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Contra Points:论嫉妒 -- 万年看客
……下面我们来谈一谈以上论述在政治方面的意义……这种基于怨忿、无能以及永久性的复仇受挫的道德裁定权力等于邪恶……《纽约*时报》曾经刊登过一篇关于年轻女性的政治抱负的文章,其中一位受访者这样说:“身为一名白人女性,我知道我生来就享有不劳而获的特权。我真的是成为政治领导人的最佳人选吗?”——是啊。因为我们需要像你这样有能力审视自身权威的合法性的领导人,否则的话我们早晚还会碰上另一头金发猛兽。意识到自己享有特权固然是好事,尤其是对于领导人来说。但是我们也不要过于自谦,以至于将自己从地表上抹掉。这就是怨忿价值观的自我妨害效应。如果你认为权力是邪恶的,并且因此放弃一切获取权力的抱负,那就决定了你在政治领域无关紧要,因为正如马丁.路德.金指出的那样,你至少需要一定的权力才足以施行正义主张。
另一方面,我们再来看看非独们所谓的“吃黑药丸”,也就是相信你之所以没有女朋友是因为你在基因层面上不招人喜爱,对此你无能为力——我猜女性生来过于浅薄,看不出你心里积年发酵的厌憎与恶意究竟多么性感。对于许多黑药丸非独来说,生活似乎仅仅剩下了一项能让他们真心享受的东西,也就是抱怨与呻吟带来的快感。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第二招人恨的主角说得好:
“……即便在牙痛当中也有快感……当然,这时候人们不会安静地心存不良,而是会呻吟;但是这并非坦诚的呻吟,而是包含恶意的呻吟。恶意就是呻吟的全部意义……”——地下室人,《地下室手记》
呻吟是为了抗议痛苦的毫无意义。呻吟带来的满足感则部分源自将自己的痛苦强加到别人头上。这种恶行呻吟可谓是音乐的反面,因为许多音乐——尤其是蓝调音乐——可谓是良性呻吟,将痛苦转化成了所有人的愉悦。蓝调音乐的主题就是“我女朋友不要我了,我再去试试她妹妹”,这就叫乐观主义。我认为非独的话术在很大程度上无非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恶性呻吟,不是为了诊断或者解决任何问题,而是为了将自己的可悲与可厌化作传染病扩散出去。这是伪装成为政治主张的哀嚎——他们称之为“性*爱马克思主义”,或者说性资源重新分配以及国家发放女朋友。当然,他们并不真心指望这种幻想能成为现实,这并不是重点。
如今非独已经成为了互联网上的下九流,人人都能上去踩一脚。嘲笑他们非常容易,不太容易的则是对镜自省,注意到同样的倾向在我们自己的社群里也十分猖獗。非独黑药丸就是我所谓的“怨忿意识形态”的实例之一。此类言论看似道德论断或者政治批评,但是仔细审视一番就会发现无非是怨天尤人。怨忿政治的目的不是为了改善现状。实际上怨忿意识形态极其蔑视任何试图实施可行改革的人们,咒骂他们是“道德亏缺的卖身求荣之辈”。他们不想要胜利,他们甚至不想要权力,他们想要无休止地“批判”权力。因为“批判”之于他们是一种极其重要的心理防御机制,唯此才不至于感到自己的无能与无力。用马克斯.舍勒的话来说:
“‘怨忿批评’的特点在于并不认真地希望自己的要求得到满足。它并不想治愈邪恶;邪恶只是让批评得以继续下去的托辞。”
大致而言,一个政治群体越是声称自己多么激进,这个群体就越有可能只是一个怨忿群体。自封的激进派告诉你:
“我们对于表面文章的改良毫无兴趣,必须要批判问题的根源。”
而根源则是某种普世的,无所不包的邪恶——社会,体制,国家机器。怨忿意识形态的信徒总是想象自己身处一场撒旦式的叛乱,对抗一位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敌人,唯有改天换地的革命才有资格算作胜利:
“我们要将整个体制付之一炬。”
我有一句粗鄙之语不知当不当讲:这种革命乌托邦主张其实就相当于基督徒等待末日审判:
“我们的天国就要降临了同志们!”
乌托邦意识形态的吸引力很类似于宗教,它不关心医保普及,不关心工资提升,不关心遏制警察暴力,因为这些全都是实际目标,可以通过努力来实现。乌托邦意识形态的承诺是让人们从某种泛化的恶性状态或者说“异化”当中解脱出来。因此讽刺之处在于,乌托邦意识形态同样会产生马克思归结在宗教头上的鸦*片效应。但是摆脱人类存在的普遍苦恼并不是什么政治目标。过去几百年很是发生了好几场革命,目前为止一座乌托邦我也没见着。怨忿、嫉妒乃至饥饿都无法通过旧政权的倒台得到餍足。没有面包吃的人民会去吃富人,吃光了富人的人民则会吞吃彼此。
由于邻近效应,嫉妒甚至会在革命过后愈演愈烈,因为你依然会嫉妒比你更受赏识的同志,比你更成功的公民,远甚于革命之前你对富人与贵族的嫉妒。于是嫉妒在革命时刻总会变得越发偏执,想象力也越发丰富。嫉妒升华成了道德,于是指控开始漫天飞舞:
“那个人是现行反革命!那个农民私藏粮食!”
然后断头台就切下了成千上万的人头,古拉格人满为患,威权主义政治强人宣称要二十年后再来一回——究竟为了什么?究竟实现了什么样的长期平等主义乌托邦?有XX特色的XX主义吗?
我理解,有些时候革命确实是唯一的选择。我要是身在1789年,肯定也会去冲击巴士底狱。我只是希望我们不要一听到革命二字就眼神迷离。革命是血腥的梦魇,革命之所以发生是因为社会即将崩溃,人民走投无路。最糟糕的情况下,革命无非是“报应之日”;最好的情况下,革命则可以为日后的渐进式进步打下基础。但是革命永远不会带来乌托邦。也无法消解内心深处的模糊不安。不幸的是,模糊不安正是没有被镇定剂麻翻过去的人类心智的默认状态。
当然我也不像某些保守主义者那样宣称,全体左派或者整套平等主义政治运动都源自嫉妒。不,嫉妒政治是左派政治当中的一个具体子类。除了嫉妒或者对于嫉妒的恐惧之外,我们还有很多其他理由来反对一套富人坐拥千亿美金、穷人打不起胰岛素的经济分配体系。客观来说,这样的体系并未最有效地利用社会资源来促进人类福祉。个人来说,我不想生活在一个会有人因为买不起药物而死的国家……所以虽然刚才我自己树靶子打了半天,但是我绝非主张“今后我们应当停止嫉妒”,因为这不可能。我认为嫉妒就像力比多,是人性的基本力量,或多或少不可阻挡。但是在正确的领导下,我相信嫉妒具有得到升华或者引导的潜力,可以转变成某种更有建设性的力量。
但是升华是必须的,因为对于平等主义政治来说,未经处理的嫉妒是最糟糕的基础。嫉妒经常找错攻击目标,放着亿万富翁不管先去对付百万富翁。最终嫉妒还会导致革命的自我吞噬,导致行刑队站成一圈相互设计。我觉得当今左派政治的问题之一在于,由于缺乏任何真正的政治宣泄渠道,怨忿主要以道德形式展现出来,道德变成了宣泄嫉妒与怨恨的渠道。我们左派不看个人,只看结构分析、物质条件、权力体系、交错的身份等级等等。可是你要看看我们这些人平时都在干什么,全都是在一门心思地充当道德警察。我怀疑是不是因为左派在主要政治舞台上全都赢不了,感到被人剥夺了权力,于是道德狂热主义就成了我们的心理替代品。就像当年杀死玛丽.安托瓦内特一样,指责个人或者群体总比指责整个体制更容易。此外,结构分析很无聊,打棍子扣帽子人身攻击则非常好玩。
……
我必须承认,许多保守派都曾以不同形式提出过我的上述论点。比方说乔丹.彼得森与卡米拉.帕格利亚就曾经在对谈当中主张,学术界的后现代主义者们的主要动力就是怨忿。他们的论点如下:解构主义文学理论是针对正典艺术杰作的美好与精妙的嫉妒复仇。我觉得这话多少有几分道理。许多学术界人士都是在艺术道路走不通之后才投身了学术界。我还注意到,工人阶级出身、没有学术背景的社会主义者们往往更有建树,更加积极主动地参与工会的创建与组织。相比之下,往往是上过大学的左派要差一口气——
【我上过大学!——痞老板,《海绵宝宝》】
——或许是因为他们曾经有过中产阶级抱负,但是遭到了挫败,这才成为了资本主义的“批判家”。说句不怕见笑的话,我当年一边啃披萨饼一边读硕士学位的时候,满嘴都是这种废话:
“根据安东尼奥.葛兰西的说法,遵照晚期资本主义的逻辑,取得文化霸权的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制造了属下阶层的共识。”
但是某些保守人士拿着这个论点过度发挥,声称整个左派都不过是基于怨忿的联盟。比方说YouTube上有一位哲学教授史蒂芬.希克斯(Stephen Hicks)发表了他自己版本的“后现代主义等于怨忿”主张,评论当中很多人都说:“这个人讲的是BLM运动,Antifa以及民主党。”是吗?任何政治运动都难免包含几个遭到怨忿毒害的人,但是BLM运动归根结底主张的是黑人有权不被警察随随便便一枪打死。“黑人生命不容轻忽”是对于黑人生命价值的肯定,恐怕就算尼采本人也会对此表示赞同。实际上,黑豹党创始人之一休伊.牛顿就是在尼采的激励下提出了“一切权力归于人民”的口号:
“当我们想出‘一切权力归于人民’这一表达方式时,我们想的是要突出强调‘权力’,因为我们意识到权力意志是一个人的根本动力。但是寻求凌驾于人民的权力是错误的。上百年来我们一直屈服于剥削与种族主义的非人化权力,而且黑人社群同样具有权力意志。但是我们寻求的并非凌驾他人的权力,而是掌控自身命运的权力。”——休伊.牛顿,《黑人资本主义再分析》(Black Capitalism Re-Analyzed)
我认为这段话可谓是参与“身份政治”而不纠结于怨忿的理想模式。这个模式的核心是对于命运自决与自尊的肯定,用尼采的话来说就是对自己说是。反之,如果你仅仅依靠负面因素来界定你的政治项目,那么你的敌人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定义你。我发现女权主义特别容易掉进这个坑里,那些最激进的女权主义者尤其似乎难以摆脱身为第二性的怨忿意识,并且因此将自己定义为女性的反面。
之前我提到安德丽娅.德沃金,主要是说她的好话。她是激进女权主义者当中最激进的一位。我一开始的冲动是为她辩护,因为恨她的人太多了,而且绝大多数恨她的人其实恨得都是她的讽刺画像。例如史蒂芬.希克斯就在视频里总结德沃金的思想是:
“将一切异性恋男性称作强*奸犯。”
但是在她最出名的著作《交媾》的序言部分,德沃金明明这样说道:
“如果某人的性体验从来且毫无例外地基于支配……那么根据此人的理解,本书除了宣扬‘一切男人都是强*奸犯且一切交媾都是强*奸’以外还会说别的吗?”
希克斯老师,我知道您是大学教授,我就是个美妆播主,不过我还是有点小建议——下次批评一本书之前首先读一下这本书怎么样?……
话虽如此,但我确实认为希克斯在无意之间“说对了”:德沃金确实是一位怨忿的理论家,因为她在书中确实说过的话要比别人污蔑她说过的话更加惨淡……这本书讲的是性的意义,更具体地说是穿刺。德沃金主张穿刺表达了支配、入侵、占领、占有、蔑视与贬低,这一切意义都与弗洛伊德的男性阉割焦虑截然对立,后者体现了男性唯恐被女性吞噬的恐惧……
我当然不同意德沃金的全部言论,但是德沃金难道不比弗洛伊德更加接近事实吗?想想男性在办事的时候通常对女性说什么,我猜他们并不会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说话:
“救命啊,我要被吞掉啦!”
恐怕更常见的说辞要更贴近德沃金的理论:
“这下你可爽了吧你个小XX”
当然遭到制伏与贬低的体验同样可以色情化,同样可以带来享受。而且我想德沃金会主张绝大多数女性确实会色情化制伏与贬低的体验,因为社会就是这样教导她们的,但是享受这个过程并不会改变这个过程的意义。
我认为德沃金的有些话十分有理,也有些话不太着调。真正让我无法苟同的方面在于接下来她也吃下了黑药丸。《交媾》这本书就是女权主义的黑药丸,整整二百五十页的痛苦与愤怒。例如她说:
“男性支配的性别等级……似乎完全免疫改革……这或许是因为交媾本身免疫改革。”
换句话说,女性要想自由,除非男性不再把D往B里插?有梦想谁都了不起啊安德丽娅。就像绝大多数怨忿意识形态一样,这本书也对一切有可能改善女性处境的可行改革嗤之以鼻。相反,这本书选择了沉湎于无尽的暴力、污秽与悲惨当中。我认为更能说明问题的一点在于,安德丽娅一直自视为女同,但是并非生理女同,而是第二次浪潮式的“政治”女同。引用序言里的话:“对于德沃金来说,自诩女同仅仅是针对父权制的反叛。在我认识她的三十多年里,我从未听说或者见过她与任何一名女性发展过恋爱关系。”我觉得这事一点都不意外。这本长达二百五十页的书从头到尾都在讨论性,但是作者压根没有想象过两名女性亲密接触的可能性。因为她主张的女同身份不在于向女性说是,而在于向男性说不。有人以为女同是最恨男的女性,我觉得并非如此。我觉得女同只不过不会整天想着男性而已。反正我一天到晚想着的男性只有两位,一个是尼采,另一个是俄狄浦斯。异性恋直女往往才最恨男,因为她们与男性绑定得更紧。爱与恨的距离远小于爱与无动于衷的距离。
话说至此,安德丽娅.德沃金究竟想要什么?如果她还会说是的话,她究竟会对什么说是?……德沃金偶尔也会流露出积极的欲望:
“尽管无数努力都在试图将女性社会化,让她们主动想要交媾……女性依然想要更加充沛且轻柔的性感,将整个身体投入多态的温柔。”
不过我还是得说一句,虽然代表全体女性发言有点冒昧,但是有些女性确实不想做*爱,安德丽娅——她们X,她们往死里X。如果“更加充沛且轻柔的性感”就是你想要的,那么说出来就好了。德沃金最后确实结了婚——对方是一位男同,我猜她终于得偿所愿了。
我注意到,最近毒药也渗入了我的头脑。我这话可能没啥原创性,但是过去这一年我过得很不顺。我不小心爱上了最好的朋友,结果是全方位的心碎。然后新冠来袭,让我独处了整整一年,在我为自己营造的地狱里越陷越深。我不再向生活说是,转而向追龙说是——当然,所谓追龙指的是打通《小龙斯派罗》,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全年龄游戏。我发现我开始产生老处女式的苦涩想法:“因为我是跨女,因为我是女同,所以我将会孤独而死。”——没错,绝对不是因为我在家里宅了一年。
由此可见,我并不能免疫非独级别的自我毒害。而且你确实可以将政治理论当成拒绝整顿生活的借口:“社会害得我变成了这样!恐跨的社会逼我憎恨我自己!”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到了一定程度上,你必须为自己的心灵承担责任,不再担当自我毁灭的帮凶。《失乐园》说得好:
“心灵是个自主的地方, 一念起,天堂变地狱;一念灭,地狱变天堂。”
所以我问我自己,我想要怎样的心灵?莫非我想痴迷于我所缺乏的东西?承认社会对我做出的低劣评断?成为一个自怨自艾、满心嫉妒与怨忿的可怜虫?又或者我想从地上爬起来,不再打游戏,对生活说是?答案显而易见:我希望钻回黑暗之母的甜蜜子宫里。但是我们不会这么做,因为死后自有充分时间来麻木伤痛。毕竟,甜蜜的死亡是所有人的黑暗之母。另一方面,一个嫉妒、怨忿、自怨自艾的人根本一点吸引力都没有。这套组合根本不是什么人格缺陷,而是人格畸形,足以毁掉你获得幸福的一切机会。人生转瞬即逝,你必须抓紧时间发掘内心的高贵特质,并且对它说是。不要对年龄渐长说不,要对成为MILF说是。是的!是的!
总而言之,海绵宝宝是超人。海绵宝宝对生活说是,我们也应该对生活说是,对自我说是,对艺术说是,对性感说是,对全世界说是。是的。是的。Yes。Ou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