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越人语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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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去搜了

看。

很好玩。

多谢。

家园 有的小脚婆婆并不文弱

我太太(曾祖母的称呼)快100岁了,还被我支使在灶间爬到板凳上找淘米框,因为我想到池塘里抓虾。

为啥要缠足,我见过无厘头的解释是缠足能让女人把腿夹紧,这个解释和缠足本身一样荒谬。缠足充分说明了传统的强大,不是因为啥,就因为是传统,对秩序的维护。就像猴子关笼子里不敢碰香蕉的实验。

家园 小时候见过挎个粪叉子

拾粪的,原来商略兄还干过呢,还见过村头说书的,街头打把子卖艺的,这些都是早已消失的行当(工作)了。

家园 我以前

1998年吧,采访过一系列即将消失的行当,记得有修钢笔的,画像的。

家园 淘米框什么样子?

我家是个凹斗。另外有淘箩,小淘箩和大淘箩,但记得不用来淘米。

家园 记忆这玩意靠不住

我一直说我的记忆和你的记忆是一样的 ,不见得谁的比谁的靠的住。很多人就是迷信自己的记忆,不相信别人的。

我印象是是两镂空塑料盆,太太先给我拿了一个,镂空太疏 ,兜不住小虾米,所以她爬到板凳上给我从上面拿了另外一个。大人回来把我一顿说,因为是在堂兄家里算是客人没挨打。

但琢磨那年岁怎么可能是塑料盆呢? 与其让记忆玩弄我们,不如让我们来玩弄记忆,哈哈。

家园 虽然村头桥头有粪缸

每家后门也会放一个,所谓肥水不留外人田。笑林广记喜欢开和尚的玩笑,有一篇讲掏和尚的粪缸,价格额外高。

没有化肥的年代,农家肥也算重要生产资料。商略兄讲筑屙,我觉得小时候学雷锋也干过这勾当。

家园 是的

塑料淘箩很久以后才出现。。。

家园 不姓杨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记疮

记疮

鸡越斗越熟,人越斗越生。

齐白石有一幅小品《他日相呼》,两只小鸡夺一根蚯蚓,意思是此刻争夺食物,孤单时又会互相呼唤,就像小儿女在玩耍中吵了起来——吵架在我们方言中叫“讨相骂”——不一会儿又玩在一起了,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这当然是一个动人的设想。不过,“鸡越斗越熟,人越斗越生”这句话,在“他日相呼”这个意境之外,又讲了一个人生道理。

有时候自己家养的鸡只剩下两只了,过年不够招待客人的,就预先另买一两只鸡回家养着。“自家鸡”见了陌生鸡,就要上前啄它的脑袋。打过几次架,跟陌生鸡认识了,变成了熟鸡,又相处和睦了。但人不一样,熟人如果相争,就会变成陌生人。

讨相骂,一般不会两个都赢了,要么一方吃亏,要么两败俱伤。身材高大或者特别横的人,往往占上风。吃了亏的哭着回家,妈妈就会告诫说:“有点儿记疮,下次不要跟他玩了!”

下次玩着玩着又讨相骂又吃了亏,妈妈就骂:“一点记疮都没有!叫你别跟他玩还要跟他玩!”差不多是说他“活该”。

大人一祭出“记疮”一词,孩子立马无言可对,再大的委屈也只好吞下肚子。

“记疮”也许该写作“记仓”,指记忆的储存区。写成“记疮”而不是“记仓”,看上去更沉痛,与语境更近些。

小学课本中,有一个老大爷给孩子讲故事,说他小时候怎么受地主崽子欺侮,从此变成了瘸子。课文的最后,老大爷告诫孩子说:“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痛啊!”老师讲到这句话时,我就想起了“记疮”这个词。老大爷一直瘸到老,有最明显的记疮,可是小孩子“今日相争他日相呼”,与村里的孩子抬头不见低头见,要有记疮可不容易,虽然没有像鸡一样越斗越熟,却也没有像大人那样越斗越生。

但大人经常越斗越生。生分了以后,有时就很为难。

有一年双抢时节,我正在秧田里,坐在秧凳上拔秧,小马的妈妈忽然来找我,说小马的爸爸被蛇咬了脚,家里没有人种田,得把小马叫回来。小马在十里外帮做木匠的师父家割稻,我骑了自行车过去,一下子问到了小马的师父家——一个小伙子伏在家门口的腰门上说,前面一幢房子就是的。

我连忙过去,大门关着敲不开,大概都去畈里了。回头我对小伙子说,你帮我带个口信吧。小伙子沉吟了半分钟,笑着说,实话跟你说吧,我们家与他家是不对的,所以恐怕不能给你带口信。

我没办法,又不知道木匠家的田在哪儿,势必不能满野去找,只好找到村里的小店,买了一张信纸,借了笔写一张便条,插在门环上。

小伙子话中“不对的”三字的意思,就是讨过了相骂,已经交恶。根据“人越斗越生”定律,他们两家人已经不认识。小伙子肯指点木匠家的位置,是他热心,虽是仇人,也乐于相助。但他不肯转告,也就是不肯与木匠家的人说话,那是他有“记疮”。

这是一种微妙的处事规则,我不能勉强他越过界限。

通宝推:大眼,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动雷公公

动雷公公

  无事莫胆大,有事莫胆小。

  在我的记忆中,这句话只听说过一次,却好像听说了千次万次,我走路、乘车、坐船的时候,忽然小心起来,遇到突变之事,忽然镇定了一些,那就是因为我想到了这句话。

  听到这句话,是一个雷电交作的下午。

  天色似乎是突然就黑下来了,只有远处山头之上,天光亮得让人心悸,四周空中,像浮动着无数沉沉的黑砂,压迫着我的眼睛。动雷公公起初还隐隐的,闪电白亮亮的,只一会儿时间,雷声就变成了霹雳,噼啦啦地像要撕裂整个世界,闪电也变成了紫色,哗一下子,空气中就充满了火药味。山上、田畈里做生活的人,都逃回了家,有时,一只羊凄惨的叫声远远而来,又远远而去。

  雷公在我们方言的儿语中,叫做动雷公公,雷声一起,我们就觉得天上有个圆鼓鼓的老人,吓人地笑着。小时候做了浪费粮食之类的坏事,老人就会威吓说:“动雷公公要打的!”如果大人做了不敬长辈或败家子似的事,则直接骂成“要犯天打的”。果然,经常有人遭雷劈死的消息传来。我们家自留地里的楝树,也曾被雷击中,就此枯死。

  但在一个传说中,雷公像一只小雄鸡。据说有人曾亲眼看见过:有一次小雄鸡似的雷公落到了西山下的桑树地里,好多天都上不了天,直到有一天乌云卷来,飘下一些雨点,雷公一声长啼,闪电亮处,朴楞楞地笔直飞上天去,雷声就响了。

  最可怕的一次雷,好像是在1975年,大雨中一声霹雳,有线广播亮出火花,我的膝弯处似有一根柴草蹦来弹中,腿软了一下。我们吓得都围在妈妈身边,连话都不敢说。邻居大妈快步走进来,说她家的广播也起了火花,说着又出去了。我们吓得叫她不要出去,好像只有人围在一起才安全似的。接着天色亮起来,许多人惊恐万状地纷纷传说,五间头院子里,天上落下一蓬火,呼一声落到地上不见了。

  当时在夏天害怕动雷公公的心情,一直延续下来。看到一部美国小说,写牛群在雷雨中,牛角上经常亮起球状闪电,也不禁胆寒气短。

  却说那天黑云压境,天色如墨,突然之间起了狂风。我们站在门口屋檐下,担心小菜园里三株乱发狂舞的泡桐树。

  这些泡桐树是我爸爸从外地带来的,不过是光溜溜的几根树枝,我看到爸爸种的时候,还当作是玩儿,没想到长得挺快,没几年粗如脚桶,枝高叶大。平时看着这三株树,觉得是一份足以自豪的家当,但每年夏天台风来前,都要请人锯掉一些枝杈,免得风刮断树枝,落到别人家的屋顶上。

  树枝落在屋顶毁坏瓦片,弄得别人家里漏雨,当然非常不好,而且瓦片六角钱一张,当然得赔偿,这可是个大数目。这一年,台风时节还早,所以泡桐树没有删芟过,正旺得开心,谁也没想到会遇到这场大雷雨,还刮起了大风。

  “嘎”一声长响,令人齿酸,泡桐树枝果然折断了,垂下来,也没晃两晃,在我们的惊呼声中,从树上跌下,落到边上一间猪圈的屋顶上。猪圈虽然低矮,屋内也没有棉被衣服可以淋湿,但屋顶上盖的也是黑瓦片。

  风还是呼啦啦地吹着,屋顶上,风一阵一阵,树枝就向上一动一动,阔大的叶子像巨手一样乱摇。我知道,只要来一阵大风,树枝就会移上去,带动一大片瓦片,只怕至少要损失三十张瓦。

  三十张瓦,那可是十八元钱啊。这笔钱在当时,可以请全村的人看上三场电影;一个正劳动力,就算天天出工,也得干上一个月,这还要遇上好年景。

  我们紧张得喉咙都堵上了,眼睁睁地看着,说不出话来。

  闪电越来越紧,像一条条鞭子用力抽打着房屋和道路,霹雳响过,屋顶偶尔会发出“喀”的一声,好像屋梁已被声音刺裂。

  这时,我妈妈提了一把重重的稻叉,走了出去。紫色的电光豁啦啦地,一个紧接着一个。霹雳接连而至,像从天上掷下一块块小山般的巨石。

  但我妈妈一步步慢慢走过去,从容不迫,不慌不忙,却惊心动魄。她一脚踏上鹅卵石垒成的围墙,试了试脚,踏实了,用稻叉叉住树枝,小心地往上提。电光雷声交织,乍明乍暗,妈妈身上一时亮得晃眼,好像变成火人儿似的,一时又黑乎乎的,站在浓密的空气中,风吹得她头发翻飞。

  第一次叉得不够牢,树枝往上昂了半尺,又落了下去,我的心却猛蹿一下,吓得脸上滚烫。第二次叉住了,轻轻脱离屋顶,呼啦一声落下来,委顿在地。我的心也忽地落了下来,昏暗中看到那个屋顶似乎完好无损。

  妈妈倒是若无其事,将树枝叉入了菜园。我心里很着急,恨不得将妈妈拖进屋来,别再管那些树枝了。可妈妈却在雷电豁豁之中,慢慢地往回走,还站在露天底下,发出一声感慨:“老话说,无事莫胆大,有事莫胆小。当做的事就是要做的。”

通宝推:桥上,大眼,胡一刀,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出山

出山

“出山”这个典故,相传就出自我们老家。

从我家向西走十来里路,就是曹娥江,沿曹娥江顺流而下,又十来里路,有一座历史上很有名的山,叫做东山,东晋时谢安在那里隐居。

当时,朝廷常常命他当官,他就是不肯出去,万不得已,去扬州刺史庾冰那儿当了一个月差,又回来了。

后来弟弟谢万北伐,兵败被黜,谢安只好出任征西大将军桓温的司马,大家伙在新亭送他,高崧喝醉酒开玩笑说:“卿累违朝旨,高卧东山,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苍生今亦将如卿何!”《晋书·谢安列传》里说:“安甚有愧色。”《世说新语》中则说:“谢笑而不答。”

这件事就是“东山再起”。

谢安出山后做出了很多轰轰烈烈的大事,这且不提。却说“出山”这个词,就这样一直流传了下来,说的是隐居的人出来当官,通常是指据说很有本事的人出来施展他的本事了。比如吕望、诸葛亮等人,起初钓鱼的钓鱼,种田的种田,后来“出山”做了军师——虽然这两个人比谢安还早,后人却经常把“出山”两个字用在他们身上。

  这个词在我们老家的口语中也流传了下来,不过意思有点不一样,是指人变得能干了,而且做出了一定成绩,相当于“出息”。

一个人考上了大学,那就是标准的出山了;学了手艺,能够赚钱了,也叫出山;有时候说长大成人,能养家糊口了,也是出山;在兵荒马乱的年月,常常有人出远门后没了消息,忽然有一天衣锦还乡,当了大官回家省亲,那是最令人惊喜的出山。

出山两个字,出字念赤,读入声,山字读轻声。

小时候我觉得出山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听到大人说某某出山了,某某也出山了,心里就有一种遥远的艳羡,就像现在听到谁中了上亿美元的大奖。有一次,我听到妈妈与远房的姑妈在谈论一个他们认识的人,说他的孩子已经长大了,能够在马路上骑自行车,车来车往一点没问题,于是赞叹说:“他已经出山了!”我当时还没看到过马路,也不会骑自行车,想像着一个后生骑着自行车,在累累汽车中无比惊险地穿行,惊佩无已。

在外读书、工作的后生回到家,遇到老年人,恭恭敬敬地打个招呼,老年人看着欢喜,常常夸奖说:“嗯,出山哉!”父母生育孩子,最大的心愿当然是孩子能够出山。一个夏日的下午,我的一个同学在我们村后山下的大路走过,大声喊我们村里的人,叫他们转告,他去看过榜了,我已考上了大学。我二姐正好听到,笑容满面地回家,说:“宽还哉!”宽还哉的意思是“这下子可好了”。我们家出了好几个大学生,可是我二姐并没有考上大学,所以她当时的喜悦,我感到特别的温暖如春。这是我“出山”时的一个情景。

《世说新语》中说,那谢安出山当了桓温的司马后,正好有人给桓温送了些草药,其中有一味是“远志”。桓温拿着远志问谢安:“这药又名‘小草’,为什么一个东西有两个名字?”谢安还没回答,坐在旁边的郝隆口快,抢着说:“这很简单啊,隐居的时候叫远志,出山就成了小草。”桓温大笑,谢安大惭。

郝隆这个人据说读了很多书,有一年七月七日中午时分仰卧在太阳底下,有人问他怎么了,他说:“我晒书。”这个故事在绍兴的民间传说中,也曾发生在徐渭徐文长的身上。

  “出山”了在外地工作的人,回老家时会得到普遍的尊重。当然出门在外,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常常要逆来顺受掩面低头,又有几个人能叱咤喑噁春风得意?无非像郝隆说的那样:“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家乡人也心知肚明,所以谁也不会来打听你在外面究竟混得好不好。

  与出山相对的,就是“弗出山”,也就是没出息,那是说一个人什么都不会干,只会在农村里种田。过去生产队里,很多种田人一年忙到头还要倒挂,现在的说法是还要亏本,只好搞些副业贴补家用,自然被看成是没有本事的人,其中有许多辛酸和无奈。还好现在可以出去打工了,卖掉一身力气,总算能看到几张钞票。

  “勿会出山”是一句相当严重的骂人话。勿会两个字,我们连读成一个字,读音如“尉”或“废”,还合并写作勿旁一个會字。中老年的女人就常常这样骂二十岁以下调皮捣蛋的孩子,或者是笨拙的孩子:“你这种人,是勿会出山则个!”说的时候声色俱厉,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效果,就连语尾的“则个”两字,在这里也极有杀伤力,是一种斩钉截铁的断定。但如果孩子过于老实,看起来也不大有出息,一般是不忍用“勿会出山”这句话来指责的。

  我们村有一个很调皮的孩子,常常被人骂作“勿会出山则个”,还偷过我当宝贝一样藏着的盐水瓶。他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到一个篾匠师傅干活的地方,聊了一会儿天,求师傅收他为徒。一般当学徒都是父母托人去说的,他这样子倒是少见,很快在村里传开,觉得他懂事,一定会“出山”。

通宝推:铁手,陈王奋起,宝特勤,大眼,
家园 现在对着IPAD给人画像的,在景区也有

还真没有被相机消灭掉

不好说哪块云彩下雨😄

家园 景区我也见过

以前有人在城里开店画像,门口还挂着各种画像。这样的店后来没了。

家园 为母则钢,母亲保护家庭的勇气胆量 -- 有补充

不可估量。

我小时候家里夜里进过一个小偷,是个到楼上邻居家玩的一个20岁不到的横耍大街的地痞,被我妈上厕所堵着,薅着衣领死死地抵住,大喊抓小偷,那家伙簌簌发抖,一动不敢动。

作者 对本帖的 补充(1)
家园 泡桐树我家邻居以前种了一颗 -- 补充帖

同感长的真快,比其他树快很多,没几年就老粗了,叶子跟芭蕉扇似的,刚种下时叶子长在主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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