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Contra Points:论嫉妒 -- 万年看客
&&&&&&
……1937年出品的迪士尼经典动画《白雪公主与邪恶MILF》讲的是一位“虚荣且邪恶”的王后一门心思地嫉妒自己的继女的美貌——这种情节放在儿童作品里合适么?——每一天MILF王后都会询问魔镜“世上谁人最美丽?”魔镜总是回答王后最美丽,直到有一天突然改口说王后的继女白雪公主最美。王后于是妒火中烧,做出了一连串诡异的谋杀尝试。
咱们能不能先挑一下情节上的漏洞?首先,白雪公主怎么就比MILF王后更美了?其次,白雪公主的设定年龄好像只有十二岁?沃尔特你想啥呢?或许她比十二岁更大一点,但是整天让一帮半身人围着实在看不出来。但是她好无聊,王后可比她有味道多了……
尽管影片对待领衔主演MILF的态度很不公道,但是《白雪公主》确实彰显了嫉妒的若干有趣特质。影片再次将黑魔法与巫术当成了嫉妒的表现形式,王后与白雪公主的年龄差异体现了代际嫉妒——让我想起了某些八零后九零后女性到了三十岁就开始看不惯零零后小姑娘们。我觉得如果你担心变老,那么亲啊,整天抱怨年轻人如何如何实在于事无补。此外我们也难免想到王后是否还妒忌白雪公主。莫非她担心国王会被自己的亲生女儿勾引走?我倒是不这么认为,因为国王在全片当中根本没出场。所以整个事件与争风吃醋无关,只不过是一个女人为了另一个女人的美貌而嫉妒对方——这倒是通过了贝克戴尔测试——实际上在原版格林童话当中,王后一开始试图利用美容用品来毒杀白雪公主,第一次用的是有毒的梳子,第二次用的是有毒的紧身衣。
真正值得注意的是王后那近乎玉石俱焚的恶意。我们知道王后痴迷与自己的美貌,但是却不惜通过巫术变形成为丑陋老妪,只为诱骗白雪公主吃下毒苹果。王后变身老妪对应了撒旦幻化为蛇。事实上我们甚至可以主张王后就是撒旦的化身,《白雪公主》是《失乐园》的再现。就算毫无品味的魔镜所言不虚,王后也依然是全世界第二美丽的女人。一个在等级体系占据如此高位的人怎么依然会被嫉妒吞噬?因为这就是嫉妒的运行机制。嫉妒只见小而不见大,只顾主观不顾客观,而且毫不关心不平等的实际程度或者当事人在等级体系当中的绝对位置。因此就算你是天下第二也依然可以不顾一切地嫉妒那个仅仅比你略高一线的第一名。实际上有研究显示,奥运会银牌得主对于奖牌的满意程度明显低于铜牌得主,因为铜牌得主能够登上领奖台就很开心,而银牌得主却会忍不住去想:“要是我再……一点,结果会怎样?”
人类形成自我认同与自我价值靠得不是与任何绝对标准进行比较,而是要依靠彼此相互比较。而且我们更容易与身边人比较,而不是与远在天边的人们比较。我们不妨将这个现象称作嫉妒临近效应。我们更容易嫉妒靠近我们的人,类似我们的人,以及与我们竞争的人。所以社交媒体才会成为一场噩梦。社交媒体就是嫉妒的孵化器,每个人都被摆在了其他所有人身边,每个人都要与其他所有人竞争。你的自尊很容易就会被摧毁殆尽,因为一般人难免会将自己的实际生活与理想化的图像相互比较,而公共人物也难免沦为招引嫉妒的避雷针,尤其是因为公共人物的人气与成功在社交媒体上都能以数字形式展现出来。
临近效应还会带来另一个扭曲后果:受压迫阶级内部的彼此嫉妒往往会比受压迫者对于压迫者的嫉妒更加恶毒。《白雪公主》与《黑天鹅》都详细描绘了女性嫉妒其他女性的情节,因为女性的竞争对象往往也是其他女性。长期以来影视作品一直惯于描绘虚荣嫉妒、为了抢男人或者攀比美貌而打破头的女性……这确实是个很厌女的套路,但是——我尽量说的客气一点——有时现实生活就是很厌女。社会的父权机制当然难辞其咎,但是女性本身也有责任。在1976年的论文《贬损:姐妹情谊的黑暗面》(Trashing: The Dark Side of Sisterhood)当中,女权活动家乔.弗里曼(Jo Freeman)谈到了自己如何在女权运动阵营内部遭受排挤:
“多年来我一直沮丧地观察到,女权运动一直在有意识地摧毁任何一位在任何方面表现突出的成员。”
接下来她引用了另一位女权活动家安瑟玛.戴奥里奥(Anselma Dell’Olio)的说法:
“她们究竟会攻击谁?……一切形式的成就或者成绩都会被视为最严重的犯罪……只要你做到了任何一件每一位其他女性要么秘密要么公开地觉得自己也能做到的事情——那么……你就要倒霉了……你立刻就会被贴上各种标签,例如寻求刺激的机会主义者,冷酷无情的雇佣兵,踩着无私姐妹们的尸骸争名夺利;被你踩在脚下的姐妹们为了女权主义的荣光,不惜埋藏了自己的才华,牺牲了自己的抱负,结果却便宜了你。”
弗里曼推测道:
“之所欲‘伟大的女性____’的数量如此稀少,主要原因不仅在于女性的伟大未能得到开发与认可,还因为彰显伟大潜质的女性会遭受来自男女双方的前后夹击。如果某人意识到事业有成的后果不是赞誉而是敌意,那么‘恐惧成功’也是很合理的……”
弗里曼在这篇论文当中从头到尾都没有使用“嫉妒”一词,但是嫉妒一如既往地潜藏在表面以下煽风点火。弗里曼描述了边缘化群体的成员们一旦超越了边缘化设置的限制,往往会遭到出身社群的排斥与驱逐,但是她无法解释两者之间的因果关系——我能解释,答案就是嫉妒。女性更容易嫉妒其他女性。同理,跨性别女性更容易嫉妒其他跨性别女性……很多人都会想当然地认为跨女会嫉妒顺女,这话不能说一点道理都没有。我以前也曾经嫉妒过顺女生来就是顺女,但是现在我已经不允许自己瞎琢磨“如果我生来就是顺女会怎样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因为我不可能成为顺女,我反而不那么嫉妒她们了。进一步说,跨女更容易嫉妒其他跨女,既是因为临近效应,也是因为另一位跨女体现了我可以实现的确切可能性。她是能让我合理地拿来比较的可行标准。
有人曾在我本人的红迪网子版块发了这样一个帖子:“难道只有我一个人看不下去跨性别播主的内容吗?”
“在我意识到自己是跨女之前,我特别喜欢Contrapoints还有其他跨性别播主。但是自从我意识到自己是个跨女之后,每当他们的视频被推荐给我,我的胃里都会感到又气又恨。我真的很喜欢Contrapoints,但是现在我一看她的视频就忍不住想要尖叫。”
“我对于一切过渡期的跨人们都有这种感觉。我觉得自己简直对他们抱有深仇大恨,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难道我是个恶人吗?其他人有这种感受吗?”
亲啊,你不是个恶人,至少不比其他人更恶。只不过人性本身就非常恶劣而已。“胃里感到又气又恨”,“想要尖叫”,“抱有深仇大恨”,这些感受有个统称,就是嫉妒。我其实很钦佩这样的发帖人,因为他们已经竭力做到了我们至多能做到的事情:承认嫉妒但是不认可嫉妒。我希望能有更多的人们在察觉到自己的负面感受之后不会急着为其进行“合理”辩护。而且所谓“理性”大多数时候不就是企图让自己的感受感染别人的尝试吗?很多时候人们在这方面一丁点自觉都没有。比方说有些上了年纪的跨人经常这么抱怨:
“我当年变性的时候,各种关卡一道接着一道,不死也要扒层皮。如今这帮小孩可倒好,唱着歌跳着舞就打了激素针。”
这就是跨人版本的代际嫉妒:
“我当年受了罪,所以所有人都应该受罪。”
这就又回到了助学贷款减免辩论:
“如果我得不到,那么谁也别想得到。”
讲真,我非常同情与佩服老一辈跨人们。在2021年身为跨人的困难已经逼近了我的应对能力的极限,我简直不敢想象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跨人们过得是什么日子。但是“我好恨啊,凭什么你……”并不是站得住脚的论点,嫉妒并不是正义之怒。嫉妒者的恶意要求理应遭到无视——唉,我们这个圈子啊。无休止的攀比、竞争与嫉妒致使跨人们之间的相处尤其不易。
话说到这里再聊聊搞基/姬。嫉妒对于受到同性吸引的人们尤其会造成棘手的麻烦,因为你会忍不住嫉妒自己的爱慕对象——“我究竟想要你,还是想要成为你?”我听到过Femme女同抱怨说她们不能与另一位Femme约会,因为害怕自己会嫉妒对方。这个问题的解决方法当然是与肌肉健硕的Butch约会,这样一来双方的角色与审美相互分开,各安其位,自然就能避免情侣之间的临近嫉妒。
不幸的是,我本人没这么聪明。一方面我受到女性特质的吸引,另一方面我也想体现另一种女性原型。我并不阳刚,我也不想阳刚。我曾经以为我只想与其他跨女约会,因为双方更容易相互理解。但是现在我觉得,直接与顺女约会或许更有益于我的身心健康。我以前不想这么做是因为我担心这会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男人。但是现在我也想开了,像不像男人都无所谓。借用某位变装皇后呛黑粉的话来说:“你成不了比我更阳刚的男人,也找不着比我更妩媚的女人。”……
总而言之接下来我们继续讨论西格蒙德.弗洛伊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