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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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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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就是你的萝卜头规则。”张岱说,“说话云里雾里,极能变幻,令人仿佛,费沉思也。”

“你有没有搞错,我们又不是议事说理,我们只是玩两件事:亮态度站站队,抒个情搞搞笑。”江盈科说,“搞笑是人生的头等大事。”

我有些发窘。我费了老大的劲,才作了一篇演说,并且将徐文长的恶作剧故事,尽量往好的方向演绎,以免得罪这些徐文长的粉丝。不料张岱却三言两语否定了,不留一点情面,是不是我说他好脾气,他感觉受伤了?早知道我不跟他说买过《夜航船》了,或者说买了《夜航船》翻了两页看不下去扔进垃圾箱了。还有江盈科,我也没得罪他。

“洋奴。”又听见有人尖声骂人,犯规了,“你这后辈小子懂什么,如此挟洋自重,什么萝卜头规则,什么福尔摩斯,你这么崇洋媚外,移民西洋呀,怎么不滚蛋呢?”

“是鄂小梦老弟。”方濬师欣喜地叫了一声。

“方兄好。”鄂小梦对方濬师拱了拱手,“听老兄高论,受教匪浅。依在下愚见,最要不得的便是名士脾气,纵是画到绝顶,亦属怪物,自误误人。八大山人、徐文长少有区别,但八大山人是胜国逸士,贵为王孙,目睹新朝,自然心存悲苦,而徐文长恃才傲物,心地褊狭,修怨害人,以至身遭刑狱之苦。郑板桥先生独取他的诗才画品,忽略他的为人,也有失偏颇。”

我急忙去看郑板桥,担心他一怒之下,又蹿过来扑倒这个鄂小梦痛殴。但郑板桥正与袁宏道、顾虎臣几个说话,没有听到鄂小梦发言,我又有些失望。

鄂小梦转过头来逼视着我,语重心长地说:“徐文长如此走入邪路,十分可惜。中国人要有中国人的骨气,不要迷失在洋人落后野蛮的文化中。我是研究绘画的。西洋画工细求酷肖,细看立见凹凸,不知底细的喜欢它功妙,其实板板无奇,并无余蕴。中国作画,专讲笔墨钩勒,全体以气运成,形态既肖,神自满足。那天与友人谈画理,大家多菲薄西洋画为匠艺之作。我也认为,中国画诸法皆备,洋画法不但不必学,亦不能学。戴嵩画百牛,各有形态神气,非板板百牛堆在纸上。牛傍有牧童,近童之牛眼中,尚有童子面孔,工细到极处矣。西洋尚不到此境界,谁谓中国画不求工细耶。”

我听不大懂他的文言论画,吓得落荒而逃,刚逃出几步,想到我这么一走,那位白胡须老爷爷势必落入方濬师、鄂小梦这些反徐文长派的手里,有性命危险,只好回头又扶起他,走得离他们远点,找了两把椅子坐下。

这类会议的组织方,绝不会让针锋相对的两个人坐在一起,除非过于粗心,或者有人要搞事。不过这个会议,似乎连粗心也谈不上,除了将人骗过来,什么组织也没有。这么多人胡扯了老半天,也没有人提起开会,还不如门口看热闹的人守秩序——那些围观者堵在门口,不像是游客,也不进来,也不离开,聚了好大一群,默默地看着——桌子上也没有话筒,更没有电脑和投影仪。这个会,可能就这样凭着肉胡咙清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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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文长发狂疾死掉的,正史上都写着。”我和老爷爷刚坐下,就听到旁边一个短头发这样说。看来讨厌徐文长的人还真不少。他们是约好了一起来捣乱的吗?莫非他们是我的朋友徐文长的恶作剧同调,来搞徐文长的恶作剧的?

“那又怎样,正史还不是人写的。”那老爷爷气呼呼地回应说,“人皆有偏见。”

“他是真疯呢还是装疯?我看他是怕死装疯。父老的传说,他贪吃龙山寺方丈的参丸,被方丈换了羊溺,哈哈,”短头发说,“可他僧衣僧帽去骚扰知府的女儿,害死了方丈。后来醉眼昏花,看到方丈与自己妻子同枕而睡,操刀杀妻,哼哼,这也是文人轻薄的结果也。”

我说:“咦,你是蒋昂孙,我看见过你这段话。”

老爷爷气得满脸通红,皱巴巴的脸犹如覆盆子长出了无数颗粒。他说:“闭了你的臭狗嘴,我老师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是什么狗娘养的鬼编出来的?”

“报应之说,甚不足信,总之惟心造境,做亏心事者耐不过长夜。信然。”蒋昂孙并不理睬老爷爷,向我点了点头,“这位方濬师老师说得也有道理,并不是他一个人这么想的。秦笃辉秦榆村前辈读了徐文长的《代寿严公生日启》,说了五个字:人品扫地矣。”

老爷爷气得坐在椅子上喘粗气,全身发着抖,好像演京剧似的。我急忙坐到他身边,给他拍背抹胸,一边说:“蒋先生你且去和方濬师先生和鄂小梦先生吃茶,气死了这位老爷爷,你也不见得道德就高尚了。”

老爷爷好容易缓了过来。

忽然我脑袋的上方有人说话:“这位蒋先生瞧不上徐文长,写文章倒喜欢向徐文长借鉴——不说抄袭吧,也是拾徐文长的牙慧,说得好听些,就是致敬。”

是陶望龄。他走到老爷爷身边,拍了拍他的肩,低声说:“老兄介大年纪,生什么气呀,值得生气么。”

蒋昂孙正要走开,听到陶望龄说他写文章致敬徐文长,呼地转过身,大声说:“什么?我抄袭徐文长?我抄袭?证据呢?证据呢?你给我拿证据出来。”

陶望龄真的掏出了一本小书,翻开来说:“《网庐漫墨》是你的书吧?这一篇——后汉关羽一武夫,以好读《春秋》,博军界微誉,读史者从而褒扬之——这是你写的吧?”

“是我写的又怎样?”蒋昂孙说,冷冷地看着陶望龄,“想不到啊想不到,明朝之人,也读民国之书,真个是奇哉怪也。”

这位蒋先生也感到了时空错乱。他最多排第三,我想。

“你这么写的。”陶望龄说——

……羽之生平,足以矜式者,仅秉烛达旦一事,然陈氏、裴氏俱略而不载,惟阳节潘氏则凛乎言之。余以为此必稗官之说,潘氏故摭拾之以自矜其奇,非可据之事实也。曹瞒虽奸,必不鬼计陷人至于此极,是时瞒之涎羽,如恶渴然,若无礼遇之,予以轻视矣。况乎男女授受,自古不亲,稍知自爱,便多谨慎,人非禽兽,宁有越墙而搂其嫂者?此村夫犹能为之,果足以窃万古之馨香乎?

“这些观点,说来倒也平常,并无多么了不得。但便是这些平常的观点,真当是你的创见么?那么我背一段徐文长的《蜀汉关侯祠记》给你听听。”陶望龄说——

……众庶见其小,则多取禆官小说中语,群居而窃吴,或播诸弦歌,往往自相咄唶,如所谓操闭侯与嫂于一室,及手刃布妻,皆正史所无事,而人共信且诧之。

“我再背一段徐文长写给季老师的信。”陶望龄又说——

……又世所传,操闭羽与其嫂于一室,羽遂明烛以达旦,事乃无有,盍到此田地?虽庸人亦做得,不足为羽奇;虽至愚人亦不试以此,以操之智,决所不为也。阳节潘氏盍亦看三国志小说而得之者,如所谓斩貂蝉之类,世皆盛传之,乃绝无有此,不可不考也。

陶望龄将《网庐漫墨》扔到桌子上,歪着脑袋看着蒋昂孙:“还都举出了潘氏呢,真当是巧了哈。潘荣《通鉴总论》自清朝禁毁,难以寻觅,你活在清末民初,真当读过此书么?不过大家都是老乡,街坊邻居,抄抄也无所谓。”

“你晓得什么。我怎么就没读过?”蒋昂孙说,“况且自古笔记体,摘录前人述作,是一向的惯例,我即便是抄录两段,也不见得违规。既然如此说,我倒情愿没有写过《网庐漫墨》这本破书。”他气呼呼地站起身,走到鄂小梦他们那边去了。

陶望龄这么一读书,还比对了文字,那么徐文长的讨论会,算是开始了吧,只是没有主持人宣布而已。我虽然喜欢陶望龄这样的揭露,但更喜欢其他那些人的吵吵闹闹。参加个讨论会,一点没有纪律,相骂的相骂,挖苦的挖苦,打架的打架,还不如幼儿园的小朋友,多有意思。此前我还以为徐文长讨论会,是文理学院、文联或者文化局、旅游局搞的活动呢,没想到过会混进了古人堆里。虽然他们说话怪里怪气,举动鬼里鬼气,可是有趣多了,恍惚如做夜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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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板桥发言了,他从回忆开始,几句话就从童年说到了老年。

他说:“我小时候行李中只带两种书,一种是考试书,另一种就是青藤先生的《四声猿》,读了数十年,自觉还没有读够,一直读到死才罢,太赞了啊。我就搞不明白,世人读《牡丹亭》而不读《四声猿》,为什么啊?”他指着远处坐在椅子上揉脑壳的方濬师,“今天见了此人,才晓得世人有多腌臜。”

又犯规了,我想。

“依我老臧的陋见,当时三大名家,各有所得,各有所失。”又一个中年人说,“新安汪伯玉《高唐》《洛川》四南曲,非不藻丽矣,然纯作绮语,其失也靡。山阴徐文长《祢衡》《玉通》四北曲,非不伉傸矣,然杂出乡语,其失也鄙。豫章汤义仍庶几近元曲,而识乏通方之见,学罕协律之功,所下句字往往乖谬,其失也疏。”

“臧晋叔先生是这三位先生同时代人,或许太近了反而看不清。”说话的也是一个长辫子,后来晓得他叫刘廷玑,“臧先生下世三十余年,小子才出生。不过这三位先生已臻至妙,还如此訾议,诚然是太苛刻了。”

谈论徐文长的剧本,我不但插不上嘴,也插不上耳朵。我虽然听说过《四声猿》这个题目,但从来没有读过,也没听说过哪里有过演出的,连现代人究竟有没有改编过也不晓得。我用手机搜了搜,找到了不少介绍《四声猿》的文章,但没有看到将《四声猿》搬上舞台的新闻报道。那个祁彪佳写过一部《远山堂剧品》,把徐文长的四个剧本全部列在“妙品”中,也不知是不是有绍兴老乡的面子分:

渔阳三弄北一折,徐渭。此千古快谈,吾不知其何以入玅,第觉纸上渊渊有金石声。

翠乡梦南北二折,徐渭。迩来词人依傍元曲,便夸胜场。文长一笔扫尽,直自我作祖,便觉元曲反落蹊径。如《收江南》一词,四十语藏江阳八十韵,是偈,是颂,能使天花飞堕。

雌木兰北一折,徐渭。腕下具千钧力,将脂腻词场,作虚空粉碎。汤若士尝云:“吾欲生致文长而拔其舌。”夫亦畏其有锋如电乎?

女状元南北五折,徐渭。南曲多拗折字样,即具二十分才,不无减其六七。独文长奔逸不羁,不骫于法,亦不局于法。独鹘决云,百鲸吸海,差可拟其魄力。

突然搜到一段话,顿时毛骨悚然。

手机里出现了这些句子:

丞相做事太心欺,呀一个跷蹊,呀一个跷蹊,引惹得旁人跷打蹊,打跷蹊,说是非。呀一个跷蹊,呀一个跷蹊,雪隐鹭鸶飞始见,呀一个跷蹊,呀一个跷蹊,柳藏鹦鹉跷打蹊,打跷蹊,语方知。呀一个跷蹊,呀一个跷蹊。

我听过这首歌。那天徐文长的魂灵到访半间屋,吃掉了袁媛送给我的猪蹄髈,他离开的时候,唱的就是这几句词。也就是说,我曾亲耳听到过,徐文长自己唱他的戏曲。

我要昏倒了。我一直觉得,我根本没有资格参加这个讨论会,没资格听这些才学富赡声名远扬的古人说话。可现在不了,我也许最有资格在这里了。这些人,个个耀文扬威的,哪曾听到过徐文长亲口唱戏啊。我当时并没有留意徐文长唱了些什么,但就是这么刮到了一耳朵,已远远超过了这里的所有人。

通宝推:桥上,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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