既便欲造先代史,又缘何得彼细节真实。此又似今我知人由猿演化而得,古人却无从晓猿事。
三章《时雍》:《孔传》以“黎民于变时雍”承上文,讲如:“言天下众民变化从上,是以风俗大和”,未免牵强。《史纪》则舍此句。余则别解,作天时雍顺讲,以启下文,否则后句无端而起。若此,义既达贯,体律且契:非出私意,乃缘诗格之本来。更且“天人合和”遂显义。
欧洲古巨石,非洲及美洲古石建,皆应天象;唯华夏先王崇俭惜民力,制历不构物标,但口口相传,至于生生不息,隽永比之磐石。历象于先民极大称事,故《尧典》重言之。比较甲骨所载天文,则《时雍》明显粗概,则与进化程序正相符合。如商朝已知木星十二年绕地一周,遂藉其宫位纪年,而称岁星。再比看古巴比伦历法由八年三润进至十九年七润,则《时雍》犹符初始之实况。最数力据者,是现代天文学证明《尧典》之星位确属尧舜时代而非战国者,事令疑古派亦因之改称此部分材料是真。若西汉董仲舒“新王改制”说,以“改正朔”徵天命所在,则显见借重制历之溯典事宏,与《时雍》不无关系。
远代之河原,四季分明,仲夏燠热,人畜须避迁高岗林荫,“厥民因”有道实情。徵之羿射九日,二事恰牵连互证。气象史学也说中原之气温,古今递降。“因”者顺应,此章益见初民顺天但不盲崇。而黄老“顺天”之宇宙观,亦渊远至此,亻龙侗先代,无分老、孔,乃见《虞书》非出儒生而仅取儒家言也。
比较云南傈僳族所遗十月历,有花开月、鸟叫月、烧山月诸称,则推《时雍》之“厥民”、“鸟兽”之唱,是传自更古老历象歌。此章谋篇则见《豳风七月》之端倪。
此章所及羲、和二氏,则事系族姓。度帝尧之朝,羲仲、羲叔袭羲姓而参与盟政;在本族,二人可各领一部。而和仲、和叔亦然。仲、叔不过示宗族排行而已,要紧是羲、和在“百姓”之列,袭姓者袭权、与政,此即百姓等义百官之所以然者。而《夏书》胤征羲和之事遂见不虚。参见毛亨传《诗天保》“群黎百姓”:“百姓,百官族姓也。”孔颖达疏《书》亦此说。但古贤未言族姓之相承一并于权位。
族姓世承,尝多证,若家姓时代,姓与权之并袭如爵位者,比比见于中外社会,是可逆推之。汉之门阀、晋之九品,及初唐仍存五姓七望,俱见权姓余绪。科举而士庶合流。然至如明朝,边地土司仍世袭族姓而听命于朝廷。再旁如印度,其族姓也因袭权之特殊而专译为“种姓”。
姓者女生,母系社会子女从母姓,为别婚姻,子族又各称氏,同姓不同氏则不通婚。而氏族与外姓婚姻,后代同氏异姓可通婚,乃相当于表兄妹禁婚,堂兄妹却可。此亦女权之体现。俟父系社会转为男权,男姓而女氏,表亲又可通婚,如彝族今犹通行表亲婚。五帝之世,正值男女权交接,姓、氏换位,称谓混杂之际。或指《五帝本纪》姓、氏不分,殊不知作者攸据真相。而先古百姓、百官之承继相关,又至于派生官、姓互转,姓、名交替等。遂有同一之人称,见诸不同代之记载。疑古派于是捉住重名为证伪之柄,余则期期辩焉。犹进一解,初民之个体、群体意识,曾分界不明,俟稍加界分时,又曾经混乱矣。至如《舜典》之契、弃二名,向遭诟病,余亦别有说辞,待见续文。
此章赋体而稍遣以比兴,又颇得重节叠辞、两句一联之诗趣,而主题独立、明确。统观前后诸章,则显见史诗之构成特徵:组合数诗为一诗。
间中第六节“明都”二字原缺,郑玄以为当有,注之曰:“夏不言‘曰明都',三字摩灭也”。从而补之,以全诗体文意。又此节“敬致”后脱文,则注家共识。又第七节“宅”字后原脱一字,乃从《史记》作“宅西土”。尤第八节缺第三行,对应上下文,其缺不言而喻。先秦文已难免残佚,更无论五帝之遗。又第九节“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见先人于数祘进位尚思之稚拙,《史记》作“岁三百六十六日”云,术数递进。
四章《畴咨》:《尔雅》、《说文》皆以“谁”训“畴”,帝咨询众臣谁可任用也。“帝曰畴咨”,其“曰”为虚字,以垫音节,此况也见于《诗》,而非为散文所习用。
此章见氏族社会人事公议之大概;犹知“百姓”参议,并有资格任官,但初无专职。百官之权、职相应,起始于舜朝,参见《舜典》。孔子于《论语》赞舜尽善尽美,多由帝舜之肇端礼制。
十节:见议帝胤用否。男权社会之初行多偶婚,而子女仍可能随母姓。《史记》载黄帝姓公孙,而分赐众子嗣多姓,此举似用权谋,其中有袭姓自母系,是亦相应父权接替母权之时势。“朱启明”有解作姓名者,是故可通。也可解“启明”作誉辞,则更益义训,如《史记》解作“开明”。若后者,则见对帝胄毁誉不一,亦人之常情。
朱既为尧嗣,也当主持一部落,所谓嚚讼,应指其判事凶枉。以下文意未尽,诗体也不全,度其缺两行,可能遭删除,因与孔子之相关见解有冲突故。比证夫子删诗之“放郑声”。
十一节:《淮南子》载共工争霸,怒触不周山云云,想是地震之附会。推共工英勇善战而被其族崇为宗神,又转彼宗神为族姓,故其称重见于不同代。郑玄注“共工,水官名”;而《孔传》:“共工,官称”尤妥。其实是在百姓之属,亦姓亦官。
乃见尧帝朝共工族已臣服于黄帝族,其族长固世代袭权参与盟议。《周语下》载四岳出共工族系。共工为尧所不齿,而尧又信赖四岳。复见《舜典》之舜诛鲧,而重用禹,都不因人废族。古波斯居鲁士王允其征服国存旧信仰,西方史家颇许以善政,唯较之五帝,该王止得边角耳。
共工方,古文又作旁,方旁通义。酋一方则势大,段氏《广雅释诂》:“方,大也”,“旁,大也”,是得引申也。
十二、十三节:初民未得井汲之便,除宗庙等夯高台为基,日常则沿河半穴居,故最惧水患,是以遍世界口传古史无不说洪水。此情亦非后儒凭臆想可得,是见诗传之真也。
四岳,后文又称岳,乃示岳族四贤各领一部,同与盟会,想是此山居族一向四寨并雄。往说于四岳、岳之歧议纷纭,今以权姓解,则无碍,乃一而四,四而一之事:四者可举一人为首,则仍领一族之权位。
鲧从鱼,想其族以鱷为图腾,而转为族姓。鲧音衮,疑本作鱼衮,以状大鱷轴滚自身、啮绞肢解猎物。又因其性恶,鱼衮遂改呼鱷。而生物学但以“鱷旋”概其习性。旁见莫桑比克洼地民至今赖鱷鱼以“神判”。鲧背信弃族,则禹另立旗号。禹从虫,大约以蛇蜥合体为图腾,禹音延读便似蜥蜴。蜴、禹古韵都从淤。所崇皆湿地动物,则其人居地之所处,本业之所擅,可推而晓;度初民尤堵、疏水流竭泽而渔,谙于水土治理。旁徵三皇世代之彩陶,多见水波纹、蛙纹,也见蜥蜴纹。学者或言娲通蛙,羲通蜥。
《说文》释禹为虫,而世间向以长虫称蛇。而蛇蜥合体便似龙,古说龙划江海助禹治水,屈原《天问》质疑:“河海应龙,何画何历。”今尼罗河仍见蟒、蜥缠斗。而河南偃师二里头夏后期遗址有出绿松石嵌龙,即似蜥如蛇。由相关禹迹传说,推禹族初曾生息于江淮间,参观太史公自序:“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复夏代之黑陶,可能遥承自环太湖之良渚文化。
又则商有青铜鱷觥,考古家因言古河岸亦温湿芦茂,有鳄、蜥。先古夏土当有巨蜥,唯该物易遭青铜武器歼灭,故至《尔雅》释蜥蜴,辄举例小动物耳。是以禹姓虽传,禹字却仅解作虫,唯汉墓壁画却仍遗兽图类于巨蜥。
五章《扬侧》:舜位侧陋,但非黎民,乃虞氏贵胄而不闻时也。《史记》载虞舜亦系黄帝族,舜乃颛顼六世孙。
十五节:“师锡帝曰”云,师则巫师,与臣同列,而为相傅。如岐伯者,黄帝称师。巫者师承传术,向来称师。成王称周公太师,而《周书》载周公主决卦爻。今之苗族传歌者,人称“苗老师”,侗族则迳称歌师,其职其称,皆古巫之遗也。参印度者,彼由最高种姓婆罗门任神职。旧注师即臣。储位之大事,“师”必与商也。唯其职通天,故其言谓锡(赐),神启义也。然尧不唯天命是从,尤听众言。《书大禹谟》叙舜之明拔禹,禹谦让,请占卜,舜意天听自民听。前后二事可互参。时移事迁,嫡长继位渐成于三代;而五帝世举贤储君之细节实情,也非晚儒可凭空想知。
舜父盲,推其为小巫,所以“师”尤知情。古之人以盲者不惑于假象而能公允,宜巫职,以盲见人事而授真神意。巫舞辄闭目,听天意而口述之,“聖”之由来也。“六十而耳顺”者,聪聆天命而已矣。然而事与愿违,舜父骄蛮顽劣,人性冲突遂见提示,但情节被省略,此见史诗编修之迹。“象傲”,往注尧弟名象。《史记》作“弟傲”。皮锡瑞《考证》:“臧琳说今文经作‘弟傲'”云,皮以为当从弟傲。
父权社会之初,由群居群婚,而渐向家居多偶婚、对偶婚。而男权家庭之初,父子、兄弟间矛盾必难解,于是乎“孝”义出焉,乃事关氏族安定,先古文明有消亡者,或因男权之内争。《孝经》卷首引《大雅》“毋念尔祖,章修其德”,意即孝德远承祖宗,然后彰显、申发、光大之。老吾老,幼吾幼,推己及人,仁爱有焉,推孝及仁也。
缘虞舜诗传之传播,舜之故事别版先后衍生,晚出之故事,舜迹或嫌愚孝。而“神话缀集”论者设后儒据传说撰《典》为前提,尤于诗传所衍生别传之言语文学特性,固无视,则必也推后《扬侧》之成篇,于是战国人据孝悌儒道撰此之说遂有。
余意史诗之成型,虽也可能经历前后编撰,但“孝”之见于尧代,诚已备充分理由,尝不可轻否之。且如伏生所传《书》,前经孔子删定,犹传承可稽,其后之变,多在脱简、衍文、异字、句读,至多重辑之际偶以时语代换古语,并不图更改本意,则战国人缘何缀编。
十六节:“以孝烝烝,乂不格奸”,王引之《经义述闻》断句如是。从之,果与诗律合。唐石经:“帝曰我其试哉”。《孔疏》谓马融、郑玄、王肃本皆无“帝曰”二字。从无,方合诗体。幸真相未泯。
此节言尧许配二女于舜,但行事一异于后世之嫁娶。盖见尧朝之贵族行家居对偶婚,而先作性侣以相熟知,后从家居。不言“嫁”与“妻”,但称“嫔”,乃知对偶婚之初,相待女方如宾而已。凡此最存真实。今人类学调查,常见原态社会之先性后婚沿习,如西双版纳布朗族称性伴交往为“小婚”,得子后便“大婚”。布朗者,濮人之后。又云南基诺族,族名意为“舅尊”,舅氏者,母系之男尊也,此见女、男权交替之中间环节。该族建大屋共住而分火塘各家自烹食,亦群居、群婚及家居、对偶婚之过渡形态。
妫汭,推乃妫族故居之河湾。比如甘肃大地湾远古遗址见有三千年文化层堆积。母系社会遗八大姓:姜、姬、妫、姒、嬴、姞、姚、妘。黄帝赐诸子姓中有妫姓。虞氏则与妫联姻,应属妫姓族外婚对象,所以舜父子居妫汭,然当时位末不显。相比古印度种姓,森严等级,嫁娶不容僭越,则尧帝下嫁女,其义极深远。
传伏羲女娲为兄妹,此当属等辈族外群婚之衍说;而黄帝去伏羲近,马迁言黄帝廿五子,得姓者十四,除能力不足以领姓受命外,又想是群婚遗习令血亲不能每每确认。然则经颛顼、帝喾而至于尧,婚习演进之迹恰明。对看古埃及法老王时代,其造艺巳极高明,但王者往往选女儿为后宫。则炎黄我族,犹见早启理性于婚姻。
二○○六年四月稿,二○○八年三月修订
跟人谈话时,谈着谈着就唱起来了。
我忽然想起电影“刘三姐”。那电影里面,不论是农夫鱼夫秀才地主,交谈时,没讲几句就唱起山歌来代替交谈。里面对唱山歌的场面就跟西西河论坛相似,一众网友在无声地交锋。
哦,你看过刘三姐吧??
两千年前的习俗也是有可能遗传到广西的???(糟,忘了刘三姐的背景年代了。)
两千多年前,不同地方人的各唱方言歌曲,交流能畅顺吗?譬如我对着你唱:
嚦起張賣身契,豈勢咁擰頭擰髻 ,好坐低聽孤家講出一切。
喂!我要你架勢,你梗一家富貴,我發起啷黎,會將你墊屍底,認真巴閉,
簽番張賣身契(賣身契),攪掂筆入境費(仲要洗禮),咁蘇蝦仔至准出世。
蘇蝦仔大個左啦喂,識拍拖學人地曳,一次偷雞喊亦無謂,
番香閨論婚禮,俾八姑窒頭窒勢,好女婿 呢單認真襟計。
喂!你咪當免費,走精面咪制(咪制),我聽錢駛,你好挖倉底,重要三牲酒禮,
簽番張賣身契(仲要屋契),攪掂筆外母費(杰過西米),咁蘇蝦仔至准出世。
香港地為生計,乜野都受人限制,睇報紙多多制度條例,
加差餉電費水費 D'食送'乜愈來愈貴,恩愛夫妻都頂心頂肺。
喂!咪太過閉翳,訓醫院更貴(太貴),養班馬騮仔,有苦暗啞抵,
仲要交足書簿費,一張張賣身契(賣身契),枕住咁累你一世(做到甩肺),
唉!總之一句柯彌吉帝(柯彌柯彌吉帝)。
一張張賣身契(賣身契),枕住咁累你一世(做到甩肺),
唉!總之一句柯彌吉帝羅,前世。
你能听得懂(明白)多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