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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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level 7(01-12) (日 宫部美雪)

level 7(01-12) (日 宫部美雪)

第一章 12

“你们,那个——除了记忆消失之外就没有其他反常的吗?”听他讲完后,三枝这样问道。

他感到有些意外。因为他原以为三枝不会在意他们的身体状况。

“身体怎么样啊?”三枝是认真的。

“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异常的。只是有一些东西的名字不容易想起来。”

“头疼吗?”

“不,我不痛。”

三枝快速把视线转向她。

“这位小姐,头痛得很厉害?”

女子没有说话。他替她答道:“痛得相当厉害。”

三枝靠在隔扇门上,抱起了胳膊。

在他讲述的过程中,三枝按照约定,没说过‘难以置信’之类的话。不过,不时地提出些疑问。诸如,醒来时他躺在床的哪一侧,女子朝向哪一边;对物品名字的失忆状态持续了多久,之类深入细节的问题。

这是在试探我们两个是否真的丧失了记忆吧,他这样考虑道。所以,尽可能的详细解释给了三枝。

三枝向女子问道:“现在怎么样?头,还疼吗?”

她摇摇头。

他反问了一句:“为什么,要问头痛的事儿?”

三枝的浓眉挑动了一下。这个男人的脸上,最能真实表明感情的部位,似乎就是这对眉毛。

“你为什么要这个?”

“因为你立刻就说出了《头痛》。”

“因为失忆好像大多都是伴随着头痛的。”三枝说道,下意识地摸了下后脑勺。“咳,我也只是在电影和小说里看到过丧失记忆的人。”

电影、小说。这两个概念,还清晰地保存在他的脑中。关于这类知识的记忆还没有消失。另外,他还在想,这个三枝会读什么样的小说,看什么样的电影呢。第一次和女子之外的人接触,使他觉得兴致勃勃。

“之后,这位小姐眼睛看不见了,是在——”

“就在刚才。”她小声答道:“我口渴醒来后,发现眼前漆黑一片。刚开始还以为是由于自己在不熟悉的环境里,眼睛还没习惯黑暗的原因。”

“完全看不见了吗?能隐约看到东西的移动吗?”

她低下头,摇了摇。

三枝微微屈膝,观察着女子的眼睛。她的眼睛放心似的朝着上方。三枝保持着那个姿势把目光转向他。他不知道三枝盯着自己是出于什么目的,所以也一动不动地与之对视。三枝把手伸进衬衫口袋,掏出了香烟和打火机。

那个一次性打火机。不过香烟是SHOT HOPE。在他的注视下,三枝啪地把香烟扔在桌上,打着了火机。然后,让火苗轻轻靠近女子的脸部。

他慌忙探身。干什么!在喊出来之前,火苗从女子眼前掠过,三枝熄灭了打火机。女子没有眨眼,连视线都没晃动。

三枝轻声说道:“真的看不见啊。”

“你弄得太危险了。”他长吁口气说道。这时女子才抬起失明的眼睛看着他。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

“那么?接下来做什么?”三枝语气轻松地问道。

他哭笑不得。回答这个问题就像是,被逮捕的小偷向警察说明今后的预定一样。

“你打算怎么做?”三枝又问了一遍。

他生硬地回答:“你打算怎么办?”

开口说话前,三枝扫视了一下厨房,视线停留在微波炉显示盘的液晶表上。

“凌晨一点二十几分呐?”

他故意露了一下牙齿:“我可是喝咖啡成瘾。半夜喝完咖啡也能稳当睡觉。你们怎么样?”

“什么?”女子不解。他站了起来说道:“不知怎么回事儿,我也想喝咖啡。”

“真难得。”三枝说完点燃了烟。他把空啤酒罐放在桌上,充作烟皿。

他把水壶装满,放在了炉子上。心里寻思着,自己连这样的事也做过。他摆好杯子,取出速溶咖啡,拿来砂糖——这段时间,厨房里是安静的。

突然,女子自言自语道:“是SHOT HOPE呀。”

他转头看着女子。三枝将夹着烟卷的手停在空中,烟灰已经很长了,他也在看着女子的脸。

“烟,是SHOT HOPE牌的吧?”女子又说了一遍。

“你知道?”他问道。女子点点头。

三枝说道:“小姐过去身边好像有吸SHOT HOPE的人啊。”

他半信半疑。问道:“可她是怎么知道的?”

“靠烟味。闻到烟味就能立刻想起牌子来。”

“PEACE、SHOT HOPE什么的和现在流行的低焦油MILDSEVEN味道不一样。就连我,到了酒馆,要是身边有人抽PEACE,也差不多能闻出来。”

“你白天抽的是MILDSEVEN吧?”

“自动售货机里的SHOT HOPE卖光了。”

他背对着二人倒咖啡时,三枝问道:“你,抽烟吗?白天你可是抽了啊。”

“估计以前是个烟民。”

“抽什么牌子的?”

“白天去买东西时,也没考虑,就很自然地选了MILDSEVEN。”

他觉得自己喜好的品牌就是这个。超市货架上摆着好几种成条的香烟,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也没多想,手就不由自主地伸向了MILDSEVEN。

“从概率上讲,MILDSEVEN的可能性最高,因为最普遍嘛。”三枝说道。

可是,她身边——她连那家伙爱抽的香烟味道都能闻得出来的,那么近的身边——的人是SHOT HOPE的喜好者。这么一来,那人就不是自己了。这样推测之后,奇怪的是,他居然一瞬间感到了妒嫉。

他把咖啡放在桌上。女子两手放在膝上。他刚要开口,三枝却抢先说道:“小姐,要砂糖和牛奶吗?”

稍微考虑了一下,女子答道:“不要。”

“喝黑咖啡呀?减肥吗?看起来没有必要吧。”

他握着女子的右手,告诉了她杯子的位置。三枝又加了一句:“小心点儿,注意别烫着。”

默默喝着咖啡的时候,他对三枝这个人稍微琢磨了一下。对女子显示出来的关切倒不像是假的,可除此以外,他完全不知道这个人在想着些什么。从表情、还有闯入这里时的态度来看,不过是个只具备极其普通常识的男人。但如果考虑到,这人会熟练地使用手枪,而且执枪在手时的举动,那么三枝就是,危险——至少是不会为冒险而感到罪恶的人物。

“既然你们说了实话,那我也坦率一点儿——”三枝放下杯子,又点燃了一支烟。“我有前科。”

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有些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反应。他僵在那里盯着对方。女子也像是要远离传来三枝声音的方向一样,稍微向后靠了一下。

“因为伤害罪。在酒馆里斗殴。我可不会向对方道歉。不过,该赔偿的我都赔偿了。好几年前的事了。我可不是危险人物啊。”

他考虑着该说什么,最后只说出了这么一句:“因此?”

“因此,才会——”三枝笑了笑说道:“作为我来说,没打算向警察紧急通报说,你们两个人是带着手枪和染血的毛巾还有塞满现金的手提箱的可疑人物。”

他没放松警惕:“为什么?”

“要说为什么呀。如果报了警,警察肯定会认为我是你们的同伙,和这些坏事脱不了关连。不,倒不如说,他们一定会断定我就是主犯。”

“主犯……”

“唉,抱歉。这归根结底是,限定在你们失去记忆前,做了什么坏事下做出的推断。”

女子吁了一口气,放下杯子。三枝接着说道:“那,要说到警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就是因为我有前科。无论说什么他们都不会相信的。你们不也一样吗,刚才一听到我有前科,脸上的表情就跟看到一个抱着炸药的男的似的,别不承认啊。其实我也没什么,早习惯了。

安心感和不信感,交织在一起涌上心头。这个叫三枝的男人实在是不好对付。和他纠缠上,恐怕要吃大苦头。

“因此,才会——”三枝确认似的又重复了一遍:“有一个提案。”

“提案?”

三枝点点头。冷不防地问道:“你善用右手吧?”

他条件反射似的看了下右手:“好像是。”

“从刚才开始,你无论做什么都一直用右手。即使失去记忆,人也不会忘记利手是哪边的。这样,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你们俩不像是靠着自己的意志躺在那张床上的。”

女子把脸转向三枝那边。通过判定声音的方向,她好像已经掌握了注目说话人的要领。

“你怎么知道的?”

三枝比划着床那边说道:“你睡在了她的左侧。也就是说,平躺着的时候,你的利手处在可以触摸到她左臂的位置。对吧?”

他回想起刚醒来时的情形,的确如此。

“右撇子男人要和女人睡觉时,是不可能让女人睡在自己右边的。这个,不会有错。因此你们两个,并不是你情我愿地上床的。是在根本没法考虑那种事情的状态下——熟睡、或是昏迷——被人搬到床上躺下的吧,可那人粗心大意,没把这样的细节放在心上。”

片刻,女子长吁一口气。她为什么而叹气,他琢磨着。

三枝微笑着加了一句:“嗯,虽然不能100%断言,但也许你俩真的做了非常奇特的事。”

他一脸扫兴。她脸颊羞红。

“好了,不开玩笑了。”三枝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在向你们稍微披露一点我的思路之后,该说说我的提案了。怎么样?二位,雇用我不?”

“雇用?”

“对。你们是怎么陷入这样的困境的?说起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的意思是,要不要和我签个合同,帮你们查清这些?我想这不是什么不好的交易。忘了介绍,别看我这样,也还是记者的边角料呢。也许说成边角料的记者会正确点儿。”

他开始像评估一般打量着对方。

记者这个职业是,印张名片就可以自称的众多职业当中的代表选手。不需要本钱。哪种职业,混迹其中的人员素质都会有高有低。不需要本钱的职业,里面的高低落差大得惊人。而且,高与低工作的目的经常是不同的。

不过,现在的情况是,他根本没有余地去挑剔三枝是什么人。怎么着都行。这个提案本来就是口头说说而已,从一开始他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脑子里转换到更现实的问题。

“报酬怎么办?”

“用手提箱的钱做担保。”三枝迅速答道:“万事解决,你们从这个泥潭脱身时,要是那钱是你们的,分一半给我;要不是你们的——”三枝说着,微微摊开双手:“我倒是想说分期付款也行来着。可是,你们多少也有些存款吧。”

女子把手放在嘴角,开始啃起了小指的指甲。即使记忆丧失,习惯也不会丧失。要是这样的话,那么此后,每当她陷入沉思的时候,似乎都会表现出这样的举动。

“不过,问题是这位小姐的眼睛。医院那边儿怎么办?”

对于这个问题,他没有资格回答。只能闭口不语。

她停止了啃指甲。抬起头。对着三枝的方向,轻声,但果断地说道:“为了让我能够尽早堂堂正正地去医院,请帮忙加把劲儿。”

这就定下来了。

她摸索到他的手,紧紧地握住。

“好吧。我们和你签合同。”他回答说。

“好!”三枝说着,轻轻拿起放在大腿上的手枪:“这个危险的玩意儿,我先保管着。反正,现在就是把这家伙给你俩用,也只能落个把自己手指轰掉的下场。”

“没关系,请拿着吧。但是——”

“但是?”

“请退下子弹,交给我。”

三枝笑道:“够精的啊。”

此外,他还想过,当作担保的不是箱子里的钱,是他们自身。

“现在就要麻烦你件事儿。”

“什么?”

“我想住在你的房间。”

三枝瞥了一眼女子:“小姐,你一个人没事儿吗?”

她刚强地点点头。他连忙说道:“我把放在靠着三枝先生房间的墙边,有什么事儿就敲墙。我早上不太容易醒,但你可千万别到处乱走啊,记住了?”

“记住了。”

三枝笑眯眯地说道:“够自律。”

他让三枝先回去,自己领着女子到床边时,小声地道歉说:“知道你会害怕,但请忍耐一下。”

她微笑着说道:“没事的。我知道,你是想尽力看住那个男的。”

第一次,他轻抚着她的脸颊,说道:“你的悟性真的很好。”

“小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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