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庆祝出营,重发一下编译版《大饭店》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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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六,七

  克罗伊敦公爵夫人问道,“警察了解的情况有什么变化没有?”

  时间已经快到上午十一点了。在安静的总统套房里,公爵夫人和她的丈夫再一次焦急地面对着侦探长。奥格尔维挑了一张藤椅坐下,他那痴肥臃肿的身体把整个椅子都填满了。他身体一动,椅子就仿佛提出抗议似的吱吱嘎嘎地响起来。

  他们正在套房内的一间宽敞的、充满阳光的起居室里,房门紧闭。和前一天一样,公爵夫人已经事先托辞把秘书和女仆都打发出去了。

  奥格尔维思忖了一下才回答。“就我目前所探得的消息,他们知道在很多地方可能找到他们正在找的那辆车子。他们动用了所有的人手在城外和郊区各处搜索。还有好些地方要去搜索,但是我估计明天他们就会开始考虑到近处。”

  从昨天开始,克罗伊敦夫妇和奥格尔维之间的关系已经起了微妙的变化。以前他们是对手,现在他们成了同谋,虽然还不可靠,仿佛他们都在摸索着结成一个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明确表示过的联盟。

  “要是时间已经不多了,”公爵夫人说,“为什么我们还在浪费时间?”

  饭店侦探长那双卑鄙的眼睛变得冷酷起来。“你认为我该现在就把车子开出去吗?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或许把它停在坎内尔街上?”

  出乎意料地,克罗伊敦公爵第一次开腔了。“我的妻子已经够紧张的了,用不着对她这样粗暴。”

  奥格尔维的表情——一副狐疑的样子——丝毫没有改变。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支雪茄,看了一下,又突然把它放回口袋里。“我想我们大家都有点紧张。在事情全部结束前,还得紧张下去呢。”

  公爵夫人不耐烦地说道,“那没有关系。我更感兴趣的是现在情况怎样了。警察是不是知道他们是在找一辆捷豹牌汽车?”

  他慢慢地摇了摇下巴垂着胖肉的大头。“如果他们知道的话,我们很快就会听到的。我已经说过了,你们的汽车是外国的,可能需要好几天才能把这一点弄清楚。”

  “有没有什么迹象能……唉,能表明他们不再那么关心这件事了?有时候一件事刚刚发生时会引起相当注意,等过一两天并没有新的情况,人们对它也就失去兴趣了。”

  “你疯啦?”胖子脸上充满了惊讶。“你看过今天早上的报纸没有?”

  “看了,”公爵夫人说。“我看了。我这么问,不过是侥幸心理。”

  “什么也没变,”奥格尔维说道。“只是警察可能更加急于求成了。能否破获这桩肇事逃逸案是脸面问题,这些警察知道,假如他们破不了案,那从上到下都好不了。市长已经放出话来了,所以说现在这里边水可不浅。”

  “那么要把车子开出这个城市就更困难了是吧?”

  “可以这样说,公爵夫人。每一个一线警察都知道,如果他发现了他们要找的车子——就是你的那辆——那么他立刻就能升官。他们全都瞪着眼呢。事情就是这么难搞。”

  室内一片寂静,只听到奥格尔维沉重的呼吸声。大家心里都明白,接下去会提出什么问题,但是似乎谁也不愿意启口,仿佛回答就会意味着判决,或者是希望的幻灭。

  克罗伊敦公爵夫人终于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呢?你打算什么时候把车子往北开?”

  “今天晚上,”奥格尔维回答道。“我就是为这个来找你们的。”

  这时听到公爵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走呢?”公爵夫人问道。“可不能人看见。”

  “我不能保证做到不让人看见,但是我作了些打算。”

  “说下去。”

  “我认为最好的出发时间大约在一点钟。”

  “凌晨一点钟?”

  奥格尔维点点头。“那时候活动不太多。路上车辆少,但又不是太少。”

  “但是你还是有可能让人看见的吧?”

  “随便什么时候都可能被人看见。我们不得不碰碰运气了。”

  “如果你走了——离开了新奥尔良——你准备走多远呢?”

  “六点钟左右天亮。估计那时我已到密西西比州了,可能性最大的是到达梅肯附近。”

  “那可没多远呀,”公爵夫人反对道。“只走过密西西比州的一半,还不到去芝加哥四分之一的路。”

  胖子在椅子里转动了一下身子,椅子又发出抗议的吱嘎声。“你认为我应该超速开车?打破个什么纪录?或者招引那帮动不动就发违章通知的交警来跟踪我?”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希望车子离开新奥尔良越远越好。白天你又怎么办呢?”

  “离开马路,躲藏起来。密西西比州有的是地方。”

  “然后呢?”

  “天一黑,我再开,一直向北开过亚拉巴马州、田纳西州、肯塔基州、印第安纳州。”

  “到什么地方才是安全呢?真正的安全。”

  “印第安纳州,我认为。”

  “那么星期五你就要停在印第安纳了?”

  “大概是这样。”

  “那么星期六你就可以到芝加哥了?”

  “星期六早上。”

  “很好,”公爵夫人说道。“我丈夫和我将在星期五晚上飞到芝加哥。我们将住在德雷克饭店,在那儿等着你的消息。”

  公爵看着他的手,避开奥格尔维的眼光。

  饭店侦探长直截了当地说,“你等着吧。”

  “你还需要什么吗?”

  “最好给我一张通知车库的字条,万一需要时,证明准许我使用你的车子。”

  “我现在就写。”公爵夫人走到屋子那边的写字台边。她很快地写着,一会儿工夫手中拿着一张对折着的饭店信笺走回来。“这个就行了。”

  奥格尔维连看也没看,就把便条往里面口袋里一塞。他的眼睛依旧盯着公爵夫人的脸。

  一阵使人局促不安的静寂。她疑虑地说道,“你不是就要这个吗?”

  克罗伊敦公爵站起身来,不自然地走开了。他转过身来,试探地说道,“是钱。他要的是钱。”

  奥格尔维满是肥肉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假笑。“好啦,公爵夫人。我们讲好了的,现在先给一万。星期六在芝加哥再给一万五。”

  公爵夫人连忙把戴着珠宝的手指按在太阳穴上,装出一副糊涂的样子。“我不知道怎么……全忘了。事情太多啦。”

  “那没有关系,我会记得的。”

  “要等到今天下午才行。我们的银行还得安排……”

  “要现款,”胖子说道。“不要比二十元再大的票面,也不要新票子。”

  她敏锐地看着他。“为什么?”

  “那样不易给人发觉。”

  “你不相信我们?”

  他摇摇头。“干这种事,随便相信人是不明智的。”

  “那么我们为什么就该相信你呢?”

  “我还押了一万五千元的大赌注呢,”那个古怪的假嗓子带有一点不耐烦的声调。“记住——那也得要现款,星期六银行是不开门的。”

  “如果,”公爵夫人说,“到了芝加哥我们不付给你呢?”

  笑容一下子消失了,甚至连假笑都没有了。

  “我很高兴你这样提出来,”奥格尔维说。“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需要相互了解。”

  “我想我是了解的,可是,说下去吧。”

  “公爵夫人,到了芝加哥,我准备这么干。我要把车子藏在一个你不知道的地方。然后去饭店拿一万五千块钱。拿到之后,我才把钥匙交给你,并且告诉你车子藏在什么地方。”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正要说呢。”那双小小的猪眼睛闪着光。“假如出了什么岔子——比如象你说的,你没有现款,因为你忘了银行不开门,那么我就在芝加哥报警。”

  “那你自己也有许多事情得讲清楚。比如说,你要怎么把车往北开。”

  “那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该说的就是,你们给了我一两百块钱——我会随身带着这笔钱——让我把车子开到北面。你们说路太远了。你和公爵要乘飞机。你们要等我到了芝加哥把车子检查过后才来,我已想好了一套说辞。因此……”他耸了耸宽阔的肩膀。

  “我们决不食言,”克罗伊敦公爵夫人向他保证,“不过象你一样,我也要肯定我们彼此之间必须相互了解。”

  奥格尔维点点头。“我认为我们已经相互了解了。”

  “五点钟再来,”公爵夫人说道。“钱给你准备好。”

奥格尔维走了以后,在屋子那一头的克罗伊敦公爵不再一声不吭了。那边的一只餐具柜上放着一盘玻璃杯和一些酒瓶,这些酒是前一天夜里送来的。他倒了一些烈性苏格兰威士忌,加上苏打水,一饮而尽。

公爵夫人严厉地说道,“你又这么早就开始喝酒了。”

  “这是净化剂。”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但这次是慢慢地呷。“跟那个人呆在一间屋子里,我觉得可耻。”

  “显然他不是个那么挑剔的人,”他的妻子说。“否则的话,他可能不愿意跟一个压死孩子的醉鬼打交道。”

  公爵脸色发白。他放下酒杯,两手发抖。“这太不公平啦,老婆。”

  她又添上一句,“还逃跑呢。”

  “天哪!——那你也跑不了。”这是一声怒吼。他握紧拳头,好象拔拳就要打出去似的。“就是你!——就是你求着把车子开走的,后来还不许开回去。如果没有你,我是会回去的!你说,回去根本无济于事;事情已经如此,也就只能听之任之了。甚至在昨天,我还想去警察局自首。你就是反对!因此现在我们把他招来,那个……那个麻风病鬼,他会把我们敲榨得一精二光的。”嗓门渐渐低了下去。

  “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公爵夫人问道,“你的歇斯底里已经发作完了?”对方没有回答,她又继续往下说,“我可不可以提醒你,你几乎没经什么劝说,就这样干了。如果那时你另有想法或有意另外行事,我的意见是绝不会起作用的。至于麻风病,我不认为你会受到感染,因为你小心谨慎地站在一边,跟那个人非打不可的交道,都让我一个人来承担了。”

  她的丈夫叹了一口气。“我不应该和你拌嘴。对不起。”

  “假如需要拌嘴来清醒一下你的头脑,”她冷淡地说,“那我也不反对。”

  公爵又重新喝起了酒,心不在焉地转动着手里的酒杯。“有趣的是,”他说道,“有时候我觉得这一切虽然很糟,却使我们更亲近了。”

  这些话显然是在讨饶,这倒使公爵夫人犹豫起来。跟奥格尔维打交道,使她既耻辱又疲劳。她内心深处渴望能有一刻的安静。

  但是她却拧着性子,毫无和解之意。她回答道,“是吗,我倒没有这种感觉。”然后她更严肃地说:“不管怎样,我们可没有时间来搞浪漫。”

  “对!”仿佛他妻子的话是一个信号,公爵把酒一饮而尽,然后又倒了一杯。

  她用严厉的口吻说道,“你要是能保持最低限度的清醒,我就谢天谢地了。我想得由我来应付银行,但是银行可能还需要你在什么票据上签字。”

  沃伦特伦特准备亲自动手处理两件事,一件比一件不愉快。

  第一件是要同汤姆厄尔肖对质关于前一天晚上柯蒂斯奥基夫揭发的事。“他在放你的血呢,”奥基夫提到酒吧间负责人时这样说道。还说:“看起来这种勾当已经搞了很久了。”

  奥基夫如约把他的揭发写成了书面材料。上午十点钟刚过,一份报告——上面记载着关于观察所得的具体细节、日期和时间——由一个年轻人送给了沃伦特伦特。他自我介绍是奥基夫旋馆公司的肖恩霍尔。这个年轻人直接来到了沃伦特伦特的十五楼套房,好象有些窘。饭店老板向他道谢过后,就坐下来看这份七页的报告。

  他开始看报告时心情就很沉重,越看下去心情越沉重。不单单是汤姆厄尔肖,还有其他一些他素来信任的职工的名字也出现在这份调查报告里。沃伦特伦特痛苦地认识到自己是被骗了,而欺骗他的就是这些他最信赖的男男女女,其中包括一些象汤姆厄尔肖这样被他当作知心朋友的人。而且,同样明显的是,整个饭店里的贪污盗窃情况恐怕要比这份报告里所记录的严重得多。

他把这几张用打字机打的纸小心地折好,放到上衣里面的口袋里。

他知道如果任性发作的话,他会大发雷霆,还会把这些辜负了他信任的人一个一个抓出来骂个狗血喷头。这样做甚至有助于发泄一下抑郁不乐的情绪。

但是愤怒不堪的情绪现在使得他筋疲力尽。他决定亲自去找汤姆厄尔肖对质一下,其他的人则不去找了。

  沃伦特伦特想,不管怎么说,这份报告也有好处,就是使他从人情债中解脱了出来。

  直到昨天晚上,他认为饭店职工是忠于他的,因此他在考虑圣格雷戈里饭店时,多半一直受到这个想法的制约。现在,饭店职工对他的不忠已经一清二楚了,这倒使他摆脱了这个限制。

结果就是为他保持自己对饭店的控制权提供了可能性,之前这种可能性还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即使现在前景也还是暗淡的,正由于这一点,他才决定在那两件不愉快的事情中先不忙于处理更不愉快的那一件,而先去找汤姆厄尔肖谈谈。

旁塔尔巴酒吧位于饭店的底层,可以通过饰有牛皮和古铜的双扇转门从门厅里进去。里面走下三级铺着地毯的台阶,就是L 形的地面,这里设有桌子和舒服、装潢讲究的火车座。

  与其他许多的鸡尾酒吧不同,旁塔尔巴酒吧灯火辉煌。这样,顾客彼此都能看得见,而且也能看见一直伸展到L 形房间拐角处的酒柜。酒柜前面有半打为不带伴侣的酒徒准备的皮凳子,他们可以随意转动凳子四面观看。

  当沃伦特伦特从门厅走进来的时候,正是午前十一点三十五分。酒吧间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青年和一位姑娘坐在一个火车座里,靠近它的一张桌子边坐着两个别着大会领章的人在低声交谈。再过十五分钟,惯常的中午饮客马上就要蜂拥而来,那时要跟任何人悄悄地谈话就不会有机会了。但是,饭店老板估计,他此来要办的事,有十分钟时间就已经足够了。

  一个侍者看到了他,马上就跑过来,但是沃伦特伦特挥手示意他走开。沃伦特伦特看到汤姆厄尔肖站在酒柜里面,背朝着房间,正专心一意地在看着一张摊开在现金出纳机上的小报。沃伦特伦特直挺挺地走过去,在一张皮凳上坐下。他现在看清楚了,这个年老的酒吧侍者看的是一张《赛马报道》。

他说道,“你就是这么花我的钱吗?”

厄尔肖大吃一惊地转过身来,继而有点诧异,在认清来者之后,又面有喜色。

  “嗨,特伦特先生,您真把我吓了一跳。”汤姆厄尔肖敏捷地把《赛马报道》折起来,塞进裤子后面的口袋里。在他的圆秃顶下面,鬓发苍白,好象圣诞老人的白发一样,他的布满皱纹、粗糙的脸上勉强露出了一丝笑容。沃伦特伦特感到奇怪,为什么自己以前从来没有怀疑过这是谄媚的笑呢。

  “我们好久没有看到你来这儿了,特伦特先生。太久了。”

  “您不是在抱怨吧,是吗?”

  厄尔肖犹豫了一下。“呃,不。”

  “我早就该想到,我不在的时间太长了,对你来说一定很方便吧。”

  这个酒吧间负责人的脸上掠过一阵疑虑的阴影。仿佛给自己安安心似的,他笑了起来。“您总是喜欢开玩笑,特伦特先生。哦,既然您来了,我有一些东西应该给您看一下。本来我是想到您办公室去的,但总不得空。”

  厄尔肖打开酒柜底下的一只抽屉,拿出一只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彩色照片来。“这是德里克家的一个孩子——是我的第三个外孙。健康的小家伙——就跟他妈妈一样,幸亏许久以前您帮过她的大忙。埃塞尔——就是我的女儿,您记得吧——常常问起您;总叫我代为问好,我们全家其他的人也都问您好。”他把照片放在酒柜上。

  沃伦特伦特拿起照片,故意看也不看就把它放回原处。

  汤姆厄尔肖不安地说,“出了什么事吗,特伦特先生?”对方没有回答,他又说:“我给您配些什么喝喝好吗?”

  他正要拒绝,又改变了主意。“来杯加气的拉莫斯杜松子酒。”

  “好,先生,马上就来!”汤姆厄尔肖迅速地去拿配料。看着他工作一向是一种享受。过去有的时候,沃伦特伦特在自己的套房里请客,总要把汤姆叫上来掌管饮料,主要因为他那套酒吧服务简直可与他配酒的质量相匹敌。他的动作有条不紊、干净利落,并且象魔术师一样灵巧熟练。现在他又施展起他那套技巧,把酒放到饭店老板的面前后,露出炫耀的神色。

  沃伦特伦特一边呷一边点头。

  厄尔肖问道,“好吗?”

  “好,”沃伦特伦特说。“跟你过去配的一样好。”他的眼光和厄尔肖的相遇了。“我很高兴,因为这是你在我饭店里配的最后一杯酒了。”

  厄尔肖的心神不安变成了恐惧。他不安地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您不是当真的吧,特伦特先生。您不可能当真的。”

  饭店老板不理他的话,把酒杯推开。“你为什么这样干呢,汤姆?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就是你呢?”

  “我向上帝发誓我不知道……”

  “别骗我了,汤姆。你已经干了很久了。”

  “我告诉您,特伦特先生……”

  “别再扯谎了!”高声的命令突然打破了寂静。

  酒吧间里轻声低语的谈话声中止了。看到这个酒吧侍者转动着的眼珠里那种惊恐的神色,沃伦特伦特猜想在他背后肯定有好些人都转过头来看着。他感觉到他本来想压制的怒火正在升起。

  厄尔肖喃喃地说,“对不起,特伦特先生,我在这儿已经工作了三十年了。您可从来没有这样跟我说过话。”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沃伦特伦特从里面衣袋里拿出早先放在袋里的奥基夫的调查报告。他翻过两页,把第三页折起来,用手捂住一部分。他命令道,“念!”

  厄尔肖摸出眼镜来戴上。他双手颤抖着。他念了几行就停了。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现在是无法再否认了。只有象走投无路的困兽那种出于本能的恐惧。

  “您没有证据。”

  沃伦特伦特用手砰地往酒柜上击了一下。他不顾自己提高嗓子,大发起雷霆来。“我想要就有。一点都不假。你是又骗又偷,而且跟所有的骗子和小偷一样藏不住马脚。”

  汤姆厄尔肖惊慌失措,汗流满面。仿佛一声强烈的爆炸,他心目中的安全世界突然一下子崩溃了。他欺骗雇主的时间之长已经记不清了——而且他早就认为自己的欺骗无懈可击了。就是在他最坏的盘算当中,他也决不相信会有这么一天。现在他满心恐惧的琢磨着这位饭店老板究竟知不知道他的蚂蚁搬家有多大成果。

  沃伦特伦特的食指指着酒柜上放在他们之间的那份报告。“这些人嗅出了这些贪污,因为他们没有犯错误——犯我把你当朋友来信任的错误。”他激动得一时间张不开口。然后又继续说道,“但是我要追究的话,会有证据的。除了报告中提到的之外,还有好多呢。是不是?”

  汤姆厄尔肖可怜巴巴地点点头。

  “唉,你不用担心;我不准备起诉。那样做,我会觉得是在毁掉我自己的什么东西一样。”

  年老的酒吧侍者的脸上掠过一丝宽慰的神色;他马上把它按捺住了。他请求说,“我发誓,如果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决不会再犯的。”

  “你的意思是说,坑蒙拐骗这么多年,现在终于被抓住了,从此你就诚心诚意不再偷了。”

  “特伦特先生,在我这个年纪再去找工作很难啊。我有家……”

  沃伦特伦特平静地说,“我知道,汤姆。我记得你说过。”

  厄尔肖居然脸红起来。他局促不安地说,“我在这里挣的钱——就是我的工资总是不够。帐单一张又一张;还要给孩子们买东西……”

  “还有那些卖赛马彩票的人,汤姆。我们别把他们忘了。卖赛马彩票的人老跟在你后面要钱,对吗?”这本来是一句无意的话,但是厄尔肖的默不作声,证明这句话击中了要害。

  沃伦特伦特粗暴地说道,“话已经说够了。现在就滚出饭店去,永远不许再回来。”

  此刻,更多的人穿过门厅的门来到旁塔尔巴酒吧,谈话的嗡嗡声渐渐响起来。一个年轻的酒吧助手来到酒柜后面,正在调配侍者们前来领取的饮料。他故意不去看他的雇主和以前的顶头上司。

  汤姆厄尔肖眨眨眼睛。他简直不相信地抗议说,“中午的买卖……”

  “这不关你的事,你已经不再在这里工作了。”

知道事情已无可挽回,这个前酒吧间负责人的脸色慢慢的变了。他早先那种恭顺的假面具已经撕了下来,代之以龇牙咧嘴的一笑。

“好吧,我这就走。但是你的日子也不长了,不可一世的特伦特先生,因为你也马上要被撵出去了,是人就知道。”

  “他们知道些什么?”

厄尔肖的眼睛闪着贼光。“他们知道你是个无用的、筋疲力尽的老笨蛋,连个纸袋里的事都管不好,别说管一个饭店了。你他妈的肯定要失去这个饭店,这就是原因,到时候许多人要笑破肚皮,而我就是其中之一。”他犹豫了一下,气喘吁吁,脑子里在考虑是小心翼翼好,还是不顾一切好。终于报复的冲动占了上风。“我都记不清有多少年了,你的所作所为,就好象饭店里所有的人都是你买下的似的。当然,你给的工资也许确实比别人多几分钱,还给点小恩小惠,就象你给我的那样,俨然象个耶稣摩西二合一。可是你骗不了我们任何人。你付的工资高那么点儿是为了把工会堵在外面,给点小恩小惠你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其实大家都知道你这一切全是为你自己而不是为他们。所以他们一面笑话你,一面给自己打算,就象我给自己打算一样。真的,还有许多事情呢——这些事你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厄尔肖不再说下去了,脸上流露出底气不足的神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讲得太过分了。

  在他们后面的酒吧间里很快就挤满了人。旁边两只相邻的高凳已经有人坐了。沃伦特伦特若有所思地用手指咚咚地敲击着皮面的酒柜,越敲越快。奇怪,他刚才的那股怒气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钢铁般的决心——他准备马上去处理早先考虑过的第二件事情。

  他抬起头来看着这个三十年来他以为很了解、实际上却毫不了解的人。“汤姆,你是不会了解其中的原由或情况的,但你最后却为我做了件好事。趁我还没改变主意把你送进监狱以前,赶紧走吧。”

  汤姆厄尔肖转过身子,目不斜视,径直走了出去。

沃伦特伦特穿过门厅朝通向卡伦德莱特街的大门走去,职工们都看着他,他冷冷地避开他们的目光。他无心说笑,今天早上他获得了一个教训,背信弃义的人往往以笑脸迎人,热诚可能是轻蔑的伪装。汤姆说的他想善待职工却受到讥笑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更加刺痛他的是它听起来确实有点道理。算了,他想,等一两天看吧。看谁笑到最后。

他走到外面繁忙热闹、阳光灿烂的街上时,一个身穿制服的看门人看到了他,便恭恭敬敬地走向前来。沃伦特伦特吩咐道,“给我叫辆出租汽车。”

  他本来想步行一两条街,可是当他走下饭店台阶时,一阵剧烈的象刀割般的坐骨神经痛使他改变了主意。

  看门人吹了吹哨子,一辆出租汽车穿过拥挤的来往车辆行人,慢慢地开到路边来。看门人扶着打开的车门,沃伦特伦特僵硬地登上汽车,然后看门人把车门砰地一声关上,恭敬地举手碰了碰帽边。沃伦认为这种敬礼不过又是一种空洞的姿态而已。对于许许多多过去只看表面价值的事情,从今以后他都得用怀疑的眼光重新审视。

  出租汽车开走了,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司机探询的眼光,便吩咐说,“开过几条马路就行了。我要打个电话。”

  司机说,“饭店里有的是电话,老板。”

  “你别管。给我开到有公用电话的地方。”他不想说明,因为他要打的电话太机密了,所以不愿冒险去用饭店的电话。

  司机耸了耸肩膀。过了两条街,他向南转入坎内尔街,又一次从后视镜里打量着他的乘客。“今天天气真好。在港口旁有电话。”

  沃伦特伦特点点头,对片刻的休息感到高兴。

  他们驶过邱皮托拉斯街后,路上车辆就少了。一会儿工夫出租汽车就在港务大楼前的停车场上停了下来。几步以外就是一个公用电话间。

  他给了司机一块钱,找头也不要了。正要向电话间走去时,他又改变了主意,跨过伊斯广场,在河边停步站住,中午炎热的阳光从上面晒着他,热气又从水泥路上通过他的双脚令人舒适地渗透到他全身。太阳可真是老骨头的朋友啊,他想。

  在半英里宽的密西西比河的对岸,远处岸边的阿尔及尔区在阳光照耀下闪烁发亮。今天,这条河散发着一股臭味,一如往常。这条“江河之父”经常臭气熏人、水流不畅、泥沙淤塞。他想,这就跟生活一样;在你周围充满着淤泥和积垢,永远改变不了。

  一艘货船朝着海洋方向驶去,它的汽笛向一列归航的驳船尖啸着。驳船改变了航道,货船也不减缓速度,继续朝前驶去。很快这艘船就要从孤寂的江河里驶入更为孤寂的大海里去了。他在想船上的人不知对此有没有感觉或者是否介意。也许不。也许象他自己一样,他们也将懂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人不会感到孤独。

  他折回原路走进电话间,小心地把门关上。“记帐通话,”他通知接线员。“接华盛顿特区。”

  电话接了几分钟,还询问了他公事的性质,才接通了他要找的人。最后,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也有人说是最腐败的——劳工领袖的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里,音色坦率而生硬。

  “喂,讲吧。”

  “早安,”沃伦特伦特说道。“我希望你不是在吃中饭吧。”

  “你只有三分钟的时间,”那声音简慢地说道。“你已经浪费了十五秒钟了。”

  沃伦特伦特急急忙忙地说,“不久以前,有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你提了个试探性的建议。可能你已经不记得了……”

  “我总是记得的。有的人就希望我不记得。”

  “那次,抱歉得很,我有点失礼了。”

  “我这儿有只跑表。半分钟过去了。”

  “我想谈个交易。”

  “我开价,别人接受。”

  “假如时间是这样宝贵得要命的话,”沃伦特伦特反击道,“那么别再在这种小事上磨来磨去,浪费时间了。多少年来你一直想插手饭店这个行业。你还想加强你们在新奥尔良的工会势力。现在我给你提供一个实现这两个愿望的机会。”

  “多大代价呢?”

  “两百万元——以优先抵押作担保。你的报酬是到手一个工会企业,并由你自己签订契约。我想这合情合理,因为牵涉到的是你自己的钱。”

  “啊,”对方沉思地说。“啊,啊,啊。”

  “现在,”沃伦特伦特问道,“你把他妈的那只跑表停掉,好吗?”

  电话里传来咯咯的笑声。“我根本就没有什么跑表,但是,出乎意外的是,这个主意竟然能使人立刻行动起来。你什么时候需要这笔款子?“星期五以前要钱。明天中午以前要决定。”

  “最后还是来求我了,呃?你是到处碰了壁才来找我的,是吗?”

  扯谎已毫无意义了。他简短地回答道,“是啊。”

  “你一直在赔钱吗?”

  “还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奥基夫那伙人却认为到了。他们开了个价要买。”

  “接受下来,也许是明智之举。”

  “我要是接受,你就永远也别想从他们那里得到这样的机会了。”

  一阵沉默,沃伦特伦特也不说话。他感觉到对方在思索,考虑。他相信对方正在认真考虑他的建议。国际职工工会想渗入旅馆业已有十年之久。

  但是至今为止,与该职工工会大多数的积极争取职工加入工会的运动不一样,他们可悲地失败了。原因在于饭店经营者和较诚实的工会意见不一致——在这一个问题上——饭店经营者害怕职工工会,而比较诚实的工会则蔑视饭店经营者。对职工工会来说,跟圣格雷戈里饭店——它至今还是一家反对工会的饭店——签订契约,那就能在这个有组织的反对的大坝上打开一个缺口。

  至于说到钱,二百万元的投资——假如职工工会愿意投资的话——只占去工会巨大的财库的一小部分而已。多少年来,他们在争取饭店职工加入工会的一无收获的运动中所花的钱要比这多得多呢。

  沃伦特伦特认识到,假如他建议的安排成为事实的话,那么在旅馆业里,人家就要诽谤他,辱骂他是一个叛徒。而在他自己的职工中,至少那些了解内情、深知自己已被出卖了的人将强烈地谴责他。

  损失最大的是职工。假如签订了工会契约,他想,作为一种象征性的姿态,工资将一定会略有提高,逢到这种情况,这是常有的现象。但是本来就已经到了该加工资的时候了——事实上,已经迟了——如果饭店能用其他的方法筹集到资金的话,他打算是由他自己来加工资。签约后,为了工会的利益,目前的职工养老金计划将被废除,唯一得到好处的将是职工工会的财库。最值得注意的是,缴纳工会会费——大概每月六到十元——将是强制性的。这样,不仅将不可能马上增加工资,而且职工们的实得工资还会减少。

  唉,沃伦特伦特想,对旅馆业同行们的辱骂还是不得不忍受一下。至于其他,他一想到汤姆厄尔肖和其他象他这样的人,心里也就不太感到内疚了。

  电话里对方生硬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我要派两个财务人员来。今天下午他们就乘飞机来。当晚,他们将分析研究你的帐册。我要真正的分析研究,所以凡是我们该了解的事情,都不要隐瞒。”这种明显的威胁口吻暗示,只有勇敢或蛮干的人才会小看工会。

  饭店老板生气地说,“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凡是有的资料,你都可以看。”

  “假如明天早上我的人向我报告说一切都没问题,你就要签署为期三年的工会企业契约。”这完全是指示的口气,毫无协商余地。

  “我自然愿意签订。当然喽,还得经过职工们表决,尽管我肯定我能保证不成问题。”沃伦特伦特一下子感到不安,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保证。会有人反对跟职工工会结成联盟;这一点很肯定。但是,许多职工还是会同意他的意见的,如果他态度坚决的话。问题是:他们能达到所需要的多数吗?

  职工工会主席说,“用不着什么表决。”

  “但是法律上肯定……”

  电话里粗声粗气地怒喝道,“别来给我讲劳工法啦!我知道比你多着哪。”停了一停,然后咆哮地解释道,“这是一个自愿承认的协议。法律上并没有规定要表决。不要什么表决。”

  沃伦特伦特让步了,只能这样办了。

  整个过程将是不道德但却完全合法的。在此情况下,他在工会契约上的亲笔签字就要作用于饭店的每一个职工,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嗨,他阴沉地想,就这么办了。这样可以使事情大大地简单化,反正结果是一样的。

  他问道,“你对抵押怎么处理?”他知道这是个棘手的问题。过去,参议院调查委员会曾经严厉地抨击职工工会,说他们大量投资于那些与工会订有劳工契约的公司。

  “你开一张票额二百万元、利率八分的票据,付给职工养老基金委员会。这张票据以饭店的优先抵押作担保。押据将由职工南方联合会掌管,代职工养老基金委员会保管。”

  沃伦特伦特知道这种安排是很狡诈的。它违反关于使用工会基金的每一条法律的立法精神,而在操作层面上却没有越出法律条文的范围。

  “票据三年到期,假如你连续两期不能支付利息,就要丧失所有权。”

  沃伦特伦特表示异议说,“其他的我全同意,只是我要五年期限。”

  “只能是三年。”

  这可真是笔毫不妥协的交易,但是三年的期限至少可以给他时间来恢复饭店的竞争能力。

  他勉强地回答道,“好吧。”

  卡嗒一声,对方把电话挂断了。

  沃伦特伦特从电话间出来,尽管坐骨神经痛又开始发作了,脸上却带着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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