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关于货币与经济问题的几点不成熟想法 -- 慧诚

继续昨天的日记：

10，哈耶克在中国的自由派那里非常流行（当然他是全世界流行），其中一个观点就是恢复金本位制，反对通胀，认为通胀是对全体国民收通胀税，是对国民的剥削。我以前也觉得很有道理，要反抗邪恶国家权力对国民的压迫和剥削。现在才发现这种思维简直是钻牛角尖，脑子进水。国家收了你的所得税，收了增值税，收了各种交易税，为什么不能收通胀税？国家收税是基于暴力和政权，从政治理性上来说，是国家管理服务的成本，在这个意义上说，是不是允许国家收通胀税这个问题毫无意义。税收本质上是必须的，税收的问题不是该不该收的问题，而是税率是否合理以及税收用在什么地方。根本没有必要纠结国家是不是收了通胀税。

11，接下来的问题就重要了。国家收了通胀税，干什么去了？如果国家以向商业银行发债的方式发行货币，制造通胀，收了通胀税，那么有相当一部分所谓通胀税变成利息交给银行了，这个性质就变了，就不是国家收通胀税，而是金融体系剥削国民，这个问题就严重了。这就是我坚决反对这种货币发行方式的原因。现代金融实际上至少有一部分已经变成了对全体国民的吸血。

11，哈耶克反对通胀，恢复金本位制，这是一种落后的倒退的民粹理论，虽然他是经济学大师，有一套哲学体系，但不能摆脱民粹的根底。事实上，我们看社会流行的舆论，一般来说，处于社会底层的百姓，常常本能地反对一切性质的通胀，他们似乎都喜欢通缩（降价），但是并不知道通缩带给他们的将是更为严重的经济痛苦——在某种意义上，这是穷人的思维模式，他们更加看重降价，而不看重增加赚钱的机会。通缩降价，但是减少赚钱机会；通胀涨价，但是增加赚钱机会。穷人的本能喜欢前一种，而富人则喜欢后一种。现代经济体系，通缩的危害比通胀更严重。

12，再回到信用纸币上来。信用纸币是个非常特殊的东西，不仅仅是它的流动性更强，货币从实物黄金变成金本位制的纸币，目的就是增加流动性。如果只是看流动性的话，金本位制的纸币与信用纸币没有区别，但是信用纸币最大的特点是它是“无中生有”的。

人类历史上所有的货币都是商品，按照马克思的定义就是：作为一般等价物的商品，用来作为交易支付的工具。黄金就是这样的商品，在20世纪以前，国家其实没有彻底垄断货币的，或者说是半垄断。因为在政府的货币制造体系之外，贵金属生产本身就在制造货币，明代的银矿（无论是中国本土的还是外国的）都其实是明朝的货币生产商，曾经有论文论述明朝的衰亡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明朝没有金融自主权，中国的银主要依赖进口，在欧洲抛弃银本位以后，进口的劣质银币形成了劣币驱逐良币的效应。

在欧洲也是一样，所有的黄金生产商（无论在欧洲还是美洲或非洲），其实都是货币制造者。国家并没有完全垄断，只是半垄断。因为这时的货币，本质上还是商品。

13，信用货币不是商品！布雷顿森林体系被打破，历来都是被当作负面事件来描述和解释的，是用来攻击美元体系的主要症候。因为1971年，美国废除布雷顿森林协议，是金本位制的崩溃，同时也是一次现代史上最重大的金融违约事件，这是在以信用为核心的现代经济体系中，最强大的国家政府违约事件。而且更加令人惊奇的是：这次违约不仅没有遭到任何惩罚（除了被人骂以外），反而进一步加强了美国在经济和政治上的地位，巩固了美国的霸权，并最终赢得了冷战的胜利。换句话说，现在的全球经济金融新秩序，就来自这次违约。因此，很多人，包括我以前，从直觉上就认为这不对头，不符合犯错误就要被惩罚的规律，更不符合道义。因此新世纪以来，凡是批判美国和美元霸权的文章，无不把这次违约事件拖出来清算一番。但是，他们都忘了，包括以前的我也忘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革命，都是违约！重要的事情需要重复一次：革命就是违约！

14，这个世界是根据契约来运转的，无论这个契约合理不合理，公平不公平，但都是契约。革命就是认为以前的契约不合理，不公平，于是破坏契约，从而建立起新的契约。一般来说，革命是要流血的。但是美国的这次货币革命，没有流血，因为他的拳头最大，任何一个其他国家，都不敢做出如何规模的违约举动，否则一定要被扒掉三层皮。美国废除布雷顿森林体系，是一次货币违约，同时也是一场革命。是货币从商品彻底转向信用的转折点。

15，前面说过，贵金属是商品也是货币，而金本位制的纸币，则处在从商品向信用货币的过渡过程中：它是商品，因为它代表了黄金；同时它又不完全是商品，因为这种代表，会因为货币的超发而打折扣。金本位制的纸币从诞生以后，就处在这种尴尬的局面中。央行以黄金为准备发行货币——货币不够用，于是超发——最后信用崩溃……国民党的金圆券是这个项目的短跑冠军，最快地跑完了全程，二战后的美元经过二十多年也跑完这个过程，尤其是经过战争洗礼的国家（美国是越战），几乎是必由之路。美国表面上是1971年才违约，其实从它超发美元之后其实就违约了，只不过在超发的当时，这个违约没有造成实际违约的效果而已。

16，在某种意义上说，违约其实是不可避免的。如我在之前所说，现代经济的扩大再生产内在要求适当的通货膨胀，而严格的金本位制则必然走向通货紧缩。以黄金为准备的货币体系其实是一锅夹生饭。一方面它用黄金来保证信用，另一方面又要满足经济体系对货币的需求；这两个方向，它只能满足一个，而不可能同时满足两个。现在金融学常常提到的“特里芬难题”其实质就是如此，而不能仅仅当作是一个货币的“国际”问题，在国内其本质也一样。特里芬难题其实是金本位制纸币不适应现代经济的一个症候而已。

17，实际上，当年国共内战的时候，国民党的金圆券崩溃了，而共产党的金融却是稳定的，山东币大获成功。在某种意义上，国共战争，共产党赢在金融上。原因无它，共产党的货币理论其实比国民党从欧美学到的更加先进。国民党金融主管都是英美留学的博士，当然都是学习最先进的英美体系：金本位制纸币。金圆券就是代表。在战争期间很快就彻底崩溃，一担钱买不了一担米。而共产党的货币则不是与黄金绑定，而是与最重要的生活物资绑定，例如与盐，或者在山东与花生油绑定，从而获取信用根基。三年解放战争，正是这种先进的货币体系打败了国民党师从欧美学到的金本位制纸币。建国后，人民币也是迅速与粮食等绑定，国家一手垄断粮食收购，一手发行人民币，这样的话，即使经济受到最大冲击的“三年困难时期”和66年以后，货币都保持了稳定。实际上，人民币是主要大国里面，最早彻底抛弃贵金属货币本位，直接与实物财富生产相结合的货币。在当时是非常先进的。

关于这个问题：天涯有个神贴：《欧元必将在2020年之前崩溃，法郎马克重新回归，都是被中国人民币逼的啊！》

但是这个帖子不正确的地方是：欧元没有那么容易崩溃。事实上欧美从1971年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之后，欧美其实也是一样把货币与实物生产挂钩的。现在一般人喜欢说石油美元，石油是美元霸权的根基之一没有错，但是把石油看成是美元霸权的唯一支柱就错了，美元霸权不仅仅有石油，还有波音，GE，英特尔等一系列其他的垄断性财富资源，当然还有美国军队。1971年之后与中东达成的石油美元协议是稳定美元霸权的一个途径，但并不是美元国际流通的唯一基础，现在舆论上对石油美元太过于神话。货币的基础是一个系统工程，有武力，政治，实物生产，还有意识形态。当前人民币的稳定其实在实物生产和武力上都还行，但是在意识形态上比较弱，稍微有风吹草动就有一堆美元党叫嚣换美元，与人民币的实际能力严重不符。

欧元虽然有货币与财政分家的问题，但是随着欧盟中央的权力越来越大，感觉如果不出现特别严重的经济危机，欧元还是很有生命力的。

18，下面谈谈比特币等各种区块链货币。所谓去中心化完全是不可能成功的，比特币从本质上说与贵金属没有什么区别，除了没有贵金属的实际使用价值之外（贵金属其实都有实用性的）。任何国家的政权都不可能放弃货币发行权。国家企图垄断货币发行权的努力已经有两三千年的历史，前赴后继，不断创新，从金银币，铜币，到金本位制纸币，再到今天信用纸币，历史发展的潮流不是“去中心化”，而是不断越来越“中心化”。国家没有任何可能把货币发行权从央行让渡给比特币的矿场和矿工。比特币唯一能发挥作用的地方就是灰色或黑色经济。就像国际毒品和军火交易会用钻石和黄金，现在可以用比特币，比特币等有可能成为世界黑市货币，毒品贩子的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