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Diarmaid Macculloch:基督教简史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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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一,千年缘起-1-希腊与罗马-1-希腊的发端(1)

为什么要从希腊开始而不是犹大伯利恒的马槽呢?因为太初有道(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约翰福音中对基督耶稣的叙述并不涉及马槽。这本福音书的开篇是一首圣诗,其中的“道”(Word)原本是一个希腊词,逻各斯(logos)。约翰认为道就是神,并且道成了肉身、住在我们中间、充充满满的有恩典有真理。*1*

逻各斯的含义绝非“word”一词所能涵盖:逻各斯就是故事本身。逻各斯应和着为基督教信息所体现的不安与张力赋予声音的各种意义。逻各斯所指的并非一篇单独演讲,而是演讲行为本身或者演讲背后的思路。从这一点出发各种含义纷纷涌现出来:对话、叙述、沉思、意旨、推论、报告、谣言甚至作伪。约翰进一步将逻各斯称作一位认识上帝的个人,也就是基督耶稣。这里我们又读到了第二个希腊词:基督。这个人有一个十分常见的犹太名字约书亚(Joshua/Yeshua)(这个名字后来也以希腊式拼写为人所知:“Jesus”),他的追随者们在他被钉十字架之后又为他加上了“Christos”这个名字。*2*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人在试图描述他们这位卓尔不群、天命在身的约书亚时,认为有必要将希伯来语中的“弥赛亚”(受膏者)翻译成希腊语。这位死于十字架上的木匠之子在世时一定十分熟悉说希腊语的人,但这些人居住在远离犹太村庄拿撒勒的其他城镇:他们是外人,不是他的族人。“基督”一词表明希腊文化自基督教最初发源时就对其产生了重大影响,此时的基督徒还在费力探寻着自己应该传递怎样的信息以及应当如何对该信息进行宣传之类问题的答案。“逻各斯”与“基督”这两个词很好地说明了希腊与犹太理念以及记忆如何纠结在一起共同成为了基督教结构的基础。

那么希腊人为什么会与这位以犹太民间传说中的英雄人物命名、并被许多人视为犹太“受膏者”传统履行者兼犹太人救主的人有着如此密切的纠葛呢?我们必须在希腊人自己的土地上,沿着他们自己讲述的故事追溯至受膏者约书亚出生之前两千年。这片土地相当于今天的希腊,一座多山的半岛,密布着大小港湾与岛屿,此外还要加上土耳其共和国的西海岸。公元前1400年左右,一群组织足够严密且足够富有的希腊人在这里创建了一系列定居点,配备有宫殿、城墙与陵寝。其中最主要的一个定居点是位于希腊南部伯罗奔尼撒的山丘之城迈锡尼,这座城市是一个帝国的中心,接下来几百年里这个帝国的势力都可以一直影响到克里特岛。然后在公元前1200年左右此地突生巨变,具体情况今天已无从考证,伴随而来的毁灭与文化崩溃对地中海东部许多社会都造成了冲击。接下来的三个世纪被人称作“黑暗时代”。迈锡尼沦为一片废墟,再也没能恢复地区强权的地位。但这个名字并没有被人遗忘。一位对迈锡尼知之甚少的希腊诗人曾写诗赞美过这座城市,在他的努力下,对这座城市的回忆首先成为了希腊人的重大文化体验,接下来又席卷了整个地中海地区的各个民族,最后则影响了接受西方文化的世界。

对这位“诗人”的讨论无非是老生常谈。希腊有两部史诗著作:《伊利亚特》与《奥德赛》,两部史诗传统上都被人归于“荷马”这位单独作者之手。可以肯定的是,荷马出生于迈锡尼陷落之后很久——至少是四百年之后。但是这位或这群职业歌手出身的作者将几世纪以来关于这个失落世界的歌谣与故事整理汇总在一起,创造出了两部不朽巨著。他们写到了一场军事活动,或许反映了很久之前的某些真实冲突,在他们笔下,希腊人围困并摧毁了位于小亚细亚(今天的土耳其)的非希腊城市特洛伊。接下来则是希腊英雄奥德修斯漫长而艰巨的十年还乡之路。这两部史诗大约于公元前八世纪或七世纪在不断的朗诵过程中成形,并且成为了希腊人自我文化认同的核心——这一点其实非常奇怪,因为史诗中描写的特洛伊人在文化上与围城的希腊人毫无差别。在小亚细亚,希腊人与诸如特洛伊人在内的若干其他民族生活在一起。尽管在官方层面上希腊人把所有非希腊人都傲慢地称作barbaroi,即说话像婴儿那样只能发出毫无意义的“ba-ba”声的人,但实际上他们对于其他复杂文化抱有浓厚的兴趣,尤其关注对他们影响最大的两大强权:占据希腊东侧并统治了众多希腊城邦的波斯帝国,以及地中海南部的埃及帝国,在埃及悠久文明的刺激下,希腊人开始了满怀妒意的模仿并极为热衷地对其充满神秘的知识储备发动了吞并与开掘。

尽管他们全都具有强烈的共同身份认同并将其总结为“希腊性”(Hellas)这个词,但是希腊人从来没能(基本上也从未尝试过)建立像波斯或埃及那样规模庞大的单一独立政治结构。他们似乎更喜欢在城邦内生活并以城邦为认同对象,考虑到希腊半岛破碎多山的地形,这一点也是很好理解的。但是他们在地中海沿岸平原上的殖民地也照搬了这一体系。希腊人之间通过语言相互辨识,希腊语为他们提供了关于荷马史诗的共同知识,此外被视为全体希腊人共同财产的各种宗教场所、神殿与仪式也起到了这方面的作用。所有仪式中最重要的自然就是为了敬献主神宙斯以及其他诸神在奥林匹亚举行的运动会,场地就坐落于宙斯之父克洛诺斯化身的高山之下。此外还有许多档次较低的小型运动会,它们同样体现了希腊社会的高度竞争精神。再往北走是德尔菲,阿波罗神殿以及神谕宣示所的所在地,阿波罗的女先知们笼罩在岩石裂隙喷涌出来的火山气体里晕眩嘶吼,咏唱着谜语一般的神谕,任何希腊人都可以将其当做指导来解决个人或公共生活中遇到的问题。

因此就像犹太人一样,希腊人也将宗教当成了自我认同的中心,他们也是有经之人——而且他们的经书有两部——这是全体希腊人共同的文化财富。与犹太人一样,他们也从与自己商业往来密切的航海民族腓尼基人那里借来了字母书写体系。希腊语与希伯来语都有二十二个字母。已知最早的基督教文本就是用希腊文写成的。在新约的最后部分——启示录——当中,有一个形容耶稣的比喻得到了反复的应用:他是阿拉法也是俄梅戛,希腊字母表的首末字母,是初也是终。

但是希腊人与犹太人的文化相似性也就到此为止了。两个民族的宗教观可谓天差地别。如同大多数古代社会一样,希腊人继承了一系列关于众神的故事,他们又将这些故事不甚规整地组合成了对一个神祗大家庭的描述,宙斯就是家长。荷马史诗就取材于这套神话。众神在《伊里亚特》与《奥德赛》中频繁出场,往往对人类的生活构成一股侵入性的破坏力量:他们喜怒无常、斤斤计较、党同伐异、好勇斗狠、争强好胜——简而言之完全就是希腊人自己的翻版。希腊艺术对神与人的描述如此相似绝非巧合,因为希腊艺术是从模仿埃及巨型人形雕塑起步的。那些对古希腊造像艺术缺乏深入了解的人们很难把造型纨绔的未来独裁者阿尔西比亚底斯与阿波罗区分开来,因为二者的造型同样俊美。雅典政治家伯利克里的风度也像极了满面长髯的神祗。希腊艺术对人类的形象塑造往往不甚注重个人特征而倾向于抽象品质,这一特点表明人类完全可以像神祗一样体现诸如高贵之类的抽象品质。此外,希腊艺术非常热衷于表现人体,这也成为了希腊雕塑当中压倒性的主题。运用任何其他表现形式塑造神祗与人类的可能性都被人体造型排除掉了。*5* 这种痴迷进一步发展成了对有生命躯体——至少是男性躯体——之美的崇拜,这一点又催生了运动员参加竞技比赛时必须裸体的规定。许多其他文化都对这种做法大惑不解以致大惊失色,就连一直竭力以希腊文化继承者自居的罗马人也觉得面子上有些不好看。

希腊神祗十分人性化,因此人类是否也能向神祗靠拢并尽可能与他们相似呢?希腊文化令人侧目的自信、创造力、才智、原创性以及日后被基督教文化借用的各种文化成果,都与荷马史诗中对待神祗的态度有着重大关系。相比之下犹太人则以大不相同的方式谈论他们那位高远威仪的唯一神,这位全能的创世者曾经咄咄逼人且气势汹汹地质问早已饱受折磨的约伯,像他这样渺小的存在如何能够理解神意;也正是这位神祗通过一丛燃烧的沙漠灌木爆发出了一声震撼宇宙的骇人咆哮,硬生生地将摩西提出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顶了回去:“我是自有永有的。”*6*以色列的上帝是一位无名之神。

(“我是自有永有的。”这里的原文是I will be who I will be,而不是常见的I am that I am,据说前者更接近希伯来语原意http://www.bluethread.com/ehyeh.htm ——译注)

谁也不能指责希腊人不重视宗教。希腊城市的构造并不像迈锡尼,在城市里宫殿并非压倒性的视觉存在,正相反他们将神庙当做中心。如果想见识一下此类神庙,那么雅典城中供奉雅典娜的巴台农神庙就是一个标志性且极其华丽的例证。对于这些神庙布局最为浮光掠影的检视也足以显露以下事实:不管希腊神庙的规模多么庞大,其主要建筑功能都不是容纳为数众多的教众,而是容纳某一位具体的神祗,有点类似于日后基督教为某一位圣徒专门修建的圣骨/圣物教堂。侍奉神庙的是神官,他们依照约定俗成的形式主持进行各种地方性仪式来侍奉一位或几位神祗。但一般来说这些人并不被视为一个独立的阶层。他们代表社区行使特定职责,就像其他主管收税或维持市场秩序的官员一样。希腊人的宗教是一套属于整个群体的故事而不是一套界限分明的关于终极道德与哲学价值观的论断。也并不存在一个肩负传播教义或执行教规任务的精英团体来监管教务。

这样的体系并不适宜“异端”这一理念的滋长,而基督教(后文中我们将会见到)的某些分支则一直受到这一理念的吸引。诚然,苏格拉底的确在公元前399年受审并被判处死刑,罪名是不相信其所处社会的神祗且通过演讲腐化年轻人。但是苏格拉底生在一个面临极大政治危机的时代,当时的人们完全有可能认为他威胁到了雅典城来之不易的民主制度。一般说来,希腊人对于众神的尊敬并不会抑制他们试图理解周围世界的渴望,而且在他们看来众神的故事中还包括了大量关于存在与现实的疑问。或许可以通过将众多故事整合成一个尽可能干净的体系来回答这些疑问。幸存至今的第一篇希腊散文就是对一系列传统故事记录的整理汇总,今天我们称之为“神话艺术”(mythography)。与荷马同时期的诗人赫西俄德撰写了《神谱》。对于满心感激的后代希腊人来说,这是为了理清这团乱麻所做出过的最贴近大众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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