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人物志 写在前面的话 -- 端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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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人物志 写在前面的话

    且不管后面贴出来的东西咋样,先声一定要夺人,此所以名之为“志”之义。其实呢,左不过就是在这个青黄不接的岁数,开始老了,开始回忆了。

    这些人,他们的事情,我未必都了解,他们的心思,我一定不清楚。我写下来,是给枯燥的论文写作添个乐子,穿插着来,提提神、醒醒脑。

    我熟悉的汉字,在我手里,已经很久没有写过这样的东西了。这些年,它们记录的,总是于一时有用,于长远无益的东西。那些东西,我是在记录,不是在享受。写这些人,有的或许只是一星半点了解的人,不是为了他们的历史,而是为了我自己的记忆。所以,多半也是于此时无用,于长远无关,权且借此舒展一下筋骨而已。而我这点文学性写作的本事久疏操练,一定会让这些东西缺乏细节描写,缺乏戏剧冲突,甚至缺乏展开的耐性。

    一言以蔽之,本系列真实性不大可能十足真金,娱乐性绝对保证稍稍欠奉,还望看客诸君海涵。

    人物志之一 玉姨

    人物志之二 五姥姥(1)

    人物志之二 五姥姥(2)

    人物志之三 小何

    端娘:【原创】人物志之四 生哥哥

    关键词(Tags): #回忆#人物志
    • 家园 【原创】人物志之五 玩伴之水哥哥

      这个也叫做哥哥的,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他是父亲同事的儿子,比我大不了几个月,读书时同一年级不同班。住邻居时,前后院,我家北窗户对着他家院子大门口。时不常的,从窗户里递过几块炸带鱼去,或者接过一碗饺子,的确是比远亲还要近。

      我上小学4年级的时候,水哥哥转学来到我们这里。他一直在东北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一对孪生妹妹是跟着父母的。所以,他来的时候,一口东北话,在我听起来,就跟普通话一样了,显得很洋气。胡同里的孩子,因为他的口音,排斥了一阵子,不带他玩。因为两个父亲关系不错,我妹妹和他的两个妹妹同龄,经常在一起玩。我们常叫他也来,可是他有些害羞似的,不大肯来,后来我们就常去他家。他总是笑咪咪的,眼角向下弯,嘴巴抿着,挺腼腆的样子。我取笑他眼睛本来就小,笑得更没有了,他也不回话。

      过了不多久,听到后院传来他父亲责骂他的声音。我妈说,孩子从小不跟着父母,感情薄,也难怪。

      回想到这里,忽然感到有点心痛。也许是自己有了孩子以后,特别能感受到无法与父母亲密的孩子那种心理的空落。水哥哥那时应该也是满心欢喜地回到父母身边的,可是长到8、9岁的男孩子,与父母一直分开,总会有合不上拍的地方,感情也会比较疏离。他父亲赵叔叔脾气比较暴躁,儿子做了什么不顺眼,上手就打。水哥哥也有点犟脾气,他从来不求饶,也不哭。他这么梗着脖子,赵叔叔就更生气,常听到他摇着头说“那个犟种”。

      水哥哥是个聪明孩子。

      我们上中学后还在一个学校呆过一年。我从中学开始就明显的理科不好了,数学物理凑合,化学就别提了。而他的数理化一直都很好。我还记得,初一那年暑假,已经知道要转学走了,我也不做作业,跑来跑去就知道玩。去找他,他抱着挺厚一本书在看。反过来看看书皮,是高中的物理课本。他说从胡同尾巴的滕家大姐姐那里借来的。我撇撇嘴:“有什么好看的。”这下他可有话说了,翻到一页说这个多有意思,再翻一页说那个多有意思。

      有时一起打扑克玩,输了就要顶着枕头打下一把。他笑眯眯地把我们的牌算的清清楚楚,总是他赢。有一次我顶着枕头越打越臭,最后就急了,跳起来和妹妹一起拿枕头抡他。

      他的动手能力也很强。某次过年时候说起风筝,大家都说春天到了放风筝真好啊。可是谁也没做过风筝,更不知道哪里能买——能买也买不起啊!过了几天,我看到水哥哥在自己家院子里摆弄几根细竹篾,就跑过去看。已经扎起一个简单的架子来了,他告诉我说平衡还不大好,得再琢磨琢磨。

      一个周六,放学时碰见,他笑眯眯地让我明天去看,要往架子上糊纸了。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他在后窗喊我。我忘了正在干嘛,稍微耽误了一会儿才去。走到他家屋子门口,我看见赵叔叔在里面,手里拿着风筝的架子,水哥哥坐在靠床边的小凳上。我站在门口,听着赵叔叔吼:“就知道瞎捣鼓!这是什么东西!”说着,他把风筝架子摔在了地上,一脚踩上去,细细的竹篾啪的一声就断了。已经忘记赵叔叔又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水哥哥盯着地上的竹篾,咬着牙两腮一动一动的。我的眼泪涌出来,好像比他还要委屈。

      我曾经在很多时候回想起这一幕,在学儿童心理学的时候,在谈到父母与孩子的彼此理解的时候,在谈到孩子教育的时候。那件事,我不知道是对水哥哥还是对我影响更大。

      初一转学以后,再见到他,是初三那年的春节。很奇怪,他不跟家里人住在一起,而是另外有一个小小的房间,根本不在同一个院子里。我和妹妹特别跑去看他。他开开门,看到是我们,也不惊讶,笑眯眯的,有些腼腆。他自己的小屋子里黑黑的,靠窗户一张小桌子,乱堆着几本书。我不记得说了什么,小孩子家,大概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来看看而已。

      然后就再也没见了,只是从父母那里偶尔听来一星半点消息。他高中毕业后不再念书,赵叔叔打了他几次,就是不念。后来进了银行工作,过了几年,去读了一个专科文凭,然后就结婚了,再后来,赵叔叔托人把他调到了区级市行。再后来,他有了儿子,和自己父亲的关系还是不好。

      每次说起水哥哥,总会感到他是一个梦想和未来被毁掉的例子。我一直认为,有机会的话,他会是一个非常好的工程师。他的天分早就显出来了,不知道为什么赵叔叔没有发现。

      url=/article/1279372]端娘:【原创】人物志之六 滕家[/url]

      关键词(Tags): #人物志#孩子#梦想
    • 家园 人物志之三 小何

      长到16、7岁的时候,忽然脑子里浮现“小何”这个名字,可是名字跟谁也对不上。自己很是纳闷了一阵子,到底是谁呢?直到某次偶然和我妈聊起来,我妈很吃惊地说:你不会记得她的事吧?她的什么事?我妈见我这样问,倒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到底那时只是个小孩子,哪里会记得那么清楚。这一说,我更觉得神秘,还有一点恐惧,“小何”到底何许人,怎么平白就跳进我脑子来了?!

      原来这个“小何”,是当年镇上的一个“妖精”。

      那时候我大概是7岁,上小学3年级的时候。每日里疯玩,除了吃饭睡觉,不带着家的。就这样,小何的故事居然还在我脑子里小小地留了一点影子,可见当时大人们是怎样在议论了。

      当初住的是新建平房。好像一根鱼骨头的样子,一条南北向长长的胡同走进去,左右分别建成三户联排的房子。各家一个小院子,自己愿种啥就种啥。有了什么新闻,各家的人就串着走,每家的小院子里都会轮到一个小型八卦会,把已经从胡同头说起的新闻,一直说到胡同尾巴。头尾之间的情节,自然就多少有一点出入了。有民间口头文学爱好者,会从头跟到尾巴,把加工成故事的新闻完整记忆,再从尾巴讲回头,一直到没得作料可添加,或者再添下去有的家长会不乐意让孩子听到了,故事才慢慢淡去。可是有一些故事,隔了10年20年,也还有被想起来的可能。比如小何的故事。

      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见过小何这个人。好像突然就听到大人们老在说“小何小何”,忽然又消失了,再也没人提起。

      她的身份,是当地银行新来的一个人。似乎刚来没多久,就从下面的储蓄所,提到了支行的办公室,然后没过多久,又离开了支行,派到最下面的信用社去了。我妈隐约其词的一点提示,表明小何是个很洋气的女人,可是因为她的上下和我家认识的一个叔叔有关,所以不好细细告诉我。

      但我对于小何的遭遇,却有点愤愤不平起来。

      那个小镇,在80年代的时候,仍然生活在只有收音机和三两台电视机的闭塞条件下。我猜想小何这个女人,也不过就是有一点洋派和爱热闹,比如烫烫头发,穿穿裙子,鞋子有点尖尖的跟,抹一点口红,和男同志说说笑笑而已。可是在周围的人看来,那不是妖精是什么?尤其还跟人家娶了老婆的男的推推搡搡,像什么样子?谣言从来不需要发动,那是出自人本性的爱好的。

      我妈对于我的不平,摇摇头表示否定,只是说:“后来她还算不错,结婚以后挺安生的。”。呵呵,现在想来,对着自己的女儿,确实很难开口讲一桩18+的故事。

      为什么是18+?因为聊着聊着,忽然又有一点记忆跳了出来。那是一句话,使得我从此再也不向我妈提起此事。

      “被人堵在办公室里,就在办公桌上……”

      关键词(Tags): #人物志#小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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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 家园 人物志之二 五姥姥(2)

      五姥姥的家,我和妹妹去过一次,麦假时候,住了几天。院子很大,种着石榴和花椒。现在想,五姥姥家人丁不旺,种这些是有讲头的。5月天气,在石榴树下,老太太给我们几个小丫头梳头,掏耳朵,阳光一闪一闪,她的眼睛也一闪一闪的。花椒树上青碧的新椒一串一串,走进院子就闻见清凉的香气。她摘了嫩叶子,拖一点面糊炸了吃,香极了。还有茄子,连刀片夹了一点肉馅,烧出来油汪汪的,细碎的蒜末撒上,给我们一人半个馒头,掰开夹一片茄盒,就着小米稀饭吃。这么些年了,回想起来那都是最好吃的茄子。

      不管我家搬到哪里,五姥姥每年都起码来一次,每次住上十天半个月。最近这几年通常冬天来,住到年前才回去,过完年再回来住一阵子,暖和了再回家。她会带新米新面新棉花,带花生老玉米。她负责给我们姐妹的婚姻找先生掐算八字,她给我的外甥和端端做小布鞋和五毒兜兜,她给我做插肩裁的老式小棉袄,她到处搜集土鸡蛋,托人带给我,说小孩子不要吃养鸡场的蛋。对于我妈来说,这个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好像真的成了娘家人,亲热得不得了。我家的一些麻烦事,跟她念叨,她给的意见归纳起来,基本上是“等等再看”四个字。忍不住会想,到底是大户人家做媳妇,又经了那么多事,心里定的住,够大气。

      她的大气,不同于一般农村老太太的地方,还在于她的适应能力和好奇心。在县城,她和我们一起去公用澡堂洗澡,并没有我家别的长辈那样的抵制或羞怯。我妈和她曾经一起到北京几次,在我家住的时候,去吃鼎鼎香的火锅、吃必胜客的皮萨饼、吃肯德鸡、吃法国菜……五姥姥一概来者不拒。她的胃弱,吃得不多,但是都有兴趣尝一下。她70岁那年的秋天,我带她和我妈去爬香山,她坚持不坐缆车,爬上爬下,毫不示弱。路上好几个人问起老太太的年龄,竖起大拇指,啧啧称奇。

      五姥姥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她自然是跟儿子一起生活。可是她和儿媳妇相处并不好。听起来,还是五姥姥太强的过,到现在奔八十的人了,还是她当家。儿媳妇确实不如她能干,性子柔,五姥姥总觉得媳妇使不上劲。家里的养鸡场,种的地,买卖粮食、孙女和孙子打工的地方和亲事,都要她操心。她的儿子,我叫做珍舅舅的,打一手好木工,我家有两只沙发一个大衣柜,用了十多年,就出自他的手。还记得他住在我家里打家具那阵子,我们几个小孩子总是能蹭上我妈专门给他做的好饭菜,他抿着一钟酒,笑眯眯地夹炒鸡蛋给我们。许是五姥姥太厉害的缘故,珍舅舅不大说话,也不大有自己的主见。他的女儿,17岁时去青岛打工,在做旅游鞋的工厂,干了3个多月,跟家里打电话时哭着说有两个工友得了白血病,大家都说是做鞋用的粘胶有毒,厂房又不通风的缘故。小姑娘很害怕,想回家,又怕介绍工作去的老乡不乐意,工钱也没全拿到手。珍舅舅和五姥姥商量怎么办,五姥姥跟我妈复述时候说:“孩子都快吓死了,还怎么办?”老太太拎起个小包裹去了青岛,把孙女接了回来,剩下的工钱就不要了,说给介绍工作的老乡一点辛苦钱。 她心里头对自己的身份还是看重的,请我们留意给她孙子孙女介绍工作的时候,总不忘提醒一句:“那些伺候人的活咱家孩子可不干。”孙女后来学了电脑打字什么的,在复印打字社打工。前年嫁了,送嫁的是五姥姥。

      两个女儿,远嫁到边疆一代,原本很少通音讯了,最近这几年,女儿家里闹出好些事,老太太又几上塞北,帮着女儿操心去了。

      前年,她的一个外孙,因为家庭矛盾处理不好,自杀不成,反倒落了一身病。后来到北京看病的2个月,我妈正好在,拉着我帮忙找了房子住,又到处联系医生,还补贴一些医药费。我是离家日久,清静惯了,端端又出生没多久,忽然冒出这么多事来,头都有点大,未免礼数不周。我妈非常不高兴,认为我不够热情,不通人情世故,会让亲戚说闲话。五姥姥并没有到北京来,她在女儿家,帮着照看。只是后来在电话里一再谢谢,说添了麻烦了。那一次,她和我说话的语气忽然客气了很多,让我非常不适应。

      上个月,在msn上和家里通话时,又见到了五姥姥。对于她来说,岁月在60岁之后似乎就暂停运动了。她的头发可能更白了一些,更少了一些,仍然挽成小小的发髻,贴在后脑,额头全露出来,皱纹很少,她的眼睛,仍然晶光闪亮。几十年了,她永远都是穿自己手做的中式斜襟褂子,手盘的纽子,领子系得严严实实的。

      隔了几天,再联系时,我妈说她回去了,家里离不开。这时才听说另一个女儿,1年前中风,瘫痪在床。五姥姥又跑去照顾了好几个月,中间还滑倒一次,摔坏了小臂的骨头。我妈叹口气说:“这老太太,真经折腾。”

      关键词(Tags): #人物志#五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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