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非文摘】从西伯利亚归来 -- njy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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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十一)爱我呀,艾尔费多!

  第29一3号战俘营也免不了有怪人。最出名的是热那亚厨子布鲁诺·比伐。个子小而胖嘟嘟的,隆起的额头上披着一撮卷发,永远濒临歇斯底里边缘,随时会尖声高叫。

  布鲁诺并不是个小气鬼。只是一点点小事都能让他大发脾气——不回答他的话、手势意义不明、或者言辞误会。不过他平静的时候,倒是个慷慨、乐于助人的朋友。我还得承认,他不仅对战俘同伴发脾气,也对苏联人发脾气。

  布鲁诺的歌舞才能,不久就使他成为第29一3号战俘营“大观剧团”的明星,最受星期天下午观众欢迎的名角。他通常演女主角,因为他的身材和性情都合适。而且他的确演得很好。在意大利时,他担任过一个剧团的歌舞男主角。他能跳任何一种舞蹈,伦巴,华尔兹,卡里奥格舞。不过他最拿手的是芭蕾舞。每逢他在舞台上以脚尖为轴立地旋转时——通常穿短裙,观众席就会掌声雷动。陶醉于喝彩声的布鲁诺跳得如痴如狂。他结束每一支歌曲时,总是毫无惧色地劈一字腿,引起意大利和苏联观众“哇!”的一声惊叹。

  布鲁诺很快就积累起了一批令人刮目相看的行头——三条短裙,几件晚礼服,好几双芭蕾舞鞋,高跟舞鞋,假珠宝,围巾和宽边女帽。“假如我必须扮演女人,我不希望看起来像个男人!”他解释道,听起来不无道理。

  为了提高这个“大观剧团”的声望,我决定上演威尔第的著名歌剧《茶花女》第三幕,并在开演前为观众简要介绍较早的情节。表演的高潮将是由一把小提琴伴奏的一段“爱我呀,艾尔费多”唱腔。我已经一部分凭记忆一部分凭杜撰地拼凑成了对白,也分配了主要角色。布鲁诺扮演薇奥莉姐,蒙纳塞拉扮演父亲,我扮演艾尔费多。

  不过我们有个主要问题——薇奥莉姐的头发。说得更确切点,就是布鲁诺的假发。这问题以前从未出现过。因为布鲁诺扮演女主角的时候,总是用女帽或头巾遮头。但是薇奥莉姐需要头发。她将躺在榻上,病得要死。她在病榻上不能戴帽子。即使死于监狱里也不能那样。

  我们用下面的办法解决了问题。

  我有个“私人助理”,是属干所谓“不健全”战俘类。简单地说就是头脑有问题。他是个傻呵呵的撒丁人,名字叫康九。他什么事情都肯替我干,因为担任我的助手使他有资格享受额外口粮。

  一天上午,勋章先生骑着他那匹爱马穿过营地大门,把马拴在树荫下,便走进办公室。这是不寻常的情况,因为勋章先生通常把马拴在他的住宅附近。我立刻抓住这个机会。

  “你看到那匹马的尾巴了吗?”我对康九说。

  “我看到马了。”

  “告诉你!它有条尾巴!

  “有又怎么样?”

  “去,把它弄过来给我。”

  “整条?”

  “剪下大约四十五厘米。”

  康九觉得该问的都问清楚了,便走进宿舍拿出一把大剪刀,朝着那匹马走去,随时注意勋章先生和警卫的动静。他回来时上衣里鼓鼓囊囊地塞着那匹可怜的马的尾巴。

  “把它放在什么地方?”

  “把它交给托尼诺。”

  “行。要不要回信?”他从前在撒丁尼亚是个邮差。

  “不要。”

  康九腋下夹着包裹离开时,勋章先生刚好从办公室里出来。战俘营的老资格德尔福·贝勒蒂走过来跟我聊天。

  “卡洛,今天早晨天气倒真不错。”德尔福说。

  “我们很快就知道了。”我回答。

  这时候,勋章先生刚好走到他断了尾巴的马儿旁边。他立刻大喊德尔福(德尔福是第29一3号战俘营里唯一的意大利军官,他在战俘之间实际上是勋章先生的副手)。

  德尔福对这件失窃案一无所知,不知道应该怎样答复勋章先生。不过他是个地道的托斯卡纳人,对我们的戏剧活动又一清二楚,不可能不猜到真相。而且还有在那边我对他评论天气的回答……他对着勋章先生的眼睛逼视。

  “上校,这是您自己的一名军官跟您开玩笑。”

  勋章先生竖起眉毛表示不相信。

  “你认为是这么回事吗?”

  “上校,我们谁也不敢。”

  勋章先生恢复平静后,微微一耸肩膀。也许他在想,四十五厘米马尾真不足以构成审判的充分理由。即使在苏联也不构成理由。他解开僵绳,牵了马走出大门。

  “马尾在哪里?”德尔福问我。

  “在托尼诺手里。”

  德尔福微微一笑。“那么,薇奥莉姐将要戴着马尾香消玉陨喽?好吧,我们只能听天由命。”

  “不,我们要信赖密格里奥。他将编制假发。”

  第二天,假发编好了。乌油油的一绺绺长发从一片皮制的假头皮上密密麻麻地披垂着,直达地板。以材料来说,它的确是漂亮之极的假发了。也许有一点硬绷绷的,而且每绺假发发根处的头皮也太显眼了一点。不过那也应该对得起布鲁诺扮演的薇奥莉妲了。

  那个星期天,我们的剧场完全爆满。观众大有理由寄予厚望。因为这次我们并非推出大多数观众不知道的“铃之乡”一类的旧剧目,而是人人至少听说过的真正古典名剧。

  三点三十分整,乐队奏起《茶花女》的序曲。我走到舞台上的灯前(已经穿上了艾尔费多的戏装,也化好了妆),用严肃的声音和表情介绍情节。一直谈到薇奥莉妲绝症揭露的紧要关头。

  观众已经被这个故事的悱恻情节吸引住。我停顿了几秒钟,然后转身面对乐队。

  “各位先生,请演奏‘爱我呀,艾尔费多’!”我哽咽着说。

  唱腔开始。幕布拉开。舞台上出现一个看来象修女秘室的场所。家具只有一椅一榻。榻上躺着薇奥莉妲。榻边站着她忠实的女仆安妮娜。对白稍嫌简短。

  “小姐,您觉得怎么样?”

  “很好。”

  安妮娜:“我真高兴。”

  舞台旁边乐队的“爱我呀,艾尔费多”曲调盈庭溢耳。扮演艾尔费多父亲的蒙纳塞拉上场了。他戴着一顶意大利北部提罗尔地区的宽边帽子,那是我们想得到的最佳办法,希望给观众一个“他风尘仆仆来自远方”的印象。

  那场感情激动的戏进行顺利。老父跪在卧榻边,薇奥莉妲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黑发披垂的头紧紧靠在枕上。随后老人告别,由安妮娜陪送到门边。乐队已经四度重奏“爱我呀,艾尔费多”(也许我们应该多排练一个唱段吧?)。然后我上场。

  “薇奥莉妲!”

  “艾尔费多!”

  饰演薇奥莉妲的布鲁诺是应该躺着不动的。不过在你把整个心都投人这个角色后,你也就把通常的考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俯身拥抱他(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薇奥莉妲!”)时,微微抱起他的脑袋。我兜手扶住他的后脑勺,突然感觉有沉甸甸的东西滑过的感觉。低头一看,乌黑油亮的一绺绺头发正从我手上倾泻到地板上。布鲁诺的脑袋变成光秃秃的了。观众发出一阵责备的声音。勋章先生三步并做两步,踏着小梯阶冲上舞台,独奏的小提琴琴音在惊慌中截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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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不是什么茶花女,”勋章先生指着布鲁诺的头大吼道,“这是我的马尾巴!

  他下令把我关禁闭,一点没有因古典歌剧而爱屋及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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