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蝶影翻 序 -- 丁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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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齐物论之一:百戏一角

庄子难解,而庄子诸篇中以齐物论最为难解。其难解之处,除了其思想之奇谲,理路之诡异之

外,还在于该篇有一些考据上的问题很难得到解答。粗糙地说,齐物论一篇就象一叠有着庄子

签名的连号银票,虽说大部份钱庄都乐意兑现,但诚实的我们,还是谨慎一点为好。所以今天

,我们只打算兑现一张比较有把握的银票。(考据方面的问题,留待此篇之后讨论。)

对于那个庄子所处的那个时代,恩格斯对于文艺复兴时期的评价显然也是有效的:

一个需要并产生了巨人的时代。

可能有人会问,哪个时代不需要巨人呢?

答案是,巨人是面向问题的。

没有需要巨人才能解答的问题,就不需要巨人。

而庄子所处那个时代,的确提出了很多巨大的问题。

其中之一是理性该往何处去的问题。

那时候,人的理性刚刚从蒙昧时期的沉睡中苏醒过来的孩子,一边呀呀学语,一边见风就长。

有的人想用他去改造社会,如儒家墨家法家学派。

有的人派他去勘测自然,如在力学光学上作出相当成就的墨家学派。

有的人干脆就喜欢和他玩游戏,如以惠施为代表的名家学派。

那是一个百家争鸣的时代。

百家争鸣,恰如乐戏百舞:

各种学派在思想舞台上各自使出自己的浑身解数,吸引着来自观众和同行的各种含义不同的目

光。

庄子投过去的是冷眼--在他眼中,乐舞者们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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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说庄子眼中的同行们是这样的呢?

因为他们玩的是剑,自己握的是柄,指向别人的是锋。柄和锋的区分,就是是非的区分。

而庄子并不反对是非之分的,但他并不过于看重是非之分,理由是:

1

是非之分立根于一事物与他事物相区分的本质规定性,而事物的区分本身就是整体的毁灭,

大家熟悉的混沌之死的寓言也说的是这一点。

他说:

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

执著于事物的区分而不见一者,不可谓达者。

2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

,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

事物的本质规定性在随时随地发生的变化中被取消了,是非自然就失去了立足之地。

3

更进一步,即使在一个特定的,忽略变化的环境中,是非也是相对的,因为:

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

也就是说,你持的柄,可能是他恃的锋,而你恃的锋,可能是他持的柄。

你们手持利剑,眼睛盯着别人的要害,准备随时发出致命一击之时,自己的掌心早已被划破,

生命随鲜血点滴流逝而不自知。

我们知道,庄子本人是百家争鸣中的一个重要人物,也就是说,他本人也在当时的思想舞台上

占有一个显著位置,是百戏之一角。那么,反对玩剑的他,玩的又是什么呢?

这还得从齐物论中的一处文字考证说起。

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什么是天钧呢?

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

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寓言

寓言篇说和以天倪,齐物论也有两处说和之以天倪,寓言篇又说天均者天倪也,

可见天倪--天钧(天均)-和这一组概念有明显的关联,所以高亨先生认为,

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应该改作:

是以圣人和之以天钧而休乎是非,是之谓两行

应该说,这已经比较有说服力了。

下面,我们再来谈谈为什么天倪--天钧是一组同义词。

1 倪即端,即柄。

反复终始,不知端倪--大宗师

端即端点,人们从生活经验出发,握一个东西,总是握它的端点,所谓执其两端,就是这个意思。端就这样获得了把手的意思,倪,作为与端并称的词汇,也获得了这个含义。

天倪,其实就是借以把握天道的着手处。

2 钧即制陶用的转轮。

人们常说道陶钧万物,就是这样的一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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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链图片需谨慎,可能会被源头改

制陶的轮制法早在殷商时期就得到了应用,有殷墟出土的陶器为证。

天钧就是运转不息,万物周流的整个世界。

在庄子的体系里,特指对世界的这种运作方式的认识和皈依,也就是把握天道的着手处,也就是天倪。

可以说,把握棍棒型普通事物的关键在于它的端点,而把握转盘般的世界本体的关键在于它的圆心。

对这个圆心的强调,除了上引寓言的段落之外,还包括:

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齐物论

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与物无终无始,无几无时。--则阳

所以,我们有理由认为,庄子玩的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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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就是转碟。

只是,他转的不是许多小碟,而是以整个世界为一个大碟,以世界的周流不息的运作方式和对这种方式的认同和皈依为碟的圆心,把自己化作一个转碟者,用整个生涯去跟随那碟的流转。

认识到世界如陶钧般周流不息之后,庄子自觉地把自己看作这个变化整体中的一个部份,随时可以转化成另一部份的一个部份。

每个部份都以构成整体为最高价值,因此部份之间的区分在价值论方面变得不重要。

每个部份每时每刻都处在转向另一部份的变化之中,所以部份之间的区分在本体论方面变得不重要。

由此,庄子主张一种随之而化的人生态度,任由造化的陶轮把自己转到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种状态。自己已经与造化同一了,自身的状态变化也就是造化的变化,任何变化都不再有高下利害之分,任何变化都随遇而安,由衷欢迎。

这个人生态度的极端表现是:

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

--大宗师

如果把我的左臂变成鸡,我就用它来报晓,如果把握的右臂化作弹,我就用它打了斑鸠烤着吃。如果把我的尻骨化作车轮,我的精神化作骏马,我就乘上这车逍遥四海,永不换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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