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Contra Points:论嫉妒 -- 万年看客
一而再再而三地,人们总是在回避“嫉妒”这个词,他们尤其难以意识到自己正在嫉妒别人,就像刚才那位发帖人“胃里感到又气又恨”,但是却无法指明自己的感觉究竟是什么。人们之所以拒绝承认自己的嫉妒,通常有两个原因:负疚与羞耻。羞耻是因为承认自己正在嫉妒也就等于承认自己感到不如人,这一点对于自我的伤害很大。负疚是因为嫉妒是恶性的,嫉妒某人就意味着因为此人的成功与幸运而感到愤怒且难过,而且还希望看到他们身败名裂。这种想法很残忍,也很反社会,悖逆了绝大多数道德原则,通常情况下得不到社会的接受。
所以说嫉妒可耻,嫉妒有罪,嫉妒不容于社会。为了解决这一点,我们会将嫉妒压抑在表层意识之下,但是遭到压抑的嫉妒依然存在。为了维持对于嫉妒的否认,我们必须说服自己,我们胃里的无名怨忿其实是其他什么东西。在《海绵宝宝》当中,章鱼哥厌恶海绵宝宝的幼稚,无论是吹泡泡还是在工作当中找乐趣。实际上章鱼哥嫉妒海绵宝宝无拘无束的欢乐与发自直觉的创造力,但是他无法容忍“自己其实是在嫉妒海绵宝宝”这个想法,因为这就等于要承认无法忍受的可耻事实:他感到自己不如海绵宝宝。于是他说服自己相信,他本人既高雅又成熟,对于幼稚的蠢货嗤之以鼻。
【我怎么会沦落到与这帮失败者为伍的地步?——章鱼哥,《海绵宝宝》】
我们不妨将这个过程称作从嫉妒到反感的升华。升华是心理分析术语,指的是将某种伤害自我的感受或者社会不接受的渴望转变成某种自我奉承或者能得到社会接受的东西。弗洛伊德给出的经典例子是性冲动的转变。性欲转变成了创造性的表达。戒色运动(NoFap)的发起人Lady Gaga曾经在接受采访时说过:
“我有一个怪念头,就是假如我跟某人上了床,他们就会透过我的B夺走我的创作灵感。”——《名利场》,2010年9月
根据弗洛伊德的说法,绝大部分性欲都无法得到满足。但是积极的一面在于你可以将性欲升华成为更容易得到社会接受的创造活动。所以与其整天自摸,倒不如写一套关于饥渴吸血鬼的青少年小说或者关于权力意志的哲学论文。弗洛伊德认为文明存在的代价就是本能。为了在社会当中生活,我们必须牺牲掉绝大部分本能。就像性冲动一样。我认为嫉妒也可以升华,得到的结果就是反感与厌恶。
“豪宅地狱”(McMansion Hell)这个博客专门嘲笑城郊富人区里面那些假模假式的垃圾土豪们毫无品味的豪宅建筑设计。我认为这个博客的部分吸引力就在于站在审美高地俯瞰有钱人非常过瘾。相比之下站在经济低谷嫉妒地仰望有钱人则非常难受,让你感到低人一等。缓和这种难受的方式之一就是将嫉妒升华,假装自己是品味高雅的贵族,对于粗俗的土包子暴发户嗤之以鼻:“这些飞扶壁简直不堪入目!”
另一个例子就是集火攻击整容人员。我曾经听一位跨女说过:
“至少我看上去不像个被玩坏了的充气娃娃!”
在洛杉矶有一位跨女网红接受了一连串整容手术,获得了类似芭比娃娃的外形。想要整成这样自然开支不菲,很多跨女都负担不起这样的手术。为了应对受挫的欲求,她们说服自己相信那些她们得不到的东西本来就不值得拥有。就好像古希腊寓言里的狐狸想吃葡萄却够不着,于是只得忿恨离去,嘴里念叨着:“反正葡萄都是恐跨的。”
顺女那边的对应现象大概是“我可不是那些女生”(Not Like Other Girls)。这是更加典型的从嫉妒到厌恶的升华。按照这个梗的说法,“那些女生”之所以受欢迎是因为她们都是骚*货,涂着美黑戴着假指甲,整天只关心派对、美妆以及蠢人才爱听的偶像音乐。但是我是真实的,我听平克弗洛伊德,我读纸质书,我孤独一人在深夜悲伤地吃下一大块披萨饼。
这个梗的潜台词是低人一等的焦虑:“那些女生”更受欢迎,更有女人味,也更自信。很多时候“那些女生”甚至根本不存在,她们只是媒体构建的理想化女性形象。从来不吃披萨,周六早上九点也要化妆的“那些女生”都在哪里?她们躲在沙发垫子下面吗?在洗衣机里吗?在我们身后吗?于是在“那些女生”面前感到的低劣感就被重新整合成了充满轻蔑的嬉皮士优越感——其实就是用来保护自我的怨忿……
另一种重构嫉妒的低劣感的方法是将它们转变成为道德优越感,而道德优越感又往往是那些无法再其他方面获得优越感的人们的最后庇护所。我们其实不必体验嫉妒带来的愧疚与羞耻,只要我们能说服自己相信我们的感受其实是“正当的”、“有理有据的”憎恨。比方说围绕性行为的道德观念:为什么无论男女都这么仇恨“骚*货”?因为公然滥交类似与公然炫富。你高调地享受着某些别人想要但是得不到的东西。许多文化都教导谦逊低调,例如要求女性在公开场合必须蒙头。一般的解释认为这是为了预防男性起色心,但是我觉得这种做法或许也是为了预防某种更加泛化的,容易被女性美貌吸引而来的嫉妒。男性致力于荡*妇羞辱是为了控制女性的性取向,从而进一步控制男性自身的性取向。但是女性也会极其恶毒地相互进行荡*妇羞辱,这一现象更加复杂,原因确实并非仅限于嫉妒。有时女性会觉得某一位女性与大量男性随意做*爱,破坏了女性的集体性权力,就像拒绝参加罢*工的工贼那样。不过也有些时候一位女性会因为暴露过多皮肤而遭到其他女性的憎恶,因为她利用自己的身体赢得了“不应得”的关注。我闻到了嫉妒的气味:
“我不靠脱衣卖肉来吸引眼球,所以谁都不该这么做。”
在这里遭到压抑的感受是:
“或许我因为她的卖肉照片吸引了这么多关注而有点嫉妒。”
而你的表层意识则认为:
“我不屑于这么做。因为我很纯洁。我有品位。我是女权主义者。”
你还可以认为她“迎合了男性凝视”,不过这也只是女权主义者骂“骚*货”的方式而已。
在嫉妒到厌恶的升华当中,厌恶往往是“道德的”,“高尚的”。说服我们自己相信嫉妒等同于道德的心理需求如此强烈,以至于我们会无中生有地抹黑嫉妒对象。比方说我们都乐意想象有权有势之人喜欢参加狂热的群交,体验我们无缘见识的各种奢靡享乐……
一旦涉及被嫉妒对象的享乐主义奢侈生活,嫉妒的想象力就会变得极其强大。我们来谈谈玛丽.安托瓦内特,在法国大革命时期被送上断头台的法国王后。如果你只听说过一件关于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的事情,恐怕就是她听说法国某地正在闹饥荒、农民吃不上面包的时候臭名昭著地回应道:“让他们吃蛋糕吧。”——好邪恶的贱*人!她怎么能这么说?她还真没这么说过。这是谎言。“让他们吃蛋糕吧。”这句话的法语原文是“让他们吃奶油蛋卷吧。”这句话最早出自卢梭的《忏悔录》,创作于1765年,这一年玛丽.安托瓦内特刚刚九岁。卢梭声称这句话出自“一位伟大的公主”。这句话十有八九是他的杜撰。这就好比帕里丝.希尔顿最出名的一张照片是她穿着印有“别当穷人”字样的T恤——好邪恶的贱*人!她怎么能这么穿?她还真没这么穿过。这张照片是P过的。原版照片上的字样是“不要绝望”。嫉妒喜欢为敌人编排各种异想天开的罪孽,我猜是为了与敌人的奢靡享乐相配套……
在法国大革命前夕与革命期间,玛丽.安托瓦内特遭受了各路花边小报的持续诋毁。“小报”在法语里写作Libelles,与英语的“诽谤”(libel)是同源词。经常与色情作品无异的小报将王后描绘成了男女通吃的色魔,经常酒后滥交,利用性来操纵身边所有人。这些内容全都很有趣,但是没有一项是真的。史学家罗伯特.达顿(Robert Darnton)将这些诋毁称作“毁灭名誉的雪崩……在抹黑行为的历史上前无先例”。这个女人为一整套失败经济体系的结构性崩溃承担了道德罪责。当她在1793年被带到革命法庭面前时,身为真实个人的玛丽.安托瓦内特早就被淫荡下流的讽刺漫画掩盖了。
处死前王后或许确实有一个说得过去的政治理由:新生共和国的合法性可以因为王室成员的尽数消灭而略微更稳固一点——最好赶紧将这一课教给英国人——但是这个理由的问题在于这一点与王后是否“该死”毫无关系。为了政治便利而在起哄群众面前杀死一位刚刚守寡的、两个孩子的母亲,或许会对人们的良心造成些许负担。因此革命者们必须说服自己相信前王后“该死”。在长达十几年的虚假中伤之后,做到这一点其实并不难。安东尼娅.弗雷泽(Antonia Fraser)在《玛丽.安托瓦内特传)当中提到了监狱看守如何将玛丽与八岁的儿子隔离开来,用酒将孩子灌醉,然后哄骗他指控自己的亲生母亲与自己乱伦苟合。为了正当化杀死玛丽.安托瓦内特的行为,他们首先必须摧毁她身为母亲的形象。因此她被判处悖逆伦常的罪名并且被送上了断头台,临死前的遗言是向刽子手道歉,因为她不小心踩了他的脚……
因此我们在心理层面上很有理由相信我们嫉妒的对象都是道德败坏的怪物,因为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将我们针对他们的憎恨与暴力当做“正义”。残忍一般无法自视为残忍,部分原因在于正面接受残忍难免丧失残忍带来的乐趣。这让我想到了既#Fyre音乐节#之后推特历史上排行第二的喜大普奔之日——2020年10月1日,也就是特*朗普感染新冠的那一天。实话实说,我这辈子都从未感受过如此真挚的幸灾乐祸——呦呦呦,难不成率兽食人党的党魁这回终于被野兽啃掉了脸皮么?——让他们吃蛋糕去吧!推特用户Dan Savage说得好:“感觉就像罗纳德.里根得了艾滋病。”第二天我发布了如下推文:
“过去24小时是我多年以来第一次真正地享受推特,因为这个网站仅仅擅长一件事:沉湎于最残忍的人类冲动。”
结果有人回复道:
“上帝啊,你这人怎么这么扫兴呢?”
可是我怎么扫兴了?我的原文明明讲得是我如何幸灾乐祸。我猜对于绝大多数正常人来说——对于其他女生来说——残忍只有在乔装改扮之后才能令人愉悦,例如“正义得到伸张”。因此所谓的“理智”与“合理性”往往只是我们公开宣扬并且美化私人感受的托词。道德、伦理与正义经常担当私人嫉妒、刻毒与憎恨的可敬公共假面。但是这究竟是道德的败坏,还是说我们无意中瞥见了更黑暗的一面?道德本身会不会仅仅只是某种幸灾乐祸冲动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