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被遗弃的一代女人 -- 云意不知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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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被遗弃的一代女人

也许我将要写下的东西,根本对不起这么煽情又沉重的标题;也许我所知的只是个别现象;也许我见识太少,思维太狭隘;也许我根本是小题大作,也许……但我觉得该写点什么,为我母亲那一辈的女人。

我母亲,1954年生。

她目前法律上的丈夫,自从找碴说要离婚便不再和她说话,每天三顿饭饱便出去,有时是去运动,有时是做点小专利,有时则去些谁也说不清的地方。她的退休金不到丈夫的一半,家庭支出两人分摊。

她有两个孩子,一个二级残疾的女儿就是我,一个上大四的儿子。儿子自从和父亲聊过之后,越来越少和她讲话,甚至电话都不接。

她常常对我说:“我不能倒,我倒了,连口开水都没人给烧,我只有活活饿死。要是我中风瘫倒在床上(她是高血压三期),你就让我快点死。”

她性子急躁固执,以前常和丈夫拌嘴,背地咒骂婆家人更是常事,但一旦男人病了,她又紧张得不得了,“要是他出了事,外人要欺负我家的!”“如果他在世上,孩子将来也不会受大罪”。很可惜,这两条已经被证明都不靠谱。

她始终不能理解世界上有思维模式和她不同的人,或者认为那些和她模式不同的人都只在电视报纸中生活。她可以恨亲戚挑拨离间,恨邻居飞短流长,甚至发狠的骂孩子,对孩子宣泄所有的不如意,但她始终不恨自己的男人,哪怕被欺负、被遗弃、被诬蔑,她对真正伤害她的男人最大的反抗,除了吵闹,除了向人抱怨,就是在男人午睡时洗衣服。结果,当然是男人欣然以此作为她不贤惠、不关心自家老公的证明,从而心安理得的出去找开心。

她爱丈夫吗?以前确实爱。但在感情最好的时候,她都很少掩饰(或者更准确的说不懂得掩饰)自己对他和婆家亲戚的蔑视。以前,我曾经想法提醒她世故一点,但她似乎认为,让她为她瞧不起的人而改变自已,是对她极大的侮辱。

而现在,我觉得她对自家男人的关心更多出于习惯,和对独立面对社会的强烈恐惧。

她说自己完了,也许确实是完了。因为,一个在几十年家务劳动和疾病中,完全失去应对社会的能力和魄力的女人,和有丰富社会经验的男人一比,胜负立现。男人只要不太在乎名誉(何况现在对此早习以为常)和钱财,可以离开家庭尽情去寻找自己的自由和快乐。而她,没了精神和金钱上的支撑,要么崩溃而死去,要么苟延残喘,用回忆和衰老把自己煎熬得生不如死却不愿死,变得越来越怪僻、倔强、敏感,终于她离开人间时,反而被视作理所当然甚至值得庆贺的事。

附近一家,只有一个老奶奶带着孙女过,她丈夫住在城市里,儿子出外打工,但几乎从不寄钱给母亲,她没有收入,丈夫月收入大几千,一个月会给她和孙女五百元生活费。

这个月她交了三百元电费,生活费有些不够了,她向丈夫诉说,她丈夫让她先向女儿借,儿子回来再让儿子还上。

她最终没向女儿要钱,但女儿主动拿了些肉和蔬菜来。“要不是养了个闺女,恐怕这个月连孙女的菜钱都不够。真恨不得死了!”

还有一家和她相似,也是一个没有工作的外婆,两个外孙常住她家。她本人没有收入,丈夫每月给几百块钱作她和两个孩子的生活费。她丈夫沙哑的嗓子很特别,几乎每天早晚可以听到他的喝骂声。

有一次在他家门外的人都能听清楚。她小声说:“你还要骂,我可走了!”男人大吼:“你敢走,老子把你腿打断!”

她以前和我家走动很多,最近忽然少了。后来才知道,她家的孩子经常来抓点什么走,她也不阻止。有时两家约着一起逛街,东西看好了,她却说自己没带钱,让别人垫付。过后提点红薯上门算是答谢。

小孩子在她家隔壁门上乱写乱画,邻居找来,这次她家很齐心,祖孙三口人好好的把邻居骂了回去。

还有一户人家,快七十岁的婆婆突然呕血,脸色苍白。邻居劝她赶紧上医院,她舍不得花钱,找大夫开了中药在家吃。过了几天,有人看见她依然脸色苍白的在门口晒太阳。问起来才知道,家务平常都是她做。这次她病了,躺在床上想喝口热茶水,老伴不肯去烧。她只好自己从床上爬起来烧水、熬药。

她们在一起聊天,经常是感叹男人的狠心,并且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已经把家务事都做好了,家里还不和睦?自己还要受埋怨?男人还要花心?儿女还要赌气?不是自己已经什么事都做好了吗?

又有一家人,儿女或工作或留学。男人开小黑车,女人找了几个工作都没做多长时间,在家混日子。女人特别热情,经常在附近串来串去,看到哪家门窗开着,就伸头看看。如果谁家开着门做饭,她一定端着碗凑过去问:“做什么好菜?”

但大家往往见她来了就赶紧关门,因为她去得多的人家,经常会丢些小物件。

有一次男人出车祸,一条腿骨折,但回家不久又拖着流血的伤腿出来站在大门口喊骂,似乎是女人抱怨他没像过去一样顺道买菜回家,这顿家里没菜了。

这一刻,这个男人是可怜的。但平常,他的钱基本都花在了牌桌上。

有时,可能是我难得的圣母心发作,会想:她们年轻的时候,有没有珍珠一样光彩照人的时候?如果,珍珠变成鱼眼睛之前,命运稍稍转一下方向,能不能让她们到老仍能保存一点智慧,一点能够保护自己美好性格的力量?

当然,同时代的男人,有的也在家庭中受到各种欺凌。当然,同时代的女人,比她们过得好的很多很多。但似乎绝大多数幸福的阿婆都有几个共性,或者是嫁的男人心性不坏,情投意合;或者干脆是丧偶。至于在那个时代在家庭之外有能支撑自己生活的寄托的,有百分之一吗?我不知道。

她们出生的时候,历史学上的封建时代已经完结,但她们的幸福,依然几乎全数寄托于一次赌博似的婚姻。

说到这里,以前很小很小的时候,听母亲和同事聊过,说某个“坏姑娘”怎么嫁得那么好。其实细细回忆,那个“坏姑娘”似乎只是多谈了几次恋爱、多换过几任男友而已。

也不能笑话她们,她们青春期的“爱情”读物似乎是《知音》?总之,哪有现在这么多的“恋爱攻略”,更没有如此的社会环境,似乎鼓励和放任人去追求所有的欲望,吐露所有的隐私。如果得不到想要的,就重头来过。

她们懵懂地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并不完全了解的人,几乎没有保障地走进婚姻。在她们壮年婚姻出现裂痕时,社会风气是不鼓励离婚的,认为丢脸,并且会让女方失去生活保障。现在她们中的大多数也都仍然这样认为。

这么做可能也不算错,毕竟那个时候孤身女人(可能还带着孩子)生活压力是非常大的。而且,家庭是社会的组成单位,如果没有一个个稳定的小家庭,哪来稳定的国家?没有稳定的国家,我们如今哪能敲着键盘妙语连珠的黑三哥、黑菲猴,偶尔还YY一下欧美俄?

现在常常有老人离婚、征婚、再婚的新闻传出,一般是作为社会进步的表现来描写(前几天电视里八十老汉征婚,要求找个“脸上没褶子的”,介绍人反问他:“你不是想找个二十几岁的小姐吧?”他不说话。此条恐怕不能算做正面报导)。但我看了,有时也会想:那新闻背后的人呢?会不会也是一样欢欣的踏入新生活?

前些日子听说《赤色黎明》完本,又去看了一遍,其中有一句话,不知是不是原创:

历史的祭台从来都渴望着祭品。

我能不能认为她们也算是历史的祭品之一?

写这些东西,不算怀念,不是怜悯,只是一个回首。毕竟,她们没有错,时代也没有错。只是每个时代的出现,都是以旧时代的消亡为代价,路上必然踏过污泥和血坑,以无数人的灵魂和尸骸为滋养。

说得冠冕堂皇些,无论算做是何种政体、何种风气,但中国在前进,社会在前进,路的那边既非天堂,也非地狱。忙碌多了。自由多了,享受多了,责任多了,竞争多了,诱惑多了。但还是必须向前走。

她们有的贤惠,有的愚顽,有的鄙俗,有的刁悍,有的懦怯;以前,从来不缺这样的人;今后,想来也不会少这样的人。这一代女人,她们的儿孙疲惫无聊时,也许会用怀念或烦厌的语气说起她们;她们(或她们曾经)的丈夫酒足饭饱、晒太阳吹牛皮的时候,也许会用憎恶或鄙夷的口气提及她们。但更大的可能,是随肉体的消亡而被忘却。毕竟,如今吸引人的事情那么多,谁耐烦去听几个并不是故事中那么和蔼聪慧、端庄慈祥的老太婆的往事?谁耐烦让关于她们的回忆,来触动内心的厌恶或歉疚?

但她们的DNA已经融在后代体内,她们的腐烂,就像有机质的肥料汇入泥土。她们的存在,使她们的儿孙,能身心基本健全地吃着白米饭侃着明星八卦;使她们的男人,能中气十足地喝着小酒唱着黄梅调。

打字时只觉胸口一股气想要喷出,一气成篇,写得前言不搭后语。但谨以此篇,纪念我60岁的母亲,我不知还能陪她过几个生日的母亲。

通宝推:大眼,南方有嘉木,神仙驴,amyxiao,豆腐花,天涯行者,醉寺,齐眉,常识主义者,三笑,侯登科,上善若水,冰雪迎梅,
家园 54年出生,16岁时是70年,那时候没有爱情读物

她们青春期的“爱情”读物似乎是《知音》?

八个样板戏里面,好像只有阿庆嫂是有配偶的,阿庆还参加革命去了.

家园 我觉得跟爱情读物关系不大

重要的是独立收入,养老金,受教育。

我妈妈比lz母亲小10岁,我了解到的与lz母亲同龄的女性,是母亲,两个姑妈,阿姨,两个舅妈。

母亲有独立收入,但是收入比爸爸低,年轻时我记得他们两个打过架,我每次都冲到前面保护妈妈,有趣的是每次我这样干他们就不打了。我无意中成为了他们减压阀。

中年的时候妈妈开了一段时间出租车,虽然很辛苦,但是收入超过我了爸爸。她用开车的钱在房价大升前几年挣下一间房。那是我们家最大的运气。

在我模糊的记忆里,开出租是一个转折线,在那之前问过母亲,如果爸爸有小三,你怎么办,妈妈说:“找他拼命。”她是心虚的。

开出租之后,年少无知的我问过同样的问题,妈妈的回答是:“我就让你爸爸净身出户,咱们两个一起过!不要他了。”

她有自己的车,她一天可以挣300块钱,在当时的郑州是不低的收入。

所以如果,我是说如果,他们的婚姻走到尽头,她可以毫不犹豫带着我生活,用自己的手开辟未来,她那么自信,真美。

因为开车太辛苦,生了重病,卧床休息近一年。那一年爸爸学会疼人了,他给妈妈做饭,天天照顾她。

病好了之后,妈妈就像焕发了第二次青春。不开出租了,退休了,天天在她自己挣的房子里做饭布置生活,跟爸爸的感情越来越好。

现在他们两个都退休了,成天跟着年轻的旅游出去旅游,过的比我好多了。

两个姑妈过的也不错,至少在外人看来他们不穷,家里的爱人都没有公开的恶习。

其中一个姑妈是个警察,很会来事,非常精明,嫁个了我们那里一个厂长,他们家当时非常有钱。后来厂子倒闭了,厂长也成了普通人,他们的家境没以前好了,但是总算还过得不错。估计也有不少难处,但是过的还算不错。

另一个姑姑是教师,嫁了一个军人,生了一对非常美丽的姑娘,都结婚了。

姨妈是个药店店员,还自考了药剂师,跟我妈妈关系很好,我对她了解比较深,姨妈年轻时候很喜欢看书,属于文艺女青年,后来嫁了一个很好的男人,做饭很好吃,据说对她也很好。

有段时间姨妈精神衰落,想辞掉工作在家做家庭妇女,我妈强烈反对:“你就算一个月就挣200块,那也是你自己的钱。多少有点底气。”

后来姨妈还是继续工作,直到退休。

我猜测男女在家庭有权力关系,当A方因为经济原因完全离不开B方的时候,那么B方也可以无所顾忌压迫A方。所谓爱和平等建立在经济地位之上。

大舅妈可能婚姻不太幸福,她和大舅以前当着我的面吵过架(当着外人吵架是非常少见的)。她是一个医院的护士,年轻时候非常美丽,但是不懂事。为了自己的家庭嫁给了不爱的大舅。

她自己性格不太好,按照我母亲的说法:“不会疼人。”

而大舅的脾气也很暴躁。所以他们的关系不太好。

但是现在两个人都老了,总算磕磕绊绊过了一生,儿女结婚。(舅妈的儿女继承母亲美貌,两个都非常漂亮。)

二舅妈我了解的不多,但二舅妈看上去非常优雅和有教养,在我们那个县城里鹤立鸡群,她也有自己的工作。

二舅妈和二舅曾经长期不说话,婚姻也有问题。

但是在我们面前,二舅妈和二舅似乎也互相原谅了。

回忆我认识这几个女性,都跟lz的母亲年龄相似。她们并不是被遗弃的女人。

她们各有各的幸福,也有不为人知的不幸。

但是至少有共同点,就是并非老无所依。

另一个共同点是,至少受过初中教育,长期有自己的工作,有养老金。

可能教育,工作和收入,对女性来说是最重要的。超过伴侣的好坏。

家园 这一条就拉够仇恨了,干多少活都没用

但在感情最好的时候,她都很少掩饰(或者更准确的说不懂得掩饰)自己对他和婆家亲戚的蔑视。以前,我曾经想法提醒她世故一点,但她似乎认为,让她为她瞧不起的人而改变自已,是对她极大的侮辱。

固执的人遇到幸福是小概率事件。

家园 姐姐好久不见,抱抱~
家园 我能不能认为她们也算是历史的祭品之一?

不要想的太远了。历史从来不会刻意地找谁来开刷。其实过的好不好,有必然性也有偶然性。碰上什么人,是偶然的。因为自己的后半生跟另一个绑在一起的,那后面的生活质量是由两个人来决定的。所以,有一些因素是你永远无法完全掌握的。

其实最重要的,不要停止了自己的进步。睁开眼睛过生活。要在生活里学习生活。

坏姑娘嫁的好是有理由的。传统上的坏姑娘无非是作风不好,谈的男朋友多。可是不多谈她们怎么了解男人呢?相反倒是这些坏姑娘更了解男人,离幸福更近。改变一些观念,离幸福更近。很多时候是自己把自己束缚起来,远离幸福的。

人生是个不断矫正自己对社会对人对事情认知偏差的过程。

通宝推:冰雪迎梅,
家园 这些女人的悲剧都是源于不能自立

不管是时代还是自己的原因。由于不能或无力反抗自己命运的人,都是心中充满负能量的人。之所以男人对不幸婚姻的容忍度高,主要是男人的生活支点多,比如事业,朋友。而多数女人的生活只有一个支点,就是家庭。一旦家庭不幸,就会崩溃。你能观察到这么多的黑暗面是智。但是能看到黑暗面,更加珍惜美好的东西是慧。我的朋友最近分享给我的7个可爱的人生哲理,我也想分享给你。可能很难真正做到,但是它给我们指明了方向。

点看全图

我的英语不算好,我试着翻译一下:

1. 放下过去,才能轻装前进。

2. 别人怎么想你,干你何事。

3. 时间是良药,可以治愈一切伤痛。那么让时间飞一会。

4. 任何人都不是你的幸福的主要原因,而你自己是。

5. 别和任何人比较,因为别人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不知道。你看到的只是他们的成功。

6. 别想太多,天塌不下来。

7. 要微笑,即使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呐。

家园 旧社会女子的实力,新社会半边天的心态和要求

婚姻还是要有实力的匹配和精神的互惠互利。

至少那终生蔑视丈夫和婆婆的不会有好婚姻

通宝推:jent,
家园 不管怎么说,都先祝你圣诞,新年,能够多开心些。

生活既然不如意,那么就找点理由来让自己开怀一下。

家园 窝窝这段很合心。
家园 姑娘

你的文字很好,坚持写故事吧!你的文字能成为你生活中美好的一部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找好自己所属的群,文字里的人不是你的群。

家园 花,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的很堵心

安慰你

家园 纯粹是自己造成的

对待外人还可以,但是家庭里面这样非常不明智。

家园 在儿孙未来的回忆中

咱们同样是历史的祭品

家园 一个人有什么样的幸福观,就会有什么样的幸与不幸...

说她们被遗弃有点夸张了,而且其中隐含的思维定势过于弱者心态。

客观地说,在当今这个世界,女性仍处于弱势地位,但女性自身不能抱持弱者心态。就我个人的经验而谈,幸福其实是一种能力,可以学习,可以通过自身努力而获得,但永远不可能由别人赐与...

想起我二十岁毕业实习时,天天想的就是找个对的人,嫁了就万事大吉,当时带我的老师,中建二局的一个女工程师对此大不以为然,她是三十年代生人,她们那一辈女性的工作机会都是无数先人努力打拼才有的,对我的这种想法自是无法认可。

而今我已经历太多,失婚辞职,终于明白与其去找那个对的人,不如让自己成为那个对的人。其实这样一想一切豁然开朗,需要的只是一定的个人能力,以及一定的资源而已。

现在的社会,女性的生存环境比旧时已好了太多,想想那些不能开女户的时代,那些丈夫一死连家庭财产都保不住的时代,我们今天没有道理不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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