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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淘书记(四十四)逆读托尔斯泰(上) -- 履虎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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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淘书记(四十四)逆读托尔斯泰(上)

列夫·托尔斯泰的长篇巨著《复活》是俺较早淘到的一本书。俺进书市不久,从一个中学生的手中买下了这本《复活》,价钱是现洋一元五角。

这本《复活》出版的时间比较早,似乎是1956年以前付梓印刷的,繁体字,竖排本。这本书原来应该是某个图书馆里的藏书,似乎被很多人借阅过。这许许多多的借阅者,貌似没有几个人能坚持把书读完,他们有的掀了几页,有的掀了几十页,没有找到感觉,读书的兴致也就消失了。俺这样的判断,是书到手时的样子告诉俺的:书的前边几十页被人翻烂了,书角翻卷着,而且,封皮早就被撕掉,没有了目录,没有了前言,连小说的正文都被撕去了两页纸;可是,别看前边烂,书的后半本却很新,几十页后,似乎就没被掀开过,封底也还好好的。

这部《复活》的侧边有点脏,前面几十页的角和页边都翻卷着。俺一页一页的把卷给展开,拂平喽。最前面的十几页卷得最厉害,俺耐住性子,把书页边角的卷儿向相反的方向卷过,再用力压平。俺用搪瓷茶缸装一缸子开水,把茶缸坐在书角上,呵呵,不是要喝水,是用装开水的茶缸来代替熨斗,来烫来压来定型。等这道工序搞定,书角挺起来了,书页也平展开来。俺呢,吃饭的时候省下半块馒头,把馒头揭去外皮,用揭了皮儿的馒头代替橡皮,来擦书边上的污迹。此外,每天晚上都用木板来压书……

书的前边少了两页纸,论书页就是四页的内容。有一位淘友有一本同样版本的《复活》,俺把淘友的书借了来,又裁了两块跟书页一般大小的白纸,俺照猫画虎,一字一字,一行一行,一页一页地照着原样抄了四页书,贴在俺自己的《复活》的前面,再把一张牛皮纸蒙在书上做封皮,呵呵,一本足本的平平展展的古典名著就杀青了。

书翻新后俺就开始拜读了。说实在话,初读的感觉不是太好,罗里罗嗦,没有趣味,令人很难卒读。在《复活》中一共只有两个人物,就是男主人公聂赫留朵夫和女主人公玛丝洛娃;故事情节也平平淡淡,波澜不惊;至于小说的场景呢,呵呵,基本上除了法庭,就是监狱,别的地方不能说一个没有,可是,有也不多。而且,作者托尔斯泰老翁写着写着,就抄上一大段《圣经·福音书》,看得人心烦。俺履虎尾真搞不清楚他是在讲故事,还是在讲经布道。

俗话说“好书不厌百回读”,过几年再读,反复读过几遍之后,俺才开始感觉到文学大师的艺术魅力。《复活》真是一部好书哇!

据说,托尔斯泰之所以写《复活》,是感慨于一个名叫柯尼的检察官朋友所讲的一个真实故事。柯尼检察官告诉托尔斯泰:

有一位年轻的陪审员,在出法庭陪审案件的时候,发现被告人竟然是过去被他诱奸过的一个女孩。那姑娘后来沦落为妓女,被指控偷了嫖客的一百卢布,并当堂被判决为偷窃罪名成立,被判处以四个月的监禁。年轻的陪审员突然之间,良心发现,意识到所有这一切,都是由于自己的罪孽。于是,陪审员求得检察官柯尼的帮助,进入监狱,同狱中的女犯见了面,请求姑娘饶恕自己。这个年轻的陪审员还表示,愿意同女犯结婚以赎救自己的罪孽。然而不幸的是,那女犯没有捱过四个月的刑期,患伤寒病病死在狱中……

这本来是一个平凡不过的故事,然而,这个平凡的故事和平凡的人物,却激发了老年的托尔斯泰的创作灵感。托尔斯泰以这个真实的陪审员为模特,塑造了《复活》主人公聂赫留朵夫这样一个形象。

《复活》的故事情节一点儿也不曲折复杂。男主人公聂赫留朵夫就是托尔斯泰根据真实故事里的陪审员,而精心刻划的;女主人公玛丝洛娃也是以故事中的妓女为原型的。小说的情节也同故事的内容大同小异:

有一天,聂赫留朵夫作为陪审员出席一个法庭听证会,在审理一桩妓女杀人案件时,他认出了案件的被告竟然是他过去的情人,他姨妈家的女佣——“卡丘霞”。聂赫留朵夫年轻的时候,在姨妈家结识了少女“卡丘霞”。有一年,聂赫留朵夫去姨妈家度假,在复活节之夜,“兽性的人”压倒了“精神的人”,聂赫留朵夫“诱奸”了“卡丘霞”。复活节之后,卡丘霞怀了孕,聂赫留朵夫的姨妈为了名声,将卡丘霞赶出了庄园。卡丘霞——玛丝洛娃这个无家可归又没有任何谋生本领的少女,于是自然而然地沦落为妓女。而今,祸不单行,玛丝洛娃现在更被诬陷为杀人犯,被判处解赴西伯利亚服苦役。

看到当年纯真美丽的少女竟然沦落到这样悲惨的地步,聂赫留朵夫充满了负罪感,他初次睁开了心灵的眼睛,他躯壳中的“精神的人”苏醒了。聂赫留朵夫决心同玛丝洛娃结婚,用婚姻来为自己赎罪。于是,为了挽救玛丝洛娃,聂赫留朵夫开始了他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次旅行。聂赫留朵夫匆匆忙忙,整天地在罪犯,看守,警察,法官之间斡旋;整天地在监狱,法庭,贫民区,小旅馆之间奔走;整天地同各种各样的轻刑犯,重刑犯,政治犯,流浪汉打交道。当减轻刑罚的努力失败后,聂赫留朵夫又义无反顾地陪同玛丝洛娃前往西伯利亚流放地,踏上了的更为苦难旅程。

在解赴西伯利亚的途中,玛丝洛娃同一个苦役犯相爱了,聂赫留朵夫的求婚于是遭到了理所当然拒绝,而且,继续陪同玛丝洛娃去西伯利亚也不可能了。这时,一个突然出现的老人送给聂赫留朵夫一本《福音书》。在一个宁静的夜晚,聂赫留朵夫捧起了这本《圣经·福音书》……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是这样收结全书的:

“聂赫留朵夫凝视着那盏油灯的光,想得出神。他想到生活里的种种丑恶现象,又设想要是人们能接受这些箴规,我们的生活将变得怎样。于是他的心充满了一种好久没有感受到的喜悦,仿佛经历了长期的劳累和痛苦以后忽然获得了宁静和自由。

“他通宵没有睡觉。就象许许多多读福音书的人那样,读着读着,第一次忽然领会了以前读过多次却没有注意到的字句的含义。他象海绵吸水那样,拚命吸取面前这本书里重要而令人喜悦的道理。他读到的一切似乎都是熟悉的,似乎把他早已知道却没有充分领会和相信的道理重新加以证实,使他彻底领悟。现在他领悟了,相信了……

“从这天晚上起,聂赫留朵夫开始了一种崭新的生活,不仅因为他进入了一个新的生活环境,还因为从这时起他所遭遇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具有一种跟以前截然不同的意义。至于他生活中的这个新阶段将怎样结束,将来自会明白。”

托尔斯泰不仅仅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家,更是一位用自己的一生来认识真理,追求真理的伟大的哲人。《复活》这部著作的题材虽说是取自于友人的真实经历,但是,经过托尔斯泰的加工提炼,主题被升华了。《复活》更象是托尔斯泰对自己内心世界的严厉剖析。托尔斯泰把自己的真实情感和毕生的生活经验,全部寄托到了小说主人公聂赫留朵夫的身上。

在《复活》的主人公聂赫留朵夫身上中,充满了列夫·托尔斯泰自己的对人生,对命运,对社会,对宗教,对精神,对真理的苦苦追寻。托尔斯泰认为,现实中的每一个人,都是由精神的人和兽性的人这两部分组成的。精神的人和兽性的人并不是和平共处于躯壳之内,而是时时刻刻都在进行着较量。不是精神的人战胜兽性的人,就是兽性的人压倒精神的人。一个人要想得救,就要时刻经常地自我反省,不断地完善自我,脱离本性中的兽性,让精神的人占据上风。

这本《复活》的翻译者是汝龙先生。汝龙先生是专门翻译契轲夫的作品的,俺以前提到过了,没料到翻译托尔斯泰也翻译得这么好。俺唯一的一处疑虑是关于玛丝洛娃名字的翻译,干嘛要翻译成“卡丘霞”呢?不就是俄罗斯女孩常用的那个名字——喀秋莎吗?汝龙先生对此不可能不知道,也许,这是故意而为之吧?

在“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日子里,一位亲戚硬是借走了俺的这本《复活》。一周之后亲戚来了,还书的同时,递给俺两本崭新的新书,一本是《大刀记》,另一本是《艳阳天》。亲戚的脸上不自然的笑着,连声说这两本是“一点儿心意”,白送给俺读的。俺心中生疑,此人走后,立即仔细检查俺的《复活》。翻到八、九十页处,发现一页书页被撕去了。被撕去的,正是全书中唯一的一处关于情爱的描写,就是复活节之夜,聂赫留朵夫与卡丘霞肌肤相亲的那段内容——俺大怒,抓起《大刀记》,两手各拉一边,向左右用力一扯,将它撕成两片……

关键词(Tags): #托尔斯泰#《复活》#聂赫留朵夫#玛丝洛娃元宝推荐: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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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汗颜啊。。。

然而,这许许多多的借阅者,貌似没有几个人能坚持把书读完,他们掀了几页,或者几十页,没有找到感觉,读书的兴致也就消失了。

汗颜啊,俺当年就是这样。。。开始嘛还是挺有趣的,接下来就跳着翻了,不过好歹看了个结尾吧。。。、您老兄也没必要和那书过不去啊,那一段实在没什么了不起的,要不然我会有深刻印象滴。。。

家园 不死鸟兄啊,

在那个特定的年代,人们都喜爱一样东西,“不羁”,包括撕去那页书的那位仁兄。

家园 先花再看,最是那撕书的瞬间.
家园 多谢基地兄花——
家园 虎兄好文。花。尊敬忏悔

年纪很小时,看过影片《复活》,真的没看明白。那年月的文艺生活,一个该看卡通片的孩子……

不得不承认,到现在,苏俄名著,我看的都是类似虎兄这种二手文章,原著至多摸摸。

但看二手,不等于说没看。看《复活》时,我父亲就告诉我,还有类似的一本中篇,好像是叫《白痴》,后来我真的在《连环画报》上看过连环画版。一个风流子,在旅途中诱奸了客店的女仆。二十年后,他重走旧路,在同一个店里发现一个痴呆的男青年——是那个女仆的孩子……

忏悔,是一种伟大的情操。一个知道忏悔的民族才是有希望的。

虎兄,以老弟多年的观察,宗教远比我们以为的复杂。建议不要轻言——虽然以你我的年纪和信息接收情况,基本是以无神论者了此生了。无神论并非坏事,但轻易以否定的态度对待有神论,至少失之冷静。

至于那撕去的几十页书,虎兄,你不觉得物得其主,归宿极佳吗?

《大刀记》,伴我入梦,每天等待的又一部长篇连播。呵呵。

家园 但愿得者如我辈 虽非我有亦欣然

至于那撕去的几十页书,虎兄,你不觉得物得其主,归宿极佳吗?

家园 这个太像一种热兵器

俺唯一的一处疑虑是关于玛丝洛娃名字的翻译,干嘛要翻译成“卡丘霞”呢?不就是俄罗斯女孩常用的那个名字——喀秋莎吗?汝龙先生对此不可能不知道,也许,这是故意而为之吧?

家园 《复活》好像是我唯一看完的托老的书

好像也是跳着看的。看这书也是因为以前听过很多遍电影录音剪辑(电影至今也没看过),而且就记得半夜里聂赫留朵夫压低的声音:“开开门吧,卡秋莎,求求你,开开门吧。。。”那个声音,现在想起来,应该说是十分“性感”。电影是上译厂配的,不知道是谁配的音?

学习过GRE的同学都读过那篇“托尔斯泰是一座沉默的大山。。。”。反正对于我,托尔斯泰恐怕要永远是沉默的大山了 ---- 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希望再看完他的一部小说。《战争与和平》肯定没戏,《安娜卡列尼娜》也许还可以?

家园 履虎尾兄也是性情中人啊

不过俄国作家的书不了解那种文化氛围真的很难产生兴趣,特别是他们的宗教还是中国读者不太了解的东正教。

家园 我也是看了头几页就把它撂倒了一边

倒是那个《大刀记》翻看了好几次。家里只有第一部,后来想办法弄到了第二部。好像还有一部,在八十年代中后期,已经很难找到了。

看打打杀杀的东西,对于少年时期的人来说,远远比看心灵独白要有意思得多。即使是描写战争的《战争与和平》,对于当年的我来说,都掺杂了太多不可理解的情感

家园 浮云兄啊,俺整理这部旧书,当时的心情特别的

“温馨”。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犹是。浮云兄之言,深得我心啊——

至于那撕去的几十页书,虎兄,你不觉得物得其主,归宿极佳吗?

家园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多谢云兄!

家园 云兄所说甚是!呵呵——
家园 书兄啊,

主要是当年书少。等书多了以后,人很难静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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