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采采而食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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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上大西山摘毛栗

上大西山摘毛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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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童年梦想,是背着小菜篮、提着火夹子,去大西山采摘毛栗。

毛栗似乎只长在大西山。大西山属于邻村珠栗岙,横在珠栗岙的岙口。高大的山体,山顶上有个提手似的半圆圈。听人说,那是数十株排成两排的百年大树。夏天,太阳就从这个大树圈下山,别的季节太阳歪到大树的另一边下山。吾乡环村皆山,西山之北有一条大路,通到外面遥远的世界。

大西山这么远,年纪太小就不能去,若可以去采毛栗了,至少在我心目中,是成长的一个标志,从儿童变成了八九岁的小少年。

我们村有栗子树,但远远比不上珠栗岙栗子多,珠栗岙李子也很多,收获季就装在箩中,挑着,或用手推车推着,到我们村的供销社来卖。我常想,珠栗岙真是物产丰富啊。

栗子大概自古受欺负狠了,长成了浑身是刺的一团,紧紧包着栗子。而栗子还有一层皮,紧紧包着栗子肉。

栗子保卫自己的肉,努力到了至矣尽矣,蔑以加矣,不料还是会被人和松鼠剥出栗篰,吃掉。栗子成熟了,栗篰刺自己也会裂开,栗子会掉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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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栗篰刺中,一般长三间栗子。我们说到栗子,量词不用颗,用间,读作giān,一间屋的间。

有的栗子个人主义膨胀,长得太大了,会将别的栗子挤扁,挤得没了肉,变作皮包了个空无。守规矩的栗子,三颗同时长大,两边上的两颗长成半球,中间一颗两边被挤瘪,扁扁的。

板栗长在大树上,需要用长长的竹杆打下来。毛栗是小栗子,长在三四尺高的灌木上。毛栗栗篰上的刺特别长。剖开栗篰,是小小的栗子,大小如白豆。毛栗的模样,就是小号的板栗。《本草纲目》说:“茅栗似板栗而细如橡子,其树虽小,叶亦不殊。”李时珍又说:

栗之大者为板栗,中心扁子为栗楔。稍小者为山栗。山栗之圆而末尖者为锥栗。圆小如橡子者为莘栗。小如指顶者为茅栗。

他将“毛栗”写作了“茅栗”。

古人似乎大多写作“茅栗”。刘基《郁离子》里有个故事,说有个僰人养的猴子,沐而冠,会跳舞。舞蹈家巴童妒之,藏了茅栗到宴席上,等开筵猴舞,将茅栗掷地上,猴们便争抢茅栗,搞得乱七八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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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将“毛栗”叫作“栭栗”的,说《诗经·皇矣》中的栵就是灌木就是栭栗。这也就罢了,不能忍的是出身杭州的博物家沈括。他在《梦溪笔谈》中说:

江南有小栗,谓之“茅栗”。茅音草茅之茅。以余观之,此正所谓芧也。则《庄子》所谓“狙公赋芧”者,芧音序。此文相近之误也。

沈括什么意思呢,因为字形相近搞错了?樵夫上山采到茅栗,先拿《庄子》看看,再呼茅栗的名字,所以念错了?我绝不将“毛栗”叫做“序例”,它就是“毛栗”。理由很简单——

《庄子》这个朝三暮四的故事,一般认为,狙公给猴子吃的是橡子,不是茅栗,橡与栗是两种果子。

“茅栗”一词的中心词是栗不是茅,简称也是简作栗,不简作茅。若是“芧栗”,也不简作芧。

《庄子·徐无鬼》中还真提到过“芧栗”:

徐无鬼见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厌葱韭,以宾寡人,久矣夫。”

“食芧栗”与下一句“厌葱韭”是一样的句法,是芧和栗、葱和韭,魏武侯说他吃这四样东西,不是吃茅栗子加葱加韭。《徐无鬼》中芧与栗是两种吃食,不能到了《齐物论》的狙公手里,芧就变作了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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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来了毛栗,马上可以吃,也可以堆着。过几天栗篰开裂,再剥就容易了。剥毛栗与剥板栗的方法也一样,穿鞋的脚踩着栗篰壳,拿火钳或火夹夹住,一扭扭破了栗篰刺,取出栗子。栗篰刺黄了当柴烧。

栗子生熟都可吃,剥掉栗子壳就行。生的脆,熟的粉。

毛栗味道鲜嫩,颗头太小,总是吃不过瘾。板栗可以煮了吃,可以用粗沙炒了吃,可以剥壳烧肉吃。毛栗的地位低下,虽然小孩子很珍惜,却没有大人愿意花精力想出更多的吃法,也就只能当零食吃了。

北宋苏辙《次韵王适食茅栗》诗:“山栗满篮兼白黑,村醪入口半甜酸。”南宋沈说《野店》诗:“对坐煨茅栗,瓶中取酒尝。”

老酒吃吃,茅栗剥剥,他们是用茅栗下酒吃,且满满一篮,极其奢侈。火中煨茅栗,我也试过,不割开个口子会爆炸,如此沈说野店的这顿酒,会吃得很热闹。

有一种刑罚与栗子有关,就是屈起指关节,击打在孩子的脑袋上,《水浒传》叫做“栗暴”,黄遵宪和鲁迅称之为“栗凿”,我们叫做吃“栗子壳”。毛头少年寻开心,要提防栗子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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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去采摘毛栗,䞬起新鲜,我就有点想多了。

我控制住了心中小小的激动,似乎我忘了那是我童年的梦想,感受不到成长为小少年的凌厉与威风。

只是到点了罢了,我想,不用激动的。

我又想,激动了才出洋相呢,人人会长大,且总是在无知无觉中就长大了,没人扣准了长大的一刹那,激动一下。

大西山既是邻村的山,于我就有一种陌生的神秘感,似乎草树之间总有异响,嘀嘀朴朴的。采摘毛栗或拔野山笋,都是允许的,邻村并不会为难你。但砍柴砍树,拔毛笋、燕笋、芦须笋,或放牛吃柴叶,则不允许,会被罚放电影。

采摘毛栗要带上工具,也就是一片毛竹,中间用火燂得发软,折弯成火夹子,主要用途是取炭。上了山,遇到毛栗,夹住,一转一拉,就摘下了。

这样一路上山一路寻找毛栗,与拔笋区别不算大。那两排树组成的大树圈还是那么遥远。它并不在这座山,它在更远的山上。

也没多久,就到了山顶。山顶的另一边,一眼望去非常开阔:更远更低矮的一道道山岭,发亮的江水和蜿蜒的道路,东一簇西一簇的黑屋顶,有颜色浅绿淡黄的水田。

我吓了一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山外的世界。曹娥江,章镇,酱厂的烟囱,以前只在别人口中流传,原来就横躺直竖在那里。

此后好多次,我梦到山的另一边。不是我当时看到的样子,而是荒凉的,寂静的,只有一间茅屋的黑暗世界,我焦虑地穿行在长草中,投奔那间茅屋,心中惴惴不安,似乎晓得必遭拒绝。

通宝推:陈王奋起,等明天,尚儒,瓷航惊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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