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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蕃玄怪录】——无敌战神的英雄末路,盛世大唐的西藏传奇
《7、奇术》
“睡不着吧?”那胖大汉坐起身,对身旁翻来覆去的瘦同伴笑道,“俺也一样!想俺在神都洛阳时,每日直睡到日上三竿也是寻常。如今来凉州这鸟地,明明只有四更时分,可只要眼皮一张开,便怎么也没法再请来瞌睡神了!反正睡不着,不如一起出帐篷透透气如何?”
“俺也正有此意,只是别扰了参军休憩。”同伴笑着翻身而起。只见两人一身皂衣,都是家人打扮,帐篷内另一侧还睡着一人,衣饰稍为华丽但长途跋涉也早已沾满尘土,只听得此人鼾声如雷,想必就是他们口中的“参军”了。两个家人一起爬出帐篷,阵阵凉风袭来,吹得前后心通透,果然睡意全消。
看着漫天星斗,胖家人惬意笑道:“我家参军简直是瞌睡神投胎,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一沾枕头,片刻便能睡得结实!想俺郭十三从小就跟他使唤,那呼噜声早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一旦不听反而感觉少甚物事。便是我家参军娘子,那样文静淑雅的人儿,对我等家人使女从来和颜悦色,却也对参军睡相抱怨不停,说扰了自己好梦,参军也只能陪笑。”
瘦家人奉承道:“十三兄资历深厚,果然无所不知,将来必定做我郭府管家,俺李七自是望尘莫及。小弟一直听闻人说,参军娘子爱食鹿肉脯,她当初嫁得参军,也是与鹿脯有关,但具体如何却不得而知。想那参军乃魏州(注1)人士,娘子却是汾州(注2)口音,两地相隔数百里,如何配成姻缘?不知老兄可否教我?”
郭十三越发得意,笑道:“你来我郭家太短,故而有所不知,那参军娘子确是汾州人士,至于如何与参军配合姻缘,却要从头说起了!你且听我慢慢道来。
“话说那一年,我家参军还是个翩翩少年,我也只有十五六岁,充做他的书童,服侍进京赶考,可最后却不幸落榜只得还乡。我们回家时要从汾州经过,两人思乡心切夜间赶路,没想到黑暗中迷了方向,也不知绕来绕去多少时间,才看见远远的地方似乎有灯火光亮,我们以为那是人家住处,便打算前往投宿。
“没料想望山跑死马,在山中直走了八九里,才终于看到一座住宅。借着月色,只见那宅院的门楼高大巍峨气宇轩昂,显然是家大户。我上前敲了半天门却没人答应,才发现大门本是虚掩,于是我们便自行进了里面,只见走廊两测和各间屋子里都灯火辉煌,各种酒食罗列一旁。
“但我们很快感觉到不对头,因为这座张灯结彩的大宅院里竟然没有任何声音,从我们进来以后就一直静悄悄地,似乎这里没有一个活人居住。参军自言自语道:‘奇怪!看那灯火酒食,仿佛一户正嫁女儿的人家,却怎么诺大一座宅院,至今看不到一个人出来应承,好似死人墓中一般!’
“我直吓得上牙打下牙,这不正是老人口中的鬼娶亲吗?相传如果在夜间看到某处张灯结彩大办婚事,但却一个人也没有,那便是鬼正在娶新妇呢!而你竟然遇到这种怪事,也说明阳寿将尽。不仅如此,此时要是操办婚礼的人突然出现,那就是你死期已到——要知道阳间人看不到鬼,而阴间却鬼看不到人,如果你看到了其他鬼,那你自己便必定也是鬼了。我见那遍地大红灯笼,映得整个宅院血红一片,真是越想越怕。”
凄凉的月光下冷风呜咽,吹得周围小树摇来摆去,树影透在地上犹如张牙舞爪,李七咽了口唾沫,不由得连打了几个寒噤,他一向胆小,此时只能强撑精神。郭十七却哪里晓得,口中兀自唾沫纷飞:
“参军却毫无惧色,他让我把马拴在西边廊上,自己一级级登上台阶,但他也不知自己究竟要去哪里,只得在堂前来回徘徊。过了一会,突然听到一声哽咽,好像女子正在哭泣,我们仔细辨别,声音似乎来自厅堂东边的卧室,抽泣之音尽管时断时续,但听得已经越来越清楚了,果然是女人的哭声。
“参军壮着胆子,上前大声问道:‘屋里哭泣的那位,你到底是人是鬼?此地为何这般摆设,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你又在那边哭甚么?’
“停顿片刻之后,那个声音哽咽着答道:‘妾身家乡这里的祠堂中,供奉着一尊名叫乌将军的神灵,他执掌着我们这里人们的祸福安危。每年这个神仙都会向我们求婚,我们也必须挑选美貌的处女嫁给他,否则就会大祸临头。
“‘妾身虽然既丑又苯,可我的父亲贪图乡里所出的五百贯钱的赏金,竟然偷偷去给我报了名。今天晚上就是娶亲的日子,乡里那些平日里一起和我玩耍的姐妹们,竟然将我骗到这里,一起把我灌醉了锁在房中。然后她们一哄而散,跑得无影无踪,把可怜的我独自留下。
“‘妾身醒来后明白了一切,既害怕又悲哀,想到生我养我的父母亲竟然抛弃了女儿,为了几百贯钱任由我去送死,我越想越忧伤,所以才忍不住哭泣起来。
“‘外面的郎君啊,您听上去是个可靠的人,如果能把我救出这火坑,妾身情愿一辈子给您做牛做马,无论扫地做饭都任凭安排!’”
说到此处,郭十三咳嗽一下清清嗓子,那李七早已听得入迷,心中虽怕却更想知道后续,不由得问道:“后来怎样?这女子便是我家参军的娘子吗?老兄快说啊!”
郭十三哈哈一笑,继续道:
“参军听得义愤填膺,怒问道:‘那个甚么乌将军何时过来这里?’
那女子哽咽答道:‘二更天。’
“参军慨然道:‘在下自认为勉强也算大丈夫,承蒙您这么抬举,我保证一定会尽全力救您出来!如果最后真地没有做到,我也一定会自杀来陪您于地下,绝对不会让您白白屈死在那个淫鬼手中!’
“听了参军的话,那个女子的哭声慢慢减弱了不少,想必心中相当欣慰。参军于是就坐在西边的台阶上,让我先把马牵到正堂的北面安顿好,然后又让我侍立在他身前,看上去就像专门导引客人的门童。
“没过多久,只见一片火光照耀,好多车马聚集过来,两个穿找紫衣的小官模样的人刚刚进来就又出去了,我记得他俩说了一句:‘相公(注3)在这里。’转眼之间,我看见又有两个黄衣小吏进来又出去,他俩也说:‘相公在这里。’
“想起人鬼互见的传说,我早吓得魂飞魄散,既然自己已经能看到他们,莫非此时已在阴间?我便狠命咬了一下舌头,发现仍疼痛无比,难道仍在人世不成?
“听了那几人言语,参军却相当高兴,他悄悄对我说:‘听到那些话没有,看来咱们命不该绝,而且我将来一定能当上宰相啊!据说宰相都是神灵下凡,邪不压正,那么战胜这个鬼怪应该没甚么问题了!’
“我听了以后心神稍定。不久,我看到那个劳什子乌将军慢慢踱了过来,远远地见它面目黝黑狰狞,身躯庞大无比,每走一步地砖都在颤动,只怕少说也有几百斤重。
“几个开路的小吏又把这话再对他说了一遍,然后就听见乌将军说了一句:‘进去吧!’很快,前面一群人手持戈剑弓矢,从两边排队依次进入院子。
“等他们到了东边的台阶下面,参军真是胆大,竟然让我上前去通报。我壮着胆子上前,道:‘郭秀才求见。’没想到对方相当爽快,立即让我们过去。
“待双方见礼完毕,乌将军便奇怪地问道:‘秀才你怎么到了这里啊?’
“参军笑道:‘听说今晚将军您操办婚礼,在下不才,想给新人当个傧相。’
“乌将军听了相当高兴,请参军坐在对面一起享用酒席,两人边吃边谈,越聊越高兴。其实,参军已经提前在袖子里藏了一把锋利的尖刀,一直想找机会刺杀将军。他思来想去,灵机一动,笑问道:‘将军您以前吃过鹿肉脯吗?’
“将军答道:‘我们这种地方难得见到啊!’
“参军趁机说:‘在下这里正好有少许鹿肉脯,这可是得自御厨的珍品啊,给您削一些尝尝如何?’
“乌将军大喜。参军于是起身,取出鹿脯和小刀,边削边把切下来的鹿肉放到旁边的小碟中,请乌将军别客气自己拿。将军很高兴,连忙伸出手去取,根本没怀疑参军还有其他想法。
“参军乘其不备,突然扔下肉脯,一把抓住乌将军的手腕,举刀狠狠砍了下去!只听得寒光闪后一声惨叫,将军的右手竟然被参军整个切了下来!见参军又狠狠刺来,那乌将军顾不得疼痛,哀嚎着忽然化为一股旋风,直冲宅门而去。见此情景,那些拿着兵器开路的小官们发声喊一哄而散,转眼间已跑了个干干净净!”
李七听得目眩神迷,见郭十三讲得口干舌燥,停了下来找水喝,便忙将自己的水囊递上,陪笑道:“老兄快喝我的。接下来又是如何,参军最后斩杀那乌将军了吗?”
借着皎洁的月光,郭十三喝了几口凉水,在风沙中美美地咂了咂嘴。他看着同伴急切的目光,得意地继续道:
“参军死死抓住乌将军被砍下来的手,又脱下长袍将它缠了个结结实实。他让我看看乌将军跑哪里去了,可我出去后却发现四周已经寂静无声,那些人连个影子都没有了。参军便来到厅堂东边的卧室旁敲了敲门,说道:
‘那个乌将军的将军的手掌已被我齐腕砍下,现在就放在这里,随后让人跟着血迹去找吧,受了这么重的伤,它的死期不远了。您既然已经没有危险,就赶快出来吃些东西吧!’
“先前哭泣的女子这才走出屋子,她年纪大概十七八岁,生得花容月貌美丽非凡。见到恩人,那女子婷婷娉娉,向着参军款款下拜:‘妾身在此发誓,情愿一生做您的奴仆!’声音虽小,却是斩钉截铁——”
“哎呦!”郭十三正说得眉飞色舞,却突然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原来他屁股上竟然结结实实吃了一脚!只见一人早已从帐篷中钻出,正是两人口中的那位郭参军,他四十多岁年纪,身长七尺美髯垂胸,端的一表人才,尤其两眼炯炯有神,如剑般锋锐,直叫人过目难忘。
“才四更多天,你这两个贼杀才又在嚼甚么舌头!想我大唐朗朗乾坤,哪里会有甚么鬼怪作祟?!”大大伸了个懒腰后,郭参军捋了捋长长的胡须,笑骂道:“既然睡不着,还不赶快烧盆热汤烤些胡饼,大家快些洗漱了,好尽早开饭赶路!”
两名家人笑着应承下去,各自烧火做饭不提。郭参军仰面看着那漫天繁星,良久之后,终于转头遥望西方,长叹一声喃喃自语。那郭十三离得稍近,他竖起耳朵,似乎听到主人说的一句古怪言语:
“钦陵,你此时还在人世吗?”
——与此同时,吐蕃的年噶尔城堡。
“在世界之巅上方的三个世界,甘露之母南杰吉贡杰,
手捧装满甘露的花瓶,身披芳香四溢的披肩,团团甘露云聚集在她的头顶,
甘露从她的口中喷出,撒向世界各地。
她以甘露的精能为生,
她吸吮着甘露中的汁液,为了治愈人类的疾病,
她向大地吐出一口芳香的唾液。
她祈祷:愿这能成为医用甘露。
于是奇迹出现!”
凄冷的月光之下,桑烟缭绕的祭坛旁,一个身披白袍的大胡子僧侣正快步疾驰,围着一个开着盖子的黄金匣不停绕圈,他每绕一圈便将右手的柏枝蘸着左手瓶中的液体向金匣撒去,口中兀自念念有词。而圈外的地面上,正呆坐着一个年轻的吐蕃将军。
半个时辰之前。最初的震惊过后,噶尔法师拉吉尼根布抵近金匣仔细观察,只见叔父钦陵的头颅两眼紧闭面色如生,脸色似乎还很红润,颈部的创面深深埋在一种奇怪东西里。
那东西呈现深紫色,散发出一种奇怪的药材味道。噶尔法师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触了触,感觉可塑性很好,似乎是某种泥土,而金匣中竟然塞满了这种奇怪的药泥。它究竟是甚么呢?
——突然之间,一个念头闪过噶尔法师的脑海。
“我知道了!”不顾身旁瘫倒的堂弟,拉吉尼根大声喊道,“原来叔父是要——!”
他立即忙碌起来,下令士兵们赶快布置……
“樟脑是雪变成的药,
海泡石是水变成的药,
黄色藏红花是草变成的药,
白色明矾是石头变成的药,
褐色沥青是岩石变成的药。
冈底斯山(注4)的雪,玛旁雍措(注5)的水,
混合成灵药甘露,倾倒在银勺中。”
柏枝蘸着的神秘液体不断撒入金匣,仿佛有了生命似的,包裹着钦陵头颅的药泥吸收液体后开始蠕动起来,仿佛一道道波浪不停冲刷着人头。
与此同时,原本弥漫着向上飘去的桑烟,随着噶尔法师身体的突然快速转动而迅速聚集,很快卷成一股强烈的旋风,将金匣罩了个严严实实。
“众神圣洁的小鸟,被药物环绕。
药神之鸟白松鸡,长着红色花纹的羽毛,
她身披神圣的披肩,蓝色的颈部环有深蓝色的图案,
长着金黄色的尖嘴,脚穿黄铜色的鞋。
它的歌声像琵琶声一样甜美,它在山顶四处飞翔,
它生活在山脚、草地和积雪上!(注5)”
噶尔法师的脚步越来越快,咒语也越来越急促。旁边的莽布支惊恐地认为,堂兄恐怕已经陷入了半疯狂之中,他的身体转得如同陀螺般快,眼花缭乱中只见一片影子,偶尔稍做停顿,便现出恶魔附体般充血的双眼,口中念的都是“大红司命如我心愿”、“黑头人魂兮归来”之类的胡话,完全不知所云。
众人正迷惘间,只听得“咔”一声响,聚集在一起的浓密桑烟突然呼啸着向四周扑去。待烟雾散尽,金匣已经毫无遮挡地完全展示出来,原来它周围的四块挡板已经自己分开,半人高的祭坛平铺着金匣底板,噶尔钦陵的人头便矗立上面。
人们难以相信地看到,钦陵的面容竟然栩栩如生,红润的皮肤丝毫没有死人的苍白,鼻翼似乎正来回扇动着,莫非他竟然在呼吸?
紧随着莽布支一声惊叫,钦陵的头颅突然睁开了眼睛!那眼神仍像生前那样凌厉,无比威严又充满自信,仿佛正率领千军万马向着敌人突进。
头颅目光所及之处,周围的士兵们齐刷刷拜倒在地——尽管只是一颗头颅,但身处如此诡异的场景,突然面对着自己战无不胜的统帅,震惊之下他们脑海瞬间空白,不由自主地完成了最本能的动作。
“拉吉尼根布,我聪明的侄子,”看到自己四周正在进行的还阳仪式,吐蕃大相的头颅微笑起来,“你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无论发生了什么,您都是噶尔家永远的英雄!”想着叔父就像生前一如既往的赞许,大功告成的拉吉尼根瘫软在地,但却难以掩饰脸上的哀伤,“我知道,您要亲口告诉我们一切。”
从侄儿身上停留片刻,钦陵的目光随即转向早已惊得呆若木鸡的莽布支,他的眼中满是慈爱:“莽布支,我多难的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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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魏州,唐代行政区,大概在今河北大名。
注2:汾州,唐代行政区,大概在今山西隰州。
注3:冈底斯山,位于西藏西南部,主体部分在今阿里地区,其主峰冈仁波齐是苯教最重要的神山,同时也是佛教、婆罗门教、耆那教的神山。
注4:玛旁雍措,位于今阿里地区岗仁波齐峰南,是苯教最重要的圣湖。
注5:以上颂词引自古老的苯教经文,笔者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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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更,催更!等了好久了,才出了一个第七!强烈要求快些出后面的,每节内容也要长一些,才对得起望眼欲穿的大伙呀!
业务时间有空才写,不会太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