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罗长裿和清末西藏的乱局(一) -- 王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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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六十一 驻藏各军官之结局(八)

      民国元年大年初一的早晨,众人起来,只见通天河宽二十余丈,无桥梁可渡,无竹木可结筏。不过此时河面早已结了厚冰,众人踏冰过河,居然在河边看见了一块界碑,高约三尺,宽尺许,上书“驻藏办事大臣青海办事大臣划界处”。众人已是几十天没有看见人烟,此日发现这块界碑,也足以让他们兴奋好一阵子。

      刚入酱通沙漠时,向导喇嘛曾说:“过了通天河,再走几天,即有孤山突起于平原之中,地名冈天削,山高不过十余丈,有小河绕其前。沿河行七八日,则已渐有人烟,再行十余日,即至西宁,沿途人烟甚多。”此日过了通天河,众人复问,到冈天削尚需几日?喇嘛初言十日,复又言半月。众人以其言前后矛盾,责之。喇嘛默然。

      杨兴武提议道:“从这里到冈天削,料想已经不远。但牛已杀尽,马也只能供数日之食,众人疾病又多,徒步蹒跚,再入歧途,我等必死无疑。不如让我带上几个强健者从速先行,一到有人的地方,就雇快马来接应你们。你们留下来在此打猎,多储野肉,作为粮食。如此分头行动,大家以为如何?”众人皆称是,于是决定让杨兴武挑选十个人带走,陈渠珍留下来等候,约好十日为期。

      这天夜里,杨兴武给了陈渠珍一杯糌粑,约有二两。陈渠珍煮了两锅水,邀众人分饮之,算是过年。只是,叫众人前来时,陈渠珍喊了几声喇嘛,喇嘛却没有过来。最初大家都不以为意,谁知第二天早上(大年初二,1912年2月19号),杨兴武出发时,再找喇嘛,仍找不到,这才知道喇嘛昨夜已经离开了。喇嘛的离开,是不堪士兵的责骂殴打,但荒郊多狼,喇嘛年老独行,无枪无粮,定然已入狼腹。呜呼,士兵之暴甚于狼矣。

      杨兴武挑了九个人,连他自己共十人先行出发,留此等候的只剩三十五人,每日分班打猎,西原强烈要求要加入打猎的队伍,希望能所有斩获,助大家苟延残喘,陈渠珍也听之任之。第一天,大家都一无所获。西原说:“定是连日来大雪,野兽都匿藏在山谷之中,明日去山谷里,必有所获。”第二天,士兵们还没起床,西原就拉了陈渠珍起来,走了约二里地,进入山谷。一入山谷,西原就快步前行,把陈渠珍给拉在了后面。只听见砰的一声,陈渠珍赶忙上前观看,原来西原竟打死了一头野骡。西原取刀要割了骡腿上的肉,陈渠珍阻止道:“割肉才能割多少,不如把两腿都割下来拖回去。”西原连连称是,于是截其两腿,以带系之,牵拽而归。归途中遇到士兵数人,陈赶快让他们去山谷取其余的肉,以免被狼吃掉。

      此日,士兵们亦收获甚丰,猎得野骡、野羊和不少山兔。西原教大家的一个法子,把这些肉都制成了干肉条,约可供十日之用。谁知第三日,又下大雪,此后士兵连日出猎,皆一无所获。从此雪更大,深约二尺。所有干肉,行将告罄。即使原地等待,因天气寒冷,原来带病的士兵,亦日有死亡,转瞬已十日,杨兴武音讯全无。

      就在次日(正月十二,1912年2月29号),雪停了,天也晴了。陈渠珍提议:“坐以待毙无益,不如前行。”众人赞同。第二天(正月十三,1912年3月1号),重新上路。沿途雪深二尺,大的野物踪迹都看不见,只有不少野兔,在雪原上窜来窜去。费了不少子弹,这天只猎得四、五头兔,对于二十多号人来说,是杯水车薪。复行二日,野兔也没猎着,陈渠珍一行第一次断粮(正月十四、十五、十六)。士兵们都饿得走不动路,只得就地休息一天。次日(正月十七,1912年3月5号),众人更不能行。到了中午,陈渠珍听到士兵喧哗,起身望看。原来士兵杨某,昨晚死在路旁,今日众饥不可耐,于是寻其遗骸食之。但杨之尸体昨晚已几乎被狼吃光,只剩下两手一足。众人取回来烤着吃,因争食而互相詈骂。

      陈渠珍婉劝,众人不听,只得诳道:“前方已获一野骡,何用争此?”陈渠珍的话还没说完,正好来一士兵,报射得三牛。众人当时饿得奄奄一息,闻此言,则精神焕发,皆跃起随之往。到的时候,发现群狼争噬,几乎已经吃掉一半。众人急忙开枪,击毙一狼,也一同拖了回来。众人饱餐之后还有余肉,平分后随身携带,作次日之用。

      众人得野牛饱餐之后,继续前进,接下来的两天,又一无所获。前日所携之肉已尽,众又恐慌。午后即止宿,得一野羊,众人分食之,还不及半饱。后两日,士兵四行出猎,皆空手而归。饥甚,无可为计。这是陈渠珍一行的第二次断粮(正月二十、二十一)。

      当时陈渠珍一行中,有一个藏娃,他的父亲是一个波密军官,被川军杀了,家里没人了,就跑到军营里要求收留,作了陈渠珍的随员。陈渠珍一行出藏,他也跟着出来了。现在大家饿得受不了,就密议要吃藏娃。原江达军粮府的书记刘成坤,因年纪较长,被大家公推出面跟陈渠珍讲。陈曰:“杀一人以救众人,我何恤焉。只是藏娃肉尽骨立,烹之难分一杯羹,徒伤同伴,奚益于死。”藏娃由此捡得一条命。入夜以后,众人趁着月色行猎,打了半夜,获野羊四头,野兔七只,分肉生食(能生吃就生吃,尽量留下火柴备用),才稍稍果腹。次日(正月二十二,1912年3月10号)继续前行,这时全队只剩二十余人,都疲惫不堪,加上整日在雪里里行进,都患上了雪盲症,眼睛红肿,看东西看不清。这天,众人只走了三十里就止宿。

      第二天(正月二十三,1912年3月11号),陈渠珍因为昨天晚上出猎,所以起得晚,让大家先走,不要等他。结果陈渠珍刚出发时,看能远远地看到大队在前方,后来陈越行越慢,跟大队越拉越远,走了十多里,已看不到大队的影子了。陈渠珍的马夫张敏和随员藏娃,本是跟陈一起出发的,但两人行走较快,此刻也无踪影了。陪同陈渠珍的,只有西原。又走了七八里,天已昏暮,四顾茫茫,不能再进,于是就在沟里止宿。是夜狂风怒号,无数野狼,嗥鸣甚急,时远时近。陈渠珍手持短刀,西原手握连枪,隐隐约约看见数十头狼从远而至,离陈西二人不过丈许,但停留片刻,就一一越沟而去。陈西二人疲惫已极,不知何时,已双双入梦。

      关键词(Tags): #罗长裿#西藏#陈渠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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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六十 驻藏各军官之结局(七)

      一日,陈渠珍一行正在前进,忽然看见前方沙尘蔽天,由远而近。众人惊骇,都停下来不敢前进。过了一会儿,离得渐渐近了,似乎是一群动物奔了过来。向导喇嘛道:“此野牛也。千百成群,游行大漠。大者重至八百余斤,小者亦三四百斤,每群有一牛前导,众随之行。此牛东,群亦东;此牛西,群亦西;遇悬崖,此牛坠,群牛尽坠;无反顾,无乱群。大漠中野牛甚多,再往前走,日日可见。但性驯善,不伤人,见者无害。惟遇孤行之牛,性凶猛,宜远避之。”众兵曰:“若遇孤行之牛,我有利枪,何用怕它!”喇嘛曰:“牛革厚而坚韧,除两胁及腹部外,其他地方恐怕不是诸君的枪弹所能洞穿的。它若不死,一旦受伤,即横冲直闯,到了那时,人不是它的对手。”话音刚落,群牛就从眼前横着奔驰而过,和众人相距只有二里,过了十多分钟才过完。众兵悚然。

      此后粮食日少,士兵亦相互告诫不许再用糌粑喂牛马。每宿营时,都用毛绳把牛马的两条后腿拴在一起,使两足相距六七寸,然后纵之郊外,听其跛行啃草,以防跑远。一天早起收马,陈渠珍发现自己那匹神骏的枣骡马已不知去向,四处望去,平沙无垠,杳无踪迹。士兵们帮着寻找,找出很远,也没有找到,陈渠珍只能叹息。其妾西原将自己所乘之黑骡让给陈渠珍,自乘一劣马而行。又行六七天,这队人在路上远远地望见一群野骡走了过来,有数百只,陈渠珍的枣骡马也在其中,陈渠珍大喜。野骡见人不避,还在继续向陈渠珍一群人不断靠近,颇像是把群大兵当成了自己的同类。见骡群逼近,士兵们连发数十枪,杀死了五头野骡。陈渠珍的枣骡马,遂随群奔逃,顷刻间便无影无踪。马入骡群,倒是自得其所,优游自在,只剩下陈渠珍眼巴巴地望着它消失的地方,伤心了半天。

      众人刚入酱通沙漠时,向导喇嘛还能凑合指点一下道路。风沙大时,就望日定方向,向西北[1]而行。到了后来,冰雪日盛,整天整天地都是阴天,遂不辨东南西北[2]。士兵不时呵斥喇嘛。陈渠珍常常劝解,唯恐向导喇嘛一去,他们就彻底抓瞎了。向导喇嘛指路,也常常犹豫半天才作出决定,有时先让东行,过了一会儿,又让北行。遇到这种情况,士兵就更怒,呵斥不已,或用枪托打他,或饱之以老拳。陈渠珍也无法制止。

      注[1]:青藏中路的大方向是东北,不知道为何陈渠珍一行向西北前进,或许是日久误记。

      注[2]:当时军中之人,应该携带有指南针,尤其是陈渠珍这样一位管带。刘赞廷记载征波密的时候,白马冈有些地方,即使在白天也终日大雾,只能靠指南针行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太严寒,把指南针给冻住了(有没有这种可能?)。

      就这样在迷茫中前行,粮食也被吃光了。每日或靠猎野牛野骡,或靠宰杀驮牛为食。然而到了后来,常常下大雪,野兽都避入山谷,竟日寻找不到。于是众人决定停留一日,商量日后怎么办。这天是腊月十五(1913年2月2号),进入羌塘草原已有二十多天,杨兴武清点了一下人数,还有七十三人,牛马加在一起只剩五十余头。当初从江达出发时,一行共一百一十五人,每人一马,另有驮牛一百二十余头。现已先后死去四十二人,夜间亡失及屠杀牛马一百九十余头。

      粮食告罄,食盐亦断绝,惟有牛马五十余头,众人商定日后若不能猎得野物,则每日杀牛马二头为食,如此则还有二十余天的备用之食。凡行李非随身所需,一并焚之,被褥枪械自负以行。一行人从此昼行雪地,夜卧雪中,又无水洗脸,是以人人蓬头垢面,几同野人。大漠之中,几乎无日无冰雪,寒冷非常,凡割下的野肉,停十分钟就会结成冰块,质地细脆,以刀削之,如去浮木,不像内地的生肉,腥血淋漓。食盐既尽,久之,淡食亦甘,不思咸食。

      从此以后,每日道路迷离,不知方向,胡乱行走,无里程,无地名,无山川风物;只有满天黄沙,遍地冰雪而已。每日下午三点,天已将黑,众人即停止前进,准备宿营。每到营地,七十余人分为六组:一组敲冰溶水;一组拾牛马粪,供燃料;一组发火;一组寻石架灶;一组平雪地,供寝卧;一组猎野兽为食。大漠风沙大,雪中皆是尘沙,只能敲冰取水。初入大漠时,众人均携有火柴,但沿途消耗甚多,比至焚烧行李时,全队火柴,仅剩二十多根。众人大惧,全都交给陈渠珍保存。每日发火,变成了一个重大任务,不能浪费一根火柴,是以专门有一组人干。

      发火组士兵每次事先将干骡粪揉搓成细末,再从贴身衣服上撕下布条,卷成小条,八九人顺着风向,紧紧地排成两排,头碰头,衣相接,不使漏风。一人居中,战战兢兢地划火柴,点燃布条,然后挡风之人要有技术地露出一个小洞,使微风吹入,以助火势。布条着火后,放在地上,覆以骡粪细未。须臾,火燃烟起,人渐离开。风愈大,火愈炽,急堆砌牛粪,高至三四尺,遂大燃,人已不可靠近。于是众人围火而坐,煮冰以代茶,烤肉以为食。每每吃完,火亦渐尽,众人把余灰铺到地上,等热度减小,即寝卧其上,既能去湿,又可取暖。

      陈渠珍一行从江达出发时,人人皆着短袄,裘帽,大皮衫,穿藏靴,内着毛袜。在沙漠行进日久,藏靴破烂,则以毛毡裹足而行。再行进日久,则毛毡又复破烂。皮肉一沾冰雪,开始是肿痛,接着是溃烂,再下来就一步也走不了。牛马都杀以供粮,无可代步。途中又无医药,众人各自逃命,无法携之俱行,只能视其僵卧地上,辗转呻吟而死。焚烧行李之后,又病死了十三人,足痛死了十五人。还活着的,只有四十五人而已,其中跛行勉强跟着队伍走的,还有六七人。

      有一天日暮时分,忽然看到了一条大河,向导喇嘛曰:“此通天河也”。这一天,正好是大年三十。众人大喜,决定在此留一日,杀马为食,兼猎野兽,庆祝元旦。通天河,是长江的上游。陈渠珍一行一百一十五人,十一月十一日从江达出发,历时五十天,才到达这里,业已减员七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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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鲁乌苏河,即通天河

      关键词(Tags): #罗长裿#陈渠珍#羌塘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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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五十九 驻藏各军官之结局(六)

      (说明:下文关于陈渠珍的故事,全部来自于陈所著的《艽野尘梦》一书,看过此书的可以忽略下文)

      陈渠珍觉得势头不对,就让一个翻译前去探询,并告知他们的来意。过了很久,那边过来了一个喇嘛,一来就命令陈渠珍一队人赶快离去,不许停留。当时天色将晚,陈一行人又没有帐篷,只好反复说明自己只是过路的,交涉良久,对方才允许他们在此住一晚上,并指定了三间小屋给他们用。陈渠珍一行人刚卸了行李,藏兵就越聚越多,就把三间小屋团团围住,禁止陈渠珍一行人出入。又交涉良久,才允许四个夫役出去打水。牛马都还饿着,只好喂它们糌粑。又出重价买得一百包糌粑(原有40余包,可够一个月用;先又买了100包,加起来可够三个多月用)。一行人住在这三间屋里,彻夜戒备。

      众人皆知此地不可久留,天一亮,就收拾东西起程。昨儿晚上一位出去打水的士兵,找到了一位老喇嘛作向导,于是同行。行约十里地,就有藏兵约千人策马而来,跟在川军的后面,陈部行则行,陈部止则止,把这陈渠珍这一队大兵给惹毛了,纷纷要求开打,被陈渠珍给劝住了:“既然已经放我们过了,就算了。”又行十余里,藏兵还是一直在后头跟着。陈渠珍故意找个地儿停下来,藏兵果然也停下来了。陈渠珍召集大家说道:“这些藏兵真有什么意图的话,为何昨晚不下手,而是等我们今天开拔了,一直在后面跟着。实在搞不清他们的意图,有可能是因为昨天他们的兵还没有调齐,看到我们的枪快,不敢发难。今天他们集齐了兵,才开始来追我们。但是追了二十余里,又不逼近,定是别有企图,想趁夜来偷袭我们。如果不趁现在击溃他们,一入夜,他们把我们四面包围,我们必死无疑。”

      于是开打,藏人当时见陈渠珍一行好久没动,都下马在帐篷里休息。陈部发动袭击,藏军死伤三百余人,陈部无人伤亡。追出三余里,藏兵逃远。这边也不敢深追,收队返回。搜检藏军的帐篷,有不少粮食。赶紧把驮牛赶过来,尽量捆载。捆好后急忙拔队,不敢在此久留。

      又行了四十里,天已薄暮,遇一小喇嘛寺,就在此过夜。陈渠珍把白天的事情说给寺里的一位老喇嘛听,老喇嘛说:“藏兵必定是以为你们是拉萨的叛兵。达赖之前(1909年从北京返回拉萨时)过喀喇乌苏时,在此地封存了很多宝物。藏兵是怕你们来劫,所以才调兵严防。”陈道:“如果是防我们抢劫,为何我们已经离开了,还一直跟着我们,跟了数十里还没有停下的意思?”老喇嘛道:“这也是可能的。藏军看到你们畏畏缩缩地离开,或许有得寸进尺,乘夜袭击你们的意思,我也说不清楚。”陈渠珍接着又问路,喇嘛曰:“由此再行三日,即入酱通沙漠(今羌塘草原),无人烟也。”陈渠珍又问:“听说此去一个月即可到达甘肃,是否如此?”喇嘛道:“此路行人甚少,但闻路途遥远,非一个月可能到。”陈渠珍听了暗暗惊讶,这和他之前的情报可是完全不同。

      从老喇嘛处归来,陈渠珍又叫来向导喇嘛询问,这下陈渠珍才知道这位向导喇嘛只走过一次这条路,还是五十年前走的,现在想回乡,才跟陈渠珍一行人结伴。那时候,向导喇嘛才十八岁,跟随商队在初夏时节从西宁塔尔寺来到了喀喇乌苏,费时两个多月。陈渠珍大惊:五十年前的路,向导喇嘛哪里还会有什么清晰的记忆!还“费时两个多月”!接着又这位喇嘛说道:“我来的时候是初夏时节,气候温和,旅行尚易;而现在(这天是十一月十九,1912年1月7号)天寒地冻,要走多久就说不准了。”陈渠珍听得是心里一阵阵地发虚。但事已至此,想着官兵又有马骑,比步行要快,估计最多不出两月,定可到达。叫来杨兴武清点粮食,算下来每人还有一百三十斤糌粑,够九十天用,陈渠珍的心这才掉到了肚子里。

      继续前进,连着三天,所过之处均无人烟。第三天(十一月二十二,1912年1月10号),天上飘起了雪,士兵们都冻得受不了。到了傍晚,看见路边山谷中有帐房十多处,士兵们过去借宿,主家不允。士兵强入,主人持刀扑杀。士兵大怒,当场开枪杀了一位主人,其余人四散而逃。陈渠珍听到枪声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于是鸠占鹊巢,聊避风雪。

      第二天(十一月二十三,1912年1月11号)早上出发,向导喇嘛说:“由此就进入酱通沙漠了。”陈渠珍抬眼望去,只见远处黄沙猎猎,风雪扑面,四野荒凉,草木不生。走进以后,不时见到高一两丈的沙丘,近在眼前,忽而风起,卷沙腾空,沙丘即消失不见,过了十多分钟,才看见空中的沙尘,盘旋下降,瞬间又堆成一座小山。陈渠珍一行人最初见到此景,都心惊胆颤,生怕自己被沙丘埋没。向导喇嘛安慰说:“旋风甚缓,马行迅捷,可以趋避,无需担心。”

      一入酱通沙漠,终日大雪纷纷,平地积雪厚达一尺。沿途无水草,人可化雪为水饮之,牛马只能在宿营地旁边乱啃些枯草,皆疲惫难行,于是士兵们常常用糌粑喂马。十多天来,马啃枯草,人卧沙场,风餐露宿,朝行暮止,南北不分,东西莫辨,只是麻木地跟着向导喇嘛前进。清查粮食,原本可支持三月,今已消耗过半,陈渠珍力劝士兵不要用糌粑喂牛马,但此时正值寒冬腊月,天寒地冻,高原缺氧,坐卧时都觉得胸闷,走起来一步三喘,是以人人皆知失去了坐骑意味着什么。所以命令归命令,所有人都明里暗里在继续用糌粑喂马,陈渠珍也无可奈何,只好视而不见。

      入酱通沙漠后,终日狂风怒号,冰雪越来越大。士兵们先是脚冻得肿裂,然后因寒生疾,发烧咳嗽,呼吸困难,数日后病情加剧,脸色青紫,不时咳血沫,一口气上不来,就一命呜呼。掉队的士兵,若是天黑还没有赶过来,就说明永远不会过来了。日日都有人死亡,起初,大家还给料理后事,后来死的人多了,便渐渐麻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往往是暴尸荒野,任凭狼吃鸦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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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五十八 驻藏各军官之结局(五)

      谢国梁和谭云山混入商队是1930年11月底,正是大雪封山的季节。而谢国梁年将六旬,旅途颠沛,又历失子之痛,穿越喜马拉雅山的乃堆拉山口时,病倒了。如果能停下来休息几天,或许就会好起来,然而跟了驮队,已身不由己,只能前进。行至藏南帕里,病情加重,此后时常处于昏迷状态,就靠想到拉萨的心劲儿撑着,撑了十多天,来到了曲水,拉萨在望。可是谢国梁也撑不住了,12月17号病逝在这里,遗嘱谭云山全权处理。十三世达赖喇嘛闻讯,立即电告蒙藏委员会。谭云山扶柩入拉萨,当时拉萨还有百余汉人生活在那里,全体出动,筹办了葬礼。达赖亲为谢国梁诵经超度,以汉族最高礼节厚葬在城东的汉人墓地。谢国梁肩负的使命,也随之被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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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国梁入藏路线

      谢国梁时隔十八年后再次入藏,父子双双死在路上,亦哀矣。他在清末带领藏军围困拉萨,但此后不但洗脱了罪名,而且还在达赖和中央两边左右逢源,虽未竟其志而亡,死后却也备极哀荣。比起血战经年,而以误国弃土之罪被杀的钟颖;比起一度踌躇满志,但藏乱甫起,便被部下戕杀的罗长裿,亦幸矣。

      (谢国梁的故事完)

      陈渠珍(1882-1952),湖南凤凰人,长沙军校毕业后,曾任湖南新军第一标队官。当时同盟会的势力在湖南新军中急剧膨胀,大部分军人都加入了同盟会,陈渠珍也不例外。后清廷查捕革命党甚严,陈渠珍为避风头来到了四川,投入即将入藏的钟颖军中,任一标三营的督队官(即帮带,副营长),入藏之年二十七岁。在昌都时被赵尔丰赏识,提为管带,由此和张鸿升结下了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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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渠珍

      进军至拉里(今西藏嘉黎)时,陈渠珍部俘虏了藏军首领登珠,陈渠珍后来杀了登珠,赵尔丰因此大怒,但陈自称是奉了联豫之令。陈渠珍在工布驻藏时,曾奉命去查抄夏扎班觉多吉的家产,夏扎家产庞大,查抄了两个月才查清。后波密忠义沟喇嘛频繁上川藏大道抢劫,联豫令陈渠珍移驻德摩,以窥波密。陈渠珍移驻德摩后,娶了当地头人的侄女西原。西原是个身强体壮的藏族女孩,比陈渠珍小十多岁,后来一直随军,第一次征波密的时候还救过陈渠珍的命。

      陈渠珍作战勇敢,爱争功,第一次征波密,又因为和张鸿升争功,导致失败。被罗长裿记大过三次,夺其顶戴花翎。第二次征波密,罗长裿没有重用他,让他殿后。

      辛亥革命起,陈渠珍即在军中大唱革命,当时军中同盟会的成员准备在江达成立军政府,推陈渠珍为首。陈渠珍带队从波密撤出,罗长裿与其同行,行至德摩山,罗长裿为陈的部下所杀。陈渠珍惧,由此起了归乡之心。行至江达,愈发感觉同盟会的势力远不如哥老会,留在藏中也难以成事,遂决计东归。

      时传赵尔丰闻驻藏川军叛变,已派兵三营来昌都堵防。陈渠珍是同盟会成员,赵尔丰早就心知肚明,更别说现在他在军中大唱革命,已是人人皆知陈为革命党。如走大路回去,恐怕连西藏都出不了。陈渠珍听说过唐番古道,觉得沿此道走青海甘肃,更为安全。向左右打听,没有一个人对这条路熟悉。

      只听说有三条路通甘肃。左右两路,都是沿着边境走,人户不少,但道路遥远;只有中间一路,是草原沙漠,杳无人迹,但只有六十站,只要四十天就可到达柴达木,青藏的商人,往往就走条路。从柴达木经青海到甘肃,只要十多天,而且沿途人烟不少。和老乡杨兴武[1]商量,杨兴武极力主张走中间那条路。称川军人人有马,且随军驮牛还有百余头,一路兼程前进,一月出头即可至柴达木,若走两边的路,绕远又费时。

      注[1]:杨兴武,湘西人,就是那位在打波密时“骁勇冠军,荷枪登船,乱流而渡”的把总,是袍哥大佬,陈渠珍手下的士兵也都是袍哥,全靠杨兴武维持。

      一切议定,清点人员,官兵共115人,大部分是湘西籍的,还有少数云南贵州的。食物,有糌粑四十余驮,勉强够吃一个月,但从江达到喀喇乌苏(今西藏那曲,清朝时也叫黑水)一路上可沿途购买,所以也用担心。所有人员,各乘一马,还有驮牛一百二十多头,分驮粮食行李。议定明日(宣统三年十一月十一日,1911年12月30号)凌晨出发。

      出发前,陈渠珍接受了白马策翁和罗长裿的教训,怕财多遭祸,把他驻藏二年所攒的藏币六千余元,全部分给士兵。只剩下一包麝香,是他平时打猎和收购所得,共有一百七十两,装了一背囊,让他的护兵刘金声背着随行。

      陈渠珍和杨兴武的这些商议都是秘密进行的,那些要拥戴陈渠珍的人根本不知晓。第二天清晨,有些人才得到陈渠珍要带着一拨湘西人走的消息,赶紧过来挽留,陈渠珍去意已决,又恐久留生变,遂匆匆出发。当天晚上,到达江达北边的宁多。这天晚上,怎么都找不到刘金声了,那包麝香自然跟着金声失踪了。次日由此西北行,七天后到达喀喇乌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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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喀喇乌苏(那曲)坐落在一片平原上

      远远地往见喀喇乌苏(那曲)坐落在一片平原上,有六七百户人家,市井殷繁,这等规模在西藏绝对称得上是巨镇。还有一座大喇嘛寺,华丽庄严。陈渠珍正喜此处繁华,可以休息,可以补充粮食。哪知走进了才发现喇嘛寺前面有几百藏兵拿着刀枪夹道而立,阵势森严,那种杀气像是冲着陈渠珍这队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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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五十七 驻藏各军官之结局(四)

      达赖的这个举动,虽是用计,无疑也反映了他的某种态度。近几年来,达赖对中央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特别是在班禅(于1923年)出走内地之后。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之后,班禅率先派代表到南京祝贺,随后经政府允许,成立了“班禅驻京办事处”,统筹班禅行辕与中央政府的接洽事宜。办事处成立之初,发表了一个宣言,追述西藏地方和中国关系的历史,称:

      原西藏之于中国,自汉唐以还,关系日深,清季更置官兵戍守,征诸历史与地理上之关系,西藏欲舍中国而谋自主,实不可能。反之,中国失去西藏,亦犹车之失辅。故中藏关系,合则两益,分则俱伤,此一定之道也。

      在此情况下,达赖也派棍却仲尼等人于1929年8月拜见阎锡山(时任蒙藏委员委员长),声明三件事:

      1. 达赖并无联英之事,其与英国发生关系,不过系因英藏壤地毗连,不能不与之略事敷衍耳;

      2. 达赖仇华亦属误传,民六、民九、民十三均有派员来华,并发有护照,内中言明中藏亲睦,现有护照可证;

      3. 达赖、班禅感情素睦,其始之发生误会,因系班禅部下之人行为不法,达赖逮捕数人,班禅遂惧而出走,非达赖所逼。

      这里最重要的是第一条,达赖已暗暗表露出向内地输诚的意思。其实,这时达赖已经是外内交困:十几年来他割据自立,想推行新政却受到阻碍,不了了之;藏东连年征战,耗空了财力,人民困苦;与内地断绝往来,使英印垄断了西藏的贸易,藏人在经济上已是困苦不堪。1929年9月,蒋介石接见棍却仲尼等人时,后者提到了五件事,从中可以略窥达赖此时的处境:

      1. 藏人吃茶,全用中国品,中藏绝交,茶价贵至十倍

      2. 藏边驻兵不能购用中粮,边民困苦,时生怨言;

      3. 班禅日思借兵报怨,现欲借俄以逞[1],若英俄相争,藏地糜烂;

      4. 藏币重三钱余,英币重七钱余,惟藏币十四五元方能兑得英币一元,进口必用英币,经济损失太大;(货币兑换差额太大,理论上1英币兑藏币2.3,实兑15,差到六七倍,着实惊人,由此可见英人对藏人的盘剥有多厉害)

      5. 前者有二十余俄人潜入藏地,借名学佛,实则阴传赤化。藏预言者言,汉人来好;俄人来,藏地大乱。此言藏人甚相信。

      注[1]:此言纯属虚构,不过可见班禅此时给达赖造成了很大的压力。

      其中1,2,4三项都与经济有关。

      谢国梁入藏的背景就是这样。当初,谢国梁接到棍却仲尼的电报后,南京政府才认识到谢的价值,认为“谢国梁前在西藏任土兵统领,熟悉藏情,并与达赖、班禅具有交谊”,派他作为密使入藏与第十三世达赖喇嘛切实商谈,解决藏事。谢国梁出发时,携带的东西有:蒋介石致达赖喇嘛的信函,大批绸缎佛像玉器等礼品,以及大宗款项。谢国梁此年已五十八岁,他的儿子谢瑞清十八岁,作为秘书,随其前往。当时,川藏大路因为战火早已不通(刘曼卿就是由川入藏的,历尽艰险),谢国梁打算由滇藏一线入藏,于是先赴缅甸。

      谁知在由缅入滇的路上,谢瑞清竟因感染瘴气,不治而亡。旅缅湘人(谢国梁是湖南湘乡人)帮忙办了后事。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一突如其来的事端险些击垮了谢国梁。他举目滇藏一线,路途遥遥,艰险之处甚多,思前想后,决定改由印度赴藏。此后,谢国梁的助手变成了旅印华人谭云山外链出处。谭云山,和谢同为湖南人,先后在泰戈尔创办的印度国际大学学习和任教,此时出于国事公谊兼同乡私情,慨然应允担任谢的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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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云山,更多照片外链出处

      但是在印度,英印当局是断然不会发给他们入藏护照的,只能等待合适时机。后来,在民国驻印官员的秘密安排下,谢、谭二人改扮成商人,避开了英人耳目,混入藏商邦达昌[2]和滇商的驮队中进藏,当时已是1930年11月底。

      注[2]:邦达昌,是康区的一个大商号。赵尔丰在康区改流时,把办理民事纠纷的权力收归汉官。当时,有一个案子涉及到邦达家族,判定三位邦达家的人要偿命。邦达家族破灭,但有一位青年邦达尼江(也作邦达列江)幸免遇难,他离开了家乡,游走四方谋生,后跟随云南商帮做起了小本生意。邦达尼江善于经商,由此很快做大,不但在康藏地区经商,还在廓尔喀,印度等地贸易。川军先头部队进入拉萨后,达赖逃往印度,一无所有,邦达尼江倾家助之。达赖返回后,封邦达尼江为商上(即商上官员的意思),授予经商特权(如独家经营全藏羊毛和贵重药品等),为达赖私人和西藏政府经营商业,遂煊赫一时。

      关键词(Tags): #罗长裿#西藏#谢国梁#棍却仲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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