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文摘】唐才子评传 -- klx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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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雨冷香魂吊李贺

  翻开唐人的诗集,江湖夜雨觉得找不到有比李贺更伤感孤寂的人了。曹雪芹先生在《红楼梦》中塑造出林妹妹这样一个多愁善感,才气过人的艺术形象,让好多人为之感伤。我觉得在唐才子中,李贺的性格和才华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忧郁多才的男“林妹妹”。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贺,字长吉,说起来李贺也是名门之后,他的远祖李亮是唐朝开国皇帝李渊的从父(即伯父、叔父),唐朝建立后被封为郑王。但是到了李贺这一代祖上的荣华早已成为过眼烟云,李贺的父亲李晋肃只作过县令,而且在大约在李贺十八岁那年,他便早早去世了。李贺据说也是个神童,《唐才子传》说“七岁能辞章,名动京邑”。当时韩愈、皇甫湜不信是他写的,就亲自把他请到家里来,李贺当时还是个小小童子,“总角(就是哪吒那种发型)荷衣而出,欣然承命,旁若无人,写了篇叫《高轩过》的文章。这篇文字江湖夜雨找了出来录在下面:

  

    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

    二十八宿罗心胸,九精照耀贯当中;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庞眉书客感秋蓬,

    谁知死草生华风;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这篇诗句出自七岁孩童之手,确实令人惊奇,说句不中听的,现在的大学中文系的研究生们能写成这样也算不错了。怪不得当时就“二公大惊,以所乘马命联镳而还,亲为束发。”怜爱之意自不待言。但是不幸的很,李贺少时就才华显露,但其一生,却没有“他日不羞蛇作龙”,而是一生郁郁,难伸其才,人中之龙,却屈如蛇虫。

    拙作《元稹悼亡遣悲怀》这篇中说过,元稹由于李贺早年无意中得罪了他,就借口认为李贺父名“晋肃”,“晋”字与“进士”的“进”同音,触犯家讳,不能应试。韩愈为他抱不平,专门写了《讳辩》一文,主张“不讳嫌名”,但无济于事,李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考功名的资格。这也造成了李贺一生的忧郁难平。

    当然李贺也是那种典型的抑郁质的人,就像林妹妹和史湘云差不多的身世却性格不同一样。李贺毕竟是皇室王孙,虽然没能参加进土考试,仍旧享有某些官职的世袭权,而且他一直受到韩愈的赞赏,元和六年(公元811年)春,在韩愈的照顾下,李贺被任命为奉礼郎,说起这奉礼郎的职务只是个品次极低(九品)的小小京官,《唐书·百官志》说它的职务是:“掌君臣版位,以奉朝会祀之礼。……凡祭祀、朝会在位拜跪之节,皆赞导之。公卿巡行诸陵,则主其威仪鼓吹,而相其礼。”由此可见,奉礼郎的职责就是当王公大臣举行祭祀时,去招呼摆祭品,引导众人进入位次,行跪拜之礼。当公卿巡行诸陵时,领导仪仗队和吹鼓手,主持祭祀礼。这样的职务如果是个比较精明的市井小人之类的,可能如鱼得水,一可以采办祭品时多开点发票,捞点油水,二可以多接触一下王公大臣们,混得脸熟,好办事。但是李贺那样木讷单纯的男孩却不适合这个工作,李贺在这里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常想家(江湖夜雨一开始上大学时还常想家呢),当然从另一个角度也说明李贺生活自理能力比较差。他在《题归梦》一诗中这样写道:

  

    长安风雨夜,书客梦昌谷。怡怡中堂笑,小弟栽涧绿。

    家门厚重意,望我饱饥腹。劳劳一寸心,灯花照鱼目。

  

    李贺想念家中的弟弟,又思念在昌谷(河南宜阳)老家的生活了。说起李贺的家庭情况,江湖夜雨原来有个印象,好像李贺一生孤单,其实李贺也有媳妇,只是好像没有后代。他有一首《美人梳头歌》就是写给他妻子的:

  

    西施晓梦绡帐寒,香鬟堕髻半沉檀。辘轳咿哑转鸣玉,惊起芙蓉睡新足。

    双鸾开镜秋水光,解鬟临镜立象床。一编香丝云撒地,玉钗落处无声腻。

    纤手却盘老鸦色,翠滑宝钗簪不得。春风烂熳恼娇慵,十八鬟多无气力。

    鬉鬌妆成欹不斜,云裾数步踏雁沙。背人不语向何处?下阶自折樱桃花。

  

    从诗中可以看出,李贺还是很喜欢他的娘子的,可惜据说他的妻子也经常多病,比他死得还早。李贺的九品芝麻官没有当多久,就辞职回家了。从此在昌谷老家当SOHO了。李贺每天“旦日出,骑弱马,従平头小奴子,背古锦囊,遇有所得,书置囊里。凡诗不先命题,及暮归,太夫人使婢探囊中,见书多,即怒曰:“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上灯,与食,即従婢取书,研墨叠纸足成之。非大醉吊丧,率如此。”这段文字好像经常被引用,大家应该知道的比较多,李贺每天起来骑着瘦马(也有的后来说成是驴),在外面苦吟索诗,一直到晚上。现在围棋方面有个韩国高手叫李昌镐,性格也是很木讷单纯,有人说他一天到晚,就连吃饭睡觉都是在想棋,江湖夜雨觉得李昌谷(李贺的别称)也是几乎一天到晚在想诗。李贺母亲很担心他的健康,说他要把心都呕出来才算完。李贺身体很差,和林妹妹一样经常吃药:所谓:“虫响灯光薄,宵寒药气浓”,唉,自古红颜多薄命,才子多短命,正所谓“咽咽学楚吟,病骨伤幽素。秋姿白发生,木叶啼风雨。”(李贺诗《伤心行》),李贺香魂一缕,终于随冷雨而去,终年不到二十七岁。唉,这二十七好像是才子们的一个坎儿,好多人像王勃之类都是二十七左右夭折。《唐才子传》说是“上帝新作白玉楼成,立召君作记也”,无非是像宝玉想像晴雯去当芙蓉姐姐了一样,聊慰生者之心罢了。唉,说来当这诗人就是不好呀,江湖夜雨也觉得有时候世间之事确实是“越平凡越平安,越堕落越快乐”。宋朝有个叫周益公在他的《平园续稿》中说:“昔人谓诗能穷人,或谓非止穷人,有时而杀人。盖雕琢肝肠,已乖卫生之术;嘲弄万象,亦岂造物之所乐哉?唐李贺、本朝邢居实之不寿,殆以此也。”呵呵,诗能穷人又能杀人,看来是精神鸦片了。可能确实如此,改古人两句:“诗是穿肠毒药,词是剐骨钢刀”,再套用个现代俗语“动什么别动感情,当什么别当诗人”。

  

    李贺之诗不但在唐人的集中独具特色,就算在整个我国古代诗歌中也是风格迥异,鲜有相类者。江湖夜雨在评李白时说李白的风格是“侠酒诗仙”,而李贺的特色就是“奇诡艳冷”,其实杜牧在《李长吉歌诗叙》中就归结的很精妙:“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丘垅,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

    但“云烟绵联”、“水之迢迢”、“春之盎盎”、“秋之明洁”等风格其实并非李贺最独特的风格,而江湖夜雨觉得最突出的还是奇诡冷艳四字:

    奇,也是所谓的“鲸呿鳌掷”:李贺之诗,想像之奇特,比之李太白尚有过之,像什么“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确实有石破天惊之势,而“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以及“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等等,天上的银河都听得到水声,南风将山吹作平地,此等情景,别说无人可见,就是连想,一般人也不敢想啊。确实是雄奇诡谲,幻象纷呈。像“羲和敲日玻璃声”,“忆君清泪如铅水”等都是匪夷所思的奇语妙句,江湖夜雨觉得最能代表李贺诗句奇之特色的要数这一首了:

                   

                    梦天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这样的情境真是难为李贺怎么想出来着,李白的诗中说“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李白飞上天去,也就一直升飞机的高度,还能看到茫茫胡兵什么的,而李贺这诗,恐怕都赶上杨利伟了,整个中国看成九点轻烟一般,海水好像可以盛在杯子中的水一样,确实是宇宙空间才能看得出的景象。而李贺却凭着自己的想像构思出这样瑰丽奇特的景象,实在是太难得了。在山东济南,有座千佛山,山半腰有座牌坊,写着齐烟九点,其实是断章取义了,这个牌坊上的“齐烟”指的是山东啦,而九点,是指济南北面那几座海拔不过百米的小山儿。在这里用李贺诗中这个典故,未免有点牛刀杀鸡的意味。

    李贺诗句之奇,有时就近于诡异,看这个诗中就有老兔、寒蟾之类的形象,而其他诗中更有凤凰、老鱼、瘦蛟、博罗老仙、蛇毒、烛龙、碧驴、等诸多日常生活中不可见的怪物作比喻,从而使他的诗中有一种光怪陆离的奇诡景象,这就所谓“牛鬼蛇神”那句:“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江湖夜雨觉得《苦昼短》这首最能代表这种风格: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当然,李贺还有一些“鬼诗”像什么“鬼灯如漆点松花”等,也增加了李贺诗的诡异色彩。读李贺的诗如秋风苦雨,不禁觉得寒气逼人,这就是李贺诗味中“冷”的特色,即杜文中所谓“荒国陊殿,梗莽丘垅,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李贺被称为诗鬼,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李贺诗中好写“死”、“葬”、“魂”之类的字句,其实好像一切抑郁短命的才子才女都这样吧,像林黛玉也张口闭口地“冷月葬花魂”、“何处有香丘”什么的。而李贺诗中的这类句子更多,更奇,像什么:“几回天上葬神仙”(《官街鼓》),神仙都死,“彭祖巫咸几回死”(《浩歌》),神仙都死,彭祖巫咸这些老寿星们更要死好几回啦,“津头送别喝流水,酒客背寒南山死”(《十二月乐词》),山也是会死的。李贺还好用“血”这一字入诗,像什么“恨血千年土中碧”,还有“青狸哭血寒狐死”(《神弦曲》)。读了这些诗句,江湖夜雨觉得李贺实在是太孤寂悲观了,只有太寂寞悲凉的人,才能够写出这种仿佛从腹中呕出来的鲜血一般殷红的句子。后世有蒲松龄老先生,常写鬼狐,他在《聊斋志异》的序中写道::“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嗟乎!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阑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李贺想必也是如此的萧瑟寂寞,所以才寄情于“青林黑塞”间吧。李贺有一首诗叫《苏小小墓》,简直就像一篇诗体的聊斋小故事: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

    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诗中婉媚多姿而又索寞凄凉的苏小小的鬼魂,和诗人空寂幽冷的心境是多么的契合!江湖夜雨有时中夜无眠,思前想后,自怨自艾,自吟自叹,有时就将此诗反复来看。觉得即便是刷地一声来个女鬼和江湖夜雨聊聊天儿也是好的呀,可惜只见星沉月落,却哪里来得倩女幽魂?

  

    李贺诗的另一个特色就是“艳”,也就是所谓“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李贺喜欢用色彩的字眼,像什么“泠红泣露娇啼色”、“塞上燕脂凝夜紫”、“粉霞红绶藕丝裙”、“踏天磨刀割紫云”等。像这首《将进酒》江湖夜雨觉得比较能代表李贺瑰丽的风格: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

    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当然像这首诗一样,李贺最后的句子,往往还是从艳丽的色泽中转入了“刘伶坟上土”这样的惨淡凄凉的氛围。这让江湖夜雨联想到张爱玲,据张爱玲说“我学写文章,爱用色彩浓厚,音韵铿锵的字眼,如“珠灰”,“黄昏”,“婉妙”,而且张爱玲也是喜欢在色彩斑斓的字句中藏蕴着无限的感慨和苍凉。我觉得张爱玲之作在这个方面和李贺之诗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贺的诗当然也有缺陷,有人说他的诗“艰涩难懂”,读起来未免有些困难,不像白居易的诗那样通俗易于接受,有时江湖夜雨觉得读李贺的诗就像吃螃蟹,虽然味道鲜美,但是吃起来比较麻烦,要费些功夫才能尝到他诗中的妙味。另外李贺的诗有的句子虽奇,但整篇意思却并不出众。有的在结构上好像也有前后衔接的不怎么天衣无缝之处,这些也都是客观存在的,像这首江湖夜雨很喜欢的诗《开愁歌》:

  

    秋风吹地百草干,华容碧影生晚寒。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衣如飞鹑马如狗,临岐击剑生铜吼。旗亭下马解秋衣,请贳宜阳一壶酒。

    壶中唤天云不开,白昼万里闲凄迷。主人劝我养心骨,莫受俗物相填豗。

  

   这首诗江湖夜雨很喜欢,尤其是前四句,常反复吟叹。但是在这里请恕江湖夜雨狂妄,我觉得这首诗最后两句偏弱,有压不住场的感觉,还不如把“壶中唤天云不开,白昼万里闲凄迷”这两句换到最后,把“主人劝我养心骨,莫受俗物相填豗”放到这两句前面,倒显得有收尾的感觉。当然这是我的浅见,不一定对,和大家共研讨。

    李贺诗再一个遗憾就是他的诗作多是古体诗,律诗很少,尤其是七律更少(几乎没有),这也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清朝蘅塘退士编的《唐诗三百首》中一首李贺的诗也不选,可能也是基于此吧,《唐诗三百首》作为教材性质的儿童启蒙读物,注重于五绝五律,七绝七律这样的旧时教材大纲范围内的诗作,李贺因此竟然落选。说到此处,江湖夜雨不禁猜想,如果李贺真的被允许应试,也不一定就能很顺利地金榜高中,因为当时考试的标准也是律诗呀。

    但是李贺在诗坛上的影响是伟大深远的,像李商隐等都或多或少受到李贺诗风的影响,曹雪芹先生也是很欣赏李贺的,敦诚《寄怀曹雪芹》有云:“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李贺)破篱樊。”,毛主席也是特喜欢李贺的诗,并且在自己诗中直接引用李贺的诗句,像什么“天若有情天亦老”、“雄鸡一唱天下白”等。所以一开始建国后李贺被按“成份”划成地主阶级的颓废诗人,但毛主席一夸,于是当时的文人们赶快变了腔调,找出来李贺反抗封建主义精神的诗,比如什么“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都算是指名道姓渺视封建帝王的作品啦。江湖夜雨最喜欢的诗人中,当然也有李贺,让我们一起读一下最能代表李贺风格的这首《秋来》,凭吊一下这位命短才高,风格卓异的才子吧: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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