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隋唐武将降死小议 -- carnivore
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群雄蜂起,而卒消亡相继,一统于唐。当是时也,征战不休,朝为楚臣、暮为晋囚者,固不鲜矣。斧钺之下,不降辄死,气节、生死、旧恩、功名之间,抉择亦不可谓不难也。
天下既定,太宗绘功臣像于凌烟阁,宗室戚亲、文臣之外,武将十二人,其降叛固多,请列数如次:
尉迟敬德,本为刘武周偏将,武周败,李世民使李道宗、宇文士及招之,乃降。后李建成赠金招之,不从。
李靖,本为隋马邑丞,李渊将反,靖察之,欲之江都告发,陷于长安。长安为唐所破,李渊将斩之,靖抗声曰:“公起兵为天下除暴乱,欲就大事,以私怨杀谊士乎?”李世民亦救之,遂得免。后李世民与李建成争位,招之,靖未应。
段志玄,唐旧臣也。
刘弘基,唐旧臣也。
屈突通,本为隋大将,镇长安。唐兴,将取长安,通力战不敌,或说之降,通不听,每自摩其颈曰:“要当为国家受人一刀!”后势穷,不得已降。李渊敬重,授兵部尚书、蒋国公。
殷开山,唐旧臣也。
张亮,本从李密,隶李世?蓿?随李降唐,入李世民幕府。世民遣亮阴结山东豪杰以备变,李元吉告亮反,因下狱,而终不卖世民。贞观间以谋反诛。
侯君集,少入李世民幕府,世民所亲信者也。后涉太子李承乾谋逆案,诛。
张公谨,为王世充洧州长史,以城降唐。
程知节,本为李密将,密败,降王世充。世充为人诡妄,知节恶之,与秦叔宝降唐。
李世?蓿?本为翟让将,李密诈以饮宴杀翟让,世?抟嘣谙?,几为所杀。密复重用之。后密败降唐,世?抟喙樘啤C芊此溃?世?尬?收葬发丧。李渊褒为“纯臣”。窦建德攻黎阳,世?薨埽?父为建德所执,建德因招之,世?拚┙担?欲刺建德,未成。后李世民与李建成相争,阴招之,未应。
秦叔宝,始为隋将,从张须陀。须陀与李密战,败死,乃附裴仁基。仁基降密,密以叔宝为帐内骠骑,待之甚厚。密败,降王世充,而恶其为人,与程知节降唐。
以是观之,则十二人中,能始终者,不过三人耳。然侯君集谋反,张亮、张公谨、程知节、秦叔宝皆早降,则尝为人所穷困而不降辄死者,尉迟敬德、李靖、屈突通、李世?匏娜艘病?
(顺便说一句,好像我们最熟悉的几个人,尉迟恭、秦叔宝、程咬金、徐茂公,都是曾经降叛过的,有些还不止一次。这大概主要是因为《隋唐演义》是以瓦岗寨为中心展开的,瓦岗寨本来就是个大杂烩,李密又是以客卿身份成为君主,后来又失败了,能死节者如王伯当就牺牲在了历史的滚滚车轮之下,最后登上凌烟阁的,则大多为能识时务之辈矣。)
小子以为,蝼蛄尚且贪生,人之恶死,亦自然之情理也,降者固无可苛责处。然人所以异于蝼蛄者,在于能辨是非、晓利害,是亦多有宁死不降者。后梁王彦章为晋所擒,李存勖欲招降,彦章坚辞不就。盖重名节甚于生也。彦章常云:“豹死留皮,人死留名”,信夫!
能死节者,壮则壮矣,然吾多弗之许。以王彦章论,后梁之恶亦极矣,朱温叛黄巢、弑天子、篡帝位,其子亦以弑君弑父弑兄相继,君臣大义,荡然无存,而晋时奉唐正朔讨梁,其中曲直,明如日月。况晋王素有神武之名,英明远在朱友贞上,友贞昏暗,屡疑彦章,非于彦章有重恩者也。彦章死之,有小忠而无大义,并无可取。
吾独许豫让之忠节观。让尝事范氏及中行氏,智氏灭之,让乃事智氏。及赵襄子灭智氏,让谋刺襄子不成,被执。襄子让之,让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於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则让视己与君平等也,孟子亦云:“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后世则以为臣之殉主,理所当然,不亦谬乎?
亦有人虽不畏死,独怜其身,功名未立,不甘籍没,适新主英明,能建伟业,因势降之,亦人情之常也。张辽之降曹操、严颜之降刘备,或出此心。
以此观隋唐诸将,则尉迟敬德之降唐,固无可责矣。刘武周庸人也,亦非特爱重敬德者,胡殉为?
李靖初欲告李渊反,是隋忠臣也。及李渊将斩之,抗声壮语,则不待李唐招之,先乞命矣。以卫公大才,不拘陈规腐节而留此有用身,不亦宜乎?
屈突通尝受隋炀重恩。通非世家子弟,杨广特拔之,及南幸,使守长安,其信重通如此。唐兴,将取长安,通数与战,几败之。而事终不可为,或说之降,则严辞拒之。唐使其子往谕降,通大呼曰:“昔与汝父子,今则仇也!”命左右射之。后兵溃,众皆降。通知不免,遂下马东南向,再拜号哭曰:“臣力屈兵败,不负陛下。”遂被禽,送长安。李渊素敬重之,授兵部尚书、蒋国公,通就之。以是观之,通受隋重恩,功名已著海内,则其降也,惧死耳。然亦无可苛责处。古人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武将处战阵之上,披坚执锐,奋不顾身,此份内也。一旦兵败,事无可为,则又何必殉身哉?
李世?蓿?本从翟让,李密杀让,单雄信、李世?蘧阌胂?,雄信立跪地请降,世?抻?逃,为重伤,几死。密复重用二人。则世?匏?以逃者,非不欲降,特惧诛耳,密既示好,二人降无踵矣。
后单雄信投王世充,为李世民所擒,将斩之。世?蘅嗲螅?世民终不听。嗟乎,单雄信特命蹇,数为人鱼肉,终遂欲降而不能得也。
吾尝玄想,使世民败,则此诸人将降乎,将死乎?
曰,尉迟敬德必死之,盖世民遇之极厚,李靖、李世?薇亟抵?,盖此二人能识忠节观之虚谬。余人吾不知也,私意推测,使唐败于夏,程知节、秦叔宝当降,盖窦建德亦世间英雄也;使世民败于建成、突厥,则不可知矣。张须陀待秦叔宝极厚,后秦叔宝事李密无异。李密待秦叔宝亦甚厚,及其败也,密投唐,叔宝反投旧敌王世充,亦可怪矣。
此皆古人事也。近代以来,西风东渐,国家意识觉醒,外战之中,降者固多,然此降乃停止抵抗之谓也,非为敌所任用者。如方先觉死守衡阳,力尽投降,日军欲假其组织伪军,方严拒之,后乘隙逃出。又如入朝志愿军,兵败陷围而降,后经谈判回国。抗战时犹有庞炳勋、刘夷等多人被俘投日,转为伪军方面大将,至朝鲜之战,志愿军战俘反共赴台者则寥寥矣。中越之战,被俘而变节者,鲜闻矣。当是时也,方先觉屡为人讥,后发愤出家,志愿军战俘既归国,多受迫害,入越战俘亦皆遭审查,然今日国人之观念已渐恕矣,能直言衡阳之壮烈、战俘之忠贞。何也?吾国之民族国家观念渐形成也。
曩者中国以天下自居,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汉贼不两立”,敌既为我所俘,若不得用,又不须交换,则不诛何待?武将之为俘也,非忠旧主不屈而死,则惧诛或感新主之诚而降,无他选也。
吾今之所谓价值相对主义者也,以为世间各价值,皆各有其道理处,不得妄相指责。然此今人之论也,古人之教化,无不重忠孝仁义,为人臣者,犹重忠节。古时尚有君子之风,不苛责于人,自宋明以来,理学昌盛,多为不近人性之教条,如孝则守庐三年,如忠则耻为敌虏,盖既为忠臣,降亦死,不降亦死,不若不降。此特强调意识形态之社会之通病也。
现代之民族国家,其意识形态不烈者,能信赖本国将士,知必不叛国,苟为敌酷刑所逼,亦多能宥。既俘敌军,知其效力其国,各为其主,亦不逼叛。血战势穷然后降之将士,国人不耻之,反视为英雄,一旦归来,重誉如苏武然。盖军人之职责,在战胜,不在战死。彼亦非轻降也,若Bulge之役,德军招降,美军回以“Nuts”,传为美谈。待战不能胜,又不能走,则降亦无可非议矣。降而不为敌用,则于心无愧焉。外国亦闻有弗拉索夫者,本为苏将,为德军所获,乃领军与俄人战。然此罕闻也。轻死之辈,则若二战中美军评论日军云,彼好武士、差战士也(good warriors, bad soldiers)。
及中国之国家意识逐渐形成,亦知此理。外战之中,虽降为俘,多不肯为敌所用,抗战、韩战时犹有汪、蒋可奔,故稍有叛者,中越之战时则国家壁垒异常分明,惜乎彼时国人意识形态正烈,亦与古人“汉贼不两立”无二,故苛待战俘。今人则诚知其无辜忠烈也。
嗟乎,写罢此篇流水帐,固知内战、道学、意识形态之害炽矣,盛叹前人之不易也。而吾身处美夷之地,有道是:
抬头作鸟语,
低头写古文,
鸟语固不熟,
古文复夹生。
又岂易哉?遂就此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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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哪位斑竹帮我加一下,谢谢!
这篇小文的起因是秦大路那篇冯道,本来是流水帐,后来看到最近关于方先觉的讨论,就又整理了一下。
看来平时多潜水、看贴不回的后果确实很严重啊。
老兄的文章写的很好。何谓忠诚,各人自有标准。关羽降曹又叛曹,仍为后世尊为千古楷模。故忠于一家一姓,实在是愚忠。这个观念其实老百姓也是清楚的。
与外敌战,若力尽而屈,自无叛国之说。若为敌所用,甚至引狼入室,自然得不到好评。石敬塘,秦桧,吴三桂,汪精卫等人之所以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也是为此。
然而,力战被俘固然不应该受到歧视,却也不能完全被视作英雄,作为榜样,大为宣传。盖什么叫做“力战”,什么叫做“力尽”各人却也有不同的标准。有些军队如二战中的意大利军队那样朝天放三枪就投降的,自然不是“力战”更非“力尽”。如果不分青红皂白的宣传“力尽被俘的也是英雄”这种说法,恐怕对军心士气并无好处。打仗的时候,如果大家都存了“力尽被俘没关系”的心思,恐怕出力奋战的就少了。
所以群众应当理解“力尽被俘”,但是作为一个组织来说,恐怕并不宜提倡这种东西。方的投降其实就是这种情况。
有的是早就心存不满,比如程秦,有的是故主已死或降,比如徐,有的是力尽被俘,比如李屈(虽然如此,还是看不起屈突,不是不可以降,不是不可以说大话,可是说了大话之后再投降就...后来劝尧君素说吾力已屈,尧一句吾力未屈,不禁暗自赞叹),只有单不同,李密之败,尚可东山再起,何以马上就投降了?如果不喜欢李密,早干吗去了?难怪魏征(?)说单轻于去就,劝李密及早除掉他(想来单平时的言词表明他这个人就这样);后来单被俘欲降而不可得。
王伯当才是命蹇,如果落在李世民手里,多半也可成名将。
比如,大清洗的时候,一个同志进了监狱,然后释放了(不是被你组织营救出来的),如果你是头,你会怎么办?信任他?还是调查他?还是直接放弃他?尤其是调查还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
后来自己成了老大,再这么做就不对了。
按照铁流(?)的说法,早期对战俘还是不错的,没有任何歧视,后来萧华(?)插手之后就不同了。
再说两句投降的事,不是不可以,但是做了就要准备任人评说。就跟圣达节,次守节一样,某甲可以说自己是圣,所以要达节,可是如果别人不认为他是圣,当然就把他排在后面去鄙视了。
史书不可能把每个人的言行全部记下来,但是当时的人总是看得清楚的,单雄信很早就被人说轻于去就,程秦却没有这种评价。如果史书没有把苏威四处拜伏舞蹈的丑态纪录下来,是不是会有人抱怨秦王何以对苏威这位前朝高蹈之臣如此严苛呢。
总是无端地想起李泌的:“李璀固贤者,必与父俱死矣,若其不死,则亦无足贵也”,可惜这是一个破坏性测量。
作为一个组织来说,恐怕并不宜提倡这种东西。方的投降其实就是这种情况。
作为政府,自然鼓励的是全操守,重节义。所谓恕道,其实难行。
军人之职责,在战胜,不在战死俺很赞成。但是也许表述为“军人之职责,在完成任务,不在其他”更好?
军人的降与不降,除了以内外战区分其变节与否之外,可否有其他标准?比如“义战”。
俺之所以同情冯道,也是当时并无有道之君。君不君,自然是臣不臣。此时留有用之身,投明君,少作孽,都是正道。后人苛责之,不免站着说话不腰痛了。
斑竹给不同意见的文章加精,这等胸襟,在下佩服。
怎么算力尽,我们大概这点常识还是有的。所以我才举了bulge之役的例子。我们的印象中好像一向美军都是比较怕死的,轻易投降,其实他们也很能战斗,英勇起来,绝对有斗志。
我想只要被俘后不为敌所用,就是值得尊敬的。至于怎么算力尽,我想就是指挥官判断是否还有希望。方先觉在激战中和前线失去联系,误以为部队都已伤亡殆尽,所以才投降。后人不能因为其实还剩一万多人,就来指责他。
关于投降,有很大一部分争议,是由于“投降”这个词,既可以指停止抵抗,当作战俘,又可以指加入对方,反戈一击。对后者,基本上是没人赞同的,除非旧主是桀纣、新主是尧舜,但又有谁会自认是桀纣呢?
争议焦点在前者。那么我认为,在绝望的情况下,投降是无可厚非的。不许投降,是过于强调意识形态的结果,根子里可能是怕部下叛变的不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