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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关于粉丝:京剧粉丝的一些闲扯 -- 黑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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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闲扯京剧:大清与民国的“亡国祸根”谭鑫培

作者:中国老农民 (继续转贴)

????标题算是先卖个关子,暂存而不叙。

  

  我前面几个京剧帖子,都提到谭鑫培,称其为一代大宗师。其实,这么说还不足以让人体会到这谭鑫培到底有多牛,在京剧界与京剧史上位置到底有多显赫,在当时的社会中到底有多大魅力与影响力。所以,得单开一帖,好好扯扯这位京剧泰山北斗。

  

  咱还是以最形象的方式来开扯。

  

  京剧界与戏迷,对成名艺人一般用“老板”二字来尊称。如同商界一样,老板也有大小高下之分,超级牛的该是“大老板”。在京剧界到目前为止的全部历史上,只有两个人是被用“大老板”来尊称的:一个是程长庚,京剧的开山鼻祖,也是谭鑫培的师傅,另一个就是谭鑫培。所以,京剧界提起“大老板”只能会在说这两位:程大老板、谭大老板。其他人,哪怕是梅兰芳先生,也都只能是“老板”。谁要敢对梅先生用“大老板”来称呼,就是梅先生的最铁杆粉丝也不会同意与认可,梅先生本人更是不敢领受。

  

  这么说还是仅在京剧界与戏迷圈中讲,再扩大范围,看他当时在社会不同层面的魅力与影响力。

  

  那时,中国还没有现代意义上的歌曲这东西,戏曲与曲艺就是民众中的“流行歌曲”。京剧有一出戏叫《卖马》,讲的是隋唐好汉秦琼落难遭困,难身无分文被羁在“宾馆”,最后不得不卖掉坐骑以付饭钱住宿费的故事。谭把秦琼虎落平阳被犬欺的苍凉无奈而又不忿难甘,演绎的淋漓尽致入木三分,其中的“主打”唱段:“店主东带过了黄膘马,不由得秦叔宝两泪如麻......”当时脍炙人口,京城满街传唱。可以说上至花甲老者,下及黄口小儿,富至万金之家,贫到引车卖浆,京城无人不谭腔。从社会普及面来讲,那是后世的流行歌曲难以企及的。

  

  而在文化人阶层,同样对谭推崇有加。一般文人就不提了,大名鼎鼎的梁启超先生1915年题诗颂谭:四海一人谭鑫培,声名卅纪轰如雷。如今老矣偶玩世,尚有俊响吹梁埃。菰雨芦风晚来急,五湖深处寄烟笠。何限人间买丝人?枉向场中费歌泣。

  

  至于在权力高层,就更邪性了。清室爱戏,乾隆与慈禧为最。京剧之所以能从众多剧种中脱颖而出成为国剧,首先要归乾隆爷之功,其次就要算老佛爷功勋卓著了。

  

  乾隆八十寿时,召天下各剧种晋京祝寿,其中一个剧种是安徽的徽剧,乾隆看后尤爱,口传最高指示曰:“徽剧好”(多么熟悉的声音,嘿嘿),于是徽剧在京城站住了脚扎下了根,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徽班进京”。其后,徽剧与来自湖北的汉剧相结合,再吸收昆曲、梆子等北方剧种的特点,形成了京剧。到慈禧时,徽汉合流而形成京剧的过程已基本完成,乾隆爷种树老佛爷得荫,享受的就是京戏了。而在诸多当时的京剧名家中,慈禧最迷的就是谭,经常唤入宫中为其演出,每演必有厚赐。也正因其痴迷、推崇谭,客观为谭腔大行其道进而影响到整个京剧发展,起到推波助澜作用。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附焉。因皇室率先垂范,使得有清一代,王公大臣大小官吏,基本都嗜戏,此点尤以清未为最甚。“甚”到什么程度?“甚”到连国家法度都不要。

  

  谭鑫培有一外号“谭贝勒”,一“戏子”怎能称“贝勒”?岂不大逆不道犯了王法?这就有一些故事了。

  

  谭那时声名显赫,兼又得慈禧喜爱,因此,就是王公大臣也得给他面子。而他,对清室王公官吏们的奢侈靡费也颇看不惯,常有言语与行为来表示自己的不满,对方也不愿甚至不敢奈何与他。比如有一次,在满清大臣中以嗜戏如命而著称的那桐(内阁大学士军机大臣户部尚书,与慈禧同为叶赫那拉一脉)问他:怎么你见了赏银就没乐过呢?谭回敬道:国家如此积弱,都是你等私欲无涯如洞穴难填。现在国家危亡之际,我虽然是一个唱戏的,但伶之声士之文,其为不平之鸣也。

  

  另有一次,还是这个戏迷那桐,想请他唱出戏,他说中堂要鑫培演戏,须中堂向我请安。那桐为求一戏,还真就屈膝请安了。此事一时传为话柄,因按清制,大臣只对贝勒、郡王、亲王才行请安礼。嘿嘿,谭大老板这种笑傲公侯的派,大概只有贵妃斟酒力士脱靴的醉太白可相拟吧。

  

  大体因为诸如此类的事多了,“谭贝勒”之称也就不胫而走了。

  

  扯了这么多,下面该正经说两句以解疑了:这谭鑫培到底在艺术上有多大能为,方能到如此了得的份上?

  

  1790年乾隆八十寿徽班进京后,与其它剧种一样,还只算是个地方戏,要说有不同,也只是其号召力要更大一些罢了。在北京演了几十年后,这个剧种出了一位天才人物---京剧的第一位大老板,程长庚程大老板。

  

  程长庚生于1812年(清嘉庆17年),卒于1882年(光绪8年),终年七十岁,是位“文武昆乱不挡”的天才演员。

  

  何谓“文武昆乱不挡”?就是文戏(唱、念为主)武戏(武打与难度极高的形体表演为主)都能演好,而且不只会唱一个剧种,除了本身的徽剧外,对汉调、昆曲、乱弹(有狭义与广义之分,狭义是一北方剧种名,现已很少见到,我本人只八十年代在电视中见过一回;广义则泛指北方的梆子。此处指广义)都会唱。经过他长时间的演绎融合,终于做到徽、汉共冶一炉,始成京剧的基本模样。因此,他成为京剧的开山鼻祖,被第一个尊称为“大老板”。

  

  谭鑫培生于1847,他老爸叫谭志道,是程长庚的“同行”,以演老旦(老年妇女)为主兼演老生,因嗓音嘹亮而有“叫天”之称。谭鑫培自幼入梨园行,嗓音极佳,也就循其父名而被人称作 “小叫天”。

  

  谭幼年学戏以文戏老生为主兼学武生,但在少年变声期时,一时没变好,无法唱文戏了,便改专攻武生戏。20岁后,嗓音渐渐好转,又经其父引介,加入程长庚主持的戏班三庆班,从此归于程大老板门之下。

  

  程长庚对谭鑫培非常器重,倾心传授。而谭此时嗓音已恢复,在大师教导指点下自是越唱越好。但奇怪的是程长庚很少让他演老生文戏,仍让他以纯粹武生戏和文武兼顾戏主为,文戏呢?多是由程自己唱。程甚至有“我若不死,你就不能唱文戏”之类说法。

  

  这是为什么呢?

  

  程长庚生前多次对人说:吾身后此子(指谭)必享盛名。这样看来,程是否是嫉贤妒能怕他超过自己而有意打压呢?非也!程若真是如此心胸,也就不会成为创出国剧的一代大宗师了。程之所以“压制”谭,按今天的说法,是因为程有一份强烈的“社会责任心”。

  

  中国戏曲一般是来自乡野,其特点多是高喉大嗓朴实直爽,与其说是唱不如称其为吼---贾平凹书名:吼秦腔。这也难怪,乡村露野搭台演唱,在无电声可凭而全靠肉嗓的时代,你不吼,观者是听不清的;而听者观者又以朴实的乡民为主,你要唱得曲折婉转拐弯抹角,那也就难以引起他们的情感共鸣了。而戏曲进城后,演出环境变了,听戏的人的阶层也变了。吼这一途就不行了,声腔必然会趋于婉约柔和讲求韵味。但在程长庚时期,初成的京剧仍保留着一定乡土本色,唱腔讲究实大声宏高亢激越,行腔朴实爽利平来直去。

  

  但谭鑫培却有异他人,很早就表现出与这种传统的背离,他的唱一直在往甘柔宛转一路演化。实事求是说,这应是代表着京剧由乡土转向城市的方向的。程长庚自然不会不明白这点,但“社会责任心”使他排斥这个方向,压制向这个方化的转化----因为在他看来,这样京剧就变成了靡靡之音,是亡国之兆!。

  

  现在可以揭开标题卖的关子了:程长庚生前亲口对谭鑫培说:“我死后,子必独步,然子为亡国之音也。”

  

  1882年,程长庚故后,谭鑫培再无人可约束,沿着自己的方向不断对京剧声腔与整体表演艺术发展创新,改变了过去的直腔平调,增加了花腔、七腔,创造了闪板、耍板等技巧,增强了老生唱腔的华丽迂曲,使京剧声腔变得细致而更有韵味,终至让京剧到了“无腔不谭”的地步。请注意:直到民国前,京剧都是以老生这个行当为中心的,其他的旦行、净行(花脸)等,都是围绕着生行的,因此,谭鑫培对老生唱腔的改造创新,也就带动了整个京剧声腔艺术的改造与创新。

  

  这样,京剧在程长庚手里创出基本模样,而在谭鑫培手里,京剧,尤其是其声腔艺术方面,则发展完善成熟,尽脱原始本色而最终确立起在中国戏曲中的国剧地位。因此,谭鑫培才被尊称为第二个“大老板”与第一个“伶界大王”(京剧史上有“伶界大王”之称的也只两位:谭鑫培、梅兰芳),才有了这样的地位与影响力。

  

  然而,后世人也看到了程长庚那“亡国之音”的一语成谶。八国联军打入北京那年,时有文人狄楚青以诗讽时:“太平歌舞寻常事,几处风矬几色旗。国自兴亡谁管得,满城争说叫天儿。”而清亡时更有人愤言:大清国就是让京戏给唱亡的!

  

  其实,说起来程大老板还是看得不够远。谭鑫培后,京剧声腔,尤其是老生唱腔,完完全全在他这路的基础上继续演化,变得更加华彩婉致韵味甘醇,更加靡靡更加“亡国”。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京剧达到顶峰,民国也就被这“亡国之音”唱得玩完了。追根溯源,这也该记到谭鑫培头上。

  

  呵呵,以上纯属笑谈。其实人有两片嘴,怎么说都能说。反过来,也可说谭大老板居功至伟,唱出了两个“新中国”---中华民国与中华人民共和国。这样,他那就不是什么亡国之音,而是兴国之音了。

  

  嘿嘿。

  

  说了这么多谭大老板的显赫辉煌,但却不能改变一个事实:那时艺人再受权贵痴迷,下九流的地位还是逃不脱的。权贵们即使对你的犯颜不计较,其实也还是出于“玩”心---对心爱玩物的“宠玩”之心。而一旦你真的犯了他们的颜,那你也就难得好下场了。

  

  在清时,虽然慈禧对谭恩宠有加,但也让谭有口说不出的难处。

  

  谭鑫培本是文武全才,文戏不用再说了,武戏方面也是一代大武生。这可不是吹捧,而是事实。前面曾说过,谭在变声期转向专攻武生,后来长期以武戏为主。他的武戏到底有多好?可以两个形象的例子说明。

  

  谭在进入程长庚主持的戏班前,曾有一度因生活困顿,不得不为大户人家当看家护院的武师。这从另一方面说明他的武功很好,不是仅有戏台上的花拳绣腿之功,而是有真功夫的。这点很重要,有一定真功夫的演员,才能有基础把武戏真正演好。

  

  清光绪年间,著名画师沈容圃将同治、光绪年间的十三位最著名最顶尖京、昆艺人彩绘于一图,史称“同光十三绝”。这十三人是当时生、旦、净、丑各行当的代表人物,谭鑫培名列其上,是武生行的代表。

  

  因此,谭鑫培一直是以文、武双绝而驰名于京剧舞台的。但自从做了“内廷供奉”,也就是成为慈禧经常招入宫中表演的艺人后,便不得不舍弃掉纯武生戏而专演以文为主的戏了。从此,世上便无“谭武生”。

  

  这又是为什么呢?

  

  原来,慈禧听戏是不体恤艺人的,听来了劲那是听完一出又一出,听了文的看武的,没完没了。这家伙要是文武齐上,再连轴转,那就是铁人也受不了。所以,谭鑫培在进宫唱戏时,只报自己唱的文戏,不报武戏。可问题就来了,你不能告老佛爷你不能唱武戏,但出了宫在外面演出时又能唱了吧?那岂不犯了欺君大罪?因此,自慈禧听谭鑫培戏后,谭就不能再演武生戏了。呵呵,不过这倒也好。谭自己不能演,却又不忍把一身本事白白丢掉,就把这身武生本领传授给了一个年轻人---杨小楼。杨学习、继承了他的东西,更博采其他名家众长,终成京剧史上前超越前贤又后者难追的一代武生大宗师。到谭晚年时,竟形成文看谭武观杨的并驾齐驱格局。

  

  满清亡民国兴,民主自由人权了,谭的日子该自由该好过了吧?否,不仅没好过,反到死于民国之手。

  

  1917年,广西军阀陆荣廷进北京,北洋步军统领袁德亮、警察总监吴炳湘为招待陆荣廷,硬是逼着年事已高并卧病在床的谭鑫培为其演出。谭不答应,这帮孙子便以其因官司在押的一个孙儿的性命相要挟,并派大兵荷枪上门去“请”。无奈,谭强起卧病之身,为他们唱了出《洪羊洞》---此戏是描写杨家将杨六郎病危至死的故事。谭鑫培演至悲愤处不禁老泪纵横,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髯口(挂在演员口上的道具长须)。

  

  这场戏演完归家后,谭一病不起。不多日,一代中国戏曲大宗师谭鑫培便愤病交加,郁恨而亡,年70岁。

  

  自谭鑫培父亲谭志道算起,历经谭鑫培、谭小培、谭富英、谭元寿、谭孝曾、谭正岩,谭门七代延续梨园香火不断,为中国戏剧史上世家之最。且从谭小培始,后世子弟专攻老生以继承谭鑫培艺术。其中,以其孙谭富英成就最大,在京剧后四大须生中排名第二,史称 “新谭派”,以与其祖区别。谭富英之子谭元寿,因主演现代京剧《沙家浜》(饰男主人公郭建光)而驰名全国,现年已八旬仍不时出现在舞台上。并且,现尚在人世的京剧老生演员中,无论长幼,以唱、念、做、打与会戏之多等综合指标衡量,我个人以为无能出其右者。最近,谭元寿正出演为纪念中国电影百年而拍摄的故事片《定军山》,饰演影片中的主人公,其曾祖谭鑫培。

  

  《定军山》本为京剧谭派名剧,讲三国时黄忠大战定军山的故事。100年前,北京丰泰照像馆老板任景泰,拍摄了谭鑫培出演的《定军山》一剧片断,这是中国人自己拍摄的第一部电影。

  

  谭氏一门,七世梨园香烟不断,历经近200年跨三世纪的中国社会变迁,贫富荣辱都曾经曾见。其中谭鑫培的荣耀显赫与被逼至死,对其后世子孙影响颇深,成一难解心结。前不久,央视朱军问八旬老人谭元寿:您究竟觉得是过去好还是现在好?谭直言:现在好。过去你再红,也是个戏子,是下九流,解放后翻身了,不再被人欺负被人瞧不起了。

  

  谭先生所言是实,是只有他家门那种经历者才能有的肺腑之言。然遍观中国古今,对于艺术家,实无一个朝代与时代能做到真正去尊重:不仅尊重其生命其人格,更尊重其艺术创造力与创造权。行文至此,使人不免要“掷键”长叹!

  

  最后,附一段谭富英演唱的《秦琼卖马》。有兴趣者可欣赏一下这段几分苍凉几分不忿又几分无奈的百年前 “流行歌曲”(很好听也很好懂,店小二的奚落之声穿插在唱中,很有味道)。

  

  http://jingju.inhe.net/liyuan/mingduan/tfy/tfy-maima-1958sk1.mp3

  

  唱词:

  

  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

  不由得秦叔宝两泪如麻。

  提起了此马来头大,

  兵部堂黄大人相赠与咱。

  遭不幸困至在天堂下,

  为还你店饭钱,

  无奈何只得来卖它。

  摆一摆手儿你就牵去了罢,

  但不知此马落在谁家。

家园 提起了此马来头大

原来出于此处阿

家园 好东西啊
家园 所以杜佑作《通典》,《乐典》甚至排在《兵典》之前,

史书中也总有《乐志》。

家园 呵呵,好文,杨小楼呀,是谭老板的学生不错,

可是武生这行当却是家传的一部分.他爹杨月楼也列于同光十三绝之一.也是文武双全的人物.杨月楼的爱情故事大概最可以写小说的了.

谭老板先是以武生出名的,随后才以老生出名,所以同光十三绝中,他是武生代表.

另吴炳湘是京师警察总监,1919年54时候臭名昭著呀,1917年他已经是京师警察总监了.另当时京师步军统领是江朝宗.

家园 【文摘】闲扯京剧:历史的吊诡――麻子“复活”了关云长

作者:中国老农民 转自天涯社区关天茶舍

  京剧中的人物与角色,是以“行当”来分类的,大的行当现在一般为四类:生、旦、净、丑。前两类以性别归类,男为“生”女为“旦”。后两类则以形像、性格归类,都是男性。“净”即通俗所称“花脸”,是外形威猛粗犷性格火暴刚烈或奸诈狠辣的角色。“丑”则是或卑琐猥亵,或具插科打浑功能,或爱自做聪明,或地位低下的边缘小人物等角色。

  

  在这四大类别下,每一类别又有细分,比如“生”可分为老生、武生、小生,但无论再怎么分,都有一个规律:每一个行当分类,都是代表着一批同类人物,而不是只归一个人物所有。

  

  不过凡事都有特例,在京剧中,有一个人物自己就占了一个行当分类,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关羽关公关云长,他所独占的这个行当叫“红生”。

  

  红生是以老生的唱腔来演唱,以武生与架子花脸结合的手法来做形体表演,人物要把脸画成红色,这个行当只缘于关公而创造并存在。京剧中另有一人,宋太祖赵匡胤,也画红脸,但表演却是老生的范式,且戏极少,不算此列。

  

  关公此人,在清时已是民间重要的尊神。以前,京剧武台上的关公,戏极少,只有《华容道》、《单刀赴会》等有限几出。而戏中的关公,基本上也是个神架子,有这样几个特点:

  

  一、眼晴是闭着的。民间传说,关老爷要睁开眼,那就是要杀人了。

  

  二、表演简单,基本就是“站如松坐如钟”这两种雕塑形像,不能有其它的什么太多表演动作,就连握刀都与众不同,必须是双手同时紧攥,不能单手握。

  

  三、唱腔简单高亢,多单独用锁呐伴唱,调子也多不是京剧的调,而是昆曲中的吹腔。形像些说,曲调近于民间吹唱。

  

  总之,这关公在戏台上也要是尊神,说通俗点,就是要把关庙中的泥胎木塑搬到戏台上。以这样的“关公”形像与戏码,显然是太单薄的,根本无法形成规模,更甭说单独成一个行当了。

  

  神威凛凛香火旺盛的关老爷,为什么在戏台反遭受“冷落”呢?这缘于当时人们的迷信思想,怕万一演不好,惹得关老爷发怒降灾!

  

  19世纪后半叶,也就是100多年前,关老爷这种香火旺戏台凉的窘况被革命性地改变了。而最好玩最有趣的是,这位革命者与关公尊神形像有极其鲜明的反差---他是位脸上长着麻子京剧艺人。这位麻脸艺人,通过自己的创造性努力,让关公在舞台上“复活”,并最终创造出一个专属这尊神的行当---红生。

  

  这不能不说是历史的吊诡之处,也是中国戏曲的魅力所在。

  

  

  这位麻脸艺人叫王鸿寿,生于1850年,卒于1925。幼年时曾在太平军办的徽调戏班中唱戏,后又学习京剧武生,再改老生,因面部有麻子而取艺名“三麻子”。

  

  这位“三麻子”,能武能唱,却都没能唱红,在以演关公出名前,一直只是位普通演员。但他有一个不同于一般京剧艺人的地方,使他后来借关公戏脱颖而出。

  

  过去京剧艺人一般都没什么文化,“三麻子”却不同,他不仅文断字,更有一定创作能力,会编戏。而幼时的军旅生涯的经历,可能也使他比一般人对关公这个人物更有兴趣。于是,他后来便集中精力,专门创编新的关公戏。《三国演义》提供了大量的相关故事基础与素材,编起来倒也不是很难。这位“三麻子”后来的一生当中,编这类戏编了有几十出。

  

  但戏编出来了,演就又成问题了。如上所说,以前演关公的方式与手段都极简单,那才真叫个形式化脸谱化。你要大量演关公戏,把关公当主角演,靠这些手段是远远不够的。与其他行当与人物相比,你这么演那根本无法吸引观众。

  

  此时,这位“三麻子”文武全能,徽调京剧全会的优势就发挥出来了。他调动大量的京剧武生中的艺术手段,来从形像上塑造关公,又调动徽调这种与京剧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声腔手段,从音乐上来塑造关公----这点大家可看一下我在《谭鑫培》一帖中的有关介绍,徽调在声腔上要比源于它的京剧古朴爽利,这更适合关公的神形象。与徽调相比,京剧显得柔媚而多花腔巧腔。你总不能把关公演成一个耍花腔的“老红脸”吧?哪还和“人”有什么区别?

  

  如此这般,再在服装、面部化妆上来一番改造,关公这就样在京剧舞台上被“复活”。哦,还有,他老人家眼睛也从此睁开了---要是老闭着唱大戏,那就该改写《三国》了,得把关公写成是个盲人。而“三麻子”王鸿寿,也就因此以“活关公”之名,跃入京剧史上大师泰斗们行列之中。

  

  王鸿寿后,其弟子李洪春(1898―1990)全面继承并进一步丰富发展了关公戏,使“红生”做为一个行当的地位得以更坚实的确立。而另一位大名鼎鼎的京剧大师周信芳先生,也继承与发展王鸿寿的红生戏方面有所建树。

  

  

  在京剧中,任何一个行当都有其表演的基本范式,从每一个身体姿态,到每一字每一句的演唱行腔,都是如此,否则就不能称为一个行当。“红生”一行当然也是如此。

  

  总得来说,“红生”这行当,演起来是比较吃力的,吃力就吃在你总得“端着”。

  

  一般人看戏,总觉得武戏最吃力,翻扑摔打,哪一项都是力气活。这看似应然其实却不一定真就如此。比如在足球场上谁最吃力?前锋跑得最多,但真正一场球下来,却是门将掉肉掉的多。因为门将高度紧张,时刻得“端着”。关公就是如此。

  

  关公虽然是武将,但在舞台上,与人打架并不“真打”,拿着大刀站那儿比划几下就行。因为你要也和别人一样,打个刀来枪去上下翻飞,哪你还怎么能算神?所以,民间俗语云,关公耍大刀,意谓只是个花架子。

  

  但这花架子却极难拿捏。舞台上的关公,无论站、坐、走,还是拿刀的手法上马的身姿,都与众不同,别有一路。这事要往专业上说,不好说清楚。咱们形像但不很准确地说吧:他的姿势与动作,做来拿捏的那股劲,大都与我们人的习惯相拧着,因为他不是人,是神。

  

  另一点,关公的动作在舞台上是不多的,多了那就又成了“人”了。动作不多就不会累吧?不然!动作不多,但每一个动作做出后都要疑固住,直到做下一个动作。呵呵,也就是说,他每一个动作都要做成雕塑造型,要摆成神威凛然的POSE。大到提刀上马,小到理理长髯,每个动作的起手、位置高低等都极有讲究,都要有神的气派。注意,在这身上这些活儿要有范的同时,还不能忘了眼睛,眼睛也得时刻保持半睁斗眯的POSE,不能随意乱睁。因为要全睁开,那就是要杀人了!

  

  这已经够难演够累人了吧?别忙,更难更累的还在后头呢!

  

  无论按《三国志》还是《三国演义》看,关羽此人都是一个出身于草根的大老粗,没读过什么书。但不知为什么,他似乎没事干时常爱拿本《春秋》摆个POSE。就因为这个POSE,后世儒家找到了依据,大树特树,把他树成了武人中的儒家典范,搞到文有孔圣武有关圣的地步。因此,这位以杀人为职业的关老爷,在已入神境的基础上,又有了另一个重境界:武中大儒。

  

  其实看看关老爷的作为,还真和儒挨不上什么边。

  

  比如,在刘备占据西川前,曾在长沙打了一仗,交战双方为关羽和黄忠。在那场大战中,黄忠放了关羽一马,本来能一箭射死他,却只射掉了他的头盔顶上的缨子。后来,黄忠归降刘备,充当攻打西川的先锋,一路砍杀下来,为刘备夺取西川建立蜀汉大本营立下头功。而关羽,此时则干着坐守早已“骗”来的荆襄九郡的轻活。刘备定鼎西川后,大封功臣,把关羽、张飞、赵云、马超、黄忠封为五虎上将。这位关老爷因其中有黄忠就不干了,说张飞那是我兄弟,赵云一直跟着我们打天下,也算是哥们,马超人家是世家子弟,这三个都没什么说的,可这黄忠老东西,他有什么本事,敢和我并列?

  

  他说这话全不顾黄忠放他一马之恩,更不顾黄忠为他兄弟们的基业所立汗马功劳,还忘了论出身固然马超是他远远无法比的,就是黄忠,也不是他能比的---人家好歹也是个正规军出身,而他只不过是个“民兵”出身罢了。

  

  他可不是只发发牢骚就完,牢骚过后连守卫荆州的重任都要扔下不管,提着刀就要去成都找黄忠比武。逼得诸葛亮不得写信对他拍一番马屁,才算安抚下来。

  

  而再过些年,孙权为孙刘两家和好,派诸葛亮的哥哥诸葛谨去找关羽提亲,想和关做成儿女亲家。儿女之事成与不成倒也不算个事,外交礼仪与对友邦的尊重总得有吧?关羽却不然,开口就大骂上门提亲的使者诸葛谨,把自己夸成是虎,把孙权贬成是狗,说什么“虎女焉配犬子”,并对诸葛谨说,要不看你弟弟的面子,老子今天早宰了你了!

  

  他这样无礼,自然激怒了孙权,把诸葛亮费尽辛苦建立的起来的孙刘联合阵线给破坏了。搞得孙权狠下心来和刘备反脸,拿下了荆襄九郡。他自己因此被杀不说,更使诸葛亮把荆州做为跳板统一中原的战略构想彻底泡汤。此后,诸葛亮不得不六出祁山而北伐中原,伐一次败一次,最终把老命也搭了进去。

  

  就这样一个关羽,仁义礼智信,他身上实在是不多;温良恭俭让,那就更踪迹难觅了。59年在庐山,本朝林大帅对彭大帅说:你和我一样,我们都是丘八。关老爷也一样,也就是个大丘八。非要把个丘八演成神,还要往儒神上演,你说这玩意该有多难,又有多累!

  

  于是,演员在舞台上,又得更加一重如此这般之累之苦。至于具体怎么着,才能演出个儒关公来,这事还真不好说清楚。咱们还是捡好说点的说个例子:

  

  “三麻子”王鸿寿为演好关公,特别创出一套舞台上专为关公量身订做的刀法,据说舞来威猛而不失儒雅。绘画大师刘海粟早年看过他的表演后,对这路关刀的儒雅印象深刻,一直想把这种意境用于绘画当中。76年,刘创作出名画泼墨大荷花,他自言便是得之于王演关公的儒雅之刀。

  

  写到这里不禁感慨:真不知是该佩服老一辈艺人们的创造能力,还是该叹服儒家的欺世之能---连杀人都得杀出儒雅之风来。

  

  演关公累,陪着关公演的演员也累。

  

  京剧中有一类专门的角色---马童,就是专给“大人物”牵马的人。这里的“大人物”并不是指官大官小,像刘备,这么大的“官”,在戏台上也是不配“司机”的,他得自己催动坐骑。配马童者,一般得是特殊有名并勇猛的大将军。如关公、马超等。同时,即使同一个人物,也并不是每出戏都配马童,配与不配,要视剧情而定。但关公戏,基本都配马童。为什么?因为关公有匹特殊的马---赤兔马。

  

  一匹名马在京剧舞台上该怎么体现出来?方式有两种,一种是骑马者用跳、跃、翻等大幅形体动作来体现。这种方式不符合关公的“神”的身份特征。那就只有用第二种,配一马童。

  

  有了马童,骑马者本人就可以用小幅动作来体现骑马过程,而大幅动作则交由马童去完成。马童多是以连串的跟头,不断的大幅跳跃劈叉等方式,来体现马的桀傲雄俊与道路艰险等。

  

  关公戏中此类表演对马童要求更高。一则“此马来头大”,一定要表现的异于寻常之马;再则“此马的主人来头更大”,演出马的雄俊还不够,更要衬出主人的神威;三则从具体表演形态上,关公是相对以静为主,这马童便更要以动来映衬。有此三者,这关老爷的马童也就成了个累死人的活了,但他也占了关公戏的小半壁江山,若无一个合格的马童,那演关公的演员再好,这关公戏也是难出大彩的。

  

  因为关公是神,演起来不仅讲究多,连准备工作也非常多。过去演关公戏,演前演员要斋戒沐浴,到后台要先净手焚香,化好妆后便不能再说话了。这类规矩谁也不敢坏,否则的话关老爷或许就会发怒而降下祸灾的。而观众看“老爷戏”,也要比看别的戏时规矩许多,关公出场时会有许多人站起来以示敬意。不过,对戏台上的关公最敬重的恐怕还不是中国观众,而是日本人。上世纪三十年代初,“三麻子”的一个弟子,艺名叫“小三麻子”的,去还在日据时期的台湾演出,关公一出场,台下的日本人便先起立后下拜,呼啦啦跪倒一大片。

  

  

  49年后,因关公属于封建迷信一路,许多关公戏都被禁演,以至搞得第二代“活关公”李洪春处于半下岗状态。文革中关公戏更是与传统京剧一道,被扫入帝王将相牛鬼蛇神之列而彻底消失。文革后再开禁,能演会演者已不多,观众也不怎么爱看了。如今,在整个京剧不景气的大环境下,关公戏更是基本没人演了。偶还能现之于舞台的,恐怕也不比“三麻子”前更多。

  

  100多年前,王鸿寿在京剧舞台上“复活”了关公。虽然在演关公时,有这样那样神化的讲究,但毕竟他和他的继承人们,是在进行与完成着把关公由神还原回人的工作。100多年后,由一个麻子演绎成“人”的关公又在舞台渐渐消失,反倒是民间各处关庙越建越多,关公像越塑越高,香火越来越旺。所谓造化,看来不仅弄人,也弄神。

  

  八年前,我曾到山西某自称为罗贯中故里处,游览当地新建的三国城,城中有座关公殿,巍峨壮观,其内关老爷神像高数十米,据称为世界之最。人立其下,确实自感有如草芥一般。不知这几年过后,此纪录是否已被其它地方打破?

  

  

  最后,照例附一段关公戏供有兴趣者欣赏。

  

  此段出自《华容道》,讲的是曹操赤壁兵败,逃至华容道遇关羽阻击。我选的这一段为麒派(周信芳)唱法,演唱者为海外著名麒派名票友毛家华,听来可能与大家通常印象中的京剧曲调有所区别,没听过者会有耳目一新之感。

  

  http://www.jingjuok.com/j2/mp3b/s1128.mp3

  

  唱词:

  

  关羽唱:

  

  耳边厢又听得马嘶人嚎,

  睁开了丹凤眼仔细观瞧。

  (曹操白:二君侯,久违了啊,哈哈哈哈……)

  狭路上莫不是冤家来到?

  (曹操白:呃不不不,你我乃旧日故交,何言冤家二字,言重了,言重了啊,哈哈哈哈……)

  今日里华容逢,论什么故交?!

  

  

  曹操唱:

  曹孟德在马上满面陪笑,尊一声二君侯细听根苗。

  只剩下十八骑残兵来到,望君侯念故情放我奔逃。

  

家园 不管什么派,都有特点,各有各的优点.不能用同一出戏来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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