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危层(危层三部曲第一部)1 -- 邝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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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危层(危层三部曲第一部)1

题记:我从不登上高山目送他远去

从不为他扶着梯子

――张入云

这是一条凉走过无数次的街道,它位于市区并不算最繁华的地带。尽管如此,街道两边仍有不少霓虹灯在闪烁着,不时有车辆飞速地掠过,车灯照亮了路灯不曾涉及的角落。有时,在这瞬间即逝的光亮中,会有行色匆匆的身影,看上去形单影只,即使这样的身影出现在人流中,你也会立刻感到他仅仅是一个“个人”,并没有谁留心过他,他也不曾留心到别人。

若在往常,凉也就是这样的一个身影。凉的学校离家很近,原本散课后他很可以早早地回到家,不必走这夜路的。但是回家又如何呢?凉的父母常年在国外,家里通常是空荡荡的,即使是严冬也不会有滚热的茶水和毛巾等着他。每次当他推开房门时,总得先打开窗,换换气,然后去开暖气和热水器。热气还未腾起来的时候,寒冽的风吹进来,桌上的书哗哗地响,卫生间的管道微微闪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偌大的房间中央,就孤零零地伫立着他一个人。每当此境,凉都忍不住要掉下泪来。所以他情愿在学校里混到很晚。只有当他疯得很疲倦之后赶回家,往那张大床上一倒时,他才会有种释然的感觉,而正因为有了这份回家的释然之感,他才能安静地入睡。

凉的朋友不多,在学校里他大多是独来独往的。然而即使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好友凉也不曾邀请他们到家里来过。如果邀请他们来,那么一到入夜的时候,他们都将起身离去,挥挥手赶回各自温暖的家中。就算晚了,家人也一定会等他们的,至多责备几句,而那些责备的话在凉听来也一定是娓娓动听的。可是凉接下来面对的将是人走茶凉的孤寂。冲着一地狼籍的空房子怔怔发呆,这样的感觉有一次岂非已太多,如何能再度来过。

所以凉总是独自走这条夜路,路灯那清冷的光辉和道旁人家窗口中弥漫出来的温暖的灯火奇妙地融合在一起,而凉总是小心翼翼地走在阴影中。每当车辆驶过的时候他就不自觉地低下头,他怕的竟不是黑暗,他躲避的是光明。

可是凉今天却不是一个人,有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女生走在他的旁边。她叫苇,和凉在同一所大学里念书,比凉低两个年级。苇的父母已离异多年,她被判给了父亲。这几天她的父亲出远门了,她一个人呆在家里。就当她在街上闲逛的时候,她遇见了凉,于是她便跟凉去了外滩。往回走时,两人从街头饮料机里取了两听啤酒,一边喝,一边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就在凉喝完这听啤酒,将空易拉罐扔在脚边踢来踢去的时候,他忽然说:“你既然是一个人,不如今晚就住在我家吧?”苇先是一愣,随后默默地想了想,然后就答应了。

于是两人就一起走在这条凉独自走过无数次的夜路上。本来凉提出这个邀请多少是因为有了点酒意,但没想到的是苇认真思考的结果竟然是同意了。凉起初很高兴,可随着离家愈来愈近,他心里就愈来愈惶恐不安起来。更糟糕的是刚才轻松的闲话不知为何停了下来,两人都低头走着夜路,这种沉默几乎要使凉喘不过气来。他好几次偷偷望望苇,却见苇带着那种她所一贯的恬静的表情,认真地跟随着自己。仿佛是一个迷路的孩子遇到了亲人,安心地跟随着回家一样。

这也许将是一个漫长的冬夜,凉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快要过年了,街道上少有行人,远处还隐约传来稀疏的爆竹声。正走着,凉忽然站住了。苇也跟着停住了,带着征询的表情望着凉。凉缓缓抬起头来,望着眼前灯火辉煌的大厦。他遥遥指着不知多高处说:“到了,我就住在那里。”是的,凉就住在那里,多少日子以来,他就一直孤单地栖居在离地十七层的都市的领空。

在缓缓上升的电梯里凉借着光亮仔细地打量起苇来。苇是一个挺秀气的女孩子,她上身套着背后带帽子的宽松羽绒衫,掩盖了她姣好的身材。不过她在这样冷的冬天里竟穿着咖啡格子的短裙,并且她也没有穿防冷的长筒袜。光滑而柔和的足踝上套着一双舒适的保暖鞋,白袜子边上的红色小绒球一晃一晃的,使苇看上去比真实年龄要小。凉想起苇的班上有一个男生为她写了一首诗,把她唤作“白纱窗的小女孩”。凉不知道那个男生为什么这样写,但他猜想大约就是指“邻家女孩”的那种感觉吧。

说起凉和苇的相识,还真的很有点罗曼蒂克的色彩。那是在一辆西行的列车上。当时苇还是个高中生,两人坐在面对面的位置上。凉每到一个站必定要下车去买茶叶蛋,每次只买一个。上车来以后就细致而耐心地剥壳,他显然是精于此道的,如果巧的话,他能剥出两个对半的壳,靠一层蛋衣连着而不碎开来。剥好后他便很耐心地把蛋吃下去,吃完了他便将对半的蛋壳重新拼成一个完整的蛋。等他做完这一切的时候,下一个站差不多也就快到了。

他这种细微却特别的举动显然引起了苇的注意,于是苇也买了一个蛋剥了起来,但她却总是弄不成功。凉意识到对面的那个女生在模仿他,于是他笑了。他手把手地教苇这个绝招,等到列车驶过第十七个站时,苇终于成功了。她高兴非凡,对这两个一半的蛋壳呵护备至。第二天到了一个小站时,凉和苇照例下车去买茶叶蛋。就在苇从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手里接过微微发烫的茶叶蛋时,她忽然问凉:“两个碎成一半的蛋壳是什么?”

“哎?”凉有一点摸不着头脑。

“小时候没有听到过这个谜语吗?”苇笑着问凉。

“没有,”凉摇了摇头,“究竟是什么?”

“咦?不许问呐!”苇笑嘻嘻地望着凉。

两个碎成一半的蛋壳是什么?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谜语呢?凉百思不得其解。也正是为了猜这个谜语,苇和凉错过了他们的火车。

于是,在这个小站的山坡上,两人并排坐了下来。那是个晴朗的夏日,阳光的温度正合适。凉捻动着草杠子,听苇讲她小时候听到过的故事。两人望着下一趟车驶来的方向,静静地等待着,谁也不曾着急。讲到高兴处凉还吹起了口哨,静静的山道上回响起清脆的口哨声。

那次旅行回来之后凉就没有再见到苇。但去年的九月,苇也考进了这所大学,并且当苇在翻校刊的时候她辨认出了凉的名字。在一次联谊活动中,苇走到了凉的面前:

“猜出来了吗?两个碎成一半的蛋壳是什么?”

平时一直神情冷淡的凉一下子就笑了,那个笑容如此感人,它长久以来一直印在苇的心底。

原说这样一份奇特的际遇应该是会引发一段美妙的情缘的,可是事情并未如此发生。苇和凉的感情一直淡淡的,苇并不经常去找凉,凉更不曾去找过苇,就连彼此的生日两人也没有互相问过。其实凉也偶尔想到过苇,不过他觉得像苇这样的女孩子一定会有许多男生愿意去关心她、宠她的,所以他并不急于出现在一个她并不感到缺少他的时刻。当然凉不知道苇的家庭,只是到今天凉才知道他以前问得太少了,他听苇讲过太多的故事,却从没有一个是关于苇自己的。凉原以为苇的这些故事都是她母亲讲给她听的,可她从小就父母离异了,又有谁在她每晚入睡前给她讲故事呢?所以凉邀请苇到自己家来,不能说和这件事没有联系。

看见电梯门上方的红字跳到了“17”,凉便将手伸进裤袋里掏钥匙。每次回家他都喜欢将钥匙弄得哗啦哗啦响,似乎就像有谁会在门后留心着,听到钥匙声便给他拿拖鞋一样。

凉带着苇来到1703房门前。门紧闭着,但门缝里却依稀透出灯光!凉将苇拽到身后,小心翼翼地将钥匙插进孔里,猛然一转推开了门!

宽敞的客厅里一阵暖风迎面而来,看来暖气已被打开。就在奶黄色的小灯的光亮中,有一个女孩子蜷缩着睡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她大约只有十三、四岁,套着一件明显大了几号的男式睡衣。

凉见状不由得叹了口气。他走上前将女孩轻轻抱了起来,走进里面房间,轻轻放在床上,然后给她盖上了被子。小女孩睡得很沉,自始至终不曾醒来。

当凉从里面房间走出来的时候,见到苇仍站在门口,不曾走进来。她睁着她那双清亮的大眼睛望着凉,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我还是回家去吧。”苇轻轻地开口道。

凉一只手支在在门框上呆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说:“我送你。”

重又走到这条夜路上,两人依旧不说话。凉截了一辆计程车,当车开到苇家的楼下时,凉忍不住问道:

“苇,你不想听听我对此的解释吗?”

苇冲着凉笑了。

“用不着啊,她睡得那么沉静,我想她也一定像我一样信任你吧?”

凉听了苇的回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直到苇走出去关上车门发出“砰”的一响,凉才醒了过来。

“不过,”苇忽然转过身来对凉道,“她只不过十三、四岁,她还只是个孩子喔!”说完,苇朝凉做了个鬼脸,转身向楼里跑去。望着苇吧嗒吧嗒跑开的样子,凉缓缓地笑了。这个笑容虽不似刚才苇的笑容那样灿烂,灿烂得足以扫去任何的阴霾,但看上去也一样令人感到世界上毕竟还是有很多美好的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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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危层 2

第二天早晨,凉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醒来,感到浑身酸痛。睁开眼发现室内很昏暗,窗帘是拉上的。可是凉睡前并未拉上窗帘,他回来时感到很疲倦,所以像往常一样倒头便睡了。与往常不同的是,他这次并没有在外面浪费过精力,他只不过与苇一起逛了逛外滩而已。

凉知道,一定是小白替他拉上窗帘的。其实“小白”并不是这个小女孩的名字,“小白”是凉从前养的一只小狗的名字。那只狗的毛很白,很干净,凉不愿费神给狗起名字,于是就随口叫它“小白”。后来凉遇到了林苏,林苏就是这个小女孩子的名字。她父亲姓林,母亲姓苏,于是就起名叫林苏。林苏一见到“小白”就宠爱非常,死活让凉将“小白”给她带回家养几天。凉起初不同意,后来拗不过就答应了。结果不知林苏怎么弄的,“小白”竟然大病不起、一命呜呼了。

那次凉真的发了火,他将林苏亲手做了送给他的玻璃船(为此林苏还划破了手指)摔了个粉碎,并且凉指着门口大叫着让她“滚出去”。直到很后来林苏才知道,原来这条小狗是凉初恋的女友同他分手时送给他的。其实这不能怪林苏,看到凉平时对这只小狗爱理不理、随便乱搁的态度,谁也不会认为这只小狗对凉有什么重大的意义。可是凉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表现得越是漠不关心的,极有可能就越是他真正在乎的。凉是一个喜欢将强烈的情感埋藏得很深的人――这也是林苏很后来才知道的。

总之凉那回是真的发了火。林苏缩在房间的一角,瑟瑟发抖。原本她看到小狗无可挽回地死去的时候,并未感到事情的严重。她当然很难过,但她也想看到凉发火的样子。凉从来都很淡漠,即使对她已足够好(这是林苏拿自己与凉认识的其他女孩子相比较的结果),但凉从未曾对她流露过稍稍强烈的情感,当然没有发过火。可是林苏很快就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因为她感到这次极有可能会失去凉了,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害怕得眼泪一下子就唰唰地流下来了,她也不知道她究竟害怕什么,但她本能地感到她不能没有凉。

“我赔给你好了,我一定会赔给你的!”她几乎是挣扎一般地哀求着。

“赔?”凉冷笑道,“你拿什么赔给我?你赔得起吗?”

“我,我就算买不起,”林苏当时并未明白凉问“你赔得起吗”的真正含义,她只是吞吞吐吐地答道:“就算我买不起,我,我把我赔给你总可以吧?”

“你说什么?”凉有点气糊涂了,睁大眼睛不明所以。

林苏“哇”的一声哭出来了,她不顾一切地喊道:“我把我赔给你总可以了吧?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还不行吗?”

凉气极反笑:“你不过是个小孩子,你能做什么?”

“你可以把我当作小白啊!”林苏哭着道,“你要我叫我就叫,你要抱我我就让你抱,小白不会的我也会。真的!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已经发育了,不信你看!”说着林苏便去扯胸口的衣衫。那恰是在夏天,林苏穿得原本就单薄,一用力之下,胸口的两颗纽扣便飞了起来,眼看就要露出她的胸膛。

凉感到大脑“轰”的一声,血都涌了上来。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按住了林苏的手。

“你是不是疯了?”凉露出一种极端痛苦的表情。

林苏挣扎了一下,挣不脱凉那双青筋突起的手,反倒被捏痛得差点叫出声来。但当她看到凉的表情时,她就忘记了她的疼痛。因为凉的脸上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令人心碎的痛苦。

“凉,你原谅我了吗?”林苏小心翼翼地问道。

凉松开了他的手,背过身去。

“我房间里的衣橱里有衣裳,把你的衬衫换下来!”凉几乎是命令道。

林苏乖乖地照做了。她打开凉的衣橱,看到许许多多的衣服。凉虽然把家里弄得很乱,但出门穿衣还是很讲究的。他父母定期从国外寄很多钱过来,凉也不乱花,但他却有买衣服的癖好。在这一点上,凉倒很像是个虚荣的女孩子。后来有一次林苏曾问起凉说:“常言道:‘女为悦己者容’,你这么多衣服是穿给谁看的呢?”凉没理她,但他的表情很奇怪。

林苏在穿衣镜前默默地脱下她的衬衫。她从镜子里看到自己鸽子一般的胸膛,她开始为刚才的举动感到后怕起来。她不由自主地将衬衫挡在胸前,朝门口看了看。凉根本就不在那里,她忽然又觉得自己很傻。凉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虽然林苏知道自己对凉很迷信,但对这一点她倒是觉得很有理由的。有一次她和凉在这个房间里一起看一部凉已经看过的影片,当中凉忽然起身去倒水。林苏很奇怪,因为凉在看他喜欢的影视片时从来都很专心的,从不接待客人,或者做什么别的事,他甚至拔掉电话线,但他此刻却起身去倒水。可林苏很快就知道原因了,因为影片里有一段那种镜头。等到这个镜头过了,凉又像是很有默契似地坐回到林苏身边。林苏有点好笑。其实这个镜头很美,导演没有丝毫以此赚得票房的意思。如果不是这样,林苏相信凉一定不会放给她看的,但凉还是这样走开了。林苏没有认为凉很做作,相反她倒觉得凉很有趣。

林苏穿了一套凉的蓝格子衬衫,小心翼翼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衬衫很大,林苏感到自己像个唱古装戏的,有点滑稽可笑。

“你这种做法是从那里学来的?”凉背对着林苏,语气尚未完全平静。

林苏的脸有点微微发烧,没有作声。

凉转过身来冲林苏大声道:“以后绝对不允许你这样做,听见没有?”

林苏笑了,她终于真切地感受到凉是关心她的,于是她笑得难以自抑。

“你笑什么?”凉疑惑道。

林苏笑得更厉害了,她喘着气说:“你这样关心我,我真开心!”

“哼!”凉冷笑一声。

“你放心啦,”林苏笑着说,“我绝不会对别人这样做的。”

房间里几乎立刻就爆发出凉的一声大吼:

“对我也不行!!!”

那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凉开始细心地为林苏的衬衫缝上扣子。林苏心里明白,她留给凉的创伤并没有这样轻易地消逝,于是她便执意要凉叫她“小白”。凉起初不同意,可久而久之拗不过她,也就这样叫了。

凉经常感到自己拿小白没有办法。这个小女孩子虽然只有十岁出头,但却惊人地早熟。有时凉也弄不清她的小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凉也不知道小白何以这样地早熟。凉知道小白的家庭是很优越的,父亲是个儒商,很有书卷气;母亲是大学教师,凉看得出小白的母亲一定是大家闺秀,她弹钢琴时神情典雅,如今虽上了年纪,但仍可见当年的风采。因此小白从小就应该受到过良好的教育的。也许是被宠坏了?何况如今的书报、影视很少有给孩子带来积极影响的,小白成为今天这个样子,也不该大惊小怪吧?

凉知道自己没有权利过问别人的事,他自己从小就不是什么乖孩子。他父母从小就在国外的,一向就比较宽松,但凉还是表现得相当不驯。七岁那年他坚持要回国,父母就送他回他祖母这里。说来奇怪,凉天不怕地不怕,却偏偏很听他那年迈的祖母的话。可好景不长,祖母在他考进中学那年去世了,一个人的凉便在世间开始了他真正意义上的人生。他沉沦过,也虚度过,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独自走下去,走自己的路。

所以凉对很多事都很宽容,这也许是他反而看上去很冷淡的缘故。

小白常常逃课,甚至逃夜。奇怪的是她的父母也不真的很生气。凉总觉得那种态度似乎不完全是溺爱,但他又实在想不出为什么,小白对此也未作解释。

小白每次逃课或逃夜总是要到凉这里来。小白一向任性,喜欢别人事事由她。但她何以如此依恋对人对事通常都很木然的凉,这一点她自己恐怕也说不明白。她第一次看到凉是在一个大雨瓢泼的夜晚,凉没有带伞,却也并不跑,只是静静地在马路上走着。经过路灯下的时候凉抬腕看表,也许是表的镜面上全是雨水的缘故吧,他伸出袖子小心地轻轻擦了擦。就是这个细微的擦表动作一下子抓住了小白。这个人如此不关心自己,却心疼他那只表!小白痴痴地想,也许这只表于他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吧?后来向凉问起时凉惊诧地说:“没有啊!这不过是一块普通的表,你为什么这样想?”听了凉的回答小白顿时有上当的感觉,可她已经与凉认识了。当时她在凉面前装作一个迷路的孩子,哄得凉将自己带回了家。可凉的态度不冷不热,有些让小白受不了。她开始觉得凉是个没有什么情感的动物,直到有一天她见到凉写日记时冲着抽屉里的一只玻璃船发了半天呆,眼里竟隐隐有泪光,她才感到凉一定也有很多埋在心底的事,可凉总是把她当孩子,什么都不肯告诉她。

小白于是常常逃到凉家里来。有些时候凉并不在,小白也不急,她就抱着双膝静静坐在门口等着凉回来。凉回家时总爱将钥匙弄得哗啦哗啦响,一听到这个声音她便一下子跳了起来。凉起初见到她总是很奇怪,问她怎么又不回家,小白总不愿回答,次数多了他也就不问了。但凉一直坚持不让小白住下的,为此凉还特地打听到了小白的家,并将逃夜的她送回家去。

直到有一天晚上,凉很晚都没有回来,小白在门口又饿又累,支持不住睡着了。当凉半夜里回来时见到小白歪倒在门边,于是忙叫醒了她。她从梦中醒来,一睁眼便看到了凉的那张关切的面庞,她一下子又跳了起来。

“凉!”她喊道,“我做了样东西给你!”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的,想必这句话即使是在梦里也已被温习多遍。可话一出口她的脸色就变了,因为她发现她的手里是空的!那只她辛辛苦苦做出来的玻璃船在她睡着时从手中落下来摔碎了。她一下子就哭了起来,哭得和泪人一样,任凉怎么劝也劝不住。她只是反复地说:“我真的做好的!和你的一模一样的,是真的!”凉只好一个劲地说他相信。

最后凉说:“你看,这只船碎得不是很厉害,我们可以把它粘起来的。”小白听了这才止住了哭泣。两人进了屋里,专心致志地将船粘合得完好如初,甚至可以说更好看,因为曾断裂处留下的缝折射着灯光,显得流光溢彩的。这时,凉注意到小白那只包扎过的手,那一定是做船时弄破的。凉心疼地捧起了那只纤柔的小手。

小白望着凉,用一种很微弱的声音怯生生地问道:“凉,不要赶我走好吗?”

凉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一晚小白没有走。凉没有办法对她说个“不”字。那晚小白就睡在凉的那张舒服的大床上。由于在门口睡着时受了点凉,小白有点微微的热度。凉让她服了点药,然后守着她入睡,小白几次中途醒来看到凉还在旁边坐着,连姿势都未曾改变,于是她就安心了。

后来第二天凉去上学的时候将一把房门钥匙留给了小白。小白像捧着月亮一样捧着它,感到这是这个世界上最昂贵的礼物。

可是等到小白病一好,凉还是执意将小白送回了家,并对小白说:“这样的事下不为例!”

小白没有说什么,有了这一晚她已很满足。何况凉并没有要回他的钥匙,这意味着凉的家门永远是朝她敞开着的。所以昨天夜里她又来到了凉的家里,凉不在,她便自己熟门熟路地打开了暖气和热水器。她洗了个澡,然后换上了凉的睡衣,坐在沙发上等凉回来。等着等着她又睡着了,只不过与第一次不同的是她睡得很安心,她等着凉回来以后气呼呼地把她叫醒。她常常私自动凉的东西,以此来惹凉生气。有一次她见凉的抽屉没锁好,便偷偷看了凉的日记。她正是从中知悉那条名叫“小白”的小狗背后的故事的,从此她心中就更多了一份歉意。她原以为凉会因为她看了他的日记而大光其火,谁知道自从“小白”事件之后,凉就没再对小白发过火。那一次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其实你若想知道什么的话大可以直接问我的”,其他什么也没有说。这反倒令小白惶恐不安,她有种感觉,似乎凉只是有点怕她再做出上次那样出格的事所以才不发火的。其实她也就如所有过于敏感的少女那样又解错了凉的心思。自从那次以后凉对小白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情感。他这一生少有人疼爱,只有年迈的祖母给过他一段温暖的日子,所以他见到小白就产生了一种深切的同情,他就像看护孩子一样看护着小白。谁会同孩子计较呢?所以他再也无法生小白的气了。当然他不是不知道小白也许并不满足于在他的世界中扮演一个孩子的,但那也许就不是他力所能及的了。

凉从梦中醒来,见到拉上的窗帘就知道小白一定在他的旁边。他侧过头去,果然见小白坐在地毯上,用一种似乎带着幽怨的眼神望着自己。

“你生我的气了吗?”小白见凉醒来了,便幽幽地问道。

“你又做了什么?”凉无心地问道。在他心里,小白的一切过失似乎都已是预先被原谅了的,所以他已不关心小白到底又做了些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不料小白却说出一句让凉多少有一些吃惊的话来,她说:“我不是把她气走了吗?我是不是坏了你的事?”

凉一怔,随即想到小白话中的她指的是苇。

“原来你不是真的睡着了。”凉没好气地道。

“你那么重手重脚地抱起我,我怎么能不醒呐?”小白申诉道。

凉没吭声,其实他的手脚已足够轻了,更何况他也是出于好心,怕小白受凉。可凉不喜欢为自己辩解,他并不需要谁感到他对人够好,他也不认为真有他对谁好这回事。

小白叹了口气,继续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一定喜欢她的。”

“哪有?”凉叫道。

“怎么没有?”小白大声道,“你从没有带女孩子回家,更何况,何况你还跟她喝了点酒。”

“啤酒怎么能算酒?”凉反问道,“我像是醉了吗?”

凉嘴里一股酒味,是昨晚没有漱口的缘故,所以他有点心虚,于是声音小了点。

小白听出凉的口气软了下来,于是追击道:“还有呢,那女孩子说:‘我还是回家吧。’说明你根本就是要留她过夜的。”

“是又怎么样?”凉反问道,“告诉你吧,我原本就是个很堕落的人,以前我经常跟女孩子过夜的,你不知道罢了。”

“你!”小白猛地站了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终于没能说出话来,掉头就向门口走去。

“你去哪儿?”凉翻身坐了起来。

“不要你管!”小白头也不回。

凉跳下沙发,追上去一把抓住了小白:“你还穿着我的睡衣呢?你这个样子能往外跑吗?”

“这有什么?”小白冷冷道,“你知道我经常逃夜的,我常和男孩子到旅馆开房间,你也不知道罢了!”

“你骗人!”凉抗声道。

“你以为我做不出来吗?”小白用挑衅的眼神看着凉。

于是凉感到自己被击败了。其实他也不知晓小白此刻的心思,她只是想刺激凉,以弥补由于那个女孩的闯入而给她带来的失衡感。如果凉真不管她,她便会毫无办法的,说不定又会哭着哀求他原谅自己。可是凉怎么能拿小白冒险呢?他的心一向很软,所以他只好投降了。

“好吧,”凉无奈地说,“我承认我刚才的话是假的,我没做过那样的事。”

“可你带她来却是真的!”小白不依不饶。

“她的家庭很不幸的,家里只留下她一个人。我觉得她很可怜,就叫她上我家来了。我没其他意思。”凉耐心地解释道。

“真的吗?”小白心底其实已急于要相信凉了,可她还是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

“是真的。”凉答道。

小白松了口气。她知道至今为止凉从没有骗过她,所以她相信凉的话。即使不是真的,她恐怕也会相信的,她岂非就只是等着凉给她一个安慰性的解释?

一旦放下心来,小白又开始内疚了。她见到凉颓唐地坐在沙发上,一脸心灰意冷的样子。其实她知道她的质问是毫无道理的,凉已大学快毕业了,交个把女友实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凉虽然有些木讷,也有些孤僻,但是凉一表人才,加上长年独立生活使他总是更能给人以安全感。女孩子有谁不看重这一点的呢?所以若是说凉有女友一点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凉。”小白轻轻地唤了一声。她从不叫凉“大哥”或是什么类似的称呼,而只是叫他“凉”,因为她认为这样会无形中减小两人间真实的年龄差距。她与凉相差整整十岁。

“什么?”凉应道。他心里还在想他刚才给小白的答复到底是不是真的。

小白走过去,跪坐在凉旁边。

“其实我没有权利干涉你的,”她说道,“我只是觉得有点不公平。”

“不公平?”凉眉头一动,“什么不公平?”

“年龄啊!”小白答道,“我比她小并不是我的错啊。其实,如果你不介意我的年龄的话,你会觉得我还是有很多优点的。再说,就算我现在不如她,将来我像她一样大时,我一定会比她更好的。”

听着小白自顾自地说着,凉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为什么总想这些呢?”凉叹道,“难道你不能想点别的吗?比如我,我就是早已决定毕业以前不考虑这种事的。”

“我没有什么可想呀!”小白真挚地回答道,“我的一切都是爸爸妈妈为我安排好的,根本用不着想。可我总觉得该有些事是只因为我喜欢才做的,总有些什么是该我自己做决定的,你说对吗?”

凉默然了。当初他决意回国,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摆脱旧有的生活模式,而那些模式在他看来的确是被给予的,而非出于他自己的选择。

“而你,”小白继续道,“就是我第一个自己的选择啊。我是曾为这个决定犹豫过,可有一天我发现我真的喜欢上你了。你说的我明白,以学业为重是好事,但我可以等啊!我不在乎等很久,等到你读完了硕士,甚至博士,我也毕业了,我们不就会很快乐地在一起了吗?”

如果真是那样,凉心里想,倒的确不是坏事。只可惜有很多事在小白这个年龄上是不明白的。从现在到博士毕业,最起码还有六年多时间,而六年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啊!六年之中可能发生任何事,有多少情感能说六年之中肯定不会变?更何况小白只有十三岁,人生于她而言尚未完全打开帷幕,谁能说她不会变?并且,最重要的是,就算以上一切都不是问题,可是有这一点就够了,那就是:凉对小白的心念一向很单纯,从未有过他念,这一切是不会发生的。

可是,这一点却是凉最难以说出口的。

小白看着凉的表情不停变化着,最终还是一脸抱歉的样子,她知道她的话终于还是未能打动凉的心。

“你还小,”凉最后道,“感情的事你还不懂。”

小白站了起来,她静静地回答道:“我只知道有些事是不会弄错的,也和年龄无关。这一点你一定会明白的。”说完她便转身进了房间,并把门关上。

凉走过去敲了敲,只听里面传来小白带哭腔的声音:“别进来!我要换衣服,我不能穿你的睡衣出去,不是你说的吗?”

凉叹了口气,转身走进了厨房。他忽然发现小白已做好了早餐放在那里。

“也许我真的不该把她当作一个孩子。”凉喃喃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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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危层 3

等送走了小白之后,凉给苇挂了个电话。

几乎是刚刚拨通对面就传来了苇那种甜甜糯糯的声音:“喂?是谁啊?”

“是我。”凉犹犹豫豫地应了一声,因为他发现拨通苇家的电话是一个未经大脑的动作,提起电话来说什么他一点都没考虑过。

倒是苇先发问了:“她是不是走了?”

“是。”凉答道。停顿了一会儿他又问道:“你来吗?”

苇没想到凉会这么快就问这句话。她当然知道昨晚凉是多少有点无奈地送她回家的,但经过昨晚的事后听到凉的话,作为一个女孩子很容易就会想:她走了你就叫我来,那我究竟算什么呢?但苇从来不会用话伤害别人,更何况他信任凉,于是她只是问:“你准备拿她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凉又怔住了。在这方面,他总是略显迟钝。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于是他答道:“没什么怎么办,她还只是个孩子,不是你说的吗?”

“可是,”苇有点同情凉地缓缓道,“再小也是一个女孩子啊。无论是怎样的女孩子在那种情况下都不会真的睡着的。”

凉默然了。苇于是小心地问:“她不是因我才走的吧?”

那无疑是有关系的,所以凉承认了。但他没有停顿地又问了一遍:“那么,你来吗?”

苇鼻子酸了,她知道不止是她信任凉,凉也信任她。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后者更需要勇气。

“我来,”苇伤感地道,“我一定会来的,你等我。”

挂断电话后,凉便静静地坐在沙发中央等待苇的到来。发了一会儿呆后他忽然感到房间里太暗了,于是他跑去拉开了窗帘。

窗外的阳光很明亮,照得人暖洋洋的。凉走上了阳台,抬头看是蓝滢滢的天,低头望去是灰蒙蒙的都市,人车川流不息,像一群乱哄哄的蚂蚁。然而在这茫茫的人流之中将会出现一个洁白的亮点,她将为凉带来一种暖意。这种暖意是即便如此明朗的太阳光也一样无法替代的。

就在这时,他听见电话铃声响起。当他走回房间时,看到墙根里有什么东西反射着阳光一闪一闪的。拾起来才发现,原来是那只被他用力摔碎的玻璃船的一块碎片,上次清扫时遗漏下的。凉的心里闪过一道阴影,他将碎片搁在茶几上,跑过去拿起了话筒。

电话是小白从医院打来的,她说她早上出来时被车撞了,医生让家属快赶来,于是她就给凉打电话。

“你为什么不叫你的父母来?”凉问道。

小白听见问话突然不作声了。凉“喂”了几声,却听见小白在电话那端哭了起来:“凉,你真的不要小白了吗?”

凉的心里在流苦水,但他仍然用平静的语气说道:“不会的,我马上就来。”

挂上电话,凉象雕塑一样在原地立了两秒钟,然后他飞快地穿上外套出门而去。

就在他离开后不久,苇依旧穿着昨天的装束来到凉的家门前,按了按门铃,然后静静地等待凉把门打开。苇的双唇红彤彤的,显然她擦了点唇膏。她很少用那玩意儿,上一次还是她参加联谊会去找凉的时候,可那次凉虽然看着她,但却什么也没发现。想到这里苇不由得叹了口气。她望着那扇门,那扇门却没有开。她又按了按门铃,门仍然没有开。苇忽然感到莫名其妙,她站在凉的门前眩惑起来,要知道,苇并没有凉的房门钥匙,不能去睡在凉的沙发上等凉回来。更何况,为什么凉竟会不在呢?

当凉赶到医院的时候,发现小白一个人坐在花坛边上,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受过伤的样子。看到凉朝这边走过来,小白习惯性地跳了起来,随即她大叫一声,痛得弯下腰去。

凉忙上前扶住了她,问道:“怎么啦?伤在哪儿?”

小白听见问话脸一下子就红了,半天才嗫嚅着说:“在屁股上。”

“怎么会撞到那里?”凉又好气又好笑。

“人家走在车前面嘛!”小白委屈地道。

“可是……”凉本来想问“你不是坐在那里吗”,但随即想到也许小白说屁股其实是不想说出真相,于是就没再问下去。

“医药费付了吗?”凉问道。

“嘻嘻!”小白忽然窃笑了,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黑色的皮夹子在凉面前晃了晃,“我在你的衬衫口袋里找到的!医生问我是从哪儿来的,我就说是我大哥让我出来买高兴买的东西的,不信你们等着瞧,他一定会来接我的。”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本来想说是我男朋友的,我怕他们不会相信。”

“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凉一把抢过皮夹子放进口袋里。

“我只是报复你嘛!谁让你赶我走。”小白抢白道。凉刚想问“我什么时候赶你走了”,却听小白接着道:“反正我知道你不会怪我的,否则你刚才该打开看看里面少了多少钱。”

“我会看的。”凉冷冷道,“但现在得先送你回家。”

“我不回家!”小白几乎是喊着道,引得周围的人纷纷朝这边看。

“那你想怎么样呢?”凉一点也没有着急,只是静静地问小白。

这下子小白反而不知所措了。“我们,我们……”小白一边说一边在转动着脑子,“对了,我们去外滩!”

凉用一种奇怪的表情望着小白,定定地足有一分钟之久。

然后他说:“行。”

“然后去麦当劳吃饭!”小白叫道。

“行。”凉说。

“然后你陪我买衣服!”

“行。”

一连说了好几样,凉想也不想地说“行”。

“是不是今天什么都行?”小白疑惑地问。

“什么都行。”凉仍然是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么,”小白眨眨眼道,“你抱我行不行?”

凉没有回答。他二话没说就将小白拦腰抱起,象背麻袋一样背在肩上。小白哇哇大叫:“别弄痛我呀,啊唷!啊唷!”

“你活该。”凉没有表情,径直向医院大门外走去。

当凉回到自己家楼下时,已是傍晚时分。都市华灯初上,一切都已渐渐沉静下来。虽然是城市,但夜晚终究是夜晚,在夜晚每个人都有静下来的愿望,想静下来享用晚餐,喝一碗热汤,然后与家人围坐在电视机前,被那些矫情老调的剧情所愚弄,日子过得愚蠢却安乐。

凉已将小白送回了家,这次不是凉强迫的,而是小白自己要求的。凉这一天里一句要走的话也没有说,从头到尾他都非常耐心,最后小白叹了口气,道:“你的心肠真硬。”

“什么?”凉问。

“你敢说你在我走后没有打电话让她来?”小白盯着凉。

凉没有否认。

“我是了解你的,凉。”小白从凉脸上移开她的目光,“你若是想让她来你不会推三阻四,甚至不会婉转地表达。你一定是命令一样叫她来,而且不容回绝。”

凉心想他并没有命令,他是问苇的。但他也明白他的问话与命令的差别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大,而且他也确乎知道苇一定会同意的。

有些事情,要确信也并不需要什么理由,不是吗?

“于是她就巴巴地赶来了,”小白叹了口气,“可你却将她独自关在门外,你真狠!”

凉想象着苇在门口等待的样子,是不是和那夜的小白一样呢?他忽然发现其实苇也只是一个孩子。小白本是一个孩子,可她的内心却很倔强,倔强得超过她的年龄;而苇虽比小白大得多,但却内心柔弱,凡事总是退让的多,坚持的少。正因为如此凉才敢发出那一夜的初次邀请。从这一点上说苇更象一个孩子。

那么,她这次会不会退让呢?也许她是喜欢自己的,但她会不会因这几次三番的落空而退让呢?凉越想越有可能,于是脸上不由流露出焦急之色。

“你知道她一定会等你的,是吗?”小白幽幽地问。她并未看凉,否则会发现凉细微的表情变化。

这一点凉也没有否认,但他心底的担忧正愈来愈浓,他已不再有当初对小白说“行”时的信心。

“你的确对她够狠,”小白咬了咬嘴唇道,“但你对我更狠,虽然你陪了我一天而不是陪她,但你却对我更狠。”

凉望了望小白,不知她想说什么。

小白继续道:“早上你对我说什么都行时,我以为你真的把我看得比她更重要,可这一天里你的人虽在,你的心却常常不在。你是没有流露丝毫的着急,但你是想用你的完全让步来向我表明:无论我怎样做,都是无法影响到你的心意的,你以你的彻底放弃来逼迫我放弃,你难道不狠吗?”说着小白的眼里就充满了泪光。

凉这一回是真的动容了,他从没想到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对他的感情竟会这样深,深得一再超出他的想象。她这一天的笑容背后隐藏起的痛楚她那幼小的心灵如何能负担得起?

小白又望着凉,泪眼汪汪却很镇定地道:“你现在成功了,我放弃了,我把你还给她。”

凉的心一下子抽紧了,他竟想不出话来安慰小白。他的确在这一天中放弃了很多事,但他知道他即使放弃再多,他至少还有一个苇在等他,而小白虽然只是放弃了一次,却是放弃了她的所有,也是她的仅有。

“你送我回家好吗?”小白擦了擦眼睛,对凉说。

凉照做了。于是在送小白回家后,他往自己家里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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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凉走出电梯门,看到苇的时候,他心底里长长地松了口气。同他的想象一样,苇抱膝而坐的姿势与小白一样,不同的是她没有睡着,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很大,见到了凉她也没有跳起来,只是缓缓地站起身。

“啪!”凉拧亮了楼道里的灯。

“你为什么不开灯呢?”见到等了他一天的苇,他问的头一句竟是这样的话。

苇撩了一下她的短发,答道:“这样我就可以把每一个走过的人当作是你啊。”

凉的鼻尖一酸。“你不害怕吗?”凉问。

“我不怕,”苇笑起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凉知道苇一定在心里重复地对自己说这句话,现在她终于可以将把它大声地说出口了。凉知道要相信一件事也许并不需要什么理由,但任何信念却都不是凭空而生的。苇这一天心里经历了多少次的矛盾、挣扎、选择甚至绝望啊,但她最终还是留了下来,留下来只为了告诉凉一句“我知道你会来的”。

“我知道你会来的。”这多么象一句临终的台词啊。凉已不忍再想下去。他搂住了苇,打开门,将她带进了自己家里。

凉让苇在沙发上坐下,对她说:“你坐在这儿,我去给你做吃的,你等着,千万别动。”

凉不知道他为什么让苇“千万别动”,是怕她累着吗?不太像;怕她走吗?似乎不太会。但凉感到他需要苇坐在那里,似乎只要苇一动,凉全部的意志都会崩溃一般。

苇是一个听话的女孩子,她不仅听话,而且冰雪聪明。由于家庭的遭际,她对人的情感需要有超过常人的了解。所以她真的一动不动地期待着凉为她端上他亲手做的晚餐。

可是凉一走进厨房他的泪就再也抑制不住地淌下来了。当他拿起菜刀的时候,他已分不清眼前的一堆东西。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做完了晚餐。

直到做完的时候他才止住了泪。他用冷水抹了抹脸,然后端着一大盘的食物走了出来。

客厅里的灯熄了,茶几上点着一对精致的蜡烛。

“我在经过你家楼下的店铺时买的,”苇说,“好不好看?”

凉笑了笑,心想也好,这样苇就看不清他哭过的眼睛。但他随即又想,苇是不是也为着同样的原因才点起蜡烛的呢?

两人开始享用晚餐。苇舀了一勺汤,放到嘴里,还未下咽却抿着嘴笑了起来。凉奇怪地看了看她,也舀了一勺放到嘴里。味道甜甜的,甚至有点太甜了。汤怎么会是甜的呢?

凉尴尬地笑了笑:“我放错料了,对不起,我不是经常会犯这样的错误的。”

苇将嘴里的汤咽了下去,她说:“这是我喝过的最好的汤。”稍停片刻她又补充道:“好甜。”说完她禁不住笑起来。

凉也笑了。

晚餐后凉与苇一道走上了阳台。

夜色很好,天很晴。天空里缀着闪闪发光的星星,虽不能算多,但苇知道,若不是在十七层的楼上,或许还看不到这许多。而往下看去,则是万家灯火、灿烂辉煌,若不是吹到面上的风是寒冽的,也许就感觉不到是冬天。

“我猜你一定常到阳台上来看风景。”苇两只手抓着扶栏,用一种羡慕的口气说。

凉笑笑,没有作声。其实他能体会到此刻苇的心境。因为在此刻的自己看来,这万家灯火也很温暖,让他想起祖母的话:“有一盏灯的地方就有一个家,就有一个小孩子托着下巴坐在小板凳上听奶奶讲故事。”这句话总是祖母的开场白,然后凉真的就搬一张小凳子坐在祖母跟前听她讲故事。故事很陈旧,对凉这个早熟的孩子而言,这些故事都太不真实,但凉依然很有兴味地听完祖母的话,然后才去睡觉。

这也许就是凉早熟的地方,不像这个时代里大多数宣称早熟的同龄人那样,虽早已不再愿听那些故事了,却常常做一些比故事里讲的更为幼稚的事。

然而祖母去世后,眼前的灯火一下子就变得冷冰冰的,仿佛那是与己无关的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发生的悲欢聚散都和故事里一样简单,简单到无可理喻。

所以当苇重又将那个世界的温暖带回到凉的心间的时候,凉意识到也许世界本就是如此,它的变化是微不足道的,真正改变的是我们自己,是万家灯火中的每一家,每一个听故事或曾听过故事的人。

那么苇的心底呢?凉默默地想,自己能带给她一个春天吗?

“天上是星星,地上是灯火。”苇轻轻叹道,“两边对于我而言都有同样的诱惑。”

凉依旧不作声,他只是静静地打量着苇,仿佛想用目光将苇永远锁定在他眼前一样。凉忽然注意到苇的装束和昨天一模一样。

那么,她心中对于昨夜也一定是怀有遗憾的了?凉心里想。但是,她知不知道凉昨晚的决定呢?昨晚,凉是决定要“占有”她的,不是真正的占有,而是一种东方意义上的占有。在这里,即使凉和苇整晚什么也没有做,但只要苇在他的家里过了一个晚上,那么两人之间也就产生了某种无须言明的承诺了。凉就是想如此地“占有”她,尽管如此,这仍是一个自私的念头。何况,在凉当时一团乱麻一样的心里,也并不是对自己很有把握的,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当他见到小白躺在他的沙发上时,他虽然很失望,但是不是也暗自松了口气呢?

可是今晚,今晚苇已在他的家里,在他的面前,带着一脸未解世事的天真,就象一座不设防的城市,似乎完全不曾预感到可能发生的事情。更何况她还穿着那样短的短裙。苇的双腿修长皎好,这样的短裙是为她这样的女孩子而存在的,也或者,是为凉这样的男生而存在的吧?

“你穿这样短的裙子,一点也不冷吗?”凉忍不住问道。

苇听见问话不知为何笑了:“我不怕冷,我只有在爸爸外出时才有机会穿,他在的时候我不敢穿出来。”说到这里她的笑容又黯淡下去了。

凉心里一动,他忽然想起法院是将她判给父亲的,这在过去并不常见。也就是说,在苇的父母离婚后的十几年里,苇一直是跟父亲过的。

“法院为什么把你判给父亲呢?”凉问道。

“不是法院提出的,”苇摇了摇头,“是我自己要求的。”

苇仰起头望着天上的星星,声音有点飘忽:“我妈妈对爸爸不好,我不愿意和妈妈在一起。”

怎么个不好法,苇并没有说,但凉能隐约猜得到。一个女人若是真正地对一个男人“不好”,不会是打他骂他,女人对男人不好通常只有一种方式。

“那你父亲对你好吗?”凉接着就问。

苇垂下目光,默默地点了点头。

苇知道,那并不完全是真相。苇的父亲是个老实人,相对于热情活泼的母亲而言更是显得有些木讷。当初母亲答应嫁给父亲时只是因为父亲沉默寡言,可以依靠却又不会限制到她自己的自由。可是父亲绝不是麻木,相反,掩盖于他冷淡的表面下的是脆弱易伤的心怀。每当母亲打扮时新,深夜不归时,父亲就痛苦万分。父亲不抽烟,也不酗酒,他痛苦的唯一方式就是揪自己的头发,一根一根揪下来,散落在地上。这一切都被幼小的苇看在眼里,她的心里还不曾有是非之前就已有了强烈的好恶。她总是担心父亲的头发终有一天会落光的,因此她有一次问起母亲:“你喜欢爸爸吗?”母亲无心地答道:“当然啦。”于是苇接着就问:“那你为什么不对爸爸好一点呢?”母亲愣了愣,停下正梳妆打扮的手。“是爸爸叫你问的吗?” 母亲反问道。苇摇了摇头,表示是他自己想问的。母亲于是说:“有些事情是会变的,你还不懂。”

“可是,难道就没有不变的爱情吗?”苇终于鼓足勇气,问出了藏在心底已很久的问题。

“爱情?”母亲听到女儿问起这个词先是一愣,然后一下子就笑了。她笑得前仰后合,不知是觉得孩子的嘴里冒出这个词很滑稽,还是感到这个词本身很可笑。

但这个笑却轻易地粉碎了一个七岁孩童的全部美好的信念。

苇从此开始憎恶她的母亲,而始终默默地站在父亲这一边。但她却明显地感到父亲喜欢母亲比喜欢自己多得多,尽管父亲为母亲掉的头发越来越多,但却对这份婚姻捏得越来越紧。他已不再坚守母亲的忠实,而一味地抓住婚姻这件本来就很空洞的东西。至少名义上她是我的,这是父亲最后的信念。

苇一直与母亲进行着一场奇怪的竞争。她开始处处与母亲相反,母亲越是背叛,她就越是忠诚,即使父亲动手打她也一声不吭;母亲不顾家,她就早早地学会了做家务事,洗衣、做饭全包下了;母亲性格开朗爱笑,而苇就坚持不发一言,甚至母亲留一头飘逸的长发,苇就剃了个男孩一般的短头。

可是在这场暗地里的竞争中,苇从来都不曾获胜。她的逆来顺受的忠诚从没有换得父亲的垂青,倒是母亲的反叛占据了父亲全部的内心。

不久,父亲和母亲终于离了婚。而她,几乎是在未加思索的情况下选择了父亲。她想这回父亲终于属于她了,可是不然。离婚后父亲彻底垮了,成天恍恍惚惚的,怎么会再注意到苇呢?

直到有一天,苇开口问父亲要钱。父亲有些诧异,因为平时苇从不曾开口要过钱,总是父亲给多少,她就拿多少。苇从小就不曾穿过价钱稍贵的衣服,也不曾用过价钱稍贵的东西,在这方面她无所奢求。有时为了买一个非常喜欢的发夹子,她就不得不省下一顿饭。可是,她现在却伸手要钱。

“你要钱买什么?”父亲问。

苇迟疑半天,憋红了脸也没有回答。在父亲再三严厉地追问下,苇才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包方方正正、雪白柔软的东西。

父亲震惊了。他第一次认真地打量他的女儿。女儿的个子瘦瘦小小的,衣服洗得很干净,但却的确很旧了。但陈旧的衣服不能阻止不可改变的生理规律:女儿长大了。

从此父亲的精神又回到了身子里。他开始主动关心女儿的生活、女儿的成绩,他突然发现在他不曾注意的时候,女儿竟将一切做得那样好,于是他对自己责备有加。

苇多年来第一次感到了由衷的快乐。虽然她知道父亲注意到自己并不完全是因为她自己,还因为渐渐发育成熟的她身上依稀留着母亲的影子。她与母亲一样是大眼睛,小而翘的鼻尖,说起话来声音糯糯的。尤其是那副身材,更是母亲的缩影。可那又怎么样呢?只要母亲不出现在她和父亲的世界里,她就是父亲唯一的关切。

苇满足了,甚至陶醉了。当高负荷的心灵卸下疲惫的时候,一些母亲身上有,一般女孩子身上都有的天性就流露出来了。她开始试着将头发留得长一点,她常常照镜子,有时又偷偷地买一些化装品。这些天性被压抑已久,在她身心都象花苞一样绽放开来的时候被尽情地释放出来了。

直到她犯了一个近乎不可饶恕的错误。

那天为了参加学校里的舞会,她打开了衣橱,取出了当年母亲的一条短裙。短裙的颜色是火红的,正符合母亲的口味,当然苇也很喜欢。苇对着镜子穿起了这条裙子。在镜子前转了又转,发觉虽然她已比当初的母亲高瘦了一点,但总的来说还很合身。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让父亲看看,她想父亲如此喜欢母亲,也一定会喜欢她这身打扮。

但当父亲看到苇穿着母亲那件火红的短裙的样子时,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苇看到父亲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端可怕,她立即就意识到了她所犯下的错误。

可这已经太迟了。

苇本能地想往后退,却一下子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跌倒在地毯上。父亲一下子猛扑了上来,将苇死死地按住。他先是用左手将苇的两只瘦弱的手臂反剪到身后,然后用右手劈啪地抽苇的耳光。“叫你再出去!叫你再出去!”他一边打一边恶狠狠地骂着,随后就用力撕扯苇的裙子。在揪心的撕裂声中,那条鲜艳的裙子转眼就成了支离破碎的残片,苇那未经试探的如幼虫的蛹般通彻透明的身体就袒呈在父亲的面前。

这时父亲却怔住了,因为他忽然注意到了苇的神情。苇的脸上被抽得全是指印,嘴角还带着血,但在苇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抗拒。父亲也曾强迫过苇的母亲,那个女人知道敌不过,也不反抗,但她的脸上始终是一种厌恶和鄙视,从不曾让他感到自己是战胜者。而他的女儿的放弃是完全不同的,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眼神澈亮如水,她的脸上是一副甘于自己命运的样子,仿佛这一天是她所早就预料到的,她似乎从没有打算去抗拒什么。

父亲松开了他的手。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必要捏着,因为那两只手背在身后从来就没有挣扎过。父亲直起了身子,看见由于手背过去的缘故,苇洁白晶莹的胸膛显得特别突出,随着呼吸起伏着。这样的姿势两人相对了有几分钟之久。

“你为什么不反抗?”父亲嗓音沙哑地问他的女儿。

苇看到父亲脸上因剧烈的情绪而涌起的红潮正渐渐退去,眼里有了一点泪光。

“这是妈妈欠你的,你把它拿去,我不怪你。”

苇静静地答道。

父亲颓然地站起身,打开门,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苇躺在地中央,望着天花板上令人晕眩的吊灯,静静地流下泪来。

苇知道,她的回答是多少有些言不由衷的。她知道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她反抗,那么将会更加刺激到父亲那根本来就一触即发的神经。所以她干脆彻底放弃了,她已准备接受上天降临到她身上的一切。忠诚和驯服,不是她一向用来同母亲争夺父亲的武器吗?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唯一可以凭借的就是她的柔弱,她的完整仅仅系于对方的一念之仁。

当父亲终于直起身的时候,苇感到自己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她以最后的一点理智作出了对父亲的回答,那相持的几分钟漫长如几个世纪。当然她并非完全在说谎,如果事情无可挽回地发生了,那么她是会痛恨的,但她痛恨的不是父亲,而是背叛父亲而去的母亲。

父亲终于走了,于是苇最后一点力量也没有了。等到她有力气站起来穿好衣服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她对着窗外长久地凝望着,于是她决定去远行。她拿走了抽屉里所有的现金,只带了一些简单的衣服和生活用品就出门而去。她买了一张终点最远的火车票,就义无返顾地离开了她从未离开过的城市。

也就是在这次旅途中,她遇见了凉。

她是怀着对人世的决绝之情踏上旅途的,可是当她看见凉如此细心专注地剥茶叶蛋时她被震撼了。她不知道震撼她的是什么,她后来也没弄明白。凉天生就具有一种能撼动人心的力量,也许是他那沉于世事却又冷淡平常的神情,也许是同样没有心中的家园的人所共有的流离感。凉的每一个细微的举动都令人回味,仿佛无心,又仿佛包含着对人世无可替代的洞悉与无以复加的柔情。苇毕竟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子,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的心里仍有梦,有希冀,于是她便被眼前的陌生男孩所深深吸引。

她想模仿凉剥蛋壳的动作,这举动被凉察觉了。凉于是耐心地教她,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却一点也没有厌倦。苇心里想,凉一定是个可以信赖的人,用“耐心”一词来形容凉已不恰当,因为凉不是在做一件额外的事,凉是在完成他的生命。他的生命就是这样一个个庸常的瞬间所连续起来的,每一件当下做的事都是他一生中做得最认真和最专注的事。

于是苇对凉说了那个谜语。那不是任何人曾讲过的谜语,那是苇自己忽然想到的,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谜底。她要留住眼前的这个男孩,不让他成为生命中又一个匆匆的过场人。她知道这个谜语将会一直伴随着他,即使分开后也一样。而终于会有一天,他会带着谜底重新回来找她。

所以她几乎是刻意地错过了那列火车。正如她所料的,凉猜谜的时候是那样认真,他不曾去费力地想,但他却一直注视着苇,就象孩子回答不出问题时等待老师提示一样。也正如她所料的,凉一点也没介意错过了他的火车。

“火车票三天之内还有效的。”他像是在安慰苇一样平淡地说了一句。苇想即使她真是一个错过火车的小姑娘,有凉在,她也一定不会着急的。

当凉在山坡上吹起口哨的时候,苇幸福地笑了。她从来都认为吹口哨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但凉的口哨声温暖而明亮,让人不由得悠然向往一个更美好的地方,一定有这样一个地方的,在凉的心里。当他带着谜底一路寻来时,会发现自己的心一直留在那个千里之外的西部小站上,在回旋的口哨声中,从那一天起就未曾飞走过。

“如果我嫁给他,我就绝不会离开他。”苇在心里想。

后来她才隐约地意识到凉与她的父亲有几分相像,一样有着宽宽的额角和并不俊秀却很清爽的相貌,神情也一样总是沉默的时候多,有时稍显木讷。若是说有什么不一样,苇感觉中父亲的眼神总显得受了伤,而凉的眼神却很安然,不是未经世事的安适,而是风雨过后的安详。

当苇发现了这一点她便有些犹疑。她一见到凉便被凉吸引是不是因为她自幼对父亲的情结呢?可当她在联谊会上重又见到凉时,凉的笑容完全打消了她的疑惑。

是的,也许终究是有联系的。但是凉毕竟是不可替代的,这个给了她家的感觉的男生就是她可以托付自己的人。他磊落的笑容坦白而又直接地告诉她,他并没有忘记曾发生过的一切,并且在苇提及时甚至用不着花时间去揣想,因为她就在他心底,此刻、当下。

凉此刻正注视着苇脸上神情的变化,一忧一喜皆表露无遗。其实平时苇一直是微微地笑着的,寻常人根本无法觉察她所遭际过的一切。那次旅行回来后(苇本没有想到过回来),她的父亲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给她买了一件漂亮的短裙。苇的父亲是很有鉴赏力的,他买的裙子很适合苇,但那晚留下的烙印实在太深了,苇再也没敢在父亲面前穿起过。她回到人前依旧是一样笑脸盈盈,仿佛那些创伤已不复存在。

可是在凉面前她不用再掩饰什么了,当她恣意流露她的悲欢的时候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凉叹道,“很久了吗?”

苇点了点头。即使除去父亲的影响,这份情感也已很久了。苇回答凉的问题时没有感到任何的困难。就象两个人在漫长黑暗的甬道里摸索前行,终究会见面一样,这个情感的表白是注定的,也就好似一个问另一个:

“走了好久了吗?”

另一个则默默地点头。

这个晚上凉和苇在阳台上立了很久,直到苇忽然提出让凉送她回家。凉睁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心想苇到底还是对他生了气。

“你生我的气了吗?”凉不安地问道。

“不,没有。”苇急忙摇了摇头。

“那么,为什么要走呢?”凉急切地追问道。

望着凉一脸失望的神情,苇在心底叹了口气。眼前的这个男生平时如此地淡漠,可一旦动了感情,竟是如此地执拗。苇总觉得自己没办法拒绝凉。可是凉此刻的执拗似乎并非不让苇走,而是在期望着苇给他一个恰如其分的理由。

于是苇柔声道:“凉,你回答我,如果留下来,你会要我吗?”

凉听见苇这样问他顿时感到一阵惶恐。“你在担心这个吗?”他问,“我不会欺负你的,我把我的房间给你住,我就呆在客厅里。”

苇听见凉的回答,叹了口气道:“凉,你何必这样说呢?要知道,当昨晚你邀请我住在你家的时候,我就已经决定好了的呀!”

凉怔住了。他凝望着苇的双眸,苇的眼神坚定而坦白,于是凉忽然明白苇的意思了。

是的,当凉怀着酒意提出邀请的时候,苇的回答是明白无误的。若是苇没有决定好一切,那么即使她再信任凉,她也是不会答应的,然而苇答应了,那么凉刚才那一瞬间的惶恐岂非显得如此渺小而无谓?

“我是你的,”苇满脸红晕地道,“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是你的。但是现在送我回家好吗?”

虽然凉有时稍显迟钝,但这次凉没有再迟疑。他到里面房间找了一件大衣给苇披上了,然后开门送苇出去。

到了苇家门前的时候,凉一下子捧住了苇的脸蛋,使劲地吻下去。苇吓了一跳,可双唇却被紧紧压迫着,叫不出声来。她费力地去掰凉的手,可凉的手捧得那样紧,紧得让苇不得不踮起足尖,迎合着凉,而身上披着的大衣落了下来,沿着身体的曲线,直至盖住了脚踝。

凉的手松开后良久,苇方才敢睁开她的眼睛。一接触到凉的目光她立即羞怯难当,埋下头直往凉的怀里钻去。凉不说话,低下头吻她的头发,吻她的额,而苇在凉怀里一个劲地颤栗。

凉走的时候似笑非笑地对苇说:“今天我放过你,你欠我一个人情,你可要记得哦!”

说完他就转身下楼去了,苇害羞地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开门进屋去。抬腿的时候才意识到凉的大衣落在脚上,未曾让他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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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仍然是个晴天。苇说过,她今天要去机场接父亲,所以凉忽然感到无所事事。他反复回想着昨夜他吻上苇的那种感觉,可是却感到恍恍惚惚,记不真切。大概当一个人情感高强度释放的时候,理性就会暂时失去作用,凉心里想,要不为什么恋爱中的人智商都特别低呢?

于是凉不再去想昨天的事了,他像往常无所事事时那样又出门闲逛去了。凉喜欢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拥挤的人流中穿行。人们都面无表情自顾自地走着,没有人注意自己,这时凉就会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轻松。

凉有时也觉得自己很奇怪。他奇怪自己似乎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多么需要别人理解,在他看来,两人之间真正的彼此理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有时一个人向别人诉说什么,只不过是需要一个倾听者罢了,他只须相信倾听他的话的人能懂他就可以了,其实倾听者真的懂他还是不懂他并不重要。有时他还会询问别人的意见,但不论他自己是否意识到,他心里其实是早有答案了的,他不过是在等待另一张嘴将它说出来罢了。所以那些拼命想说服别人的人往往很可笑,他们认识不到每个人都无权为他人作决定,生命中的每一件事都和死亡一样,终究是要由自己来独立面对的。

所以凉并不急于去认识这茫茫人海中的一张张面孔,也不特别需要一个朋友。他若是高兴,他能和坐在路边晒太阳的老太太推心置腹。他觉得他和老太太之间并没有什么界限,若一定要说有,那么这对任何两个人而言都是一样不可逾越的。

那么他人对自己而言,或者自己对他人而言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呢?这一点凉也想过。凉想人之于人就象黑暗中彼此陌生的夜行客,偶尔在路口相逢,彼此相对无言,只是默默地继续赶路。但从此知道了在这漫长而苦痛的路上,自己并不是孤单的一个,于是在前行时又多了几分慰藉、几分希望。凉知道,他是需要关怀的,但这不等于说当他跌倒的时候需要人去拉他一把。他自己也一样,当他看到那个偶遇的同路人跌倒时,他也许并不会伸手去拉他,可凉心里知道,当那个人就此沉沦时,他自有他的疼痛,而当那个人振作时,他亦自有他的欢乐。

如此说来,他人就象一盏路灯,没有他照着时,你一样要走自己的人生,但他毕竟给你带来了光明和慰藉。

凉就这样不着边际地想着,听任自己的双脚带自己前行。冬日的太阳照得人很暖和,即使他的思想停止了,恐怕他也会一样地这样走着。

等到凉终于从沉思中醒来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他已来到一家泡沫红茶馆的门口。

凉曾无数次下意识地来到过这个地方。这家红茶馆原本很平常,装璜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并不很有情调,红茶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味道。但是,这个地方对凉的而言是刻骨铭心的,他正是在这里遇上了他初恋的女友的,也正是在这里,那个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的女孩哭红了眼睛,提出要和他分手。

分手时还送给凉一只毛很白的小狗。

很多年过去了,凉一直没弄明白她为什么送给他一只小狗。凉并没有说过他喜欢动物,而当女孩提出分手时,凉相信她对自己是已不再抱有希望了的,那么她又何必送凉一只小狗呢?

但那只小狗倒的确陪伴了凉不少孤单的日子。凉并没有费多少心去养它,因此它总是饱一顿、饿一顿的,不是十分地健壮。但凉自从有了这只小狗之后就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他会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扔一个拖鞋给那只小狗,然后跟它抢夺起来。当然小狗总是会落空,于是汪汪地叫着。这时凉就会默默无言地撸撸小狗那毛茸茸的头。

“我要活下去呀。”凉自言自语道。于是他便出门去,小狗总是跟在他的脚边。

“别跟着我。”凉将小狗塞回房门里,然后将门锁上。门里响起小狗孤单而委屈的叫声。

这样的日子有好长一段,直到有一天小白忽然出现在他生命里。也许是一个无心的过失,小白取代了小狗在凉生活中的位置。从此他常常让小白落空,却又一样常常抚摸小白的头,然后撇下她出门而去。

每次凉下意识地又来到这里,他就会想到那只小狗,想到分手的那一天,那个小女生对他说的一句话。当时那个小女生两手紧紧攥着裙子的下摆,咬着嘴唇说:

“即使没有我,你也一样会活下去的,对吧?”

问完这个问题,她抬眼望着凉,等待凉给她一个回答。

凉知道,他本可以说并非这样的,他也知道,他并非真的再也留不住她。当一个女孩子问一个男生没有她是否也活得下去时,她往往有很多意思。她也许想知道自己在对方心里究竟有多重要,也许是为了提出分手而惴惴不安,也许或多或少还想从男生的回答里找回一些什么,即使不是天长地久,至少也是曾经拥有。这也许是女孩子多情的地方,凉明白,只要自己的回答够好,他并不是没有希望改变这一切,他看得出来,面前的小女生很在乎他。

然而凉仔细想了想之后还是承认了。如果别人认为他并不喜欢那个女孩子,那是不公正的。其实,如果换一种情况,假如他的恋人遇到了生命危险,要以他一命去换她一命,那么凉无疑是会这样做的。但是,那个女孩子问的并不是这样,她问的是他的一生。在他尚未走完的长远而周折的一生里,他是否能接纳没有她的日子。凉是在乎她的,但与常人想的不同的是,凉会因为这种在乎而更加执拗地活下去。假想他的那个她在人世间堕落了、坏了、不完整了,凉岂非还是会一样地在乎她,那么即使是她离开了,甚至是不在了,那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如果说别人爱一个人,他和对方只是爱情系起的两个端点的话,那么凉爱一个人,则凉就是这种爱情本身。凉因此而坚信,即使这份感情的那一端不在了,他也一样会活下去,因为只要在每一个瞬间里感到自己还在,他就会明白他的爱情也始终会在的。

凉知道,他不可能去对他面前的女生解释这一切,她常常会问凉爱不爱她,常常会因为凉与别的女孩子在一起而伤心。凉当然体会到她对自己的心意,可是凉更明白,她所在乎的和自己不同。

其实凡是对凉有一定了解的人都认为凉完全弄错了。在他们看来,凉所要求的根本不是这个世界中可以找到的。本来么,既然彼此了解在凉看来都是不可能的,那么,又如何能彼此绝对地坚执于共同的信念呢?难道那些由爱而生的种种过失都最终证明这种爱是虚妄的吗?这个世上的确有人不相信爱情,但是更多的人宁愿相信爱情,宁愿为此而迁就由爱而生的一切,包括恨,包括痛苦,也包括毁灭。如此说来,凉过于认真了,他甚至不肯说一句违心却能带来莫大安慰的谎言,即使是因为爱。他不是太不宽容了吗?

当然凉是足够宽容的,他从不为自己辩白,他从不像朋友要求他那样去要求他的朋友改变一些什么。他认为也许他们说的完全对,可这至少是个个人选择问题,别人可以选择这个尘世,他就可以选择天国,选择没有终点的等待。说到底,凉的宽容和他的坚执其实是一回事。

“你太冷漠了,”小白常这样对凉说,“虽然你对我够好,可是我总感到你和我之间隔着一个界限,我看不到它,但我却永远走不近你身边。”

凉听了这些话,没有反应,小白于是恨恨地说:“我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喜欢你。”她虽然说得很决绝,但连她自己也明白,她这样说是徒劳的。

后来,过了很久,小白忽然笑了。她对凉说:“我想好了,反正我已经喜欢你了,那也是没有办法,不如就这个样子吧。”

就怎么个样子小白没有说,凉也不知道,以他的个性来说,他也不会问的。

凉已坐在了他所熟悉的那个位置上,要了一杯暖暖的红茶,然后继续他纷乱的思绪。有时候,往事因为太多次的回溯而失去它最初的意义,后来覆盖上去的东西就越来越多,虽然可能会觉得更美丽,但是总显得不那么确定。凉深深明白这一点,但他却不能不回忆。

他望着对面空空的座位忽然想起了苇给他出的那道谜题。“两个碎成一半的蛋壳是什么?”这个谜面真是好奇怪。凉每次总会想到很多答案,最直接的就是一个小生命,湿漉漉的、毛茸茸的小生命,它不是破壳而出的吗?可凉想也许没有那么简单,还应该引申一下,比如说希望啦,躁动啦,或者天真好奇什么的。凉有时会想到苇的眼睛。苇的眼睛很漂亮,那眸子就象一滴墨汁滴在蛋清里那样,旋转着、旋转着,旋转出无尽的迷离和忧伤。可是眼睛和蛋壳,那真是相去太远了呀。

所以和苇在一起时,凉会开玩笑似地说:“该不会是指天生一对吧?”苇听了笑起来,不置可否。

和苇在一起的时光很短促,却总是让凉感到心安,没有了很多的顾虑。有时就象小时侯过家家一样,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玩得那么认真而笃定,仿佛那是今生唯一的事情。

也许这就是爱吧,凉这样想着,脸上就微微笑起来。

直到午后,阳光最煦暖的时刻里,凉方才站起身,走出那家红茶馆,迈着缓慢的步子,向家里走去。走出大门的时候他突然有一种感觉,也许从此他不再会有意无意到这里来了,就在这一片普照一切的明亮的阳光中,他已挥挥手告别了一些什么,虽然心中多少有些怅然若失,但无论那是否是一种遗憾,凉已决定不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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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危层 6(第一部完)

回到家,他坐到了书房的电脑前,给远在他国的父母发了一个E-mail:

“你们一切都好吧?春节快到了,我想新年到来的时候会是又一个新的开始吧。虽然相隔很远,但还是记挂着的,祝愿你们一切都好。”

凉做完这件事的时候,感到心中有些伤感。每年的节日凉总会这样做的,但是那对他而言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并且他还赌气似的不在圣诞节而是在春节发出他的问候,现在想来竟觉得如此孩子气。其实父母待他并不坏,有时会想到寄一点国外的玩意儿给凉,也会问起他是否缺钱花。就在上次联系时母亲还问凉是否交了女友,还说和女孩子在一起要大方一些,别太考虑自己了。母亲身在国外,她怎么能知道自己的问题呢?凉常想不明白,也许父母与子女之间,除了在生理上那一点偶然的联系之外,总有一些什么别的吧?而自己却总让自己偏执地沉溺于并不确知的孤单落寞中,固执地拒绝欢乐。他天性喜欢如此吧?并非遭人遗弃,而是他自己选择了这样的生存方式吧?

自从成长起来之后,凉开始觉得人是必然孤独的,纵然至亲如父母也是一样无可奈何。他祖母去世的时候他不曾流泪,其实他心中悲痛得可以,但他就是哭不出来。他为此而深深地自责,他会回想起与祖母相依为命的日子。说相依为命并非是指经济上,而是说这一老一小在精神上相互依存,谁也离不开谁。凉小的时候性格孤僻,常在外与人打架。有一次与一个高年级男生打架时正被祖母撞见,祖母不顾年老体弱,一把便死抓住那个男生,并一下子就哭了出来。凉原本也没想打得过那个男生,但一见祖母哭了,凉便红了眼睛,发狂一般地扑上前去,吓得那个男生掉头就跑了。平时凉也常为了听祖母的唠叨而放弃做自己事情的时间,但两人之间毕竟隔了两代,没什么共同语言,惟有在吃饭的时候,这一老一小都往对方的碗里堆好吃的菜,互相推来让去,乐此不疲。凉回想这些与祖母相依为命的日子,无论如何也不愿接受祖母忽然离他而去的事实。那天祖母在房里叫了他一声,他跑过去时祖母已歪倒在椅子上长睡不醒了。接下来就只记得房间里有许多不认识的人跑来跑去,而他的脑海里则一片空白,嗓子里干得冒火,有一种压痛得想喊出来的冲动。他想哭,却始终没能流出泪来。当他看见祖母的灵柩被缓缓推走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冲上前紧紧抓住了玻璃盖的边缘。旁边的人费了好大劲才将他的手分开。旁人都以为凉这样做是由于悲痛,可是凉知道他只是想再看一眼祖母的面容,那个他曾熟悉的,感到无比亲切的,如今却已不再属于人世的面容,当它要化作尘灰之时,究竟还会想要告诉他一些什么呢?

凉最后看到的是一张非常安详的面容。不知为何,他竟对那些化装师感激涕零。要不是他们,凉心中就无法获得此刻的安宁。祖母渐渐远去了,直到在这个世上已无处找寻,但她去得如此安详,就象睡着了一样。其实我们每个人都要去的,无论是否遗憾,无论是否情愿,凉多希望祖母在那一刻能告诉他,死并非是一件痛苦的事,在我们所有活着的人所不知道的某个地方,死去的人们一直无忧地存在着,他们也象活着的人一样有快乐、有苦恼,也会彼此相爱,也会有分分合合,会有人旁若无人地大笑,也会有人一把拽过你的衣袖失声痛哭。

可是真有吗?凉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祖母睡了,她永远不会再回答。

凉想着想着,觉得心中悲痛难以自抑。他唰地站起身来,想深深地呼吸,茫然四下望去,房间里为什么那么暗?窗帘明明是拉开着的;太阳光为什么如此恍惚?为什么多年以前的旧事在并无特别意义的此刻瞬间打击了他的内心呢?

就在此时,敲门声突然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凉猛然站定,竟迟疑着不敢去开门。

敲门声一声紧似一声,使凉的内心更添恐惧,那一声声的敲门声就象《命运》乐章的强音符一样击在凉的心上,让他慌乱得想觅处藏身。直到一个熟悉的呼唤声响起,方才将凉唤回了现实世界。

“凉,你在吗?”带着一点焦急,带着一点关切,是谁呢?谁的声音如此熟悉?是苇吗?一想到苇,凉的眼前就出现了一道光亮!那个声音还在反复地无限关切地唤着:

“凉,你在吗?凉,你在吗?”

我在吗?凉猛然惊醒似地问自己,我在吗?是的,我在的!苇,你别走开!我来了!我这就来!凉跌跌撞撞地冲向房门,那个平时一步就可以跨及的距离,此刻竟如此漫长,隔着无数的凳子、沙发、桌子,甚至拖鞋和伞!凉跑到门前似乎花了一个世纪,他深吸一口气,猛然打开房门!

凉打开房门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天哪,门外多亮啊!那异常耀眼的光亮象闪电一样瞬间照亮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让阴暗无可隐藏。在这一片晕眩的光亮中,苇静静地站着,微仰着头,光洁的前额上几缕发丝似乎随风散落着,她的神情依然如此专注而恬静,仿佛自凉降生到这个世上来之前就已如此。这种感觉让凉一下子进入一种无与伦比的幸福之中。

他立即拥住了苇,紧紧地,紧紧地,用整个世界来换他也绝不放手!

苇在凉的怀里感到无法呼吸,她能强烈地感受到凉剧烈的心跳。她原本站在门口忐忑不安,生怕凉又不在,可是门一打开,迎接她的竟是一个如此热烈而绝望的拥抱!在第一个瞬间里她曾感到手足无措,可是她立刻意识到她怀中是一个需要她去看护的灵魂,他曾冷淡,他曾孤傲,决绝如远行时的她,可此刻他需要她就似她需要他,他在自己的怀中颤抖,瞬间从一个沉默的看护者变成一个无助的孩童。当苇感到这一切的时候她就反过来紧紧拥住了凉,任他在自己怀中栖身,仓皇如从树上窝里坠下的稚鸟。她的小手轻轻安抚着凉,一股热流就从凉的背部开始四面蔓延开来,温暖了从未有人涉及的那些角落。四下里忽然陷入了谜一样的安静,白云在天空里懒散地浮游着,就象知趣的人那样作出漠不关心的样子……

当凉的呼吸节奏恢复正常的时候,他从苇的怀里出来,手足仍然慌乱无措,不知摆在哪里好。苇轻轻叹了一口气,从地上拾起凉的那件大衣,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真不明白你为什么总要把它弄到地上呢?”苇问道,“难道你跟它有仇吗?”

凉“扑哧”笑了出来,他伸出一只手去拉苇,苇却将大衣塞到了凉的手里。

“爸爸让我来把大衣还给你。”苇道。

凉微微一怔,问道:“你爸爸看见了吗?”

苇望着凉,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他说了些什么吗?”凉忙又追问道。

苇笑了:“你房间里是不是又有个女孩子?”

凉奇道:“怎么可能?你怎么会这样问?”

“是吗?”苇仍旧笑着,“可从刚才敲门时到现在,你好象没有半点想让我进去的意思呀。”

“哦。”凉象突然醒悟过来似的叫了一声,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

苇又一次走进凉的家里。沙发上凌乱地堆着一些衣服和书本,地上的拖鞋东一只、西一只。其实凉的家里平时并不这样乱,只是刚才他去开门时弄乱了一些东西。苇见状叹了口气道:“看来真得有个人帮你收拾一下才行呢。”

凉关上房门,转过身来道:“那就拜托了!”说完做了个标准日本式的鞠躬。

苇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又习惯性地撩了一下她的短发,然后默默地跪了下来,伸手去拾地上零乱的东西。

凉一下子按住了苇的手,他红着脸说:“我不过是开玩笑的,怎么能让你……”

苇没有去挣脱凉的手,这种被紧紧握住的感觉赐予了她莫大的幸福感。有时候女孩子的心总难免有些矜持,有些彷徨,只须男孩一双固执的手紧紧一握,就可以让女孩相信明天,相信永远,相信梦就在这一刻已经实现。所以苇静静地对凉说:“让我做你的小主妇吧,你不要吗?”

凉默默无言却又满怀感激地望着苇,他只说了一句:

“我来帮你吧。”

于是两人便在屋子里忙碌起来,从客厅到厨房,其实凉的家里还算干净整齐,本没有太多事可干,但苇和凉有办法让事情变得复杂起来。比如地上有两本书,本可以一起拿起来放好的,两人偏偏一人拿一本,而且不同时行动,总是一先一后地重复作业,这样两人就可以享受错身而过时衣襟摩擦发出的嚓嚓声。苇今天穿着一套洁白的滑雪衫,每次在宽敞的客厅里走动时,总是紧挨着凉的身边,仿佛惟有那里才是唯一的出路一般。在这种甜蜜的嚓嚓声中,两人感到乐趣无穷。

“你看这样的书吗?”苇站在凉的书架前问道,她手里拿起了一本克尔凯廓尔的书,随手翻着。

凉的书架厚厚实实的,有各种各样的书。购书也是凉的一大嗜好,就象他对衣服的嗜好一样。当然在凉眼里书和衣服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但至少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凉发现无论是书还是衣服,真正适合自己口味的都一样太少。

“是的,”凉应道,“我是学这个的,你不知道吗?”

苇将书放回原处,回头对凉笑笑。

“我不曾问过你从哪里来,是干什么的,爸爸妈妈是什么样的人,……”苇列举了一大串平常朋友最初交往时常问起的问题,最后有些不确定地问了一句:“我有问过你的生日吗?”

“没有,”凉笑了,“你只问过我一个很难猜的谜语。”

苇也笑了,但仿佛带着一点忧伤,她道:“所以,你如果没有说起过,我就不会知道。通常是你说的时候,我就听着。”

凉望着苇,仿佛像要看透她一般,但他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有时候我发现你和我很象,”凉道,“非常象,真的。”

晚饭后,凉和苇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两人紧挨着,如胶似漆。凉有时会玩弄苇的头发,苇便顺势将头埋在凉的怀里,用她的指尖沿凉毛衣上突起的花纹划着一道道曲线,尽管没有人说话,可是有一种声音在这四方的空间中默默传递着。

时间流逝得很快,终于电视机里的人说了声“再见”,便同图象一起消失了。可苇和凉依旧静静地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苇开口道:“好像太晚了,我不回去了。”

这一次,凉听到苇的话竟是如此地平静,他只是关切地问:“你爸爸不会怪你吗?”

苇抬起头来望着凉。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望着凉,她发现凉的样子其实很平常,说不上好看,但却叫人很舒服。凉没有什么特别容易让人记住的特征,每次苇闭上眼睛揣想凉的样子时,凉总是以一个整体印象出现在苇脑海里的,如果要让苇去进一步分辨凉的眉毛、眼睛或者鼻子都是什么样子的,苇就感到无从把握了。

“你知道吗?凉,”苇像是无心地开口道,“她来找过我了。”

“他(她)?”凉一怔,“你指谁?”

“那个小孩子啊,”苇答道,“你管她叫小白,对吧?”

一听是小白,凉的心里立刻涌起一种难言的心绪,于是他问:“她找你做什么?”

“她来让我离开你,”苇缓缓道,“她追问我道:‘你真的懂他吗?你知道他要什么吗?’她还说你需要的不是一个温顺娇柔的小主妇,说你需要的是绝对的、近乎不可能的爱。她还举例说你会对心爱的人坚持说底牌是黑色的,而你爱的人偏要你说是红色的,你会说:‘我可以为你死,但底牌是黑色的。’于是你爱的人笑着说:‘底牌是红色的。’你说了声‘不’就从十七层楼上跳了下去。小白说你就是要这样的爱情。”说到这里,苇又在凉怀中抬起头来,望着凉的眼睛:“我想她可能是对的,凉,你说呢?”

凉听了苇转述小白的话,心中百感交集。说真的,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苇,小白也许是对的,但凉要苇,这一点他从一开始就不曾怀疑。爱是不必遵循什么逻辑的,也许他曾千百次认真揣想过他的恋情,但是一旦爱上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他只知道他需要苇,所以他就紧紧握住了苇的手,让苇又陷入那份熟悉而确凿的幸福之中。

“我喜欢你这样握着我,”苇将头埋得更深了,“我有时会很笨,我不知道该为你做些什么,只有你紧紧抱着我的时候,我才感到自己被需要。”

“如果你高兴,我就永远这样握着。”凉许诺道。

“我知道你会的,我知道。”苇反复地呢喃道,一滴清泪却悄悄地自她光洁的脸颊上滑落下来。

凉并不知道苇流下了泪,纵然知道,此刻的泪水也不会为他昭示一个悲情的未来。也许在多年之后凉会回想起这个夜晚,会想到苇在他怀里时所怀揣的所有柔软而不可碰触的心情,那些心情就象被雨水洗净后的天空,并没有和煦的阳光,却依旧云淡风轻,当落花被风卷起时依旧带着纠缠不清的柔情。

可是凉在这一刻并不知道,他也许尚来不及揣想未来,来不及从这每一刻苇的存在感中挣脱出来。这种真切的存在感弥漫于整个四方的空间,陈设和管道的金属光泽幽幽地透着神秘的气氛,窗是关着的,如果打开它,让风吹进来,那么窗帘会飘扬起来,就象洁白的帆,让苇和凉从这十七层的窗台登临而去,飞向远离尘嚣的清新世界。

凉这样隐隐地感动着,不知不觉又吻上了苇的唇。苇挺直了身子,微仰着头,闭上了眼睛,等待凉那份温存的触及。凉吻得很小心,苇的唇就象石莲花那多汁而鲜嫩的叶瓣一样,微微地开着,凉轻轻将它含在嘴里,象啜饮花瓣上的露水一样反复啜饮着。苇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摸索着凉那件有些扎手的毛衣,感受到凉同样急促起来的心跳。这一吻绵亘如历经好几个世纪,当两人终于分开时,苇睁开她的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凉。

“接下来做什么,”苇犹疑地问,“我该去洗个澡吗?”

凉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苇问这句话的神情宛然便是一个孩子想做好什么又怕做错的样子,她在凉的面前就如同一张纯白的纸,等待凉将她做成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凉一言不发地望着苇,抬手轻轻拈去沾在苇脸上的一缕发丝,落下来的时候就缓缓拉开了苇胸前衣襟的拉链。当那个小金属片缓缓下降的时候,凉的目光从未离开过苇的眼睛。苇没有动,眼神羞怯,但却异常地坚定。

那夜,落了一场细碎的雨,窗沿上响着淙淙的水声。苇象小猫一样蜷缩在被子里,凉以为她冷,便将她拥得紧紧的,共同分享着彼此的体温。

“你听这雨声,”苇开口道,“你读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吗?”

“读过。”凉点头。

“你记不记得开头那段有一句话?”

“记得。”凉答道,是的,不用苇提示,听着淙淙的水声,凉就知道一定是那一句。“她就象个孩子,被装在树脂涂覆的草筐里顺水漂来。”凉静静地念道,“而他,”他朝苇侧过头去,“就在床笫之岸伸手捞起了她。”

苇抬头在凉的脸颊上“嗒”地点吻了一下,作为答对的奖励。

“对,就是那句话让我感动了好久,”苇动情地道,“凉,你听这水声,象不象是一条河呢?”苇的声音小下去了,凉默默地听着,雨声和着苇梦呓般的呼吸。

凉拽拽苇抓着自己手臂的小指头,苇没有反应,于是凉将手臂从苇颈下轻轻抽出来,让苇躺躺平。这时苇却撒娇似地“嗯”了一声,又将凉的手臂抓过来,枕在头下面。凉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凉。”苇忽然口齿不清地唤了一声。

“嗯?”凉应道。

“你是我的第一次呢。”苇含糊地道。

凉的心头一动,觉得苇有什么话要说,于是他问:“你为什么说这个呢?”

“不知道呀,”苇动了动身子,“我就是想告诉你啊。”

凉不知为何,突然心痛起来。他从前有过如花期般短暂的恋情,那原本在他心里并不关系到什么,可是此刻他却为自己不能对为苇同样地说一句“你也是我的第一次”而深深内疚起来,仿佛那是他一手铸成的过失。当然凉知道苇这样说也许并不是为了让他能这样回应她,凉虽然不是一个女孩子,但苇此刻的心情凉觉得他多少是知晓的。

“你是个小傻瓜。”凉捏了捏苇那小而翘的鼻子,辛酸地道:“可是我喜欢你。”

苇无声地睡了,许久之后,凉听见她那轻微的鼾声。窗外的雨已经停了,但水声还断断续续地响着,凉在黑暗里睁着眼睛,他静静地听着,一直到天明。

(危层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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