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Taylor Branch:高天火柱——MLK三部曲之二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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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以退为进的密西西比投票权运动6

三角洲地区的饥荒日益恶化,到了1963年2月20日,每天都会有超过六百名佃农在韦斯利礼拜堂外排起长队。克里夫兰.乔丹(Cleveland Jordan)是一位年长的农村布道人,联组委请他在现场监督食物分配。他针对贫穷和投票之间的关系发表了大量演讲:“我们只是想进行登记和投票而已,我们并不想打架,我们也并不打算逃跑。”他一边演讲一边呼唤着每一位救济领取人的名字。 “我们只是想去投票站领取我们的自由而已。”那天晚上有人用柴油在格林伍德黑人居住区放了一把火,摧毁了骆驼强力工坊干洗店旁边的四家店铺。萨姆.布洛克告诉领取救济的人们,这场火灾是针对登记项目的袭击,格林伍德警方立刻以公开发表煽动言论的罪名逮捕了他。

法院没费多少事就判处布洛克有罪,监禁六个月。许多佃农都听过布洛克演唱自由歌曲,从他手里领取过午餐肉罐头与奶酪。如今他的遭遇让他们极为愤怒。2月25日与26日,超过一百五十名黑人——几乎全部都是领取救济人员——一起来到了法院。由于根深蒂固的自卑心态,他们依然不敢直视法院里面白人的面孔,他们当中只有少数人壮着胆子提交了投票资质测试申请。但是所有这些美中不足却进一步凸显了他们刚刚从内心深处发掘出来的坚韧与勇气。尽管包括种植园老板在内的旁观者对他们大声嘲讽威胁,但佃农仍在人行道上驻留了两天并发誓要回来。在密西西比州从没有过这么多普通黑人集体出面要求投票权。

两个晚上之后,一辆没挂车牌的别克轿车在路上与联组委的汽车擦肩而过,别克车上有一位手拿自动武器的枪手冲着联组委的汽车一通扫射,打中了十三枪,打伤了志愿车司机詹姆斯.特拉维斯的肩膀和脖子。当时坐在车上的摩西赶紧抢过方向盘,将汽车开进了路边的排水沟里。这次袭击使格林伍德成为了全国新闻的小小焦点。枪击事件余波未平之际,联组委领导人决定将密西西比州各地的志愿者集中到格林伍德,针对暴力袭击加强非暴力斗争的存在感。这批义工与寻找信息的重要人物一起抵达了格林伍德。公交车站的警察逮捕了一名穿着得体的黑人并对其进行了粗暴对待,然后才得知他是联邦政府雇佣的民权委员会调查员。坐阵华盛顿的罗伯特.肯尼迪本人亲自推动谈判,希望尽快回复勒弗洛尔县的联邦食品救济。梅德加.埃弗斯向协进会纽约总部的上级报告称,他“注意到”早已被自己解散的格林伍德协进会地方分会最近又活跃了起来,由前分会成员领导的选民登记活动出现了出人意料的激增——这份报告自然让协进会总部的官僚们感到脸上大有光彩。艾弗斯则假装出惊慌失措的样子,敦促纽约总部允许他放手大干,从而在民权团体之间的竞争当保持领先地位。

安德鲁.杨与埃弗斯在同一天抵达了格林伍德。他这次来是为了向詹姆斯.贝弗尔和黛安.纳什作出让步:他们可以建立一座流动扫盲学校,老师就由安奈尔.庞德来担任。庞德来自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的公民教育计划,是服务于该计划的三位经验丰富的老师之一。 3月4日她来到格林伍德,当天晚上贝弗尔与塔克牧师敦促特纳AME礼拜堂的董事会成员为她的扫盲班提供场地,庞德则向大家解释了她的导师赛提玛.克拉克自从一战以来已经开发了五十多年的教学方法——用报纸和圣经充当识字材料,用农业生产实例来教授基本算数。通过基本的公民权益训练——如何拼写“自由”一词,警长的职权范围有多大——克拉克只需要一个礼拜的集中辅导就能让大多数前文盲自豪地签名写信,去法院排队,不仅掌握了参加选民资格测试的能力,还具备了参加测试的意愿。更重要的是,她还很擅长从文盲群体当中分辨出天赋异常之人,并且为同事们总结了这些人的特质。这些人只要经过强化培训就能在短时间内发生脱胎换骨的改变,然后就能升级成为扫盲教师甚至扫盲教师培训师。瞻前顾后的特纳礼拜堂董事会最终还是同意了他们的请求,于是庞德在密西西比三角洲开设了第一个以教堂为基地的扫盲班,每周两晚上课。一个月内她的初级班就招收了一百五十多名佃农。

在格林伍德斗争战线的另一边,白人官员们终于结束了几个月以来与联邦代表之间充满恶意的谈判。联邦政府的谈判代表认为黑人没有投票权这种事在国际社会上已经有些好说不好听了,现在格林伍德县政府居然还故意让他们挨饿,此等所作所为简直让身为自由世界领导者的美国丢尽了脸面。 3月19日,联邦政府终于与两家县政府达成了和解。勒弗洛尔县的官员们声称之所以寻求和解是出于战略考量,为的是避免密西西比州遭受联邦政府势力的“入侵”。但持怀疑态度的选民却指责他们没有脊梁骨。“谁会相信勒弗洛尔县现在还能自己说了算呢?”格林伍德县议会质问道。“这一事件证明肯尼迪的华盛顿兵器库已经向勒弗洛尔县亮出了政治干预之剑,借以怂恿正在本地运作的种族煽动团体……联邦政府的弄权行径必须受到抵制。”

四天之后的晚上,纵火犯放火焚烧了联组委位于骆驼强力工坊的办公室。柯蒂斯.海耶斯在午夜时分开车路过附近并且看到了烟雾,但他一个人扑不灭熊熊烈火。第二天晚上的弥撒大会上,安奈尔.庞德举行了开设扫盲班以来的第一次结业颁奖仪式。火灾的消息促使很多人特意前来为她捧场。庞德宣布第一期十二名脱盲学生当中有八人通过坚持不懈的努力通过了二级培训。然后她邀请这八名学生——全都是女性,范妮.路.哈默也在其中——上台领取毕业证书,并且宣布她们已经具备了教授扫盲与民权课程的资质。接下来的晚上即3月26日,在当地黑人社区备受尊敬的格林家族的住宅正门挨了一发霰弹枪轰击。这户人家的一个儿子刚刚申请进入密西西比大学,从而成为詹姆斯.梅瑞狄斯之后第二个就读于密西西比大学的黑人。天亮之后,近两百名支持者自发来到韦斯利礼拜堂门外演唱自由歌曲。鲍勃.摩西偶尔也会在人行道上发表几句点评。非学委执行董事詹姆斯.福尔曼刚刚从亚特兰大赶来调查联组委办公室火灾,他建议趁着士气旺盛之际去市中心游行。但是警车很快就包围了韦斯利礼拜堂,荷枪实弹的警官逮捕了每一位他们能认出来的非学委领导人,包括福尔曼、摩西、威利.皮科克(Willie Peacock)以及劳伦斯.古耶特(Lawrence Guyot)。

讽刺的是,格林伍德白人当局宛若抽疯一般的应激反应其实却起到了相当于照相机快门的效果,凸显了选民登记运动在外界观察者眼中的形象。大规模逮捕之后的第二天即3月28日,全国各地的数十名记者——包括一个来自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新闻摄制组——就赶到了格林伍德。他们眼看着一百多名黑人在法院登记办公室门前排了整整一上午的长队,等到登记员早早关门去吃午饭之后,这些申请人又两两并行地前往了韦斯利礼拜堂。如此有条不紊的景象冒犯了沿途的白人市民,警方也觉得这支队伍十分碍眼,于是就朝着他们的队伍放出了警犬。警犬咬人的景象引起了白人围观者的阵阵欢呼。遭到袭击的黑人游行队伍登时乱作一团。克利夫兰.乔丹拖着受伤的牧师塔克跟在年轻的联组委义工查理.科布(Charlie Cobb)身后不顾一切地往回跑。肯尼迪总统在第二天早上的《纽约时报》上看到了德国牧羊犬撕咬塔克的照片,随即要求伯克.马歇尔采取行动。接下来,梅德加.埃弗斯为一位年老教士举行了捐款会。这位教士拒绝撤回自己的选民登记申请,结果被房东从家里赶了出来。在捐款会上,埃弗斯的发言赢得了雷鸣般的欢呼。与此同时,詹姆斯.贝弗尔与迪克.格雷戈里一起带队闯过消防车构成的路障,朝着法院大楼发动了一场大胆的游行。长达一周的全国关注终于致使某位记者在随后举行的白宫新闻发布会上向肯尼迪总统提出了关于格林伍德的问题。总统表示就目前情况看来,在格林伍德似乎确实有人触犯了得到联邦保护的公民权利,其中也包括投票权。不过他没有正面评论当地局势,而是岔开话题表示司法部刚刚就此问题提起诉讼,“接下来就要看法院的了。”

这一天是4月3日。当天晚些时候,约翰.多尔来到勒弗洛尔监狱探视了鲍勃.摩西以及其他几位联组委领导人。几位囚犯们刚刚成为了司法部的诉讼委托人,美国总统亲自通过电视向全国观众宣扬了他们这场官司。这样的事态进展让囚犯们欢欣鼓舞。过去八天以来他们一直拒绝保释,为的就是通过公众舆论压力敦促联邦政府采取行动。而且摩西也完全听懂了多尔口中的法律术语,知道他们这场官司正是司法部期待已久的“b类诉讼”。长期以来司法部发动的都是a类诉讼,例如在哈蒂斯堡针对瑟昂.莱德的诉讼就属于a类。要想发起a类诉讼,必须通过繁重的事例积累来总结出只能由种族歧视来解释的行为模式。相比之下b类诉讼则要直截了当得多,只要有地方官员涉嫌针对潜在选民进行非法“恐吓”,就会成为b类诉讼的目标。b诉讼当中联邦政府的举证责任更大,不过官司打赢之后的执法权限也相应更大:可以针对被告下达刑事禁令,可以由联邦执法力量逮捕被告,在最极端情况下还可以让法院下令直接撤换掉涉案的选民登记员,由联邦政府指派的人选取而代之。

第二天早上,联组委囚犯们尚在睡眼惺忪之际,看守们出乎意料地打开了牢门。他们慢慢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自由了。针对他们的一切指控全都取消了,保释金也用不着了,他们现在就可以回家了。几名囚犯小心翼翼地观察了半天,确定这其中没有阴谋诡计,这才兴高采烈地跳起了舞蹈,有人还流下了眼泪。等了这么久,他们终于感受到了联邦政府在投票权运动背后的决定性干预力量。但摩西却凭着直觉感到有点不对劲。尽管格林伍德黑人纷纷上街庆祝,他却始终感到惶惶不安。在欢庆的街头,他遇到了约翰.多尔。两人还没说话,仅仅交换了一下眼神,摩西的一颗心就沉了下去。

此时多尔的心情也很不好。他在司法部极力主张发动b类诉讼,但伯克.马歇尔和罗伯特.肯尼迪再三权衡之后否定了这种做法。他们倒不是害怕官司打输,而是害怕官司打赢,致使司法部不得不面对所谓的“梅瑞狄斯困境”:假如密西西比州官员当真在一场b类诉讼当中败诉,很可能会破罐子破摔,暂停一切政府职能,导致公共秩序陷入真空,到时候联邦政府可能不得不派出大批军队与官僚前往当地维持秩序。自从南北战争战后重建以来联邦政府还从未采取过这么大的动作。如此严峻的情形吓住了罗伯特与马歇尔,两人决定放弃b类诉讼,从而换取联组委领导人的释放。此外联邦政府还同意支付剩余食品在当地的分发成本,从而让县政府官员得以夸口声称他们没有花费一分钱的当地税款来养活上街抗议的黑人佃农们。

这一夜的停战消解了联邦政府和密西西比州政府之间最激烈的两场冲突,但是多尔手下的律师们却对此表示强烈反对。他们中有些人以前也曾经走到过叛乱的边缘。那是在1961年,摩西刚刚在麦库姆开始选民登记项目,结果遭到当地政府的强力镇压,不得不转战异地。但是罗伯特.肯尼迪的司法部却拒绝用b类诉讼来做出回应。心怀不满的律师们辩称,当时与眼下的做法都是政治挂帅的结果:民主党政府不想惩罚民主党地方官员。多尔对于这种说法不敢苟同。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肯尼迪政府已经与南方各州离心离德了。曾经的民主党堡垒地区现在纷纷将“肯尼迪”三个字当成了骂人的脏话。这一转变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罗伯特.肯尼迪对于民权事务的立场。多尔坚持认为肯尼迪政府在民权方面的表现远远算不上只问利害不问对错,而且无论怎样指挥链当中的每一个人都要对上级保持忠诚。

摩西出狱之后仅仅过了几个小时就遇到了多尔。多尔原本为司法部的最终决策想了一肚子解释,但是当他第一眼看到摩西的时候就将这些解释全都咽了回去。他知道摩西一直在认真地遵循他的建议,将经历放在选民登记而不是静坐示威上面。他本人也曾坚定地保证投票是国家当局改善种族关系的最坚实基础。政府认为放弃b类诉讼是权衡之举,孤立无援的摩西则认为这样做无异于一场灾难。为了获得受到联邦政府保护的投票权,他做出了心甘情愿且目的明确的牺牲。可是现在联邦政府却为了减轻公众压力而主动放弃了采取切实措施的集会。更糟糕的是,司法部的交易泄掉了格林伍德运动的势头。这场运动花费了一年时间才从无到有壮大起来,可是却在4月4日这天迅速消退掉了。同样是在这一天,远在纽约的的以斯贴.詹姆斯打赢了针对亚当.克莱顿.鲍威尔的诽谤诉讼。记者在一周内纷纷离开了格林伍德,当地局面在很大程度上恢复了原本的状态。明面上看来,惟一的区别在于学乖了的县政府官员在韦斯利礼拜堂和法院之间开通了一趟班车,以免遭到拒绝的投票权申请人与路边公众产生进一步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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