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幽明怪谈(整理贴) -- 石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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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第十四回 浮生一刹逝如电,岂肯辜负美人缘

柴进在山中绕行了一夜,到黎明,方才去到积草泽。他走进韩达建在高地上的小木屋,木屋外用泥墙围起一个小院子,屋内寂然无人。柴进解开腰带,将张夫人放在院中的一条长板凳上,并为她束好衣服,张夫人面寒如冰,端坐不语。

移时,远处传来人声,柴进正待张看,忽有一只黄鸟从树林中飞落他肩,低声道:“来者不善,先寻地方藏匿。”柴进听得是慕容清,大感欣喜,张夫人一拍他臂,伸手指向院角,是处有一口砖井。柴进翻看井盖一看,原来是存放酒药的井窖,深五、六尺,上窄下阔,甚可容身。他急忙抱起张夫人,跳入井中,伸手将井盖拉上。

才伏好,地面上便响起脚步声,只听见韩黑獭道:“照这几个脚印看,柴进那厮分明来过。”随叔卿道:“那厮是陆上人,不会驾船,否则,此刻怕已夺船而去。你我分头再找,见到他,休说闲话,先把脚骨打断。”韩黑獭道:“正是。”他向屋中、院中扫视了一周,本想翻开井盖察看,却看见井盖上伏着一只野鸟,那野鸟被他一望,立即跳起,扑着翅膀飞到泥墙之上。韩达见井盖有鸟,以为井下无人,便和随叔卿走出院外,分头搜索去了。

慕容清看他们去远,方才飞返井上,呼叫柴进。柴进将井盖拨开,立起身来。慕容清看了张夫人一眼道:“我在滑台遇见火精宋皎皎,知道官人改道前来隆虑山,大感不安。这陷河神张垩子乃是神魔界中有名的凶悖猖獗之物,一近其身,险恶莫测……”张夫人插口道:“是也,浪客全不识死,阳关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投。”慕容清道:“我急急飞来救援,却始终找不到洞天入口,直至昨夜见到那两个凶徒通宵持着火把在山中找你。官人为何挟持张夫人到此,此辈又何故动了杀心?”

柴进遂将近日之事,详述本末,慕容清听罢,鸟眼怒睁,鸟毛竖起,愤然道:“忘情负恩者,乃至于是。如此狡毒,有辱我修道人清誉,官人在此稍候,待我用师傅传给我的无形法刀割他首级,为本教清除败类。”言讫,飞身去了。

柴进跳离地窖,弯腰将夫人抱出,忽闻“突”地一声,有人飞跃越过泥墙,直奔过来,柴进连忙抄起院中的横头凳抵御。来者魁梧骁健,手中抓着一把牛头镋,不是别人,正是随叔卿的弟子韩黑獭。他在木屋附近来回巡视,听到动静,立即抬着镋杀将进来。

两人不说废话,你来我往,你冲我撞,厮并开来。斗了三五个回合,柴进心中有数,这黑汉虽然狠勇力大,手段却不高明,尽是些寻常的猫狗把式。他静下心来,踏着趟泥步与之绕斗,趁着韩黑獭急转身脚步未稳之际,放他攻进来,将长凳一档、一翻、一压,挫他的前手。韩黑獭大痛缩手,柴进冲前一步,发全力将凳板撞向韩某心口,撞得他仰面跌倒。

柴进一脚将铁镋撩飞,顺势踏住他胸,拔出手斧,作势要砍。韩黑獭两手遮面,哀叫“饶命”,柴进厉声道:“韩达,我念你是忠臣韩通之后,杀不下手,你载我回林虑县城,我便饶你性命,否则,就地将你剁成肉酱。”韩黑獭连声答应。柴进见张夫人起身走动,遂让她到木屋中取来一段绳索,做了一个绳套,一头套在韩某颈上,一头拽在手里。

此时,远处山林中响起一声接一声的滚雷,柴进知道慕容清和随叔卿正在用道术拼杀,不禁凝神倾听。忽然,雷声中夹杂着一阵清脆的破碎响声,张夫人惊道:“不好,张尊者出关了,鸟仙的无形法刀不好使,已经被他用雷法打碎,皇孙快走。”

韩黑獭见张夫人出口提醒柴进,嗟讶不已。张夫人对他道:“我相公每次出关,饥馁如狂,定要吞食一个生人补充精力。我昨日不顾情面逐你出山,原是要保全你的性命。如今你师傅咒动风雷,响震十里,已将我家相公引来,你再不逃命,只怕你师傅为了自保,宁可抓你祭神。”韩黑獭听了,半信半疑,却道:“夫人之命不敢违,我将柴某人载返林虑县便是。”

当下柴进一手拉住张夫人,一手拽住绳套,押着韩黑獭走下水滨,韩达解开缆绳,发船上路。船行数丈,骤闻岸上有人又哭又叫,在长草中竭力奔跑。柴进视之,却是随叔卿,他身后还有一条数丈长的大蛇,玄黄斑驳,形同龙船,驰行追逐,蛇身碾过之处,草木披靡。将追及,蛇忽昂头而起,张口吸气,随某双脚离地,倒飞两丈远,被蟒蛇一口衔住,下半身随即滑入其咽喉。随叔卿手抓毒牙,拼命挣扎,凄惨呼救之声,不可忍听。韩黑獭见状,惊得手脚俱软,趴在船上喃喃念经,不敢仰视,哪敢上前救人。大蛇扭动腰颈,旋即将随某吞入腹中,身子微涨,口眼闭合,似乎极敢舒适。

柴进骂道:“是何妖孽,安得如此害人!”那蛇似乎听见,睁开一双火红的蛇眼望过来。柴进自怀中拔出铜镜照之,铜镜一震,放出一道耀眼的电光,击中蛇鼻,灼得它直冒青烟。蛇王凛然一惊,扫视船上,稍稍迟疑了一下,翻身退入草丛之中,飞逝而去。

船上人面面相觑,柴进将韩黑獭脖子上的绳圈解开,丢到一边,好言说道:“韩兄,你我本无仇怨,事已至此,且回林虑县也罢。我回到沧州庄园,定将叫人送钱过来,代你老师照顾你一家老少,柴某若违此语,天地不容。”韩黑獭点点头,拭去眼泪,鼓棹出山。

柴进望向张夫人,忽问:“夫人心地仁善,聪明多识,何以匹配此猥琐之物?”张夫人怅然道:“此事说来伤心。想当年,我原本与东海的胡子海豹阿陆情好,相互爱惜。他为了探望我,经常潜入淡水水域,与我在长江各处水道中追逐嬉戏。有一次,我躲进梓潼水,一路溯流而上,游至梓潼山下,误入江畔鱼篱,江水退潮之后,我被截在滩头,匍匐在泥沙之中,无从脱身。山里人初时只是围观,不敢接近,我那时是人身鱼尾,尚未通晓人言,呦呦鸣叫,无计辩解。过了许久,他们见我脱水困惫,无甚神通,便凶性大发,先以狗血及污物泼我,再把我用粗绳缚到山边,欲要杀害。我心中恨极,竭力大呼,怨气冲天。梓潼山神张垩子感之,遂念地雷咒,使山壁豁然裂开一条数尺宽的夹道,再念风雷咒,用飓风将我和那些狠恶无赖的乡人一并卷入山腹之中。我被吸入洞府后,山壁泯合如初,恶人们都被压死在岩石里,因此张某一度救过我的性命。他将我养在山腹温泉之中,用尽美言挽留,我却只要归见阿陆。张垩子见状,便遣使通知阿陆,诈称做媒,将我许配给他,我俩不知是计,各自欢喜。到吉日,张某施展分身术,一边化为海豹人,貌似阿陆,持聘礼入山迎亲,欺我就范;一边变为我,在长江上袭杀阿陆。此事震惊水族,游行湖海者颇说其事。我义兄阿苍闻知,愤痛难平,遂带领本部水族在梓潼山顶布下云阵,与他开战,不幸修为未及,反受生擒之辱,若非我苦苦哀求,几乎遭他杀害。后来阿苍被张垩子卖到稚山龙场的节级——人头罗刹勾龙生处。这些事在妖魔道也不是什么秘闻,一晃许多年,到如今更复何言。”

柴进听讫,浓眉一扬道:“我只道人间黑暗紊乱,原来你们也是恃强凌弱,无法无天!夫人既被我带走,以后就安心与我一起,不要回去了,无谓再受那厮困辱。”张夫人惊道:“皇孙此言何意?”

柴进道:“你随我回沧州庄上居住,过去事只当一阵风过了,我有却邪宝镜护身,无所畏惧,今后和你福祸与共。”夫人不悦,勃然作色曰:“痴人妄语!人魔殊途,哪可匹配。”

柴进笑道:“在下世家子,平生知礼尚义,素来在州郡间有美名,若匹配,必不辱没夫人。” 张夫人笑道:“岂因势位才德之故,鄙陋妖精,不可与人类成伉俪,劝君莫作此越界之想。”

柴进道:“夫妇之道,不失礼义即可,何须在乎同类?夫人乃湘江游鱼,张某是深山王蛇,阿陆者,却是东海海兽,尔辈又岂是一般同类。”张夫人欠身道:“皇孙容说,妾身乃是水族异类,闲散而贪欢,不识人间礼义,实在是寡情薄耻之物。平生只爱捕食鲈鱼,追逐花鲤,枕苔石,漱淸流,结交池沼里的缙绅,爱慕溪渠中的俊杰,与官人绝非同道,苟合终必两误。”

柴进恳请道:“不瞒夫人说,柴某自从那日在天台山瞻仰夫人灵姿,心便沉溺,爱慕夫人,恋恋不已。此刻鲁莽求亲,实感惭愧,然而大丈夫情动于中,不可隐匿,因此坦率言之。我欲与夫人长结情缘,事虽仓卒,心极赤诚,夫人若能屈身相就,我必终身感恩,虽死无悔。”张夫人颔首道:“君子怀爱意而来,不惜身涉险境,当此际,明知陷河神凶残暗劣,犹能冒死不舍,用情坚确如此,实亦触动我心。只可惜我出自卑微之族,人间有轻生尚义,从一而终之道,鱼族有贪生怕死,恣意无常之性,论婚姻极不相称,实在不能从命。望君子莫因弱质而相欺,容我别去,今生永不相忘。”

柴进伸手拉住她衣袖,说道:“此事由不得你,必须随我回沧州居住,有我在生,定不教那妖精再侵占你。”张夫人怫然道:“官人将近而立之年,家中必有柔顺妻妾,何必强求于我?”

柴进道:“我虽二十六岁,犹未成亲,年少时曾与州中富户订过三门婚事,后来都因对方小姐早逝而作罢。家父生前特为此事上五台山为我设斋诵经,祈求保佑,山上文殊院的长老甚有道行,善知将来之事,下评语云,我二十五岁前不应有妻室,强求必有所失。后来家父罹患急病,留下遗言,教我耐心等待晚缘,因此拖延至今,仍然孑然无侣。”张夫人默然不语。柴进又道:“蛇穴深险,若非宿世情分,凡人哪得到达?夫人若肯屈驾相从,今生誓与你偕老。”

张夫人笑道:“你这人不但胆气绝高,而且不屈不挠,还真是个非常之人。”柴进笑道:“此情弥坚,此缘无价,愿夫人惜之。”

张夫人罔然而叹,说道:“罢,罢,我也不欲再归梓潼,以身相托,亦无不可。你我终是异族,他朝若违君意,莫怪莫恨!”柴进见她答应,心中狂喜,因见西天残月犹在,遂合十拜月,高声曰:“沧州人柴进,乞晓月为证,今日与……”夫人接口道:“我姓鱼,本名鱼窈儿。”柴进道:“沧州人柴进,今日与鱼窈儿结为夫妇,请天际晓月为证,誓不相负。”鱼窈儿亦举头望月,合手道:“湘江鱼窈儿,误被邪魔所困,失意多年,至今方谋脱身。乃归沧州柴进,此后操井灶、执箕帚、侍巾栉,一不敢辞,请桂月保佑,使我们长相厮守,不被凶徒张垩子所害。”

二人执手定情,依俗例交换信物。柴进身无长物,遂拔下头上的黄铜簪子相赠,鱼窈儿脱下小指上的银环答之。她拔下头上的瑚骨簪,改用柴进铜簪,柴进则把指环穿在衣带上,两人相视一笑。

韩达一边摇桨,一边听他两个言语,见事竟谐,大感意外。他搁下桨,在怀中取出一吊铜钱,交付柴进道:“恭喜皇孙如愿以偿,恭喜夫人配得佳偶,小人略献些财礼,贺你们好事。”柴进称谢收下。

张夫人叹道:“随翁在山中独居百年,心性已近禽兽,贪生贪利,畏威忘德,原亦不足为奇。他待我甚恭谨,凡事知我所要,不劳促使,我甚感念,最终落得如此收场,真可叹惋。”言讫,递上手中的瑚骨簪道:“此簪价值不菲,有劳大哥代我变卖,为他办丧。你可以用长草扎一个草人,在心口处染上牛血,然后为这草人穿上衣衫,请巫师向着他身死的方向招魂,如是,或可拯拔他的亡灵。”韩达黯然点头,接过簪子。

回程顺流而行,洹水奔湍,很快便把小舟推送到林虑县城。将泊舟,韩达道:“如今世道不宁,县中水陆两路都有强盗出没,劫财劫色,美貌女子尤其难免。皇孙携丽人同行,宜小心提防,避人耳目。”柴进遂请韩达到衣店买了一套儒士衣衫,让鱼窈儿改换男子衣服上岸。

辞别韩达之后,他们在县城里买了一张弦琴、几本闲书,又到刘三旺的客栈中歇了一宿,并且通过刘三旺的安排,雇了一条小帆船,翌日早起,到码头请船主人张帆启航,返回沧州。

船沿洹水东行,在内黄附近转入卫河,折向更北。柴进和鱼窈儿在船舱中各占一隅,一读书,一抚琴,消磨时光,不多说。

话说某日黄昏,船主人将帆船泊在河浦深处,岸上芦苇丛生,村落绝远。泊未久,忽有大船驶近,停在不远处。柴进是个精细人,引帘窥之,只见来船空荡荡的,既不载货,也不载客,船上似有篙工六、七人。

他立即警觉,暗中对鱼窈儿道:“邻船甚可疑,若是盗贼,必伺入夜之后过船抢劫。此地水面空阔,岸上又无人家,正是绿林贼杀人夺货的好地方。”鱼窈儿惊道:“既如此,何不急唤船主人驶离。”柴进道:“前面不知何处才有市镇,那艘大船上人手众多,行驶起来比我们这艘小帆船要快出许多,仓卒逃走反而激发变故。为今之计,唯有借故上岸,江边草长,蹲伏其中,可以蔽头。我俩暂且潜藏在芦荻丛中,看清情况再定去留未迟。” 二人商定之后,向船主人诈称晕船,欲到地面上长坐,遂登岸,隐匿在野草之中。

是夜月色皎然,郊原数里,皆可洞见,柴进和鱼窈儿挽手在草丛中潜伏,耿耿不寐。中宵,大船忽动,船上人持刀棍下船,奔走极快,闯入柴进雇佣的小帆船内,按住船主人。

须臾,他们亮起火把。柴进凝看,不禁矍然一惊,水匪七人中,有一健硕过人者,不是别个,正是林虑县的韩黑獭。柴进心道:“分手之际,这黑厮甚是有礼,似已释怀。我又再三承诺,会派人前往县城周济他的生活,他为何仍怀恨不舍?”鱼窈儿附耳道:“看来张垩子着实忌惮你的铜镜,还没有想出对付的办法,因此他到林虑县找到韩达,让他勾结水贼,用人力抓拿你我。此刻它必定隐藏在不远处观望动静。” 柴进四顾,想到那条数丈长的斑斓大蛇也许就伏在芦草中某处,凛然寒心。

韩达和那几个水匪向船主人打听柴进和鱼窈儿下落,知道他们借故逃到岸上,遂留一人在船,另外六人分成三路,登陆搜索。鱼窈儿小声道:“我们还是夺船逃走,此辈若逼迫太过,我便向卫河中的水精水妖们求助。”柴进点点头,拔出铜镜,拉开为利刀,然后猫腰疾走,上船一刀将那留守的汉子刺杀,推落水中,随即割断捆缚船主人的绳索,解缆升帆,顺流而去。

帆船在江面上急行,行至拂晓,贼船从背后追近,船上人高声大呼,喝令他们停船。柴进回头看时,只见对方有一人站在船头,向他们连射火箭,忽一箭射中布帆,火飚暴起,灰烬散下。船主人见情势不利,顾不得客人,纵身飞跳入水,逃生去了。

正窘迫,鱼窈儿从船舱里探头出来,一口咬破手腕,伸出船舷,使鲜血汨汨流入水中。霎时间,船两侧波声汹汹,鳞光闪动,柴进仔细看时,水下尽是纤鱼细虾,成群逐船而行。鱼窈儿向水面呼曰:“小妹夫妻今日被恶人所苦,祸且将及,非得众兄弟相助,不能脱身。求众兄弟念及水族同类之情,救我危急,幸莫推辞。”语毕,满江鼓噪,鱼鳖虾鳝纷纷跳跃于波间,极目不知其数。

鱼窈儿喜笑,深一鞠躬,谢曰:“众兄弟如此仗义,小妹无以为报。请歌一曲,为诸君壮行。”于是抽琴而歌,歌声清厉,歌词曰:

“白露圆兮西风高,碧波万里兮翻洪涛。

莫言天下至柔者,载舟覆舟皆我曹。”

歌罢,江天间风号水激,波声如雷,几番冲击之后,将水面上的两条舟船掀翻。

柴进落水后,气窒目眩,慌忙之间,忽被人一把拖住,那人将一块干酪塞入他口中,含之,顿觉全身怡然,纵不呼吸,亦无窒息感。那人又将他拉下数丈,他脚底一稳,踏在瓷实处。

柴进定神四顾,只见自己站在洪波之下,衣袂飘漾,仰望,水境澄阔如天,鱼群在高处游弋,却似飞鸟。身周水质甚奇,极轻极清,有如风气一般,既不汹涌,也不呛人。脚下踩着一条用红色粘土铺就的羊肠小路,蜿蜒于水草泥丘之间。鱼窈儿与他并肩而立,目光甚关切。

柴进张口询问,却咕噜噜地吐出几个气泡。鱼窈儿一笑,贝齿开合,示意他嚼食口中的干酪。柴进嚼之,滋味甚香滑,如蜜如饴,如蜡如药,忽觉口滑能言。柴进笑道:“想不到这波涛之下,别有一片境地。”鱼窈儿道:“我乃鱼族之精灵,郎君与我同游,水陆无往而不适,且随我沿此路前行,访一故交。”

二人于是沿着道路向低洼处走去,一路无人,冷冷清清,须臾,进入一处谷地。谷地中建有一座大府署,墙宇崇峻,颇为气派。署门外坏船堆积,如同木山一般,新覆没的两艘舟船亦搁在其中。有水精十余名,一个个铜头铁额,面目狰狞,正在沉船间忙碌,分检溺死者及其财物。

柴进问道:“此处莫非龙宫?”鱼窈儿道,“此非龙宫,只是螭窟而已。龙宫木石皆香,蛟螭之窟犹有腥澡气味。” 柴进又问:“螭是何物?”鱼窈儿道:“螭乃龙之亚者,擅长变化,亦能御风布雨,呼雷引电。其鳞鬣四足如龙,只是头上无角而已。螭嗜居于深水,所在必称王。此处老螭名叫遐霄王,任职卫河河伯,是我义兄阿苍的叔父,因为善飞,绰号风脚夔。”

言语间,两人走近府署正门,门前有一大龟人立而起,迎面合手曰:“贵客何由而来?”鱼窈儿还礼道:“远亲走谒大王而已。”大龟遂引二人进入门房,鱼窈儿取炭笔写好拜贴,说一声“有劳”,交付大龟。

大龟入内须臾,出来请二人进入会客的偏厅坐下,说道:“大王览贴欣然,正更衣,贵客于此稍候。”言讫,敛手离去。柴进仔细环顾,只见厅内甚清敞,帘幙陈设都是王者做派。侧墙上镶有灯架,架上放着一颗直径三寸的明珠,晕光如月,泛照室内。屋顶极高,屋内不见有梁柱,屋四壁嵌饰着砗磲、水晶、玛瑙等等,熠熠晃晃。地面打扫得极为光洁,冷滑呈绀碧色,不知是何材质。逡巡,大龟揭帘而出,小声曰:“主君且至。”柴进和鱼窈儿连忙起身迎拜。

帘后走出一个妖精,鬓发洞赤,神气严耸,视瞻高远,一身长衣垂地,衣上镶满甲片,浑不似世间仪服。此君见柴进,愕然道:“阁下岂非人间之人?”柴进道:“然也。在下河北沧州人氏,姓柴名进。”鱼窈儿从旁道:“女侄不幸,与陷河神失和,今已与之决绝,随柴郎出奔,望长辈莫怪莫笑。”遐霄王欣然道:“张垩子素非善类,既失我儿之意,弃之莫惜。柴郎风流蕴籍,甚得我心,今后永为亲戚可也。”柴进喜笑,遐霄又曰:“贤侄贤婿大可宽心在此长住,若蛇贼追来,我和他算一算卖阿苍,杀阿陆的旧帐,必教他吃足苦头。”

鱼窈儿听他说起阿苍阿陆,泫然流泪。遐霄王斥道:“叔侄重逢,理应欢喜,莫哭!龟都尉击鼓,召集臣工们都到大殿,与王侄及驸马相见。”大龟答应一声,迈开步出门去了。

遐霄王遂请柴进夫妇就坐闲话,言词问接,情意款然。俄顷,水府中响起一阵擂鼓声,遐霄起立,邀请柴进夫妇随他前往正殿。他们从侧门出,走过一座画堂,来到府署正殿。殿名凝碧殿,殿中聚立着一群水妖,见遐霄来,纷纷蹈舞,口呼“千岁陛下”。遐霄微笑,招他们近前,逐一向柴进介绍,无非是些虾臣蟹士,螺太宰、蛭侍中、鳝军师等等。众水妖见主公亲自引见,无不倍加礼敬,竭力赞美。

正寒暄,忽有一只水鸭精扑入大殿,禀报道:“钱塘潮神伍子胥率部众三百来访,今被獭将军阻在魏县水域。”遐霄王大感惊讶,心道:“子胥素与我友善,每一月或四五十日便来相见,亦是常事。此番未发文书知会,辄带兵入境,是何缘故?”遂吩咐鲤将军、鳝军师两个,也率部属三百,前往下游接洽,其余臣工留在王府中候命。

移时,鸭又通传曰:“伍子胥勒兵魏县,自与鳝军师来府说明因由,车驾将到门外。”遐霄王大喜,戴起玉华冠,率领柴进、鱼窈儿及满朝公卿出门迎候。

柴进眺望,只见远处有一头水牛拉着鳖盖车凌空而来,木轮滚滚,直抵前庭。龟都尉一摆手,水精们鸣锣响钹,以示欢迎。车中下来一个青袍人,头戴鲎鱼冠,腰悬三尺剑,风仪秀整,不甚年高。此人姓伍名员,字子胥,被吴王夫差赐死之后封神,绰号鸱夷君。

鸱夷君向四周团团一揖,乐声顿止,他轩昂向前,与遐霄王见礼。遐霄王牵其手问:“子胥,子胥,为何而至是也?”伍子胥道:“我前日在神座上盘坐,忽入梦境,梦中见有兵人数千,引黄河水灌入卫河,卫河皆浊。醒来想之,兵人者,战争之兆,黄河者,黄泉之兆,此梦意象大凶,不利卫河主人。我忧心如焚,只怕通信已迟,遂带领浙东水军三百,沿运河北上,到魏地驻防,为吾王攘此恶兆。”遐霄笑道:“梦事常颠倒,何必尽信!况且此梦并非只有一解——黄河深阔,卫河浅窄,引黄入卫,岂非我卫河壮大之兆?卫河获水,则下游冀州、恩州、沧州之田,尽得解渴,生民受惠,怎不是吉兆?”

子胥道:“你我相交,情贯千载,既有不测之兆,伍员哪得不至?且由我在卫河中驻留一月,若有事,将效死力,若无事,卷甲收兵未迟。主人须念我心意,万莫逐客。”遐霄矍然谢曰:“君子情深义重,老螭今日生受,铭德怀恩,感佩万分。”言讫,转身对鳝军师曰:“你休辞劳苦,速去准备酒食,到魏县犒劳南师。”鳝军师领命去了。鸱夷君抱拳,逊词答谢。

二人牵手入内,子胥看见鱼窈儿,猝然失声道:“阿也!谁家好女,真美人也!”遐霄王傲然笑道:“此是我家侄女鱼窈儿。”子胥叹道:“鱼美人名不虚传。”又道:“昔有海豹子阿陆,与我意气相合,往来密切。至今每想起你们遭陷河神暗算,犹觉气愤难平。鱼姑娘何时脱身,可喜可贺!”

鱼窈儿道:“多承鸱夷君记挂。我得周朝柴氏皇孙柴进冒死相助,逃出魔窟,今后与他厮守。”柴进欣然上前,叉手致敬道:“快哉,今日得见古之烈士,在下沧州柴进。”伍子胥将他打量一番,回礼赞道:“王孙好骨相,光采照人,润泽枯魂。”

两人互道寒暄数句,柴进问道:“世传伍大夫因忠正而遘凶,处革囊之大困,入渊泉之九重,不知如今归于何处?”子胥慨然道:“上元夫人怜我冤深恨重,致我于钱塘水云间三千年。我心怫郁时,则鞭浪山驱逐波涛,聊作舒发。”柴进嗟叹一声,动情道:“大夫故事,记载于史籍,传颂于民间,是非炳然如白日。英雄事业,精忠之意,永垂千古。晚辈颇为之快意,既相逢,当为此痛饮一场。”伍子胥一笑,挽其手同行。这边遐霄问曰:“子胥可知那天雄星阿陆魂归何处?”子胥道:“他已投胎,今在东京城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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