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一封家书ii(1) -- 小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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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一封家书ii(6)

结账已经顾不得那点小钱了,那服务员小伙子说他自己做主加了什么料升了什么档,想讨一句满意否,却只能满眼失望地看着我们敷衍了事的回答。我们本来也不懂,不知道那些个两头四头十年十五年的差别。于是我们匆匆出门,草草了结了这人生最昂贵最奢侈的一顿饭。然后是坐叶师玄的车,他的车我们叫不出名字,但车内异常奢华,皮革柔软滑润,熏着香味放着音乐,但凡不是皮革的地方就像水晶般剔透,但凡不是水晶剔透就像首饰般精致,就像刚刚那个餐厅,或者那个酒店。公司果然很近,便是在城市的CBD,一片蓝色玻璃构成的摩天大楼森林之中,楼顶标志不是银行,也是大公司。但小叶的公司却不大,位置也不高,只是在摩天大楼的二层,只是几间办公室,此刻都下班了所以都空着。小叶玩笑说可以不用担心电梯问题。

我们其实明白,叶师玄是有打消我们怀疑的念头,才带我们半夜去他公司看看,是要我们知道他的能力,知道他不是骗子。其实他大可不必来这一套,我们根本就没有进过这种,按他话说叫超甲级写字楼,二十四小时前台保安,电梯厅外刷卡招电梯里面没按钮,大理石拼花的大堂还以为是另一个酒店。他带我们进他那间像书房的办公室,却比我们家整套房都大得多,又参观了套在他办公室里面的一个同样大小的卧室,卧室另一边还有一个同样大小的卫生间,一个好大的正圆浴缸摆在房间正中。我们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现在生意忙碌的老总们,在写字楼里上班的地方居然还有这样的享受。叶师玄看着我们的表情笑说他的设计师朋友的方案,按酒店总统套房装的,那些我们看着就精致奢侈至极的家具到卫浴,是全套从意大利运回来的,又说他本身不住这里,偶尔休息而已,平时根本没有人进来,员工都不会——他们都自觉,哈哈哈——但此时此刻我们也并不关心这些个排场,这本来就和我们是另一个世界,我们只惦记另一头的事情。所以我们也是走走看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叶师玄果然根本就没在办公室拿什么东西,回头又给他师弟打了个电话,他那师弟在那头似乎说了很多,他边答应边点头,突然不知为啥地瞟了我们一眼笑了笑。挂了电话说辟邪这种事情,他们方法很多,他师弟更是高手,放心放心,搞得定。虽然刚刚在餐厅他才说他师弟只是稍微有点接触,但我们别无他法,只能跟定他。然后我们一起下地库上车,待出得地库到了街上,他又笑了,说哎一直都忘了问,大叔阿姨,你们家在哪个位置来着?哪个盘啊?

我们说了,后视镜里他皱眉咕哝道,在哪个方向啊?咋听起来很耳生呢?

我们说了地址,他眉头皱得更紧,这……没听说……终究他是没说出话来,摇摇头,皱着眉摩挲方向盘。我们对望一眼,不知道这个时候该不该把真实情况说给他听,他直到此刻还以为我们是什么刻意低调节俭的有钱人。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们都是一般的心思,怕他得知实情之后扔下我们不管,让我们好不容易才遇到的仅有的希望全部落空,所以我们两人只是看着彼此,最终还是没能开口。

一路上小叶没有再多话,只随口问了句我们为什么不投奔儿女,我们两人都没有吭声,他也就不再问了。易捷,易静,我们不是没有想起过你们。事实上只要一空下来,我们都会。但第一本能,便是保护自己的后人,我们怎么可能和你们打电话说起这些事来?

我们再也没起过心要回到那个家,在这几天里。不管再不知所往,不管再无处可去,我们两人都绝没有一霎那想法说还是回来。毕竟我们都知道,事情的问题就是在这里。如果不是有叶师玄陪着,我们都认为是绝不会再回的。这个时候到得下去门口,我们下车,看着简陋的大门,我们都是发愣,感觉迈不动腿。昏黄的路灯有气无力地闪烁着,勉强照亮一小片地方,壁上斑驳陆离,脱落的墙皮贴满各种小广告,垃圾在角落里堆积着,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坑洼不平的道路中央,一汪洼积水倒映着模糊不清的路灯残影。出了叶师玄的车,我们感觉就像又被打回到原型,回到那个自己的世界一样。

叶师玄下车,也是发愣,张嘴又闭又张嘴,半天才说,大叔阿姨,你们确定是这里?你们怕不是开我玩笑吧?

我们这才一起回头,将真实情况说给他,也一并解释了那个误会。他面上也露出一副哭笑不得吧表情,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不是……真的假的……你们就住……你们其他房产……我……那……

你们妈妈担心说小叶你不会也嫌我们穷,就不管了吧?叶师玄仰头看天,长长抽了好几口冷气,又摘下眼镜干搓了搓脸,戴回眼镜连连说不会不会,帮忙帮到底,这样这样,既来之则安之。又说我们这情况,他已经完全清楚明白,那么先说清楚,不乱讲,大家都不容易,能解决问题,五十万不能少,能拿出这钱?确定?好,只要能解决。解决不了,就不用了,解决不了问题,就各走各路另择高明?好,就这样了。

叶师玄拖拖拉拉到车里摸出一叠黄纸,看上去像是什么符纸。他一边又给他师弟全师澈打手机,一边又拿支红笔,就着路灯垫在泛着银光冒着汽油热味的引擎盖上画符。叶师玄不知道的,自顾自的打电话,但僻陋小街,夜晚很安静,我们其实都能听到手机对面的全师澈说了些啥,具体术语却是一个字都听不懂。这番操作实在让我们两人放心不下,这就能管用?还要五十万?我们全部的积蓄,都还差点,不过差得不多,凑一凑应该能行。

我们越凑越靠近叶师玄,正忐忑间,叶师玄已经画完了,隐约能听得对面全师澈说师兄你确定要这么搞?要不换个时间?人家那边金老师都还没回话,这个八水阵一看就是有名堂的,都明说了是恶水局那肯定不是善茬,要我说还是稳妥些等……叶师玄打断他师弟说好了好了不要啰嗦,我要挂了。那边全师澈还在罗里吧嗦师哥你想清楚……你想清楚了?我们都知道你高杠杆投的地产项目没起色好久了……房也抵了车也抵了欠着办公室租金借着客户的车……不是,做师弟的多句嘴你听我说完,没错啊一晚五十万的快钱是很香,但没得惹些不该惹的,师哥你……叶师玄不由分说直接挂断手机,板着脸回头对我们说他师弟说保证没问题,走吧。

你确定?你们爸爸不动,问,小叶,如果不管用呢?

放心,哪怕就当试一试,话说你们还有其他办法?不管用不要钱,说话算话,走走走。他边说边钻回车里放下笔和包,抓起符纸就吵着要走。

我们完全不放心,完全不想试一试,但我们确实没有其他办法了。听来听去,越听越觉得不可靠,只有不管用不要钱这句话稍可安慰。

午夜的黑暗中,我们那栋楼的阴影出现在视野,随着我们的脚步,一点一点向我们压过来。我们带着叶师玄往我们那个单元走去,越是往前走,我们心中的感觉就越不好,就越像是自投罗网,或者说自找死路。你们爸爸搀扶着你们妈妈,叶师玄像嫌我们走得慢一样,竟还走得比我们快半步,很像是什么着急的事。他唯一能依仗的,是他手里一堆刚刚画的黄纸符,教他的人还劝他不要干了。这让我们更是迟疑,更是走不快。一时间我们两人都觉得,怎么像是被他领到自家住宅门口的?

电梯的影子逐渐在视野里出现,不知道是不是刚刚有人用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电梯似乎在发出呜呜声,站下来仔细一听又像是咯咯声。这声音我们以前从来没听过,不由停下来,不太敢再往前。叶师玄问怎么了,我们照实说,他就摇脑袋,很明显是风扇老化,不要多想。他几步走上去,一把按开电梯,又说,五楼是吗?

我们走得慢,他就先走进电梯,一只手捏着那一把符,另一只手挡着电梯,好等着我们。我们两人都完全不想坐电梯,然而上一次在这里的经历说明,有没有电梯一个样子。没错栾诗燕死在六楼,我们要上的五楼就在她脚下,跟电梯与否没有关系。不,甚至跟是不是还住在这住宅也没有关系。所以不管是电梯,还是这房子,我们回不回,用不用,都区别不大。

到了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于是我们搀扶着往电梯走。

叶师玄不停催促,完全没有了还是个好心路人时候的耐心,站在电梯里,挡着电梯门,回身说大叔阿姨,你们倒是快点啊,这么拖下去哎……

这是我们听到小叶说的最后一句话。

就在他说那句话的当口,电梯门毫无征兆,突然一下加速关闭。在那一瞬间叶师玄脸色骤变,试图用力双手挡着,但那本该一碰就打开的安全机制可能是出了问题,也可能是其他原因,加上他另一只手有一堆符纸占着,他双手使不上劲,或者无论如何那劲也比他大得多。于是在电梯门彻底关上之前,我们两人都眼睁睁看着他突然咬牙扭曲着脸,徒劳地,试图去挡那必然要关上的门。

哎,哎……隐约听得叶师玄在电梯里的叫嚷,但电梯发出嘎嘎一声,嗡嗡地自己开始往上。

我们再次面面相觑,一个念头同时在我们两人心中,不需要说,我们从对方眼睛里就能看出来。

已经来了!

你们妈妈颤声道,怎……怎么办……

你们爸爸缓缓摇头,说不出话来。

你们妈妈说,我们等下一趟?走楼梯?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我们一起回头看向黑洞洞的单元大门,恶魔张着大嘴般的单元门,黑洞洞的,谁都提不起勇气。

便在这时候,我们同时猛地一激凌,不由自主抬头。

天空中一片黑暗,想必是阴云密闭。你们妈妈颤声道,下雨?还是……

你们爸爸摇头,别自欺欺人,但他没有把这话说出来。

划——声音从后面传来,我们回头看去,但在电梯厅昏暗的路灯照射下,看不清。

我们只能紧紧抓住对方,牢牢抓住,目光在黑暗中毫无焦点的四下胡乱散漫着。我们其实知道那个是什么,也知道该来的总是会来,但在一瞬间,我们却什么都做不了。

划——

声音来的位置不在单元门里,而是在外!是我们进来的路!

划——

头顶又被水滴中,但我们谁都没去看,更没空去想为什么没有下雨,虚空中为什么会有水滴。

划——

我们同时看到了,那堆早年曾是绿化、后来被人踩没又放置垃圾桶、如今被垃圾堆了一圈的角落,动了一下。

划——

来了!那水盆来了!

水盆赫然就在路中央,不偏不倚,在我们视野里出现。毫无征兆并不是,我们都听见了声音,但出现的突然却依然让我们心中一惊,头皮发麻,继而互相扯着对方的手都在颤抖。

划——

水盆凭空动了有一米左右,直直的对着我们!它过来了!

划——

又来了!你们爸爸突然架住你们妈妈,说快,快走!

水盆一步一步逼向我们,我们两人不得不朝黑洞洞的单元门洞退去,那是唯一的方向。你们爸爸奋力架着你们妈妈,你们妈妈奋力抓牢你们爸爸,又尽可能快地拄着拐杖。我们很快就钻进单元门洞,上得几级台阶。但那水盆依然在后面,划——

我们上得几级台阶便同时回头,心中不约而同的想法是,水盆毕竟是在地面滑动,台阶应该能够阻止,就好像商场卫生间隔间的门……但很快我们就知道我们错得大了。

划——水盆像追赶一样,一下划了好几米,直接来到单元门洞,我们连忙回身又往上走几级,再回头看,划——它又追了上来!砰一声,碰到台阶,发出一声闷响。

它应该上不来?

你们妈妈看向你们爸爸,发现他正在出冷汗,豆大的汗珠在额头出现。他颤抖得极其厉害,双手冰冷僵硬,以至于让她在这个时候不得不分神看向他。

砰砰几下,水盆在台阶面前找不到上来的路,突然停下。

我们一起死死盯着那水盆,昏暗的灯光下,向下的角度,那水盆里隐约光影一晃,是水。

它盆中的水!

不是水盆本身!是盆中的水晃动,用这个惯性来让水盆移动的!水盆不过是个容器而已!

这是我们第一次看清楚水盆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我们还没来得及想,水盆就发生了一个让我们惊骇非常的变化!

砰砰几下,水盆找不到出路,在台阶面前停下。

然后,在我们的注视下,在我们的目瞪口呆中,让我们心跳暂停的一幕开始了!

水盆里那汪水,晃动惯性还没停歇,慢慢,水里的倒影中有一只手。

倒影有,水盆上空却没有!

水面逐渐平静,那手逐渐清晰!

那倒影中的手动了!往上!

那手从水盆里伸了出来!

咯噔一声,你们爸爸只觉得心脏突然发出一声一响,他不由撑住你们妈妈,你们妈妈扶着墙支撑着他。他颤声道,就是……就是这个……我抓过……

那只手越伸越长,手腕出了水面,接着是手臂。

枯瘦,死灰,泛着不详的青光。任何人都能看出,那手只有一种情况才会看到。

我们两人都看过的,洗澡桶中栾诗燕的手!

那手摸索着水盆前方,直向我们的方向,摸到了台阶。

然后那手用手掌撑住第一级台阶,一撑!

水盆离地!斜斜地上了第一级楼阶。

楼梯梯级远比水盆底部窄,水盆并不稳当,但那手却一点一点扣住旁边的墙壁,一点一点用力往前,支持住水盆。慢慢那手已经爬到前面,又摸向地面。

又一撑!第二级!

不敢再看!只能继续往上,逃!你们爸爸架住你们妈妈,两人奋力往上,指望着一步一步逼近的恐怖离远点。寻常几层高住宅,没有第二个楼梯,但当在此刻,能做的无非是能离远一点是一点。

上到二楼,回头,还听着水盆在楼梯上摩擦的声音。于是我们再往上,上三楼。刚走了两级,这时候突然反应过来的你们妈妈,在你们爸爸怀里急说,电梯,我们走电梯走,上去再走电梯下!

你们爸爸犹豫说,但是,叶……

别管他了!

好,我先上去!把电梯按下来。

不,别,它也会坐电梯!我走不快,它也走不快,我们等它先上一阵,让它再上几级到楼层中间。

你们爸爸明白过来,心中忍不住赞她的聪明。于是两人一步一挪,挣扎扶持着上到三楼。

所有的聪明赞叹化成两道冷气,直贯我们两人脑门。

电梯关着,电梯上猩红的数字,显示着,7。

你们爸爸已经伸出的手指僵在空中,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按下去。片刻,他回头,看着你们妈妈,摇摇头,不行,这个已经不行了!

那怎么办?

你们爸爸咬着牙说,先上去,先回家!上面至少还有个人。

但是,电梯已经……说不定……

死马当活马医!

于是继续往上,你们爸爸架着你们妈妈,每迈出一步都是进行一场艰难的较量。她双脚在地面上缓慢地挪动,每一次抬起都显得异常吃力,像是带着沉重的镣铐,是数十年岁月枷锁的重量。两人都是满头满身汗。但我们不敢停歇,水盆并不见得比我们慢。每一次拐角返折,我们都会不由自主去回望,黑暗中看不真切,只有隐约的水盆和水泥地面摩擦声音,依然从脚下隐隐传来。

我们终于到得五楼,你们爸爸看向你们妈妈,钥匙!

你们妈妈一愣,你没带?

没,我以为你带了!

我也没!我以为你带了!家门钥匙在行李包,行李包在……

叶师玄车的后座上!我们同声道。

我们看着对方,都从对方脸上看到巨大的惶恐。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约而同的:叶师玄人呢?来不及想了!划——一声从下面传来,那水盆竟然已经也爬到了四楼!你们爸爸不由分说扯起你们妈妈,朝六楼爬去。

到得六楼,已是楼梯尽头。栾诗燕的住所大门紧闭,封条已经拆掉了。我们挤在扶手边,听着一下一下水盆摩擦水泥地面的声音,夸!划——夸!划——它在不停地上着台阶,直扑我们而来!

你们爸爸咬了咬牙,猛地转身。你们妈妈已经猜到他,但来不及阻止,他已经开始敲栾诗燕对门的房门。那是住着小张一家。

咚!咚!咚!开门!快开门!你们爸爸不住擂门,边敲边叫嚷着。你们妈妈看看他,又看看楼下,水盆声音越来越近,隐约中似乎已经到得五楼。

开门!快开门啊!

敲门声和叫门声都不小,但小张家完全没有动静。这个点最大可能是睡死了,但也有可能是受不了对门,也离开了。夸!划——

你们妈妈也终于冲上去,一起敲门,叫门,咚咚咚,开门啊,咚咚咚,快开门……

门里传来响动,我们更加急迫地敲门,终于小张的声音在门里响起,谁。

我我我,我们,楼下的,五楼,快开门!快开门……

哦,什么事?小张完全不在意我们的慌张,很明显我们是遇到了紧急情况,但他依然不慌不忙。

我们遇到事情了!出事了!快开门!

有事说吧,大半夜的不方便。小张的声音依然很沉稳。

划——水盆已经越过五楼,开始向六楼爬上楼。影影绰绰的,那只手似乎已经能隐约看见!

快开门,求你了!快!

不方便,小孩睡了,有事明天吧。门里极其冷漠留下一句,接着就是拖鞋转身而去的声音。

我们继续大呼小叫,奋力砸门,企图砸开门有个藏身之所,但小张的房门不为所动。但就在你们妈妈带着哭腔喊出救命之后,门后突然阴阴传来一句话。

一句恶狠至极的话,却是孩童的声音:

活该,你们去死吧!

我们顿时一愣,是小张那小女儿的声音!

她怎么起来的?她一个小小孩童,无怨无仇,怎么会如此狠毒?她父亲人呢?

我们不由退后一步,巨大的恐怖将我们笼罩着,你们妈妈颤声说,难道,他们,其实也已经……

夸!划——那水盆已经上来了!黑暗之中,又看到一条阴影,在水盆上蠕动着!。

划——

划——

划——

划——我们卷缩在栾诗燕的房门口,你们爸爸紧紧抱着你们妈妈,没有人敢去看眼前的楼梯。我们只能死死抵着门,尽可能把自己往不可能挤得进去的墙角挤,本能在徒劳的耗费着最后的力气。

划——咔哒一声。

栾诗燕房门锁动了一下。

里面有人?叶师玄?

划——

我们一起看向那门锁,赫然发现那房门竟不知不觉间自己打开了!

划——

由不得细想了!我们拉开房门,一起钻进栾诗燕的房子,咣当一声将那步步逼近的水盆当在外面!

划——砰!水盆碰到了房门!

我们倒退一步,你们爸爸不小心一脚,咣一声踢到一口锅。

房间里赫然布置得跟那天栾诗燕死亡的时候一模一样!

黑暗的房间,木质的澡桶,另有容器分别在澡桶四周!

一堆黄色纸符散乱了一地,到处都是!

叶师玄进来过!地上还有一只皮鞋,一个手包。叶师玄的手包跌落在地上,还有些黄色符纸能隐约看到在里面,还没来得及撒出来!

警察收完尸体,显然这里就没有再动过!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工作流程,也许栾诗燕没有家人,也许还要等一段时间这个现场才能恢复成正常房间。

叶师玄却不见了!只剩一只皮鞋!他遇到了什么?

我们看向那澡桶——他在?

顶着巨大的恐惧,我们不约而同慢慢走向那澡桶,直到能看到澡桶里。

澡桶里,并没有叶师玄,而莫名出现了大半桶水,借着窗外的微光,泛着阴森的光泽。

没有叶师玄。你们爸爸一把抄起手包,颤声道,难道,就是要、就是要逼我们到……到这里……

你们妈妈还来不及说话,就听见敲门声开始,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从门下部传来,是什么东西在敲门,不言而喻。

身在诡异的容器之间,我们连连后退,退过恶水局的邪恶布置,只能看着那门。

黑暗的房间,怪异的布置,可怕的敲门声在不停敲着,伴着不时有的划划声。划划声开始撞门,越来越急厉,敲门声变成捶门声,发出砰砰声响,每一响都撞在我们的神经上。

你们爸爸看向你们妈妈,你们妈妈看向你们爸爸,又是个没有也不用说出口的念头。

这就是我们的结局了吧。

叶师玄不知所踪,不知道是不是在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七楼里,我们困在栾诗燕诡异死亡的房间中央,互相拉着对方,面对着那扇门。

门外,是我们始终无法摆脱、如影随形、带着死亡气息的怪异凶相。一个地上自行滑动的水盆,伸出手,在让我们开门。

太累了,自从栾诗燕死亡在这间房中后,我们就再没睡过一次,好好睡过一次。

你们爸爸看你们妈妈,一瞬间想问刚刚吃了饭、在车上、大家都没有说话,是不是都有困意?是不是又恍惚了?但这个念头只有一闪念就打住了。

当然有,他有,她必然有,两人是一样。

这个时候了,说那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撞门突然停止,一阵指甲抓挠门的声音,混乱疯狂,似乎那手在摸索什么。

忽地,抓挠声也停止了。

你们妈妈也看向你们爸爸,正要说什么,突然眼珠一瞪,张大嘴,满脸都是写满了恐惧,每一道皱纹都像是被恐惧深深蚀刻而成。她的双眼圆睁,眼眸中满是惊恐,却又被恐惧钉在了原地,无法挪动分毫。她张大嘴似乎是想喊,却一声都发不出来。

你们爸爸转身,赫然看见刚刚那只手,又从屋内摆放的另一个容器里伸出来!

这恐怖的景象让你们爸爸也战栗在原地,几乎要站不住了。门是关不住的!没有用!什么都没有用!

他张大嘴,拼命大叫。

啊——

这个时候你们妈妈才跟着一起尖叫起来,啊——

不知道是不是叫声宣泄让两人的恐惧稍微减轻,两人一起向大门扑去。我们两人没有犹豫,打开门。

门是能打开的,没有锁死,后来想起这真是个意外。我们一起逃到屋外。屋外那盆子还在,但那只手却已经换到了另一个盆子里。

电梯刚好是在六楼,我们迈过屋外已经没有动静的那盆子,冲上电梯,按下关门键。

电梯关上的前一刻,我们看到那只手刚好再次调整过来,带着另一个盆子正对着我们。

一路下电梯,仿佛是心中不停的祈祷起了作用,和栾诗燕房门可以打开一样,电梯这次居然没什么岔子。

非常意外!

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完完全全的意外,是竟然没有任何意外。房门居然没有问题,电梯居然没有问题,我们竟然逃了出来!

我们意味凶多吉少,我们意味在劫难逃,我们以为不知道要遇到什么可怕的东西挡着去路。我们以为今天就是最后,我们做的关于逃跑的一切不过是尽力一把,或者本能释放,根本跑不出去的。

没有。

下了电梯,逃到了室外,逃出了这栋楼,逃到院子里,逃出小区大门。

这个时候,我们才稍微喘口气。带着你们妈妈不便的脚,我们逃得并不快,或者说,尽可能的快了。

但我们知道这远远不够,那东西还会再跟来。

你们妈妈说,我走不动了,已经不行了。

你们爸爸说,往外,走上大街,已经不远了。

不行了,没有体力,累,又没睡。

快走!不要废话!我们能逃出一次,就能有第二次!走!。

你们妈妈带着哭腔,能到哪里?根本走不掉的!也走不动了!我们也走不过!我根本没法走快!。

她边说边往旁依靠,伸手扶着手边能扶着的第一个物事,说,我们走不快!走不掉!根本没有别的办法。

你们爸爸的眼睛落在她身后,咦。

什么?

不,不一定!

什么?

你们爸爸指着你们妈妈扶着的物事,又扬了扬他手中一直没扔的,叶师玄的手包。

你们妈妈扶着的,正是刚刚我们坐的,叶师玄开来的,听电话那头全师澈说起是叶师玄借来的,那辆汽车。

你们爸爸埋头一看,路灯下,可以看到手包里有个钱夹,有手机,有个眼镜盒,果然,还有一把车钥匙。退休之后,你们爸爸就再没开过车,但这个已经完全不重要,因为这时我们已经没有更多选择。

叶师玄的车——借来的——电子按钮太多,花里胡哨的,你们爸爸摸索了一阵才整明白。好在毕竟是老司机,很快上路,熟悉起来。

汽车在城市的夜里飞驰,飞快的速度,豪华的氛围,离那个可怕地方越来越远,我们的心里慢慢平和下来。

你们爸爸说,不要去想刚刚的事情,一丁点都不要想,现在快想想我们去哪儿。

你们妈妈摇头,我怎么知道。

你们爸爸说你打起精神,振作点,我们现在有交通工具,能跑得很快的工具,没有什么能直接追得上的!不要放弃了!

你们妈妈还在摇头,你们爸爸边开车边怒吼道,不要那么不中用!当我的女人,不能轻易放弃!我不准许!

这话一出,你们妈妈一愣!

这话听过,在很多年前。很多很多年前。

记忆深处,尤为深刻的话。她看向他,他皱着眉开车,显然这只有两人知道的,记忆深处的话,他也是无意,在极度疲乏、紧张、焦躁中,在这紧要时分,几十年前说过的话突然就蹦了出来,再一次。

牛粪味的屋子,潮湿的泥土,空旷的田野,一个一个有办法离开的同学,一封又一封石沉大海或者婉言相拒的信。

所有的画面一闪而过,这是他和她一起面对过的。

半晌,她缓缓点头,我知道了。

去哪里?

哪里来,哪里去。

这是什么话?我问今晚怎么过夜?

是这个。你们妈妈说,记得叶师玄的办公室?他那里肯定有些辟邪的东西的,办公室里间,他说过平日里他都不用的,员工也不会随便进来,我们可以待一阵……她埋头翻弄,果然,很快摸出一张门禁卡,说,现在和尚庙都没开门,我们去他那里找找有用的。你们爸爸放慢了车速,说,可门口保安怎么办?我们这么晚,叶师玄又不在,保安问起我们怎么……

你忘了,我们开车啊,刚刚都看到了,他们那里停车场无人值守的啊。

叶师玄失踪,警察迟早会找上来。何况他的皮鞋出现在了栾诗燕的房间,迟早会被发现我们和他的关系。

至少现在还没有!现在还没有人知道叶师玄和我们有关,先过了今晚再说!我们不要打瞌睡,快跟我说话。

于是我们又开始讨论,但讨论的内容并没有太多价值。刚开始我们分析,按我们的经验,每次摆脱掉水盆,都能争取到一段时间的间歇,中间似乎能有一些规律。可能是要追上我们水盆也需要时间。很快我们又推翻这个,那更多可能只是因为受了刺激之后人极度清醒,一旦疲乏,思维慢下来,就又会出事。当讨论到叶师玄为什么也能被牵扯进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到了叶师玄办公室那栋大楼的停车场。我们用叶师玄的卡打开门禁,你们爸爸说不能走电梯,负一楼走楼梯爬上二楼,进入了叶师玄的公司,钻进他那套在办公室里的卧房。

我们不停互相说着不可能有结果的分析,试图以这种方式来抵抗恐怖。我们没有对彼此明说,但很明显,叶师玄不是失踪,是已经遇害,而且是极其诡异的遇害,可怕的死法。我们在同一个晚上,进入另一个死人的房间。

这一夜还没有过完,房间里又是一片黑暗,刚开始我们不敢开灯,但过了一阵我们也顾不上了。人如果是死了,终究是跟我们没有关系的,如果有保安来巡查,我们就说实话。你们妈妈清醒了许多,说不用这么做贼一样。叶师玄失踪,我们回他办公室来查看他是不是自己跑回来了,这很合理。我们这么一路待在黑暗中,连灯都不敢开,流亡逃命,不敢见人,又是为了哪般?明明我们也是受害者,整得像我们杀过人一样。

你们爸爸先听得连连点头,听到最后一句话就不吭声。

你们妈妈感觉到了,侧眼看向他,你说话啊?

你们爸爸摇头,看向一边,说接下来呢?明天一早,找到一个灵验的庙,这个刚刚说的方案可行吗?

不知道,总得一试,虽说叶师玄这套完全没用,但也许找到厉害的和尚师傅能行。总不能就这样两眼一闭眼睁睁认了。再说找个庙的想法最早不是你提的吗?

你们爸爸点头,继而居然笑了,你这样,就很好了。

你们妈妈一时语塞,她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但眼下这情况,他居然说出很好了这三个字,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不是吗?他说,至少,好像很久没吵架了?他靠着沙发,慢慢坐下来。

见他这样,她也慢慢坐了下来。

一旦放松下来,极度的疲乏立即释放出来,我们顿时都感到像一坐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一样。

累了?

是啊,能不累吗?

跑不动了?

早就跑不动了,硬撑着而已。

不是刚刚才说要打起精神吗?

呵呵。

我们一起边摇头,边笑了出来。

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吗?

这谁想得到啊……我只是感觉……

什么?

我感觉其实你没那么怕,我比你怕得多。

怎么可能,我怕得要死,也是硬撑着而已。

怕得要死……说给别人听,一定想不到,两个半截入土的人,会那么怕死。

怎么可能不怕,都是人。既然会笑,会哭,会累,会怀念,会悲哀,会愤怒,会感动,当然就会恐惧。老了也是人啊。

但他们都想不到这一点。

他们?

小徐小汪,小黄小唐,他们。

他们只是把老了当成弱者,像对某种不健全的残疾人,或者是对将死之人,施加一个同情。这没什么不对,我能理解,我也年轻过,我也想不到。

我也是。寻常间,没有人能想得起这回事,这件必然会发生的事。每个人都当自己能永远活着。只有一看到老年人,可能是本能,在提醒,但毕竟是在对面这个老年人身上,不在自己,自己还早着,有死也是我们这样的先死。

每一天都这样,看着死一天天临近,越来越近,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无能为力,无法抵抗,你不慌吗?

你是说这事以前,还是眼下?

有区别吗?

也是。

所以我其实能理解小徐小汪,也没有对小黄小唐有什么不满,其实他们都是好人,那些其实并不是作假。看似尊重照顾,回头遇到事翻脸不认,其实说到底都是真的。尊重照顾是真的,翻脸不认也是。

对,我也是,能理解,也包括小叶对吧。

对,很能理解。他们总有一天会知道的。但小叶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牵扯进来?

我们两人一起沉默下来,既为了可怕的死亡,又为把无辜的叶师玄拖进我们的事情中来,更为了未知的凶恶在被无可理喻的力量驱使下,朝我们直面而来。

良久,还是你们妈妈说,算了,不管那个。不能再傻坐,会睡着,一打瞌睡就又要出事,快找些事情做。

做什么?你们爸爸两手一摊,你看看这个办公室,哪里有半点像要辟邪的样子?。

我们一起环顾四周,确实,这就是一个标准的生意人会有的办公室,老板桌老板椅,一些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摆件,却全是与钱啊财的有关;一台电脑,长毛地毯,高级沙发……就是没有阴阳大师会有的那些,一个都没有。 为了证实这一点,我们又翻找了一圈,最终确定,确实根本没有一件有用的。

你们妈妈说,那总该找点事情做,至少混到天亮。他公司的员工上班,发现老总失踪肯定会找,我们趁他们正式上班之前开溜就行了。

你们爸爸点头,找些事情做,可以抵抗心中的恐惧,在面对必然会到来的结局,有些可做的,好像就是在努力解决那个必然解决不了的结局一样,可以稍稍自我安慰。他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只是叹了口气,我以为,一度以为,我能找到规律,找到解决办法。其实到后来,是你才先发现的,这个不睡觉来暂时抵挡的法子。

你们妈妈说,但写出来才好总结规律是你想到的,反正这里有现成的纸和笔——她看向叶师玄那张硕大的办公桌——我们就继续记好了,就当是混时间。

不,不是混时间。

不是?

不是。我们没法说的事,可以用这个方式留下来。

你是说。

留一封信。

你们妈妈慢慢点头,看着你们爸爸。你们爸爸看着你们妈妈,两人一起缓缓点头。

易捷,易静,我们不可能把你们牵连进来,但我们并非不想让你们知道我们。

这个意外的、你们爸爸发起的方式,本来不过是面对极其复杂的情况、整理整理一团乱麻的思绪,以期待找出能够自救的办法。

但及至此刻,却全然变了味道,却更重要了。

虽然我们谁都没说破,但也不用说都明白,我们都非常明白,这是给谁的。

这是你们爸爸妈妈留给你们的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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