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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左传》人物事略12:管夷吾——民受其赐 -- 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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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左传》人物事略12:管夷吾——民受其赐

管夷吾就是管仲,管家来到齐国时间不长,又属于姬“姓”,而齐国国君和齐国主要的上层家族则属于姜“姓”,因此,管家原不属于齐国的上层。但是管家的人丁相当兴旺,即便管仲流亡在外时,他们家还有一位管至父为齐国统兵出征。

其实管仲的“仲”意味着他是家里的老二,所以后世又加上他的谥、尊称他为管敬仲,甚至他父亲管山也是老二,所以被尊称为管庄仲。因为是老二家的老二,管仲早年才比较穷困,和孔家的老二仲尼差不多。也因此,他才被派去追随公子纠流亡到了鲁国,我感觉,甚至作公子纠家臣这个机会,也是因为管仲很能干才给了他。当然,管家这种做法也是出于中国的大家族多边压宝的传统。

然后就是著名的“射鉤”之事了:公元前六八五年(鲁庄公九年,周庄王十二年,齐桓公元年),内乱之后,齐国国君之位空悬,齐国流亡在外的两位公子,流亡在莒国的公子小白与流亡在鲁国的公子纠,竞争谁能首先进入齐国都城,抢到君位。三十一岁的管仲被公子纠派去拦截公子小白,他一箭射中了公子小白的带钩,公子小白佯装被射中,骗得管仲离开,这才在这场竞争中拔得头筹,成了后来的齐桓公。

其实以上“射鉤”这事的情节《左传》中并无记载,《左传》只是记载了四十九年后晋国的寺人披曾对晋文公提起:“齐桓公置射鉤,而使管仲相。”(《僖二十四年传》(p 0414)(05240104))(038)

当然,其后管仲的经历还是有点惊险的,“夏,公(鲁庄公)伐齐,纳子纠。桓公(小白)自莒先入。”(《庄九年传》(p 0179)(03090301))(029),然后是齐国的鲍叔陈兵于鲁国城下,连唬带骗,把管仲从鲁国弄回了齐国,管仲的族长(不是“管”家的族长)公子纠被杀,他的上司召忽也自杀了,而管仲则被鲍叔推荐,成了齐桓公的主要辅佐,从此开始了齐桓公与管仲四十年的合作。

《左传》中还有两处有后人提到齐桓公与管仲的关系,《僖三十三年传》臼季(胥臣):“舜之罪也殛鲧,其举也兴禹。管敬仲,桓之贼也,实相以济。”((p 0501)(05330603))(049);《昭十一年传》申无宇(芋尹):“齐桓公城穀而置管仲焉,至于今赖之。”((p 1327)(10111001))(108、109)。他们都认为管仲是齐桓公的主要辅佐,他的作用泽被后世。

不过考察《左传》中的叙述,在管仲掌政齐国的四十年间,齐国也并不是如后来《吕氏春秋》所云“齐桓公良车三百乘,教卒万人,以为兵首,横行海内,天下莫之能禁”,而是有胜有败。例如:庄十年长勺之战,齐国就败给了鲁国,这是碰到了曹刿;庄十七年又有齐人歼于遂,这是在吞并小国时吃了大亏;僖四年那次与楚-屈完盟于召陵,也是拿楚人没办法了。显然,在他掌政期间,在各个方向上,齐人都曾经大大吃瘪。那么,管仲为何还有那么高的声望呢?

那就不能不看看管仲去世九十一年后才出生的仲尼-孔子的说法。这位仲尼-孔子对管仲的评价可说是自相矛盾的,《论语》中提到管仲的共有四处,在第一处那里孔子(子)对管仲很不以为然: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论语八佾第三》)

其实孔子认为管仲的行为中不合于“礼”的地方还有不少,例如下面这一组《春秋经》和《左传》,也应该是对管仲的批评:

六月,齐侯来献戎捷。(《庄三十一年经》(p 0249)(03310004))(029)

三十一年夏六月,齐侯来献戎捷,非礼也。凡诸侯有四夷之功,则献于王,王以警于夷;中国则否。诸侯不相遗俘。(《庄三十一年传》(p 0249)(03310101))(029)

但在《论语》中另外三处提到管仲的地方,孔子却对管仲赞誉有加:

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问子西。曰:“彼哉!彼哉!”问管仲。曰:“(仁)人也。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论语宪问第十四》)。桥案:这里对管仲的评价“人也”之前据认为或脱一“仁”字,已在括号中补上。

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论语宪问第十四》)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论语宪问第十四》)

另外,在《礼记》中,还有一条孔子对管仲的评价,还拉上了晏子做对比:

孔子曰:“管仲镂簋而朱纮,旅树而反坫,山节而藻棁。贤大夫也,而难为上也。晏平仲祀其先人。豚肩不掩豆。贤大夫也,而难为下也。君子上不僭上,下不偪下。”(《礼记杂记下第二一》)

要知道孔子认为“克己复礼为仁”(《论语颜渊第十二》),这管仲却“不知礼”而“仁”,也不知道是“礼”出了问题,还是“仁”出了问题。

不过在我看来,孔子的这些话最关键的就是“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这一句,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关系到当时的历史趋势,所谓“民到于今受其赐”,这一点孔子还是很清楚的。所以尽管管仲有各种各样的缺点,孔子还是认为管仲“仁”而且“贤”。

孔子所言“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是指:在公元前六六*四年(鲁庄公三十年,周惠王十三年,齐桓公二十二年)到公元前六五八年(鲁僖公二年,周惠王十九年,齐桓公二十八年)期间,管仲执政的齐国曾经站出来履行霸主的责任,领导同属“诸夏”的各家诸侯对抗狄人。当时属于“诸夏”的卫国和邢国都几乎被狄人攻灭,是齐人率领各家诸侯帮助他们重建了国和家,“邢迁如归,卫国忘亡”,而最重要的是就此遏制了狄人的势头。

按管仲的说法:“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暱,不可弃也。”也就可以理解孔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的感慨,这完全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而经过这一段的斗争站住脚跟以后,“诸夏”终于逐渐压倒了“戎狄”,流传下来的就是我们现在这个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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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外的话,如孔子所言,齐国霸业的特点是所谓“九合诸侯,不以兵车”,但“九合”的“九”估计只是泛指多数,实际上,据我统计,十几合是有的:

十有五年春,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会于鄄。(《庄十五年经》(p 0199)(03150001))(029)

十五年春,复会焉,齐始霸也。(《庄十五年传》(p 0200)(03150101))(029)

冬十有二月,会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滑伯、滕子同盟于幽。(《庄十六年经》(p 0201)(03160004))(029)

夏六月,公会齐侯、宋公、陈侯、郑伯同盟于幽。(《庄二十七年经》(p 0235)(03270002))(029)

公及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会王世子于首止。(《僖五年经》(p 0301)(05050004))(041)

秋八月,诸侯盟于首止。(《僖五年经》(p 0301)(05050005))(041)

秋七月,公会齐侯、宋公、陈-世子款、郑-世子华盟于宁母。(《僖七年经》(p 0315)(05070004))(041)

八年春王正月,公会王人、齐侯、宋公、卫侯、许男、曹伯、陈-世子款盟于洮。郑伯乞盟。(《僖八年经》(p 0320)(05080001))(041)

夏,公会宰周公、齐侯、宋子、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于葵丘。(《僖九年经》(p 0324)(05090002))(041)

九月戊辰,诸侯盟于葵丘。(《僖九年经》(p 0324)(05090004))(042)

公会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于鹹。(《僖十三年经》(p 0343)(05130003))(041)

三月,公会齐侯、宋公、陈侯、卫候、郑伯、许男、曹伯盟于牡丘,遂次于匡。公孙敖帅师及诸侯之大夫救徐。(《僖十五年经》(p 0349)(05150003))(039)

冬十有二月,公会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邢侯、曹伯于淮。(《僖十六年经》(p 0368)(05160005))(041)

在我看来,所谓霸主,其实是要有形式上的条件的,这个实际的形式之一,就是要在众多诸侯参加的盟会上主盟。多说一句,也许研究春秋五霸还可以从这个角度探讨。而齐国这么多次主盟,大概是春秋时期一位诸侯主盟最多的,则反映在当时齐国确实是“诸夏”的主心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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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在管仲掌政齐国的四十年间,齐国也不是吃素的,他们还是抓住机会扩张领土,吞并了几个小国的,例如:

冬十月,齐师灭谭。谭子奔莒。(《庄十年经》(p 0182)(03100006))(029)

夏六月,齐人灭遂。(《庄十三年经》(p 0193)(03130002))(029)

秋七月,齐人降鄣。(《庄三十年经》(p 0246)(03300003))(008)

二年春王正月,齐人迁阳。(《闵二年经》(p 0261)(04020001))(029)

下面是管仲掌政齐国期间吞并小国的一些相关地点天地图地形图标注,图中两个“阳”应该分别是迁前与迁后的位置:

点看全图

外链图片需谨慎,可能会被源头改

在此期间,齐国也在消化那些被征服的小国还有戎狄,改变他们的生产生活方式,釜底抽薪,按管仲的说法就是“招携以礼,怀远以德”(《僖七年传》(p 0317)(05070302))(041),与后来孔子所言“既来之,则安之”、孟子所言“教民稼穑”异曲同工。关于这一方面,我在另外两个帖子里有详细些的讨论,如有兴趣请移步《春秋左传注读后 补充与修正 教民稼穑 上、牧神农神》《春秋左传注读后 补充与修正 教民稼穑 下、两个样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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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仲生于公元前七一六年(鲁隐公七年,周桓王四年,齐僖公十五年,据王京龙《管仲生年考》 ),死于公元前六*四五年(鲁僖公十五年,周襄王八年,齐桓公四十一年),享年七十一岁。他死后没多久,齐桓公也去世了,齐国陷入动乱,就此衰落,继起的霸主就是著名的晋文公。

管仲大概是春秋时期第一位执国政的陪臣,一开始他并非齐国国君直接的臣子,因为他在“管”家显然不是嫡长子,没有资格当国君的臣子,只好去当了公子纠的家臣。同时,“管”家也显然不是齐国传统的卿族。在管仲实际掌政齐国二十三年后,公元前六六二年(鲁庄公三十二年,周惠王十五年,齐桓公二十四年),齐国才为他“城小穀”,使他有了自己的采邑。而在管仲实际掌政齐国三十七年后,公元前六*四八年(鲁僖公十二年,周襄王五年,齐桓公三十八年),他代表齐国去朝见周王室,当时周王室刚刚靠这位“管夷吾(管仲)平戎于王”,免于动乱,但管仲还是得说:“臣,贱有司也。有天子之二守国、高在,若节春秋来承王命,何以礼焉?陪臣敢辞。”(《僖十二年传》(p 0341)(05120402))(041),就是说,当时在名义上,齐国传统卿族“国”家和“高”家的族长还是位在管仲之上。

但在孔子看来,管仲还是逾越了本分:

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论语季氏第十六》)

《论语》中的这段话充分反映了孔子的理想,而管仲的存在却显然体现了理想与现实的落差:

首先,齐国作为霸主多次主持天下诸侯的盟会,实际领导了“诸夏”对“戎狄”的斗争,这显然不是“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而是“礼乐征伐自诸侯出”。齐桓的继承者晋文想要掩饰一下,于是请“天王狩于河阳”(《僖二十八年经》(p 0450)(05280016))(045),“以诸侯见”(《僖二十八年传》(p 0473)(05280901))(045),借此宣扬周天子才是诸侯的领导者。但孔子仍然不满意,于是在讲解“天王狩于河阳”这一段《春秋经》时说:“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言非其地也,且明德也。”(《僖二十八年传》(p 0473)(05280901))(045)。

至于“陪臣执国命”,孔子当然更加不满意,所以才会对管仲横挑鼻子竖挑眼,总觉得“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孔子的主张当然有其道理,远古以来各部族乃至那时的周家一开始是以家族为组织形式的,在实践中也运转良好,后人有总结说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不过随着周家的扩张,要招徕各族的人共同从事农业生产,并对他们进行管理,总会需要有家族以外的人加入,加上各家族之间的人员交流,于是就有了家臣。

朱凤瀚先生指出:“值得注意的是,商人诸宗族中不具有血缘关系的外族人只能用作奴隶,而西周时期贵族家族中,已允许没有血缘关系的非本族成员担任身份绝非奴隶的家族官吏,从而构成家族政治中最重要的一环。所谓家臣制度(亦可称典型的家臣制度)主要即指此。”(《商周家族形态研究第二章、西周家族形态第四节、西周贵族家族内部的政治、经济形态(二)家臣制度的出现》p 314)。

朱先生在这一段里没提到(不等于别处没提,我一时找不到)的是,在春秋时期,那些担任“家族官吏”的“没有血缘关系的非本族成员”其来源有很多都是别的贵族家族继位者(一般是嫡长子)以外的其它成员,包括非本“国”的贵族家族。这些人之中固然有些是流亡而来的,被家族赶出来的,但很多只是为自己另寻出路。管仲离开自己的家族去作公子纠的家臣,在一定意义上也是要为自己另寻出路。

所以当时的制度是包含了非本族家臣的家族制度,周天子是最高等级的家族,其下是各家诸侯,再下面是大夫,每一层的家族都有其各自的家臣。大夫家族的家臣,就是孔子上面所说的“陪臣”了。严格地说,所谓“陪臣”,是指以某一族长属下家臣为族长的、下一层家族的家臣,即不是这个某一族长直接的臣子,而是他们家家臣的臣子,我猜可以理解为是“陪”着他们家的家臣站在某一族长朝廷上的。也就是说,诸侯的“陪臣”,并不是诸侯直接的臣子——“公臣”,而是隔了一层的诸侯的大夫的“家臣”。同样的,在周天子那里,诸侯的“公臣”也不是周天子直接的臣子,也是“陪臣”,前面列举的《左传》中,已经是诸侯“公臣”的管仲在周天子那里也自称“陪臣”(《僖十二年传》(p 0341)(05120402))(041)。

根据《左传》中的叙述,孔子、管仲这样的、家族中嫡长子以外的子弟,往往离开自己的家族在别的家族中作家臣,他们也没有资格作“公臣”。像管仲这样从家臣一跃而“执国命”,虽然在这个位置上他凭借自己的眼光解决了当时“诸夏”面临的重大危机,但却打破了原来一度行之有效的制度,所以孔子的纠结是可以理解的。即便孔子本人,何尝不是打破常规作到了他这种异姓臣子一般难以企及的高位。

当然,掌政齐国之后,管仲自然就成了“管”家的族长,小宗变成了大宗。也是托管仲的福,“管”家的族长后来虽不能在卿位,但“管”家的后代却能更广地开枝散叶,《左传》中也有些记载:

声伯之母不聘,穆姜曰:“吾不以妾为姒。”生声伯而出之,嫁于齐-管于奚,生二子而寡,以归声伯。(《成十一年传》(p 0852)(08110301))(077、080)。此管于奚当是“管”家之支庶,犹在齐国。

冉求帅左师,管周父御,樊迟为右。(《哀十一年传》(p 1657)(12110101))(138)。此鲁、齐“郊”之战鲁方的管周父亦可能是“管”家之支庶,已在鲁国。

叶公在蔡,方城之外皆曰:“可以入矣。”子高曰:“吾闻之,以险徼幸者,其求无餍,偏重必离。”闻其杀齐-管脩也,而后入。(《哀十六年传》(p 1703)(12160504))(140)。此“齐-管脩”乃在楚国之“管”家后裔,这里反映“管”家之后裔多年后犹见重于诸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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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春秋经》和《左传》中的相关段落及我的粗略翻译和一些补充说明(029齐桓始霸8节、041齐桓宁周6节、042齐桓死乱4节):

通宝推:木木3,一行,一介书生,老老狐狸,史文恭,驿寄梅花,联储主席,林风清逸,hullo,想学自由泳,上古神兵,楚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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