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Contra Points:论嫉妒 -- 万年看客
……弗里德里希.尼采。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
弗里德里希是一位德国哲学家,他对于嫉妒与道德有很多话要说。但是在切入正题之前我想先简要介绍一下他的生平,因为太好玩了。尼采最出名的哲学概念就是超人(Ubermensch),但是亲爱的弗里德里希恐怕并不符合一般人心目当中的超人形象。弗里德里希终生病痛缠身,几乎失明,还是个非独。他的死因很可能是因为嫖妓而感染梅毒。在《超越善恶》的序言当中,编辑鲁夫.彼得.霍斯曼(Rolf Peter Horstmann)写道:“尽管他一直自诩很有女人缘,但是似乎一直未能成功地与她们建立令人满意的感情关系——这一点恐怕并不意外。”弗里德里希的作品生前“销量寥寥……书中浮现出了一个避世离群的深度神经质患者,必须竭尽全力才能不把自己视为彻头彻尾的失败。”弗里德里希还大量吸食鸦*片并且为自己开具安眠药处方,落款是“尼采医生”。此外弗里德里希还是个失败的音乐家并且爱上了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纳的妻子——处男尼采与猛男瓦格纳,多么鲜明的对比。有时我甚至想要把尼采搂在怀里玩一把“妈妈的好大儿”,因为尼采实在太可怜了,以至于就算他如此厌女也无法让我觉得自己受到冒犯。我觉得真正有趣的一点在于,一个如此卑微的可怜虫居然同时也是一位名声注定将要永世不朽的天才。他无疑有很多理由去嫉妒别人且自怨自艾,但是他的哲学却走上了背道而驰之路。作为一个同样饱尝过卑微与可悲的人,我我毫不讽刺地认为尼采的生平颇为励志。
在《论道德的谱系》一书中,弗里德里希想要讨论善恶概念的起源:
“人在怎样的情况下发明出了善与恶的判断?这些判断自身具有怎样的价值?到目前为止它们究竟阻碍还是促进了人类的繁荣?”
弗里德里希认为,好与坏——不是善与恶——最早是掌权者用来自我肯定的价值观。因此好就是强大,强壮,美丽,健康;坏就是虚弱,患病,平庸,丑陋。弗里德里希通过词源学来支持自己的主张。在很多语言当中,表示道德良好或者精神高尚的词汇最初的原意都是社会地位高贵,属于有产阶级。例如佛教当中的“圣谛”,梵文写法是arya satyani,arya既高贵之意。这个词后来指代精神高贵,但是最早指的是贵族与富人。再早一些的时候,这是印度北方某文化用来自我指代的称谓,既Aryan。后来欧洲人误以为Aryan是一个具体种族,于是就有了雅利安民族。弗里德里希还认为,德语的好/gut与英语的好/good都源自哥特民族(Gothic),也就是入侵欧洲的斯堪的纳维亚民族——弗里德里希将他们称作“金发猛兽”。至于德语里的坏/Schlecht则与Schlicht(普通,简单)十分类似,后者的原意为“低下的,非贵族的”。
所以好与坏最早是武士贵族的发明,这些人就像荷马史诗里的人物一样惯于自我夸耀。弗里德里希将他们的道德称为主人道德,宣扬冲杀搏斗,酒肉宴饮,身手矫健,御女无数,英俊雄壮。这些都是好的。它们的反面则是虚弱,无能,丑陋,这些是坏的。古代贵族崇拜的神灵也会向他们一样行事并且奉行他们的价值观……古罗马战士崇拜战神玛斯,就好像自己崇拜自己。五大三粗的体育生自然也会崇拜五大三粗的神灵。
可是在学校里被体育生们欺负霸凌的学生们又该怎么办?弗里德里希举的例子——待会儿肯定要遭到误解——是犹太人。他们在犹大地遭到了罗马帝国的殖民。当然绝不是说犹太人从未尝试过反抗——他们发动了许多次起义——但是几百年来罗马人实在过于强大,势不可挡。那么对于遭受压迫并且无力颠覆压迫者的人们来说,他们的心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这时候无从伸张的复仇心就会逐渐蜕化成深不见底的苦涩,尼采将其称之为Ressentiment,既法语的“怨忿”。
德语当中本来就有Neid一词,既嫉妒,那么弗里德里希为什么要用法语词?只能是因为他觉得怨忿与嫉妒不是一回事。如果让我来说,怨忿不是想要别人拥有的东西,而是永远无法伸张的复仇欲望。怨忿源自无法复仇的软弱无能。实际上复仇本身就意味着软弱,至少是暂时性的软弱。我们常说“复仇是一盘放凉了才美味的佳肴”,但实际上复仇本来就只有在放凉了之后才能吃。如果某人扇了你一巴掌你立刻扇回去,这不是复仇,而是反击。唯有在无法立刻反击的情况下,我们才需要复仇。所以你才会在复仇心的驱使下周密筹划,期待有朝一日以弱胜强。但是假如你实在过于弱小无能,以至于连复仇的希望都没有,此时你心里就会充满怨忿。
尼采主张,过于弱小以至于无法在物质世界复仇的人们可以转而在心理层面实现复仇,具体做法就是创造一套全新道德:
“道德层面的奴隶叛乱的开端,既怨忿开始发挥创造力并且诞生了全新的价值观。”
主人道德认为权力、财富、健康与力量是好的,与之相反则是坏的。那么奴隶道德——怨忿的道德——就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贫穷的人有福了,温柔的人有福了,患病的人有福了,无权无势的人有福了。这是奴隶道德定义的“善”,善的反面不是坏,而是一个新概念,既恶。恶是什么?恶是主人道德定义为好的一切事物:权力、财富、征服、性欲满足。他在这里讨论的是基督教而不是犹太教。弗里德里希认为基督教就是犹太人向罗马人施加的精神复仇,是针对罗马帝国价值观的颠覆。但是他还认为奴隶道德究其根本而言并不真诚,就像吃不到葡萄的狐狸:
“……无力复仇被称作不愿复仇,甚至还被称为宽恕……”
奴隶道德主张弱小是正义的,屈服于你所憎恨的人被称为“恭顺”,不得不等待被称作“耐心”,无力满足性欲被称作“忠贞”,等等。主人道德源自对于身为强大猛兽的自己说是,奴隶道德源自对主人以及主人拥有但是你却无法拥有的一切说不。奴隶道德源自遭到压抑的复仇欲望,但是复仇欲望永远不可能彻底消失。基督教的最终审判日概念正是复仇欲望的体现——羔羊们,无需向恶人复仇,上帝将会为我们代劳。在此之前,做弱者挺好的。
我觉得《论道德的谱系》这本书读起来非常刺激,而我并不是一个很容易受刺激的人,尤其不容易受到哲学家的刺激。这本书之所以特别戳我痛点,是因为假如你从小接受基督教教育,那么这本书将会把你的三观掀个底朝天……就算你不信教,你的道德观念大概也会与基督教教义多有重合之处。难道耶稣不是个好人吗?难道温柔的人不该有福吗?弗里德里希却说:“不,道德只是复仇受挫之后的代偿机制。”简直能吓得你四肢瘫软倒地不起。
但是还不止如此。尼采还认为奴隶道德在过去两千年的欧洲历史上大获全胜。圣保罗打开了基督教的市场,君士坦丁大帝带头皈依,中世纪的国王与贵族不再向仿照自身形象塑造的强大战神屈膝,而是跪倒在了一位软弱受苦、蒙冤受屈,惨遭压迫的神灵面前。到了十九世纪,奴隶道德已经成为了唯一的道德。问题不仅限于基督教。这套价值观在世俗领域还变化成了社会主义与无政府主义。对于自由思考者与无神论者,尼采同样有话要说:
“我们厌恶教会,但是并不厌恶教会的毒药……除了教会以外,我们同样热爱这些毒药。”
那么“毒药”究竟是什么?弗里德里希认为怨忿毒害心灵,让人类与自己的天然本能作对,不仅反对攻击性,而且反对性欲、事业心、权力乃至生活本身。这一点导致了两项后果。首先,怨忿变成了一场政治运动,变成了“受苦者们的共谋”,畜群的暴政,吞噬自身的革命:
“‘唯有我们是善良且正义的’,他们这样说,就好像健康、成功、力量、骄傲以及权力感全都等同于堕落,有朝一日必将遭受最严苛的惩戒……在他们当中我们发现了许多寻求复仇的人们假装法官,张口闭口不离正义二字,恰似喷吐毒液一般……”
这就是尼采眼中高度道德化的怨忿暴徒们的心态,我相信我们对此也都不陌生。
其次,道德主义也可能一转向内,转而攻击个人的良心,导致禁欲、自抑与愧疚。因为努力道德不仅谴责压迫我们的外在野兽,还会谴责潜藏于我们自身的内在野兽,或者说我们的动物本能,也就是基督教所谓的“罪孽”。因此弗里德里希认为现代人全都病了:我们憎恨自己,我们憎恨自己的天性,我们憎恨生活……现代人就好比曾经骄傲的野猫被驯化成了居家的宠物,代价则是人类精神的一切伟大特质。
到目前为止我对待尼采的态度都非常正面,但是我确实有几条批评意见不吐不快。首先,弗里德里希将奴隶道德与犹太人挂钩是极其不负责任的做法。尽管他无意支持反犹主义,尽管他在生前公开反对反犹主义,但是假如你一直将你所批评的基督教价值观称作“犹太仇恨”,那么某些人难免产生误解——你那个蠢货妹妹伊丽莎白就信以为真了,你死了以后她甚至加入了纳粹党。
另一条批评在于,弗里德里希似乎从没想过,人们还可以真心实意地关心别人,而不是仅仅在压抑自己的自私本性,因为关心他人同样也是人性的一部分。我确实认为尼采对于怨忿的大部分论述都是有的放矢,问题在于他失之偏颇了。世界上依然存在着发自真心的关爱,至少我是这么听说的。我甚至愿意进一步主张,对于不少——或许不是大多数——基督徒来说,爱与宽恕都是真诚的体验,而不是扭曲的、消极攻击式的曲线报复。我认同尼采与弗洛伊德的地方在于,我也认为“正义”与“道德”的情感基础很大程度上基于报应、嫉妒或者两者的结合,但是或许未必非得如此不可。马丁.路德.金就曾经非常出名地回应过尼采的主张:
“我们需要意识到,没有爱的权力是鲁莽放肆且暴虐的,没有权力的爱是感情用事且贫血的。最好的权力是实现正义需求的爱,最好的正义则是纠正一切挡路障碍的爱。”——马丁.路德.金,《此去何方:混乱还是团结?》(Where Do We Go from Here: Chaos or Community? )
金承认尼采言之有理,仅仅将权力斥为邪恶是“贫血”的表现,但是我们依然需要某种情感或者精神力量来预防人类撕裂自身。或许爱人类这样的基督教理念正是我们缺失的拼图,否则的话,报应与嫉妒只会像滚雪球一般导致人类的自我毁灭。我很不希望我们遭受这样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