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Joshua Freeman:巨兽兴亡录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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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6,乐园还是失乐园?

尽管纺织女工们对于工作以及雇主抱有这样那样的不满,并且认为工人与雇主之间巨大的财富与权力差距有悖共和精神,但是她们的怨言并没能给络绎不绝参观工厂的访客们留下多少印象。*1834年洛威尔罢工结束之后没出几个月,时任田纳西州辉格党众议员的大卫.克洛科特走访了这座城市(此时距离他最终战死在阿拉莫还有不到两年的时间)。克洛科特写道,他“想要看看机器之力……以及这些北方人怎样买了我们的棉花,拿回家里,加工一番,又运回来,卖得这么便宜,与此同时还过得挺好,而且有钱可赚。”就像许多其他人一样,他也对制造过程以及满眼的“姑娘们”十分着迷,她们“看上去就好像正在一起缝被子玩一样。”他还写到,“她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流露出厌倦工作或者受到压迫的情绪。”他会有这种看法并不奇怪,因为当时最显赫的工厂主之一阿伯特.劳伦斯全程陪同了他的参观。克洛科特继续写道:“我实在忍不住反思这些女性与其他人口大国的女性之间的区别,这些女性有工作,那些女性却陷入了悲惨的奴役。”

*【多年之后的左翼史学家们或许过度解读了停工与骚动的意义。卡洛琳.F.韦尔则对停工活动很有些不以为然。在她看来,女工们的举动“与其说是罢工,倒不如说是示威,是缺乏组织的情绪爆发,领头的少数人虽然斗争精神熊熊燃烧,但却并没想清楚自己究竟要达成什么目标,但是正是这些人让其他姑娘们兴奋了起来。”她还注意到“公众情绪一般来说并不支持‘罢工的女性’。”】

尽管克洛科特与安德鲁.杰克逊是政坛死敌,但是他看待洛威尔的视角却与总统相差不大。在他这次访问之前一年,总统也来过洛威尔(杰克逊并不是第一位走访纺织厂的美国总统;1817年詹姆斯.门罗就访问过沃特海姆)。当时正值关税辩论热火朝天之际,这个话题牵扯到了洛威尔主要投资人们的切身利益,因此他们很希望能够为杰克逊总统留下美好印象。他们组织了上千名女工列队上街欢迎总统,女工们一个个身穿白衣白裙,手里擎着遮阳伞,身上斜挎着写有“保护美国工业”字样的肩带。总统在投资人们的陪同之下参观了好几家梅里麦克纺织厂。这次大张旗鼓的接待基本上取得了成功。

到了十九世纪三十年代中期,政坛敌手们对于洛威尔式制造业抱有相近的看法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了。早在独立战争期间,以托马斯.杰斐逊为代表的许多领导人们曾经担心制造业会威胁到美国的农业国本质。他们相信农业是自由、美德以及共和主义得以存在的基础,而工业则会招致早已在英国孳生成灾的社会弊病与分裂。但是自从1812年战争之后,美国朝野达成了另一项更广泛的共识:美国需要制造业来确保国力强盛与国家独立。此外就连很多工业发展的批评家们都相信美国的自然与政治环境可以塑造一个更好的制造业体系,免于欧洲体系的各种弊病。利用水力而非蒸汽意味着美国纺织厂分散在各个村镇与小型城市里,因此并不会像曼城以及其他英国棉纺城市那样招致拥堵之类的都市病。美国纺织厂采用年轻的农村女性担任短期工人,因此不至于产生一个地位低下的无产阶级。美国的政客与知识分子们都相信,旧世界制造业的弊病并不在于制造业,而是在于旧世界。许多人都辩称洛威尔表明新世界的制造业可以与民主价值、纯洁道德以及和谐田园生活并行不悖。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如此昂扬乐观。诗人与废奴主义者约翰.G.惠蒂埃曾在1846年写下过一段广受引用的文辞,总能让读者不自觉地露出笑意。这段文字描述了“洛威尔的工厂姑娘们”:“广大的土地上有那么多姑娘——她们的美丽足有好几杆那么宽,好几英里那么长!——青春、气质与欢乐——新英格兰一千座青山翠谷的鲜花都在这里汇合。”惠蒂埃歌颂洛威尔的女工们具备“由希望点燃的勤奋”,向世人传授着“自由劳动的教诲”,与南方各州黑奴种植园里“皮鞭驱动的劳役”形成了鲜明对比。但是在同一篇文章的随后段落当中,他又痛斥道:“太多愚不可及的文章吹捧劳动的美丽与圣洁,写文章的人却根本不知道汗浸眉头挣钱糊口的感受——他们从来不曾年复一年地在织布机面前躬身弯腰,抬头看不到蓝天,环顾看不到青草溪流,受苦受累毫无喘息之机,以至于头晕目眩,心跳无力,四肢颤抖。”惠蒂埃承认“工厂操作员的生活充满了疲惫与厌烦。”

劳工改革家希斯.卢瑟也毫不留情地责备了匆匆走访一番之后就对棉纺厂不吝溢美之词的政客们:“在一个钟头或者更多一点(而不是整整十四个钟头)的时间里,他似乎身处东方歌曲唱诵的美丽异邦,他的感受遭到了强化……他的心智充满了各种新颖且无以名状的刺激,因此就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来到了乐园。”但是在卢瑟看来,“棉纺厂与其说是乐园,倒不如说是失乐园,这里的漫长工时摧残着人们的健康,工人的工资低得可怜,监工一个个好似暴君。”

与英国不同,新英格兰棉纺厂工作环境的批评者们极少宣称工厂里的环境就像奴隶制一样差甚至更糟。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是少数例外之一。他在一篇针对洛威尔的激烈评论当中将南方黑奴的境遇与纺织厂女工“奴隶”相提并论,并且批评工厂主们只想要奢侈享乐却不愿干活,沉湎于“不必用汗水换取的享受”。*不过批评家们依然会采用奴隶制来比喻压迫。1844年《曼彻斯特操作员报》上刊登的一封公开信就将通知上工的大钟比作了“奴隶主的皮鞭”。新汉普郡工人也惯于将权力不受约束的监工比作奴隶主。少数批评家甚至进一步承认,尽管纺织厂本身并非奴隶制,但却深深根植于奴隶制的基础之上,依赖黑奴出产棉花,又将棉布销售给奴隶主为奴隶做衣服。

*【较早的时候爱默生也曾歌颂过制造业,因为制造业将新英格兰从不利于务农的自然环境当中解放了出来:“让身处阳光普照之地的人们去栽种培植吧;我们这些见不到阳光的人要依靠笔墨与水轮来劳动。”】

尽管支持者与批评者们大致同意新英格兰纺织厂的状况并不像英国那样恶劣,但是有些人却主张这样的差异或许维持不了多久。希斯.卢瑟宣称“英国制造业地区……的可怖苦难”是“制造业运营的直接产物”,而且美国“正在以骇人的速度追赶‘英格兰的光辉榜样’”。卢瑟强调了在罗德岛十分常见的雇佣童工行为,这一严苛事实经常遭到同时期观察家与研究洛威尔式工厂的后世史学家的忽略。卢瑟大声疾呼道,“穷人的宫殿”里令人精疲力尽的漫长工时不可避免地导致童工们缺乏教育。工厂主们声称“这里的情况还不如英国那样糟糕”,卢瑟则反唇相讥道,“这种说法无异于声称波士顿的霍乱疫情尚且赶不上纽约那样严重,因此不必担心。”

安东尼.特罗洛普也得出了相似的结论。在他看来,洛威尔纺织厂的较好环境与家长主义体制之所以能够存在,仅仅是因为美国纺织业的规模按照英国标准来衡量相对较小(在南北战争前夕,英国纺织工人数量接近美国的四倍)。特罗洛普预言道,美国纺织业规模的扩大必然意味着从水轮动力过渡到蒸汽动力。假如洛威尔做出了这一转变并且“快速扩张开来”,那么“它就必然会丧失乌托邦的特质。”英国保皇党成员约翰.罗伯特.戈德利在1844年的《美国书信》当中阐述了类似的观点,他在信中质疑洛威尔究竟能否证明“在欧洲与制造业形影不离的邪恶其实并非不可避免。”他注意到,洛威尔的建立与发展“都赶上了极其有利的条件。”随着时间推移,美国人口将会不断增长,工资将会降低,制造业的重要性将会越发显著,到时候他很怀疑“眼下新英格兰工厂与英国、法国以及德国工厂相比起来的更优越形象能否持续下去。”二十五年之后,作家爱德华.贝拉米同样认为欧洲的贫困与社会分裂正在潜入美国。贝拉米一辈子都住在奇科皮瀑布附近,他的乌托邦小说《回顾》一度曾是畅销书。他写道,他可以“毫无困难地在美国——甚至在我那相对富庶的家乡——辨识出进步发展之路早已在别处营造过的同一套苦境。”

1855年,赫尔曼.麦尔维尔写了一篇题为《单身汉的天堂与少女的地狱》的小说,在文中曲笔暗示美国早已出现了制造业带给英国的社会分化。小说的前半部分描写了一群养尊处优的伦敦律师,后半部分则记述了某年冬天访问新英格兰某偏僻山谷里的一座造纸厂的经历,显然取材于麦尔维尔本人访问马萨诸塞州代顿市造纸厂的见闻(这座工厂至今仍在运营)。造纸机器的巧妙设计与运行令叙事者叹为观止,“这头坚定不屈的铁兽”当真堪称是“精密非凡的奇迹。”但是与此同时,车间里那些面色苍白、气色孱弱、默默无语的“姑娘们”又令叙事者惊恐万分。这些操作机器的未婚女性来自“遥远的村庄”,如今“无非是大转盘上的小小齿轮而已”。这段描写与洛威尔女工的惯常宣传形象可谓相去甚远。麦尔维尔笔下的年轻女工远非在“商业乌托邦”工作,而是受困于“塔尔塔洛斯”,或者说阴间的某一区域。与此同时,远方的富有律师们却在吃喝作乐。

新英格兰改革家奥利斯特斯.布朗森的行文则更加直白,认为美国早已分裂成了“两大阶级”。他写过一篇备受争议的文章,题为《论劳动阶级》,在文中他用洛威尔来举例揭露了工厂劳动对于工人的伤害以及工业巨头们与手下雇员之间不断拓宽的鸿沟,并且暗示道只有社会结构的激烈重塑才能重新创建真正的社区。希斯.卢瑟表示附议:“新英格兰的劳工体系——尤其是在棉纺厂当中——旨在残忍地压榨生产者阶级的肉体与心智,摧毁这两者的活力,唯一目的就是让‘富人’得以‘照顾好自己’,并且让‘穷人要么干活要么饿死’。”

阿历克西.德.托克维尔同样看到了工厂生产导致美国社会分化日益加剧的现象。他预言大型工厂的高效生产将会让工厂主极其富有,以至于成为全新的贵族阶级并且威胁到民主制度的存续,与此同时工厂工作狭隘重复的性质则会让工人阶级在身体与心理两方面处于不利地位。“工人越发将官能集中在单一细节方面,工厂主却要审视更加宽泛的整体,因此后者的心智将会不断拓宽,前者的心智则会等比例不断收窄。”工业领域的阶级分化,工人的高度集中以及经济的循环特质很可能危及“公众的平静”。在托克维尔看来,这个问题唯有依靠更多的政府监管才能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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