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危层(危层三部曲第一部)1 -- 邝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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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危层 4

当凉走出电梯门,看到苇的时候,他心底里长长地松了口气。同他的想象一样,苇抱膝而坐的姿势与小白一样,不同的是她没有睡着,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很大,见到了凉她也没有跳起来,只是缓缓地站起身。

“啪!”凉拧亮了楼道里的灯。

“你为什么不开灯呢?”见到等了他一天的苇,他问的头一句竟是这样的话。

苇撩了一下她的短发,答道:“这样我就可以把每一个走过的人当作是你啊。”

凉的鼻尖一酸。“你不害怕吗?”凉问。

“我不怕,”苇笑起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凉知道苇一定在心里重复地对自己说这句话,现在她终于可以将把它大声地说出口了。凉知道要相信一件事也许并不需要什么理由,但任何信念却都不是凭空而生的。苇这一天心里经历了多少次的矛盾、挣扎、选择甚至绝望啊,但她最终还是留了下来,留下来只为了告诉凉一句“我知道你会来的”。

“我知道你会来的。”这多么象一句临终的台词啊。凉已不忍再想下去。他搂住了苇,打开门,将她带进了自己家里。

凉让苇在沙发上坐下,对她说:“你坐在这儿,我去给你做吃的,你等着,千万别动。”

凉不知道他为什么让苇“千万别动”,是怕她累着吗?不太像;怕她走吗?似乎不太会。但凉感到他需要苇坐在那里,似乎只要苇一动,凉全部的意志都会崩溃一般。

苇是一个听话的女孩子,她不仅听话,而且冰雪聪明。由于家庭的遭际,她对人的情感需要有超过常人的了解。所以她真的一动不动地期待着凉为她端上他亲手做的晚餐。

可是凉一走进厨房他的泪就再也抑制不住地淌下来了。当他拿起菜刀的时候,他已分不清眼前的一堆东西。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做完了晚餐。

直到做完的时候他才止住了泪。他用冷水抹了抹脸,然后端着一大盘的食物走了出来。

客厅里的灯熄了,茶几上点着一对精致的蜡烛。

“我在经过你家楼下的店铺时买的,”苇说,“好不好看?”

凉笑了笑,心想也好,这样苇就看不清他哭过的眼睛。但他随即又想,苇是不是也为着同样的原因才点起蜡烛的呢?

两人开始享用晚餐。苇舀了一勺汤,放到嘴里,还未下咽却抿着嘴笑了起来。凉奇怪地看了看她,也舀了一勺放到嘴里。味道甜甜的,甚至有点太甜了。汤怎么会是甜的呢?

凉尴尬地笑了笑:“我放错料了,对不起,我不是经常会犯这样的错误的。”

苇将嘴里的汤咽了下去,她说:“这是我喝过的最好的汤。”稍停片刻她又补充道:“好甜。”说完她禁不住笑起来。

凉也笑了。

晚餐后凉与苇一道走上了阳台。

夜色很好,天很晴。天空里缀着闪闪发光的星星,虽不能算多,但苇知道,若不是在十七层的楼上,或许还看不到这许多。而往下看去,则是万家灯火、灿烂辉煌,若不是吹到面上的风是寒冽的,也许就感觉不到是冬天。

“我猜你一定常到阳台上来看风景。”苇两只手抓着扶栏,用一种羡慕的口气说。

凉笑笑,没有作声。其实他能体会到此刻苇的心境。因为在此刻的自己看来,这万家灯火也很温暖,让他想起祖母的话:“有一盏灯的地方就有一个家,就有一个小孩子托着下巴坐在小板凳上听奶奶讲故事。”这句话总是祖母的开场白,然后凉真的就搬一张小凳子坐在祖母跟前听她讲故事。故事很陈旧,对凉这个早熟的孩子而言,这些故事都太不真实,但凉依然很有兴味地听完祖母的话,然后才去睡觉。

这也许就是凉早熟的地方,不像这个时代里大多数宣称早熟的同龄人那样,虽早已不再愿听那些故事了,却常常做一些比故事里讲的更为幼稚的事。

然而祖母去世后,眼前的灯火一下子就变得冷冰冰的,仿佛那是与己无关的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发生的悲欢聚散都和故事里一样简单,简单到无可理喻。

所以当苇重又将那个世界的温暖带回到凉的心间的时候,凉意识到也许世界本就是如此,它的变化是微不足道的,真正改变的是我们自己,是万家灯火中的每一家,每一个听故事或曾听过故事的人。

那么苇的心底呢?凉默默地想,自己能带给她一个春天吗?

“天上是星星,地上是灯火。”苇轻轻叹道,“两边对于我而言都有同样的诱惑。”

凉依旧不作声,他只是静静地打量着苇,仿佛想用目光将苇永远锁定在他眼前一样。凉忽然注意到苇的装束和昨天一模一样。

那么,她心中对于昨夜也一定是怀有遗憾的了?凉心里想。但是,她知不知道凉昨晚的决定呢?昨晚,凉是决定要“占有”她的,不是真正的占有,而是一种东方意义上的占有。在这里,即使凉和苇整晚什么也没有做,但只要苇在他的家里过了一个晚上,那么两人之间也就产生了某种无须言明的承诺了。凉就是想如此地“占有”她,尽管如此,这仍是一个自私的念头。何况,在凉当时一团乱麻一样的心里,也并不是对自己很有把握的,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当他见到小白躺在他的沙发上时,他虽然很失望,但是不是也暗自松了口气呢?

可是今晚,今晚苇已在他的家里,在他的面前,带着一脸未解世事的天真,就象一座不设防的城市,似乎完全不曾预感到可能发生的事情。更何况她还穿着那样短的短裙。苇的双腿修长皎好,这样的短裙是为她这样的女孩子而存在的,也或者,是为凉这样的男生而存在的吧?

“你穿这样短的裙子,一点也不冷吗?”凉忍不住问道。

苇听见问话不知为何笑了:“我不怕冷,我只有在爸爸外出时才有机会穿,他在的时候我不敢穿出来。”说到这里她的笑容又黯淡下去了。

凉心里一动,他忽然想起法院是将她判给父亲的,这在过去并不常见。也就是说,在苇的父母离婚后的十几年里,苇一直是跟父亲过的。

“法院为什么把你判给父亲呢?”凉问道。

“不是法院提出的,”苇摇了摇头,“是我自己要求的。”

苇仰起头望着天上的星星,声音有点飘忽:“我妈妈对爸爸不好,我不愿意和妈妈在一起。”

怎么个不好法,苇并没有说,但凉能隐约猜得到。一个女人若是真正地对一个男人“不好”,不会是打他骂他,女人对男人不好通常只有一种方式。

“那你父亲对你好吗?”凉接着就问。

苇垂下目光,默默地点了点头。

苇知道,那并不完全是真相。苇的父亲是个老实人,相对于热情活泼的母亲而言更是显得有些木讷。当初母亲答应嫁给父亲时只是因为父亲沉默寡言,可以依靠却又不会限制到她自己的自由。可是父亲绝不是麻木,相反,掩盖于他冷淡的表面下的是脆弱易伤的心怀。每当母亲打扮时新,深夜不归时,父亲就痛苦万分。父亲不抽烟,也不酗酒,他痛苦的唯一方式就是揪自己的头发,一根一根揪下来,散落在地上。这一切都被幼小的苇看在眼里,她的心里还不曾有是非之前就已有了强烈的好恶。她总是担心父亲的头发终有一天会落光的,因此她有一次问起母亲:“你喜欢爸爸吗?”母亲无心地答道:“当然啦。”于是苇接着就问:“那你为什么不对爸爸好一点呢?”母亲愣了愣,停下正梳妆打扮的手。“是爸爸叫你问的吗?” 母亲反问道。苇摇了摇头,表示是他自己想问的。母亲于是说:“有些事情是会变的,你还不懂。”

“可是,难道就没有不变的爱情吗?”苇终于鼓足勇气,问出了藏在心底已很久的问题。

“爱情?”母亲听到女儿问起这个词先是一愣,然后一下子就笑了。她笑得前仰后合,不知是觉得孩子的嘴里冒出这个词很滑稽,还是感到这个词本身很可笑。

但这个笑却轻易地粉碎了一个七岁孩童的全部美好的信念。

苇从此开始憎恶她的母亲,而始终默默地站在父亲这一边。但她却明显地感到父亲喜欢母亲比喜欢自己多得多,尽管父亲为母亲掉的头发越来越多,但却对这份婚姻捏得越来越紧。他已不再坚守母亲的忠实,而一味地抓住婚姻这件本来就很空洞的东西。至少名义上她是我的,这是父亲最后的信念。

苇一直与母亲进行着一场奇怪的竞争。她开始处处与母亲相反,母亲越是背叛,她就越是忠诚,即使父亲动手打她也一声不吭;母亲不顾家,她就早早地学会了做家务事,洗衣、做饭全包下了;母亲性格开朗爱笑,而苇就坚持不发一言,甚至母亲留一头飘逸的长发,苇就剃了个男孩一般的短头。

可是在这场暗地里的竞争中,苇从来都不曾获胜。她的逆来顺受的忠诚从没有换得父亲的垂青,倒是母亲的反叛占据了父亲全部的内心。

不久,父亲和母亲终于离了婚。而她,几乎是在未加思索的情况下选择了父亲。她想这回父亲终于属于她了,可是不然。离婚后父亲彻底垮了,成天恍恍惚惚的,怎么会再注意到苇呢?

直到有一天,苇开口问父亲要钱。父亲有些诧异,因为平时苇从不曾开口要过钱,总是父亲给多少,她就拿多少。苇从小就不曾穿过价钱稍贵的衣服,也不曾用过价钱稍贵的东西,在这方面她无所奢求。有时为了买一个非常喜欢的发夹子,她就不得不省下一顿饭。可是,她现在却伸手要钱。

“你要钱买什么?”父亲问。

苇迟疑半天,憋红了脸也没有回答。在父亲再三严厉地追问下,苇才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包方方正正、雪白柔软的东西。

父亲震惊了。他第一次认真地打量他的女儿。女儿的个子瘦瘦小小的,衣服洗得很干净,但却的确很旧了。但陈旧的衣服不能阻止不可改变的生理规律:女儿长大了。

从此父亲的精神又回到了身子里。他开始主动关心女儿的生活、女儿的成绩,他突然发现在他不曾注意的时候,女儿竟将一切做得那样好,于是他对自己责备有加。

苇多年来第一次感到了由衷的快乐。虽然她知道父亲注意到自己并不完全是因为她自己,还因为渐渐发育成熟的她身上依稀留着母亲的影子。她与母亲一样是大眼睛,小而翘的鼻尖,说起话来声音糯糯的。尤其是那副身材,更是母亲的缩影。可那又怎么样呢?只要母亲不出现在她和父亲的世界里,她就是父亲唯一的关切。

苇满足了,甚至陶醉了。当高负荷的心灵卸下疲惫的时候,一些母亲身上有,一般女孩子身上都有的天性就流露出来了。她开始试着将头发留得长一点,她常常照镜子,有时又偷偷地买一些化装品。这些天性被压抑已久,在她身心都象花苞一样绽放开来的时候被尽情地释放出来了。

直到她犯了一个近乎不可饶恕的错误。

那天为了参加学校里的舞会,她打开了衣橱,取出了当年母亲的一条短裙。短裙的颜色是火红的,正符合母亲的口味,当然苇也很喜欢。苇对着镜子穿起了这条裙子。在镜子前转了又转,发觉虽然她已比当初的母亲高瘦了一点,但总的来说还很合身。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让父亲看看,她想父亲如此喜欢母亲,也一定会喜欢她这身打扮。

但当父亲看到苇穿着母亲那件火红的短裙的样子时,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苇看到父亲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端可怕,她立即就意识到了她所犯下的错误。

可这已经太迟了。

苇本能地想往后退,却一下子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跌倒在地毯上。父亲一下子猛扑了上来,将苇死死地按住。他先是用左手将苇的两只瘦弱的手臂反剪到身后,然后用右手劈啪地抽苇的耳光。“叫你再出去!叫你再出去!”他一边打一边恶狠狠地骂着,随后就用力撕扯苇的裙子。在揪心的撕裂声中,那条鲜艳的裙子转眼就成了支离破碎的残片,苇那未经试探的如幼虫的蛹般通彻透明的身体就袒呈在父亲的面前。

这时父亲却怔住了,因为他忽然注意到了苇的神情。苇的脸上被抽得全是指印,嘴角还带着血,但在苇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抗拒。父亲也曾强迫过苇的母亲,那个女人知道敌不过,也不反抗,但她的脸上始终是一种厌恶和鄙视,从不曾让他感到自己是战胜者。而他的女儿的放弃是完全不同的,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眼神澈亮如水,她的脸上是一副甘于自己命运的样子,仿佛这一天是她所早就预料到的,她似乎从没有打算去抗拒什么。

父亲松开了他的手。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必要捏着,因为那两只手背在身后从来就没有挣扎过。父亲直起了身子,看见由于手背过去的缘故,苇洁白晶莹的胸膛显得特别突出,随着呼吸起伏着。这样的姿势两人相对了有几分钟之久。

“你为什么不反抗?”父亲嗓音沙哑地问他的女儿。

苇看到父亲脸上因剧烈的情绪而涌起的红潮正渐渐退去,眼里有了一点泪光。

“这是妈妈欠你的,你把它拿去,我不怪你。”

苇静静地答道。

父亲颓然地站起身,打开门,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苇躺在地中央,望着天花板上令人晕眩的吊灯,静静地流下泪来。

苇知道,她的回答是多少有些言不由衷的。她知道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她反抗,那么将会更加刺激到父亲那根本来就一触即发的神经。所以她干脆彻底放弃了,她已准备接受上天降临到她身上的一切。忠诚和驯服,不是她一向用来同母亲争夺父亲的武器吗?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唯一可以凭借的就是她的柔弱,她的完整仅仅系于对方的一念之仁。

当父亲终于直起身的时候,苇感到自己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她以最后的一点理智作出了对父亲的回答,那相持的几分钟漫长如几个世纪。当然她并非完全在说谎,如果事情无可挽回地发生了,那么她是会痛恨的,但她痛恨的不是父亲,而是背叛父亲而去的母亲。

父亲终于走了,于是苇最后一点力量也没有了。等到她有力气站起来穿好衣服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她对着窗外长久地凝望着,于是她决定去远行。她拿走了抽屉里所有的现金,只带了一些简单的衣服和生活用品就出门而去。她买了一张终点最远的火车票,就义无返顾地离开了她从未离开过的城市。

也就是在这次旅途中,她遇见了凉。

她是怀着对人世的决绝之情踏上旅途的,可是当她看见凉如此细心专注地剥茶叶蛋时她被震撼了。她不知道震撼她的是什么,她后来也没弄明白。凉天生就具有一种能撼动人心的力量,也许是他那沉于世事却又冷淡平常的神情,也许是同样没有心中的家园的人所共有的流离感。凉的每一个细微的举动都令人回味,仿佛无心,又仿佛包含着对人世无可替代的洞悉与无以复加的柔情。苇毕竟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子,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的心里仍有梦,有希冀,于是她便被眼前的陌生男孩所深深吸引。

她想模仿凉剥蛋壳的动作,这举动被凉察觉了。凉于是耐心地教她,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却一点也没有厌倦。苇心里想,凉一定是个可以信赖的人,用“耐心”一词来形容凉已不恰当,因为凉不是在做一件额外的事,凉是在完成他的生命。他的生命就是这样一个个庸常的瞬间所连续起来的,每一件当下做的事都是他一生中做得最认真和最专注的事。

于是苇对凉说了那个谜语。那不是任何人曾讲过的谜语,那是苇自己忽然想到的,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谜底。她要留住眼前的这个男孩,不让他成为生命中又一个匆匆的过场人。她知道这个谜语将会一直伴随着他,即使分开后也一样。而终于会有一天,他会带着谜底重新回来找她。

所以她几乎是刻意地错过了那列火车。正如她所料的,凉猜谜的时候是那样认真,他不曾去费力地想,但他却一直注视着苇,就象孩子回答不出问题时等待老师提示一样。也正如她所料的,凉一点也没介意错过了他的火车。

“火车票三天之内还有效的。”他像是在安慰苇一样平淡地说了一句。苇想即使她真是一个错过火车的小姑娘,有凉在,她也一定不会着急的。

当凉在山坡上吹起口哨的时候,苇幸福地笑了。她从来都认为吹口哨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但凉的口哨声温暖而明亮,让人不由得悠然向往一个更美好的地方,一定有这样一个地方的,在凉的心里。当他带着谜底一路寻来时,会发现自己的心一直留在那个千里之外的西部小站上,在回旋的口哨声中,从那一天起就未曾飞走过。

“如果我嫁给他,我就绝不会离开他。”苇在心里想。

后来她才隐约地意识到凉与她的父亲有几分相像,一样有着宽宽的额角和并不俊秀却很清爽的相貌,神情也一样总是沉默的时候多,有时稍显木讷。若是说有什么不一样,苇感觉中父亲的眼神总显得受了伤,而凉的眼神却很安然,不是未经世事的安适,而是风雨过后的安详。

当苇发现了这一点她便有些犹疑。她一见到凉便被凉吸引是不是因为她自幼对父亲的情结呢?可当她在联谊会上重又见到凉时,凉的笑容完全打消了她的疑惑。

是的,也许终究是有联系的。但是凉毕竟是不可替代的,这个给了她家的感觉的男生就是她可以托付自己的人。他磊落的笑容坦白而又直接地告诉她,他并没有忘记曾发生过的一切,并且在苇提及时甚至用不着花时间去揣想,因为她就在他心底,此刻、当下。

凉此刻正注视着苇脸上神情的变化,一忧一喜皆表露无遗。其实平时苇一直是微微地笑着的,寻常人根本无法觉察她所遭际过的一切。那次旅行回来后(苇本没有想到过回来),她的父亲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给她买了一件漂亮的短裙。苇的父亲是很有鉴赏力的,他买的裙子很适合苇,但那晚留下的烙印实在太深了,苇再也没敢在父亲面前穿起过。她回到人前依旧是一样笑脸盈盈,仿佛那些创伤已不复存在。

可是在凉面前她不用再掩饰什么了,当她恣意流露她的悲欢的时候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凉叹道,“很久了吗?”

苇点了点头。即使除去父亲的影响,这份情感也已很久了。苇回答凉的问题时没有感到任何的困难。就象两个人在漫长黑暗的甬道里摸索前行,终究会见面一样,这个情感的表白是注定的,也就好似一个问另一个:

“走了好久了吗?”

另一个则默默地点头。

这个晚上凉和苇在阳台上立了很久,直到苇忽然提出让凉送她回家。凉睁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心想苇到底还是对他生了气。

“你生我的气了吗?”凉不安地问道。

“不,没有。”苇急忙摇了摇头。

“那么,为什么要走呢?”凉急切地追问道。

望着凉一脸失望的神情,苇在心底叹了口气。眼前的这个男生平时如此地淡漠,可一旦动了感情,竟是如此地执拗。苇总觉得自己没办法拒绝凉。可是凉此刻的执拗似乎并非不让苇走,而是在期望着苇给他一个恰如其分的理由。

于是苇柔声道:“凉,你回答我,如果留下来,你会要我吗?”

凉听见苇这样问他顿时感到一阵惶恐。“你在担心这个吗?”他问,“我不会欺负你的,我把我的房间给你住,我就呆在客厅里。”

苇听见凉的回答,叹了口气道:“凉,你何必这样说呢?要知道,当昨晚你邀请我住在你家的时候,我就已经决定好了的呀!”

凉怔住了。他凝望着苇的双眸,苇的眼神坚定而坦白,于是凉忽然明白苇的意思了。

是的,当凉怀着酒意提出邀请的时候,苇的回答是明白无误的。若是苇没有决定好一切,那么即使她再信任凉,她也是不会答应的,然而苇答应了,那么凉刚才那一瞬间的惶恐岂非显得如此渺小而无谓?

“我是你的,”苇满脸红晕地道,“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是你的。但是现在送我回家好吗?”

虽然凉有时稍显迟钝,但这次凉没有再迟疑。他到里面房间找了一件大衣给苇披上了,然后开门送苇出去。

到了苇家门前的时候,凉一下子捧住了苇的脸蛋,使劲地吻下去。苇吓了一跳,可双唇却被紧紧压迫着,叫不出声来。她费力地去掰凉的手,可凉的手捧得那样紧,紧得让苇不得不踮起足尖,迎合着凉,而身上披着的大衣落了下来,沿着身体的曲线,直至盖住了脚踝。

凉的手松开后良久,苇方才敢睁开她的眼睛。一接触到凉的目光她立即羞怯难当,埋下头直往凉的怀里钻去。凉不说话,低下头吻她的头发,吻她的额,而苇在凉怀里一个劲地颤栗。

凉走的时候似笑非笑地对苇说:“今天我放过你,你欠我一个人情,你可要记得哦!”

说完他就转身下楼去了,苇害羞地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开门进屋去。抬腿的时候才意识到凉的大衣落在脚上,未曾让他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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