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春天的17个瞬间——川西独行记 -- 京华烟云AM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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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四)红色的哈达

“色达”这个词,在藏语里是“金马"的意思,为此,当地还特意修建了一座金马广场,就位于县城的中心。

有一篇流传甚广的网文,名为《宁玛的红辉》,作者是个皈依藏传佛教的上海人,写的就是色达喇荣五明佛学院的故事,后来它甚至还成功出版成书。对色达的来历,该文写道:

“关于‘色达’这个地名的来历,在当地流传着一个传播很广的故事。说的是很久以前,蒙古某部落的三兄弟之间,发生了争执,兄弟阋墙,没法再共处下去,有一个兄弟便带着全家离开部落,前往南方寻找新的安身之地。途中他遇见一个喇嘛,指点他说,你继续往前走,走到一个有金马的地方,那就是你的安家之处。喇嘛说完就不见了。

“他们来到今日色达这个地方,发现群山中有一大块平原,地势平缓,草木丰盛,连绵的群山中,有一座山的形状有点象一匹马,他们便停了下来。当他们安营扎寨时,从地底下挖出一块状如母马的黄金,这更使他们确信,这是上天的旨意,他们从此应该在这儿生活下去。后来,人们便把这个地方称为‘金母马坝’,译成汉文,就是‘色达’,‘色’,在藏文里是金子的意思,‘达’,藏语里是指的就是马。”

《宁玛的红辉》继续写道:

“还有关于‘色达’地名溯源的另一种说法,是说古时青海湖的依日一带住着一个姓氏为‘东’的部落,部落首领生有四子,前面三个儿子先后夭折,为了让四子能活下去,部落首领请巫师念一部极具神力的‘丹增瓦曲经’,果然救活了老四,遂将四子取名为‘东·瓦曲交’,以使他能长久得到这部经的庇护。

“自东·瓦曲交起,从此形成了一个新的‘瓦修’血缘系统,藏语里将这一世袭部落称为‘瓦修色达’。约在三百多年前,这一部落迁徙到今色达一带,流连于这儿美丽富饶的大草地,遂在此长期定居下来。“瓦修色达”作为此处最大的氏族,在这儿统治了二三百年,此地由此被人们称为‘色达’。

“听说色达新编的地方志里对‘色达’的来历保留了后一种说法,对前一种传说则因‘证据不足’而语焉不详。不过,当地藏民显然对前一说抱有更大的热情,他们宁可相信有关从地底下挖出金马的故事,并以此引为色达的自豪和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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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达县城中心的金马广场)

对一个首次来到喇荣沟的人,当他翻过起起伏伏的山坡,终于第一眼看到佛学院的时候,第一个感觉恐怕都是——震撼,无与伦比的震撼。就拿我自己来说,我去过罗马天主教的中心梵蒂冈,也到过号称世界最大寺院的拉萨哲蚌寺,更走过许许多多所谓的圣地,但即使站在气势恢宏的圣彼得或布达拉广场中央,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无边无际的僧舍,宛如一片红色的哈达在天地间铺陈,而红色的哈达,在藏族传统中正是献给护法神的礼物。眼前的胜景,相信并非宗教信徒的许多人,心中也会不由自主地喊一嗓子: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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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者往往会千方百计地赞美自己的宗教圣地,给其加上一道又一道的光环,这座如此恢宏的佛学院,自然更不会例外。比如当地人就认为,学院左边耸立着狮子所化的阿拉神山, 学院右边则是殊胜的但金神山,而学院所在的喇荣沟,更是当地护法神树天女的居所。据说二百多年前,为了这片好地方的所有权,一位决定来此修行的活佛曾与树天女护法神大动干戈,并将女神赶到了附近的炉霍县,她不甘失败,此后经常回来捣乱,搞得僧人们不堪其扰。最后经过高人调解,双方达成协议:佛门弟子于每年藏历六月二十六日供养以树天女为主的护法神,女神则答应不再再兴风作浪。从此双方终于相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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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有位著名活佛曾做出了一个预言:“色阿但天喇沟处,乌金化身名晋美,赐给四众菩萨徒,显密正法如明月,利生事业高如山,清净徒众遍十方,结缘其者生极乐。”人们解释说,“色”指色达,“阿”指阿拉神山,“但”指但金神山,“天”指树天女神,“喇沟”则指树天女神居住的喇荣沟;“乌金”指的是藏传佛教祖师莲花生,“四众”在佛教中指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也就是男居士、优婆夷也就是女居士。这些晦涩的话合起来,大概是说将来有一天,莲花生会化身一个名叫“晋美”的人,他来到色达的喇荣沟,传授给天下信徒正宗的佛法,信仰他的人将必定能往生极乐世界。

按照信徒们的说法,不仅这位活佛预言了晋美的大成就,就连莲花生祖师自己,也曾详细地预言了晋美的前世、今世和后世,如果这还不够的话,甚至我们的佛祖释迦牟尼,都曾在某部佛经中隐约说过,一个名字中带“阿”字的人,将会得证殊胜菩提佛果并护持佛陀之正法——对此人们又解释道,这位晋美的名字翻译成梵文的话,其中正好带着一个“阿”字。如此这般,可谓为主人公后来的出场造足了声势。

千呼万唤始出来,改革开放两年后的公元1980年,一个名叫晋美彭措的喇嘛终于来到了百废待兴的喇荣沟,从此开始了他最后震撼世界的宏伟事业。晋美彭措于藏历火鸡年即公元1933年出生于青海省班玛县,据说在童年时候便展现出许多神迹,他十四岁出家,二十二岁时受比丘戒,从而正式成为僧人,并于二十四岁时来到了色达。信徒们认为,晋美彭措通过努力学习和虚心求教,掌握了深厚的佛学知识,从而成为一名精通五明学的大学者,即使在宗教遭受毁灭性打击的那些年代里,他也没有放弃对佛法的专研。

到喇荣沟筹建学校时,晋美彭措已经四十七岁了,尽管这个年纪在内地尚属年富力强,但在高海拔的藏区恐怕已经向衰老靠拢了,一个可供参考的数据是,民主改革前的1959年,西藏人口的平均寿命只有35.5岁,直到改革开放十多年以后,方才大幅度提高到60余岁。

即使以高速发展的今天而言,色达喇荣沟仍是一个生活极其艰苦、环境非常恶劣的偏僻之地,三十多年前的条件肯定更加严酷,建国后的左倾宗教政策加之文革的破坏,更使得信徒四散而去,说这里当时是一条荒无人烟的小山沟恐怕并不为过。白手起家的晋美彭措喇嘛,自带干粮自力更生,从修建一座座简陋的僧房开始,招揽四方信众,将自己积累的知识倾囊传授,终于办起了一个只有三十二名学员的佛教学习班,渐渐在当地小有名气。

五年以后,这座历尽艰辛的小学校终于得到了官方的认可,色达县政府于1985年5月19日正式批准了喇荣学经点的合法身份。到了1987年,大概在晋美彭措的请求下,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十世班禅致函色达县人民政府,对他的办学努力予以了充分肯定:“新龙喇嘛晋美彭措准备在色达喇荣寺筹建一所佛教五明学学校,这是一件好事,在此,我同意并批准建之。希望你们给予应有的协助,使之切实办好。”不仅如此,班禅还欣然为学校题写了正式校名:色达喇荣寺五明佛学院。

尽管有着班禅的批示,而且当时这所学校已颇具规模,学员人数已近千人,但很可能在政府主管部门看来,它仍只是一个民办讲习班,并不具备现代大学的高等教育资格。直到10年后的1997年,甘孜州宗教局才报请四川省宗教局同意,正式批准设立了色达喇荣寺五明佛学院。此前,佛学院的筹备工作早已万事俱备,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已经在1993年题写了汉文“色达喇荣五明佛学院”的门牌,只等政府一批就正式挂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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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学者们的研究,传统上,藏传佛教的教学体系主要有以下两种:

一是经院制,即进入寺院进行系统地学习,这是最传统也最普遍的教学体系。以影响最大的格鲁派也就是黄教为例,各大寺院普遍设置学修显密二宗的学院也就是“扎仓”,显宗学院称参巴扎仓,密宗学院称居巴扎仓,此外还可能有一些专业学院,比如学习藏医药的藏医学院即曼巴扎仓,学习天文历算和占卜的时轮学院即丁科扎仓等等。

二是隐修制,就是离开社群生活,闭门独居,专以宗教修行为务的修习方式。隐修的目的各不相同,最普遍的是通过修持而加速灵魂的开悟与超度,也有人希望获得某些神通,还有人只是希望在一个清静的环境中默祷或写作,当然也不排除个别人的目的仅是沽名钓誉从而进阶上流社会。隐修的地点一般选在远离寺院和城镇的深山里。

改革开放以后,我国藏传佛教界开始探索传统学经制度与现代教育制度相结合的道路,途径大致可归纳为三类:各大寺院基本上走的是恢复传统教学的路线;官办教育机构比如中国藏语系高级佛学院主要沿用普通高校的模式,走的是现代院校管理和现代教学制度办学的路线;而五明佛学院则走上了传统教学制度与现代院校管理制度相结合的办学道路,即主要依据藏区寺院的传统教学模式并采纳现代大学教育的管理办法和教学方法,这无疑为藏传佛教的传承和发扬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

到二十世纪初期,色达喇荣五明学院已有五千名来自藏汉蒙等民族的学生,上百名教师,其中包括四位精通汉藏语言的教师,并配备了比较齐全的教学设施。到现在,佛学院的学生常年维持在数万人的水平,宏伟壮观的大幻化网坛城等建筑陆续修成,而那些漫山遍野无法计数的僧舍,更是体现出这所佛学院的惊人规模,我们很难想像,这样一座庞大的学府,当初竟然是从几间陋舍起步的。

可惜这一切辉煌,佛学院的创建者却再也无法看到了,晋美彭措喇嘛于2004年1月7日在成都圆寂,临终前,他拒绝为其寻找转世灵童,也拒绝为其修建灵塔,他在遗言中讲道:

“在我离世后,我诚恳地希望大家不要因我的离去而丧失对佛法的信心,五明佛学院还是应该存在下去。

“作为末法时代的说法者,我将一生都用在了弘法利生事业上面......虽然寻找转世灵童,已经成为当今的一种潮流,但你们不必去寻转世灵童,也不必大动干戈地建造灵塔,我将会以另一种方式与你们在一起!”

即使在生前,这位喇嘛也赢得了极高的声誉,被信徒们尊为法王如意宝晋美彭措。“法王”这个词本来是古印度对佛、菩萨以及主管地狱的阎罗的尊称,到了元代,忽必烈册封萨迦派(俗称花教)领袖八思巴为“大宝法王”,此后中央王朝又陆续册封了“大慈”、“大乘”等法王,该词遂逐渐发展成为对藏传佛教高级领袖的尊称。在《宁玛的红辉》中,作者写道:

“在今日,可以当之无愧地说,色达喇荣五明佛学院院长晋美彭措大法王,是整个藏区中最有影响力的宗教人物之一。进入川西北藏地之后,你若碰上一个稍能听懂几句汉语的藏人,只要说你是到这儿来求见晋美彭措法王学习佛法的,就定能得到他们真诚的赞许和欢迎。在藏地公路上行驶的汽车挡风玻璃上,不少都贴着晋美彭措的像片。

“法王,法王,佛法之王,万法之王。将晋美彭措称为“法王”而且还常在“法王”前加个“大”字,毫无疑问,是对这位藏地宗教领袖最高的称呼了。”

这样绝对的言语,无疑带着作者极其强烈的主观色彩,而且可能有失偏颇——起码据我了解,不知道晋美彭措名字的藏族还是大有人在;但另一方面,这位喇嘛尤其是他所创建的佛学院在川西北确实拥有巨大的影响力,他的照片也真地老出现在司机们的前玻璃上,尤其是那些到过马尔康的人们恐怕对此更深有体会,因为他们会屡次被当地人问及目的地是否佛学院,如果不是的话还常常引来莫名惊诧。

并非藏传佛教信徒的我,恐怕没有资格在宗教层面评价这位喇嘛的修为究竟如何,更无法体会信徒所宣扬的“法王是千百年来经金刚藏菩萨、智慧藏菩萨及伏藏大师列绕朗巴等若干前世菩萨多世转世而来的菩萨化身”之妙处;但身为旁观者的我,却不难从他一生的行动中得出自己的结论:

这是一个有理想的人,而且为实现自己的理想倾尽了全力。

不由得想起了司马迁对孔子的叹息——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于是,“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其实,在晋美彭措的众多身份当中,仅就教育家这一个,他就足以赢得人们的尊敬。我们知道,即使在普及义务教育已经多年的今天,藏区中仍有许多人是文盲,他们不仅不识汉字,就连本民族的藏文也不一窍不通,而五明佛学院城里后的一个重要行动,就是大力开展扫盲运动,每年都有数千文盲进入这里学习最基本的文化,而从佛学院毕业的学生们,有许多都回到偏僻的山村和牧区,从而展开新一轮的扫盲。

尽管许多人对藏区的基础教育颇有微词,认为依靠僧侣来推动扫盲,会造成人们更加迷信,但这就是现实中的无奈——科学到不了的空隙,宗教就马上会来填补,而对那些渴望知识却又无能为力的孩子本身,我们又能指责什么呢。

通宝推:foureyes,马尔他之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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