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大国师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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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身一寸

         

          

            南方有岛,小岛很小,百里方圆,岛民勤恳朴素,以打鱼为生。

            有一位姓王的渔户打了一天的鱼,网兜里除了一个拇指大小的包裹,再无所获。他深夜回到家门,天上一颗星划空坠落,只听见“哇哇”连声,妻子临盆,生下了一个孩子。取名王威。

            孩子长大,十二三岁,一寸身材,风吹会倒,雨来会飘,什么活也干不了。父母亲便和他说上一句话,也得端在手心上,轻言细语,小心翼翼,否则一个喘息,便让他翻起筋斗,一个喷嚏,要将他打翻在地。

          

            王威整天呆在家中,不是看天,就是望地,沉思有时,冥想有时,只不喜乐。这一日,他在家中角落堆放的破烂渔网处,找见十二年前的那个包裹,一打开,金光照亮他的脸庞,包裹里头有一本书——《大学》,王威翻了一页又一页,一下子看见一个大世界。

            过了几天,王威告别父母,要去京城考进士、中状元。乡下人全不知道考进士要先通过院试、乡试、会试,才能参加殿试。父母想着他来历非凡,并不阻拦。

            王威来到海边,找到了个废弃的洗脸盆,将洗脸盆推入海中,然后跳入洗脸盆之中,乘风破浪,漂洋过海。

            他站在洗脸盆的最高处(即洗脸盆的边上),站在海天之间,指天誓日——若不得功名,便不返家乡。

            这话,顺着风,五湖四海的龙王爷爷都听见,抬起了头,大笑,于是,那一日,骇浪惊涛,湖海翻倒了九千九百九十九艘船只。这话,借着云,三山五岳的土地公公都听见,一起呆了呆,大笑,于是,这一天,山摇地动,大地震塌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间民房。

            众位神仙都在想——两千里,便是以一步一寸的脚步,王威走到胡子白,也未必到得了京城。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王威上了大陆,大陆自与海岛不同,百样稀奇,这里,就不多说了。

            王威捧着书,一路走一路看,看到了倒背如流,到了距离小岛最近的一个小县城,已经一年过去,而京城还在一千九百八十里远。

            王威在官道上停下脚步,一只蝴蝶落在了他的肩膀上,问道:“小相公去哪?”

            “京城。”

            “很远。”

            “知道。”

            “多远?”

            “向北向北再向北。”

            “知道还去,知道什么是远么?”

            王威咬了拇指想了半天,道:“远,很远,很远的地方就是什么也看不到的地方,所以,一个人从很远的地方来,到很远的地方去,无非是想看到自己以前所看不到的。”

            蝴蝶点了点头,又扑拉一下翅膀,问道:“怎么去?又为什么去?”

            王威不知道怎么回答第一个问题,就回答了第二个,道:“我要全世界的人知道我,知道我读完了《大学》,知道这天下的大道理都在这《大学》里。”

            蝴蝶看着王威,身周起了一团雾,雾散去,便出现了一个樱桃小嘴的二八佳人,她扑哧扑哧的掉着眼泪,道:“小相公这话,说的,倒和我那负心的汉子,真是一模一样了。”当下,她便告诉王威,她的本名叫做韵娘,是云霄驿馆的官妓。有一年,驿馆的门口,倒下了一个病书生,韵娘看到虽在病中,却掩不住风神俊秀儒雅,便养好了他的伤。原来这书生姓雷,字立刚,是个赴京赶考的举子,琴棋书画种种风流勾当,无一不精无一不会。真是前世的冤孽,由不得韵娘不爱上。一年过后,韵娘使尽千般手段,到底说不服雷立刚赶考的心,嗨!这人间的男女情爱哪比得上天地间的真理,更动人心。雷立刚去时说的,正是今日王威的这番话。韵娘只好打点行李盘缠,临行前相期相约,长亭短亭,洒泪而别。韵娘回来之后,才发现自己腹中已经有了雷立刚的孩子,日日倚门眺望,期许着良人早日归来,却不想产子之时,染了风寒,就此一病不起。

            韵娘说到这一处,指着官道之下,道:“我便埋骨于此,指望有一日,良人归来,车过我身,心中知感,也不枉恩爱一场。就这般,五十年便过去,这魂灵是左盼右盼,却不曾想,盼来你这一寸身材的小相公。也罢也罢,我便指点你一条明路,你若到京城,却该替我打听我那良人的消息,回来知会于我。”

            韵娘往王威背上重重吐了一口痰,道:“你看着官道车辆往来,漆有青泥之色,向北而行,便是去京城的驿车,你攀上车轮,用背靠住车辐,三年之内,便可到达京城。”

            韵娘说到这一处,近前摸了摸王威的脸庞,慢慢身消影灭,再不知去向了。

          

            当树上叶子在王威的面前跌落三次,驿车便进了长安城。

            王威打了个喷嚏,就将自己震落到了地面,他还没来得及抬头看长安街景,已经被一只脚踩扁在地上。

            王威整个身子这时候扁的象身边躺着的一枚叶子。

            那踩住王威的人,一个七八十岁的老翁,整个人趴在地面,一脸惶恐道:“小人迎接的迟。走的太匆忙太匆忙了。”说完,狠狠地扇了自己好几个耳光。又不好意思的看了看四周的人群,“掉了一枚铜钱,就一枚啊!”

            那人说完这话,便把王威合在手心,揣入怀中,又整了整衣冠,施施然离开了。

            那人的府第却在长安的西市,进了门,那人便遣走自己所有的下人,这才把王威放在桌子上,又是三跪九叩。

            王威好奇地问:“你是谁。”

            “小人是雷立刚啊。五十年前,仙人便约我今日在长安西市相见。我是日也盼,月也盼,今日得以再见仙人,虽死无憾。”

            王威想着雷立刚这个名字好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这时,雷立刚已经从怀中掏摸出一面古镜,道:“仙人让我保管的东西,一直都在这里。”

            “这是?”王威疑虑的问道。

            雷立刚看着王威错愕的表情,想着不忙一时,当下安排王威在他的府第住了下来。

            隔了几日,王威在书房读书,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想起来,雷立刚不正是韵娘口中念念不忘的负心汉么,便问将起来。

            雷立刚涕泪纵横,说道:”言语都是空虚,仙人请随我到古镜中一游便知。”

            雷立刚再次从怀中掏摸出那面古镜,吐了口口水,再用袖子拭了拭镜面,镜面便涌出一股水,水上架着一条长长的铁索桥,过了桥,一路亭台楼阁高耸,仙鹤时鸣左右,芭蕉分开红墙,转眼间来到了一个洞口,洞口上书三个大字“游仙窟”。

            雷立刚道:“这便是当日仙人接引我知晓天与地所有奥秘的地方。”

            王威不置可否,“哦”的一声。

            两人进了窟内,又走了良久,穿过春夏秋冬四季,又在洞中的密室喝过一坛“醉死了梦见生酒”。来到了一块大石头之前,雷立刚道:“这便是三生石,按手上去,心中念着谁人,便可见谁人的前世今生。”

            雷立刚说着,便把自己的手按了上去,石上光华四射,两人便看见韵娘在产床辗转苦痛的情形,慢慢地,又看见她身死之后,一灵不昧,化而为蝶,在官道上拦住王威的情形。

            雷立刚看到这里,情难自已,又哽咽了好一会。

            王威忍不住把自己的手也放在三生石上。

            这时候,整个山洞所有声音都失去了,静,很静,静到听见血在骨头里来回散步的声音,然后,奔走、汹涌。于是,王威全身的骨头劈啪作响,响个不停——王威的身子先是一寸一寸的长大,再是一丈一丈的长高。

            五丈十丈百丈千丈万丈。

            最后,王威挤破了游仙窟,挤破了古镜,他一抬头,撞破了天,一动脚趾头,整个长安城就埋入了地下。

            王威叹了口气,想着,我既然踏平

          王威叹了口气,想着,我既然踏平了整个长安城,也就不用再考试,再读什么狗屁《大学》了罢。

        • 家园 神话或许只是成长故事,

          像小时候看的洋葱头历险记。

          笛卡尔说物质里并没有所谓的形式或性质,其中的一切都是我们的灵魂本来就认识的,谁也不能假装不知道。一寸身的王威亦然,之前不知道,却不可抑制地要寻找,这也是无法假装,当他把手放在三生石上,他就直面了,之后的长高或说精神对物质的毁灭便是必然,逃不掉。

          我们都是这样,从出发寻找开始,走在路上、遭遇人事,发现灵魂中隐藏的一切,于是成长突如其来,最初的理想就回不去了。

        • 家园 大将军

            大将军

            

              正隆七年,西域总督、使持节、仪同大将军黄怿戍边十有五年,出百死,入绝域,屠五重城,斩单于首,终于大破匈奴,将单于之首悬于长安闹市之上。并上表,曰:

            

              臣将义兵,行天诛,赖陛下神灵,阴阳并应,陷阵克敌,无往不胜,斩单于首及名王以下。宜悬头藁街,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正当黄怿带领将士凯旋而归时,朝中的厂卫也从长安出发了,他们于大路之上拦住黄怿,对他进行检查。原来黄怿击破匈奴之后,缴获了大量珍宝,他私自藏起来不少,知情者在西域时便向朝廷举报了此事,所以厂卫拦路搜查,准备拘捕。黄怿立即上书皇帝说:“我与将士们不远万里诛杀单于,按理说,朝廷应派出使者来慰劳军队,并表示欢迎,如今却是厂卫来检查审问,还要拘捕我,这不是为单于报仇吗?”皇帝便下令撤回厂卫,并令沿路县城摆设酒食夹道欢迎得胜之军过境。

            

              养心殿上,中国皇帝问礼于大国师王威:“域外多方,何处最奇?”

              王威笑而不答。

              这时,九重之内,隐约听见宫墙之外一片喜乐欢和之声。人群正荡漾在欢乐的海洋。

            中国皇帝赦颜道:“其实寡人今日,今日有一事相询。”

              “遮莫是三不将军回朝一事?呵呵,我听说,这‘三不’是不爱钱、不纳妾、不怕死。”

              “先王在日,常常训诫寡人:为君之道,无非驭臣。驭臣之道,首在知人。先王又常说,浮生多欲,一个人,这一边的欲望少了,肯定是那一边的欲望多了。

              大国师举高左手手掌,右手将左手的手指一个个扳下来,扳到只留下中指,道:“权势。”

            中国皇帝点了点头,又道:“外面传了厉害,说是厂卫私自派人去半路拦查黄怿一事。这事,实是朕吩咐的。”

              “听说,搜出不少好宝贝。”

              “这就是黄怿的小聪明,功高而自污,才更可怕。先王的时候,他不爱钱,轮到寡人,反而爱钱了。这三不么,恐怕的加上一不。”

              “不臣。”

            

              大将军官邸前,大国师王威求见黄怿,黄怿知道王威是今上第一近宠,慌忙趋身而起,亲自迎接,延之上座。

              寒暄已毕。

              黄怿顶礼,问:“大国师何所从来?”

              王威道:“我不过是个游方之人,却不比大将军,绝域悬命,百战功成,名垂青史,图画凌烟。我若还有点小小的用处,无非是善识人胆,当今之世,读书人,没有作文胆,做捕快的,没有破贼胆;佩朝绅者,没有直言敢谏胆。这一会,闻说将军关山十年归,足见浑身是胆,胆大如斗,故来一窥胆略。”

            

              黄怿心中大怒,心想:“你不过就是皇帝身边一个小小的弄臣,也敢来试探我,我这次回朝,便是要将你们这些么魔小丑扫荡无余,还天下人一个清平世界。”脸上却做出武人粗蠢之大喜状,当下站起来,解开自己的衣服,抚摸全身数算不尽的大小伤痕,告诉王威,这一道伤口是好水川战役留下的,那一道是屯兵康居夜惊留下的,黄怿说到兴起,抚掌高谈,意颇自负。

              王威啧啧称羡,道:“将军果诚义胆,我总算是洞鉴了。但必坚之以智,鼓之以气,乃无丧胆之虞!”

              黄怿怫然,大不悦。

              王威从袖中翻出一面古镜,一反出正面,地面燃起一道强光,光柱中,一妇人走了出来。从黄怿面前走过去,黄怿面不改色,谈笑自若道:“国师果然神通,竟然能将拙荆千里召致。今日始信汉武之会李夫人,并非夸诞之论。”

              很快的,马上听见那妇人在隔壁房间摔碎花瓶,推倒家具,黄怿这时还勉强自制。接着,那妇人又回到大堂前,叫仆从扑倒一个婢女,亲自挥杖,婢女号泣之声凄而且厉,到了后来,狂性大发,一众婢仆全部跪了下来,劝解道:“夫人,别打了,再打下去,人就死了。”

              这一会,黄怿渐渐变了脸色。面孔一时青白不定。

              过了好久。突然,大堂下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黄怿捂住胸口,正想强颜欢笑,道:“幻术,幻术。”

              这时,黄怿看见自己高堂老母,扶杖踉跄而至,奔告道:“刚才,你老婆到我那里去,卷起袖子,手拿着一把菜刀,说你从新婚之夜一逃,就逃了十五年,等一下要过来,和你算这十五年的总账。”

              黄怿慌忙离开座位,神思不属,脸上五官走聚不定。

              这时,黄怿的母亲指着黄怿身后,失声道:“她,她就藏在屏风后面。

              黄怿耳中听见屏风被利器划开的声音,心中一紧。

            

              大国师王威收起古镜,照了照自己,正了正衣冠。然后,将古镜纳入袖中。这才走到黄怿面前,见他兀自直立不倒,伸手一探,黄怿的鼻息,果然。

              王威叹了口气,想到,他去过世界上最奇怪的地方,是一个很热的地方,热得他以至于忘记那个地方叫什么了。脚只要一碰石头,石头就成了粉末。那个地方,养了好多好多的山羊,羊群缓慢的移动着,后面跟着两个牧羊人,他一定向他们两个要过水喝,一定问过他们的姓名。

          • 家园 发稿费咯,老铁慷慨呀

            谢谢:作者意外获得【通宝】一枚

            鲜花已经成功送出。

            此次送花为【有效送花赞扬,涨乐善、声望】

          • 家园 天地劫

             

              

              

              

              

              

                隆庆元年,白云起于十方桥,遮天蔽地,三日而灭。

                隆庆十年,因曦国遣使进献五足兽,状如猛狮,行走时,三足支地如鼎,两足可捧物。因曦国远在西域更西,使节于玉门关上表,称:两国之远,车轮以铁,十年方至。

                明州府地近京畿,藩属司让明州府府尹胡鲲好生接待使者。

                于是,胡鲲在天心寺设下水陆宴席,为使者接风洗尘。

                使者自称名唤支地露莫家,一路上学习汉语,并起了个汉名:隋佳峰。隋佳峰于席间声色一无所好,令胡鲲好生不快。

              

                “我听闻贵使起了个汉名,不知道这名字有何讲究。”

              “倒没有什么讲究,随随便便的三个汉字。翻上一本书,翻到那页,页首是什么字,便是什么字。汉字本来就不大大不通的语言,又难学又难用。”

                “贵使不远千里,想必一路耳目惊奇,我国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隋佳峰微微一笑,道:“一路所见,无非是人,人无非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呵呵。”

                胡鲲心下大怒,他接待的使节也自不少,似这般不识抬举的,还是第一次见。心想:这蛮子好生无礼,若不是看在藩属司百般提点的分上,他早下令将这个使节驱逐出境。毕竟明州府历年接待的使节,十有八九都是在本国混不下去的商人,到了中国,借着使节的名义,一路骗吃骗喝。只是这一回,皇上已经先期照会藩属司,他要亲自接待,盖因因曦国闻所未闻,旧典所无。

                前年,东南夷的有骠国的使节重译来朝,也是自秦汉已来,未曾通于中国。皇帝接见的时候,问使节从哪里知道中国,又为什么要来中国。那使节极为乖巧,早在藩属司那些九译令的指点下准备好了说辞,答道:“我国三年牛马头向东而卧,水无巨浪,海不扬波。所以知中夏有华风,乃陛下之圣德。”这上等马屁一拍,皇上龙颜大悦,宣示天下,大脯九日。

                因此上,因曦国使节此番来,藩属司一点也不敢怠慢。

              

                胡鲲强压怒火,又问道:“既然如此,贵使十年劳苦,所为何来。”

                隋佳峰抬起手腕,一指擎天,悠然道:“十年前的白云。我来,自然是要来看上一看。天崩地劫之期,神州陆沉之日,将至未至啊。”(注:明年,京师大地震,事见《明鱼公主》,又三年,北兵入寇,攻陷京城,汉人变易衣冠三百年,事见《忠臣谱》)

                胡鲲听得目瞪口呆,失声道:“反了反了。”掩住耳朵,不忍与闻,拂袖起身,匆忙离席。

                隋佳峰也站了起来,强拉住胡鲲的手,一起来到天心寺中庭,隋佳峰打开中庭放置五足兽的笼子,那五足兽腾身而起,摇头摆尾,张口朝着天空,喷出一条火柱,烧红的一大片一大片的白云,显现出一条从地上天上的金光大道。

              

                隋佳峰拉住胡鲲往天上去,胡鲲口吐白沫的想着家中最宠爱的第七房的姨太太何洁,闭着眼睛软弱的想着——我命休矣。很快到了一处金碧辉煌的所在,楼台巍巍壮观,却不是中土之建筑法式,屋顶圆拱尖拱并用,坚固、敦厚、墙上多辟圆形的彩色玻璃窗采光,绘满各种花草人物,当胡鲲越是靠近大殿,心中越升起神幻之感。

                大门自内开启,众乐齐鸣,有童子百余人合唱, “愿神叫我们多有忍耐的心,不要因为稍遇难处就放弃神的话,也不要用自己的心思脑力;应当祈祷的、谦卑的、甘心领受的,求圣灵光照。”胡鲲一入大殿,窗上之玻璃画依光生色,照影生艳,置身其中,一颗心变得易感易动,追想生平种种,几欲哽咽流涕。

                隋佳峰拜伏于地,向着大殿尽头的虚空宝座上一只白羊,念念有词——天国近了,人子,你的声音呼喊在旷野,这世界定了末日,为降临新人,万物的结局近了,为显示审判的公义,神的儿女可望荣入天国,罪人们当悔改,应当在神圣洁和公义的光中对付自己的罪,认清自己的心。

                那白羊变化人身,头上绕着圣光,肋部涌着鲜血,温言悦色,说出来的每一句,都像是深重的叹气,使人又刚强又壮胆。他向着隋佳峰说:“犹大,你认我是人子,却每事不听我的管辖。你要卖我时,我也是听从了的。只是,这世界,今日还不是我们的世界,你这回,把这个人从中土带过来做什么。”

                “我要人子在中土有审判的权柄,要让西方东方再不是两个世界,要让公义如滔滔江水,行于大地之上,要让世界男女彼此无分,共沐圣光。”犹大哭泣的跪求着。

              

                “莫哭莫哭,犹大,东土西土,道术不同,创世已然。世界本是两分,有男女,有阴阳,便该有东西,乃是创世的题中之义,你何必如此执迷。”一个白衣士子和一个瞎眼的和尚出现在犹大的身后,那白衣士子手上把玩着一条十字架项链,白衣士子抚摸着犹大的头部,接着道:“这十年,你在中土到处生事,你以为我都不晓得么。明鱼公主身上的项链也是你給的吧,你用心自然是好的,行的也是公义,主意却总是那么邪门——要让人子的血洗清这世界上罪——亏你向耶和华提的出这样无聊的建议,这耶和华也糊涂,怎么便信你这套了。他发了那么多次大洪水,都没办法冲洗干净这世界上的罪孽,难道一头小白羊身上的几滴鲜血便能成事。”

                宝座上的人子又变化成小白羊,闭上眼睛,一脸温驯的趴在座位上。

                “王威,若无刑赏,何彰公义。公义不彰,天下安能太平。”犹大手指胡鲲,道:“上有天堂,下有地狱,正为此辈所设。”

                瞎眼和尚听到这一处,口唱,我佛慈悲。

                大国师王威笑了起来,道:“遮莫陈和尚有话要讲。”

                瞎眼和尚也笑,面对犹大道:“众生平等,万法一如。生死轮回,爱为根本。老衲不德,却想用我们东土的法子,审上一审,让先知见笑了。”

                瞎眼和尚站立在胡鲲面前,刹那间手大身长,有如不动金刚,便有无尽威仪,问道:“你知罪吗?”

              

              胡鲲上下牙齿抓队儿厮杀,好半天才挣扎出一句:“下官不知。”

                瞎眼和尚将手按在胡鲲的头上,温言道:“好好想想。”胡鲲脑中电转星驰,前尘旧事,一一涌入,整个人坐倒于地,颤声道:“小时候,我曾经掏过蜂巢蚁穴,杀生过万。”

                瞎眼和尚道:“不然,异类相征,天良未丧,请再思之。”

                “我知道了,我不孝,大大的不孝,我父母死的时候,停棺二十年,无力卜葬,罪当万死。”

                瞎眼和尚道:“当日你衣食无着,力所不及。罪小。”

                胡鲲定了定神:“侥幸得中功名,初承富贵,便思逞心快意,曾经逼淫一婢,聚狎群妓。”

                瞎眼和尚道:“罪小。”

                胡鲲道:“我不修口德,喜欢讥弹人文章。”

                “这样的罪过,简直谈不上是罪过了。请细思之。”

                胡鲲松了一口气,道“那么,我就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罪过了。”

                瞎眼和尚望了望大国师王威一眼,王威从怀中掏出一面古镜递給他,道:“令他照来。”

                胡鲲看着镜子,大叫一声,原来当日他赴京赶考,盘缠渐尽,在镇江结识一位同年颜君雄,相交默契,于是水陆携行。途经大运河,深宵捧觞夜话,颜君雄大醉,胡鲲利其财物,推之入水。这事在他心中深锁沉埋,年深日久,遗忘殆尽。

                胡鲲全身汗出如浆,整个身子软倒于地,匍匐在瞎眼和尚面前,涕泪俱下,道:“知罪。”

                瞎眼和尚厉喝一声:“还不变么!”手一离开胡鲲的脑袋,霹雳一声,天崩地坼,大殿、小白羊、隋佳峰、大国师、玻璃窗等等,形消影灭,了无所睹;他整个人从天而降,但见其下汪洋大水,无边无岸,一身渺然,飘浮于一片小小的菜叶之上。他还在思想着,叶轻身重,自己怎么没有没入水中?胡鲲回视己身,已化蛆虫,耳目口鼻,悉如芥子,不觉大哭而醒。

                从这日起,胡鲲暴病三日,几次死里逃生、死里求活,身子时冷时热,须臾不能离开自己宠爱的七姨太何洁。

              府门之外响起声声佛号,瞎眼和尚来到胡鲲的床前,道:“你罪孽太大,生当雷殛,来世为蛆”

                “活佛救我。”

                “事有前缘皆天定,茫茫浩劫不可逃,你尚有七日之寿算,可速具棺殓之物,我有一法,可让你逃过雷殛之苦。生人寿算,无非衣食禄尽,请施主振作精神,一日更衣五次,进食六餐,然后使人抬棺出游,内藏木偶,则必为雷殛,可免活罪。”说到这一处,叹息而去。

                胡鲲大哭失声,六神无主,反复思量,又怕雷殛之后魂魄消散,死无全尸,可是衣食之禄尽,自然是要早死三日,恋恋红尘,实在是舍不得这花花世界。他的七姨太何洁倒是极有心计,又有主见,当下想了一个主意,让奴婢多备马桶,尽储屎粪,置于床梁之上。

                四日后的正午,床梁摇动,一个金甲神人坠落于地,尖嘴黑身,长二丈许,腰下有黑皮如裙遮掩下体,瞪目无言,双手各执紫金锤,身后有两翅摇动不止。

                何洁喝问:“雷公?”

                金甲神人点头唯唯。

                何洁道:“我可以让人烧了你,也可以放了你,你若是要我烧你,便点头,若要我放你,便摇头。”

                金甲神人先是点头,马上一回神,狂摇头不止。

                何洁这才让奴婢用清水清洗雷公身上的秽物。雷公渐渐振作翅膀,恨恨地瞪了何洁一眼,飞走了。

              

                又三日,胡鲲昏迷中大叫一声,呕血三升,顿时气绝。

                何洁抱着胡鲲的尸体,嚎啕大哭,泪尽加之以血,直到深夜,方才沉沉睡去。恍惚睡梦中,见胡鲲排闼而入,抚摸着她的背部,软语温柔,情深恋恋,何洁明知夫君已登鬼箓,好不伤感,两人相拥而泣,也不知道过了几多时,胡鲲口中喃喃道:“小洁小洁,舍不得啊,好舍不得。我要走了。”

                何洁见他貌如平昔,更是惨伤,道:“与君长诀,从此人天永绝,幽泉异路,何不稍缓须臾?”

                “那会害了娘子。”

                “我不怕。”

                胡鲲回坐于床,每隔一会,便复起身,说着:“我要走了。”可是一低头,看着何洁莲花样的面孔,到底立而不行。

                天色渐亮,胡鲲两眼发直,貌渐丑败,突然伸出双手,恨恨掐住何洁的脖子,狞声道:“娘子既然对我如此这般思想,何不随我一起去。”

                何洁大骇,原来,人之魂善而魄恶,人之魂灵而 魄愚。活着的时候,一灵不泯,魄附魂以行;刚刚死的时候,心事未毕,魂一散 百魄滞。魂在则为人也,魂去则非其人了。因此上,胡鲲先是感激,继而凄恋,继而变形搏噬。何洁当下奋力挣扎,却哪里摆脱的开。

                这时候,室内佛号唱响,又是一声我佛慈悲。胡鲲顿时魂也消了,魄也散了。

                瞎眼老和尚拉起何洁的手,神情中,又是爱怜,又是佩服。

            • 家园 这篇大乐,笑倒。
            • 家园 明鱼公主

               

                

                

                

                

                  暴雨之夜,天师府中门大开,大殿上,大国师王威耳朵贴在桌面的一把古琴上,好久,才抬起头,手放在琴弦上,将弹未弹之际,他示意正在指挥一众僮仆关好门窗的哈里发,让所有人都下去。

                  哈里发喜笑问道:“今晚,有贵客?”

                  王威默而不言。

                  哈里发道:“那,我下去了。”

                

                门前自有千江月,室内再无一点尘。

                  琴声仙翁仙翁响起,将整个天师府充充满满,国师的每一根手指就像乘坐在琴声上的翅膀,回环往复,高高下下。

                  天上连闪了几记闷雷。整个天师府在万注奔汇的暴雨中摇晃不定,四围烛火明而复灭,灭而复明,曾不知人间何世。

                  “舞袖弓弯浑忘却,大漠虚度五十秋。”

                  王威听得这一句,叹了口气,停了琴声。

                  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妇人,头戴汉家的金钗银髻,身上穿的却是胡人的戎装,腰悬宝刀,便站在他的面前了。

                  “郡君,你这一番去国离京,五十年了。”

                  “国师修道之人,音容如昨,我却已经成了老不死的厌物。”

                  “我听闻人言,郡君北地居停,风俗大化,天高地迥,使胡汉为一家,郡君历事三可汗,边关五十年刀兵不起,活人无数,真是功德无量。此番千里颠簸逃离王庭,关山飞度仓皇南下,却又何必。”

                正隆七年,大将军黄怿身死之后,三关军变,边事隳坏,渐不可问,北兵屡屡寇边,朝廷决议进用汉家故事,册封大长公主明鱼为大义公主,出塞和亲。

                  “一嫁其夫,二嫁其子,三嫁其叔,这回,要哀家再嫁其孙。七十之年,义无再辱。”

                  “我又听闻,与郡君一同南归的有十二郎君,还有宗族三百余人。”

                “玉门关一入,只剩下十余骑,老身不死,虽说是天地鬼神护持,想来也有大国师的功劳罢。”老妇人说到这一处,目光炯炯的盯着王威。

                  王威不置可否,低眉良久,道:“计功当计万世工,求名当求万世名,和亲出塞之日,十方桥上,千骑万乘,郡君昔日之言犹在耳,乃是何等的大慈大悲。”

                  “哀家虽在北地,却也听说国朝中有位大诗人做的一句好诗:‘君王莫信和亲策,生得胡雏虏更多!’”

                  “书呆子少不更事,清谈误国,郡君又何必放在心上。我这里,也有一句好诗:‘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

                  “咄,哀家更记得大国师当日也说过,我们五十年之后会可期,到得那一日,千万人头落地,汉人要变易衣冠三百年。”

                  “天意不免有情,人力有时而穷。我说的话,又算得了什么?”王威说到这一处,连说了几声“当日……当日。”

                

              作者:王威 回复日期:2006-12-29 14:17:00

                

                  一夜贪欢,更长漏短。

                  云鬓堆来枕上,明鱼公主侧过头来,看见大国师已然整好衣冠,坐在床前的空地上打坐。嘴边叨着一根火星点点的小圆棍,一吐出来,满室便是云烟。

                  王威闭着眼告诉她,这叫香烟,是两千年后,才有的东西,又说,我是天生喜欢抽烟的人,扶桑人有个词是不错,称呼我这一等人为“爱烟家”。

                  明鱼公主伸出鼻子,用力吸了几吸,然后连连摆手道:“好臭啊,一点也不好闻,估计也不好吃。”

                  “烟这东西,第一次闻见,都是不舒服的。可是抽的久了,味道也就出来了,就离不开了。又好比你这会,容颜是最好的时候,不需装饰,自然色色动人,可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到底是要破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明鱼公主掀开被子,双手抱住膝盖,吃吃地笑出声来,自言自语道:“你们修真之士,一近女色,便要耗损千年修为么?”

                  王威道:“郡君,我这是亿兆千年生生死死修成的道成肉身,千年于我不过弹指。”

                  明鱼公主把整个被子扔在王威的头上,大笑:“大吹法螺,好不要脸。我真是瞎了眼,我在佛前许了五百年的愿,要找个可心的人物,却不料你这个可心人就站在十方桥上。”

                  王威也笑,道:“我是生在佛前,我来,是那最前的,却不是最后的,佛是那燃灯上的光,大光明,我带来了的则是暗,再亮的灯,也有永远照不到的地方,那便是诸天许我管辖的地界。”

                  这时,明鱼公主已到了王威的怀中,一件一件的解开王威的衣衫,手指像玉如意从水面滑过一样,她听不懂这个男人的话,她只是想听,想听到更多,当下,痴痴的问道:“那最后来的,是那一个。”

                  王威苦笑道:“那是大日如来的日子了,光要照在前,也要照在后,照在左,也照在右,照在上,更照在下,世间就再没有了生死,再没有了我容身的所在了。”

                  明鱼公主道:“没有生死,那,每个人,该是多么的寂寞啊!你真的,如果,你真的活了亿兆千年,不寂寞么?”

                  王威摇了摇头,不知道这意思到底是寂寞还是不寂寞,他接着道:“我不是活,也不是生,我是不生不死——我只是‘在’。”

                  这时候,十方桥的驿馆之外,阍者高呼“起驾。”

                  明鱼公主怔怔的握住王威的手,不放开,道:“我们什么时候,还能见上一见。”

                  “我昨天在桥上不是说过了,五十年后。”

                  “五十年,那时候,我那么的老啊,你还见我么?”

                  王威从古镜中掏出一把宝刀,递给明鱼公主,道:“你放心,这是我的信物,这把刀,送给你,名字就叫‘明鱼’,一抽出来,日月色变,山河摇动,鬼神让路。一定能陪你度过来日的大难,陪你走到我面前。”

                

                  这时候,雨停,整个天师府声息全无。电光一亮,照见日月山河全在混沌里头,有如一大块浓浓的墨团。这黑这墨正四面八方的朝天师府涌了过来。一时天师府所有的灯烛全熄灭了。

                  这黑这暗中,彼此的面目再不能摸索见,明鱼公主将宝刀抽了出来,刀锋薄如蝉翼,养活一泓碧水。

                  “人生百年常恨少,地下千年白骨多。郡君啊郡君,你来,便该是有所求,但凡我有,你不妨说。”王威站了起来,走到明鱼公主面前,用手抚摸她的脸面,这脸面,又冰凉又暖和的来迎合他的手。

                  王威伸出中指,指向天空,光从指甲亮起,最后,通根手指无不透亮,夺目千灯万灯。

                  明鱼公主苍白如蜡的眼皮下,那一双混浊暗淡的眼球正看着他。一个老妇人的害羞是让人多么的难堪,这害羞激发起了她自身上深沉而奇异的知感,仿佛这场面无数次轮回过,她仿佛懂得了世界,在观照中,仿佛是另一个自己了,又仿佛是二十年前的自己。

                “我要回到五十年前,哪怕是一日。哪怕是一时。”老妇人看着宝刀上的自己,黑发随着她的言语,已经从头上瀑布一样的冲了下来,皱纹消失了,吹弹的破的皮肤又回来了。

                 宝刀之上的五十年前,驿馆之夜,明鱼公主愁思有如流水,反复的在室内的跺步,焦躁不安,不时的拉高自己的衣袖,看着猩红夺目的守宫砂。直到鸡鸣时分,这才昏昏沉沉的跪伏在床沿睡去。

                

                  明鱼公主恍然大悟,五内如焚,心中千酸万痛,多年的相思,全是心魔幻念。她一咬牙,宝刀反手,及胸而没。

                  王威的手犹自扶助明鱼公主的躯身,吟道:“魂不荡空,魄不沉寂。九泉不幽,诸天广大。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歌犹未竟,明鱼公主的躯身已经变化水银,周流急转,哗然泻地。

                  “当”的一声响,王威低下头,果然,地上,遗下一枚十字架。王威捡了起来,凝视着十字架上的小人,想着,既然对方有胆色借着明鱼公主来试探自己,他是不是该动身前往耶路撒冷了。

                  这一去,他要分判,这诸天退位、群魔束手的人间世,到底是大光明世还是大暗黑世。

                

                  是日也,大地起六种震动,京师大地起自西南,震天动地如霹雳之声,黑气冲天,彼此不辨。忽有声如吼,从东北方渐至京城西南角,灰气涌起,屋宇动荡。须臾,大震一声,天崩地塌,昏黑如夜,万室平沉。东自顺城门大街,北至刑部街,西及平则门南,周围十三里,尽为齑粉,屋以数万计,人以万计。城楼、城墙上砖瓦如雨点飞下,木石人复自天雨而下,凡死伤俱裸露,寸丝不挂。

                  王威将明鱼宝刀劈在古琴上。琴弦激跳而起,化为七条白龙滚成七道白光,刺破墨团一样的天空,整个黑沉沉天空不断下压,压得大地减上一分是一分。然而,白光刺破的天空天空却越扩越大,最后,山河本色显露出来。

                  史称:“七龙持国”。

                王威知道:在耶路撒冷,在罗马,高高大大、四四方方的城中,有很多人头在等着他,去砍,砍下来。

              • 家园 明时,北京城,好像有次奇案
              • 家园 冷月与三千姬

                 

                  

                  

                    鸦鹊下地,天下大水,百余日不见长星。

                    中国国师王威站在船上,手指头上停留着一只乌鸦,一只喜鹊。(一)

                    王威从刺桐城(今泉州)出发,在古里(今印度科泽科德)歇息了一年,在那里听说西方更西,有一国阿刺伯,国王尊称哈里发,于是再次登舟远行。这一日,在忽鲁谟斯(位于波斯湾口霍尔木兹海峡)上岸。

                    路上所见,男子缠头,女子蒙面。王威放飞了乌鸦和喜鹊,几根羽毛落下,他坐在羽毛之上,来到了哈里发的居所。

                    王威穿过无数个房间,每个房间都坐着一个身穿白衣、脸蒙白纱的处女,王威数算了一下所有的房间,共有3001间。

                    王威摸着自己的鼻子,心里,就给这些女人起了名字——养雾的女子。当然,这个名字并不好,王威还没有想到更好的名字之前,脚已经跨进了3001间房子中最大的一间。

                    哈里发的宫殿里头,有着一条恰好包满宫殿每一处的地毯,地毯上的图案正面看的时候拉长,侧面看的时候缩短,上面画的是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植物。地毯上,左边是来自叙利亚的苹果、土耳其的榲桲,右边是阿曼的梅子、哈勒白素的薰花,后边则是埃及的柠檬、大马士革的睡莲。在瓜与果之间,一个快乐的老人正和一个脸上有着霜雪一样忧愁的少年人说话,老人的身后,站着一位绝色女子,通国之中唯一不带面纱的女子——王后冷月。

                    王威上前,请了安,又拉了一下他们的手,便已是他们相识相交几十年的老朋友,可以喝茶、可以聊天。老人高兴的告诉他,他就这个国家的哈里发,正在教训自己的孩子,也就是未来继承王国的太子殿下。老人笑眯眯地请教:“国师,我们都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我的性子天生喜乐,和王后生下三个孩子,只是这三个孩子,却都有一个毛病,每事忧愁,大儿子二儿子,郁郁而终,现在膝下只剩下这个孩子,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国师神通多能,可有良方?”

                    “有,有,有。”王威大笑起来,上下仔细打量太子,念念有词,道:“灰尘与游鱼跳动啊,心房有一滴小水银,燃烧的水沉下去沉下去,最美的花朵要变作墓茔,小兽的声音多么可亲。”

                    太子回退了一步。

                    王威摆手示意莫怕莫怕,问道:“殿下今年多大了?”

                    太子道:“十六。”

                    王威摇了摇头,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太子道:“我有过很多个女人。”

                    王威近前,摸着太子的头,道:“很多是多少?”

                    “十个。”太子看着王威的脸色,马上又改口道,“三个。”最后,无助地低下头。

                    哈里发大笑,朗声道:“原来是女人啊,这国中,只要你愿意,那一个女子不是你的。”

                    太子只是低头,脸色一时青红都在,王威明白了他的心意,手一长,也摸了摸了哈里发的头,哈里发就变得小,小的整个人站在他的指甲上。

                    王威从怀中掏出一面古时镜,将哈里发挑到镜面上,镜面如流沙,哈里发整个人就掉了进去。

                    王威指着在旁花容失色的冷月,道:“殿下心中的女子,除了她,再没有别人了吧。”

                    太子默然不言,望着自己的母亲。冷月整个人跳了起来,从身边的武器架握起一把圆月弯刀,哭喊道:“安拉啊,真主。你这个恶魔,我杀了你这个……,求求你,还我的夫君,他是万民的仰望。”

                    王威却不看她,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冷月手中的弯刀便到了太子的手上,太子又是吃惊又是惶恐,他把手握的是那么的紧,以至于弯刀发出呜呜的啸叫声。

                    王威道:“从今日起,你要思量,这国中,再没有你更大,你若心手相应,便没有一事不成就,你但有愿想,只便是想,也没有不顺遂。去,上前去,你的忧愁难道是因为我。”

                    冷月看着自己孩子鼻子进出着白气,额头暴起青筋,目光红彤彤的,她整个人软倒在地,颤声道:“孩子,我可是你的母亲。”

                    王威道:“你说,我是恶魔了,只是,世界上,还有比你更坏的人么,你到今时今日,不晓得你的两个孩子是怎么死的,你这样的容颜,本不该活在人间。你难道还想害死你最后一个孩子。”

                    冷月心上,是酸是痛,这酸和痛到了升到了高于天空的地方,火烧云汇聚的地方,热,热到了涌动出怜悯、哀愁。慢慢的,她目光中,所有的光芒都失去了,像一座无人的墓园。

                    王威走了出来,做在大殿的门槛上。眯眼看着日光,在地面上,用手指一遍一遍的在划着字,写到了第三十三个字的时候,身后就传来了低沉的呻吟声,这呻吟声断断续续的越过夜与昼。

                    天上太阳穿过月亮的胸膛,才有光。地上的男人穿过女人的身体,才长大。

                  

                    十年过去了。

                    王威在这个国家呆了十年,在他的辅佐下,太子殿下登基称尊,他是阿剌伯有史以来最仁慈的君主,在他的治理,国泰民安,米烂成仓。万国纳贡,九夷来朝。每天夜里,他在自己的母亲的指引下,来到一个又一个养雾的女子房前。他总是轻易的厌倦每个养雾女子,却无法厌倦自己的母亲,只有母亲的身体,才能接引他,接引到带给他多重欢与乐的小天堂。

                    这一天,乌鸦和喜鹊又回来,站在左耳右耳,告诉王威中国的大水终于消退的消息。

                    王威在登上羽毛之前,从怀中摸出镜子,望地上一倒,出来了四个小人,雷立刚、韵娘、哈里发、虞美人。王威问道:“‘游仙窟’的日子,可快活?”

                    “快活!!!”四人齐声道。

                    “这世间,可还有比游仙窟快活的地方?”

                    除了哈里发,其余三人都摇了头。

                    王威“咦”的一声,问道:“你不快活。”

                    哈里发道:“仙人啊!我天性就是喜乐快活的人,这喜乐快活的心,从不为事、为人而颠倒。”

                    王威用指甲挑起了哈里发,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吹了口气,哈里发又长高长大,回复了十年前的模样。王威带着哈里发来到了他的宫殿。

                    哈里发笑眯眯地走了进去,宫殿里,所有的声音都失去了。然后,是一阵阵女子的尖叫声。

                    冷月把圆月弯刀递给了自己的儿子。

                    在宫殿上,哈里发看着儿子高高地举起弯刀,他的脑袋被砍了下来。砍下来的脑袋像一个瓜果,不同的是,有着人的表情,笑的表情。哈里发滚在地上的脑袋努力地往上看,看着自己站立不倒的身体又长出一个新的脑袋,依旧是一脸的笑模样。

                    弯刀不断的挥动,地上的有着笑容的瓜果,越来越多。最后,满了那殿,满了那宫,满了那国。

                  

                    2005.1.31.

                  

                    (注:一)后来的郑和之所以能够远到非洲一带,完全是依靠他写下的一本《五方水经》中图文之指引,再后来,明英宗想像其中所载必多恢诡谲怪、辽绝耳目之情事,下旨咨访下西洋故事,命宦官到兵部查找三宝太监下西洋的海上路线图,兵部车驾郎中刘大夏得知,将有关资料聚而焚之,内中便有《五方水经》一书。

                • 家园 天师府

                   天师府

                    

                      国师王威自阿刺伯返回中国,洪水退去,正值圣天子在位,在京城为他营建了占地百顷的天师府邸。

                      每逢月圆之日,天师府邸四门大开,座中食客常千人以上,三教九流,少长咸集。

                      王威坐于中堂之上,捧觞劝酒,那个他从阿剌伯带回来的哈里发,现在是天师府的总管了,整天喜笑欢颜,任何人再怎么冒犯,也不生气。

                      月将升而未明,总是有一个瞎了眼的老和尚来到,大剌剌地坐在王威的身旁,也不言语,只是一件一件脱下他臭烘烘的衣服,只是埋头喝酒,偶尔抬起头,往来服侍的女子不由得失声惊呼--瞎眼的人,世间多有,却再无一个似他这般,失了眼球的眼洞深黑无底,所有的光都被吸纳到里头却无法折返。

                      瞎眼和尚喝完酒,有时一升,有时一斗,有时一斛,便起身飘然而去。

                      王威却也不问。

                      一年过去,这一日,北风怒吼,雪花如掌,人间再无好月色。那瞎眼和尚没有出现,哈里发忍不住问王威:“那和尚是何等样人,有何等样的故事。”

                      王威从席上站了起来,从喧闹的人群中退了出来,经过大厅、越过长廊,迈过桥、来到一处小亭。哈里发一路跟随,恭谨的侍立在旁。

                      “雪散”,王威合手一拍,雪花再无一朵。

                      “云开”,王威再一拍,天上云便让开。  

                      这时候,月亮高高在上,清光直入无碍,照见小亭内外,无一处不雪亮。王威便告诉哈里发,关于瞎眼和尚的故事。

                    

                      一个身体时好时坏的和尚,和一只蝙蝠翻山越岭,来到了一个叫做“故虚里”的地方。这是夏天的晚上,远远地看,和尚的身上,一层一层的金光。所以,和尚就在故虚里前停下脚步,因为他怕村子里的人把他当成是神仙,跪下来,供着他,更怕村子里的人,把他当成是妖怪,要杀了他。

                      故虚里前有个小庙,小庙只剩下几根木梁。和尚身上的蝙蝠,“咻”的一身,飞到了房梁上,倒挂起身子。

                      庙前有一株大榕树,榕树下面,有一个亭子。

                      和尚走进亭子,解开自己的绑脚,在小腿上这边捏捏,那边捏捏,毕竟走了一天,累坏了。

                      “和尚好!!!”一个男声道。

                      一个书生抱着一个老太婆,从亭子下面冒出来,坐在和尚对面的石头凳子上,一个女声问道:“和尚那里来,那里去。”

                      和尚点点头,说,好好好,施主也好啊,又说,师傅说了,有人这么问,就说从来处来,去处去。”

                      老太婆哼的一声,对那个书生说,去,去把灯笼给点上,书生拍了拍手,亭子六角之下,就垂下了灯笼。

                      老太婆说:“和尚,长的好俊,难怪口气让人这么不喜欢。”

                      和尚这时候看清楚原来书生和老太婆共用着同一个身子,书生手中给老太婆摇着扇子。老太婆则翻着一本书,替书生指着书中的某个图画。

                      和尚的神情并不吃惊,笑了笑。毕竟走了那么久的路,还有什么是没见过的。

                      老太婆拉着和尚的手,香了香,说,还久没吃过和尚肉了。

                      和尚问:“婆婆觉得和尚肉好吃。”

                      老太婆说,我也不记得,记得有好几次,你说说,咱们吃过几回的和尚肉。

                      书生道:“这个,吃过就吃过,这吃东西嘛?味道都是想像出来的,每一回,是很不同的。”

                      老太婆道:“说的也是,说的也是。和尚,你觉得自己身上的肉好吃嘛?”

                      和尚说:“这个,我也没吃过,没吃过,说的都不算。”

                      书生道:“吃过,忘了味道也不算。”

                      老太婆说,对对对,是这个理儿。

                      书生又是一拍手,亭子中间就出现个大火炉,炉中烈火熊熊。

                    

                      这时候,亭子外面的月亮高悬,星星不多,突然一阵风过来,一个少女尖着嗓子,唱倒:“游魂已谢,非复全生,余息空留,非为全死。”

                      书生和老太婆对望了一眼,喊了一声倒霉,小谢姑娘怎么今晚也出来溜跶了。老太婆把手中的书扔到炉子,书生用扇子捂住老太婆的脸面,望着火炉子,就是一跳。

                      “劈里啪啦”的,火炉子火星一阵乱跳,亭子中,又像和尚刚进亭子的时候一样,中间桌子是圆的,桌子四角的凳子是方的。

                      那个尖着嗓子的少女,继续唱道:“山梁饮啄,非有意于笼樊:江海飞浮,本无情于钟鼓。朝千悲而下泣,夕万绪以回肠。夫君,夫君,你在那里。我是小谢啊,小谢啊。”

                      亭子一前一后,是条南来北往的石子路,一个少女怀抱着一个襁褓,出现在和尚的面前,她经过那里,榕树上的叶子大团大团冻伤了,重重的掉落在和尚的面前。然后,抱成团的叶子,微微闪动着点点的磷光,最后,霍霍的烧开了。

                      火光中,照见远处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野兽穴于荒山,飞鸟巢于庭树。自有生人以来,世道未有如此乱者。

                    

                   

                      那少女的眼神里好像看见和尚,又好像看不见。

                      “我的孩儿,死了。”自称“小谢”的姑娘噗哧噗哧的掉着眼泪,她的眼睛是根缝衣针,她的眼泪就是缝衣针上的线。

                      “血脉之类,含气之辈,无有不生,无有不死,以其生故其死也。”和尚合手为礼。

                      小谢走到和尚面前,道:“和尚啊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和尚道:“我姓陈,没有名字。”

                      小谢道:“只要是人,都会有名字,除非是我的孩儿。”小谢在和尚的面前,轻轻的掀开自己怀抱中的襁褓。

                      和尚探了探头,于月光下看的分明,只见襁褓中的孩子眉眼都有,极是清秀,手脚却蜷在一起,想见是临盆之前流产的孩子。

                      和尚身形摇摇欲坠,中心一痛,眼泪也下来了。  

                      “和尚为么哭?”

                      “小僧业障未去,六道沉沦,生而为人,焉能无感,岂能无情。”

                      和尚接过小谢手中襁褓,周游环顾,口中念念有词:“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底游的,皆享受着天地间大欢乐之音。日月光照而有重光,流泉涌出清而且涼,孩子也有父母爷娘。”

                      “我儿前世可有罪恶?”

                      “阿弥陀佛,此事非小僧所知。”

                      “谁知?”

                      “佛祖。”

                      “佛祖在么处?”

                      “佛祖无处不在?”

                      “佛祖可有慈悲?”

                      “有。”

                      “听不见小谢哭声?”

                      “自然是听见。”

                      “小谢身当极苦,佛祖为何不救?救我孩儿。”

                      “佛祖有大慈悲,不唯要救你孩儿,还待救你。”

                      “如何救我?”

                      “女施主,坐,请坐。清心、绝虑、宁神、断念,小僧斗胆,当为汝说。女施主啊,我去过女人国,铺天盖地的流沙。女人国中,女子下池临浴,便能产子,所以,她们一年只敢下水,洗一次澡,如果生下男孩子的话,不到三岁,便要死去。

                      小谢闭着眼睛,她的唇齿之间沉睡着百年妩媚。

                      这时候,小谢睁开的眼睛,道:“你是……什……么人,哪里来的和尚,你莫不是要把我抓回女人国去。”

                    

                      女施主啊女施主,你多虑了,女人国离九凝山有二万四千里,此地离九凝山有三千多里,小僧那会有走到那里的一天。你的母亲一直爱你念你,你却为何忍心离开她,让她一个人孤危愁苦。

                      小谢紧紧地抱着孩子,浑身瑟瑟发抖,口中道:“小女子,小女子……”

                      陈和尚随手在亭子的正中的虚空画出一个圆,圆圈之中,一个女子困于沙漠之中,行将倒毙于行路,天上一只秃鹰飞过,那女子转过身来,欲待举起手来,体力不支,已然跌倒在沙面之上,阳光照耀在那女子的脸庞之上。正是小谢。

                      圆圈光华流转,日月奄忽,小谢眼见的自己,身躯迅速的萎缩,迅速的成了一具骷髅。

                      小谢死命的要挣开和尚的手,大叫道:“不,不,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陈和尚并不答话,只是和尚紧紧握住小谢的手。

                      小谢的叫声慢慢的止息。

                      “女施主啊女施主,你当知道,当日你母亲想你念你爱你怨你,便是今日你对你手中孩儿的情意。我欲其生,反促其死。” 陈和尚又道“女施主,这些是你肉身的行迹,不能照见你的本心。”

                      “我死了。原来我是早死了。”小谢茫然道,她说着这话,眼睛里的瞳孔慢慢的放大。她突然尖叫一声,道:“和尚胡说。”

                      小谢奋力地挣开和尚紧紧握住的手,伸出中指,狠狠地欧出自己的左眼,放在自己的右眼之前,左眼眼眶空空,血流不止。

                      左眼在小谢的手中,瞬间光华四射,照耀亭中,又迅即黯淡了颜色,成了一个死物。小谢开始“哈哈”大笑,全身上下,抖个不住。

                      “我这不活的好好的。你看看,还会流血。”小谢指着自己的眼眶。

                      “非也非也,一个人,挖出自己眼睛,不感到疼;眼眶之内,流出血来,不感到热。女施主,你说,这算活得好好的么?”  

                      小谢神情恍然若失,道:“好,不好,好,不好。”手中的左眼珠子便自手中滑落,小谢的脚步移动,往自己的眼珠子上踩了上去。

                    和尚一手暴长,伸的很快,已经从小谢的脚底下抢出了眼珠子,他将那眼珠子举在目前,撮口一吹,神情有大欢喜,那眼珠子中光华又现,其中有红墙绿瓦,茂林修竹,而或楼船隐隐,车马粼粼。显见人眼的种种好处,唯思过往,不记将来。和尚将眼珠子塞入口中,隔了一会儿,挖下自己的左眼珠子,小谢吓了一跳,道:“和尚何为?”

                      “女施主怕了。原来女施主挖下自己的眼珠子,不过是想让小僧害怕。”

                      小谢看着和尚空空的眼眶中,又长出了新的眼珠子,有点呆了,突然自己左眼眼眶一片清凉,那和尚已经将手上的眼珠子塞入她的眼眶之中。

                      和尚道:“阿弥陀佛,哀莫大过于心死,只要人心一天不死,诸天神魔也要对你顶礼膜拜。女施主,莫悲恸。千年万年之后……。”

                    “千年万年?哼!现在呢?和尚,你看着世间颠倒,善恶已分,圣人出世,以百姓为刍狗,杀戮方起,干戈不息。这又是什么劫数。”

                      “世人往往求来生福报,不求现在往生。自有生人以来,此等劫数,无日无之,不足为奇。”

                      这时候,亭中悬挂了那个圆圈中,也不知道了过了多少个劫数,小谢倒毙之处,由沙漠,为平原,为城郭,为丘陵,为高山,为沧海,最后,复为沙漠。

                      小谢望着镜子中的白骨,茫然道:“那便是我了。”

                      和尚道:“是我非我。”

                      小谢道:“和尚,这话怎生说。”

                      和尚道:“镜中的那个叫小谢,小僧面前的女子,也叫小谢。”  

                      小谢道:“和尚意思是问,那个小谢才是真正的我。”

                      和尚道:“古往今来,唯有佛祖敢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何以故,我佛心灯,不过一个我字,便是小僧,修行不可谓不诚心,誓愿不可谓不艰牢,五脏六腑,摸索经年,何尝见识到一个‘我’。”

                      小谢道:“佛祖救我。”

                      和尚道:“生死轮回几万遭,迷人不省半分毫。身上无‘我’,欲救无从。”

                      小谢低首蹙眉有顷,再抬起头来,一脸暴戾之气,道:“和尚喜欢教训人么?”

                      和尚道:“不敢,不敢。”

                      小谢道:“是你不敢,还是和尚不敢。”

                      和尚笑道:“女施主兰心慧质,本是利根。”

                      小谢看着手上的孩子,目注神驰,慢慢的,又叹上一口气。

                    

                      王威说到这里,突然呆了一呆,眼泪下来了,经过脸庞滑过腮,一滴一滴的十八个圆滚滚的眼泪就跳落到雪面上,再弹起,便是十八个身裹银衣的小人。

                      小人是何等的小,身长三寸,队列整齐,肩膀上一起抬着的,是把青霜宝剑。只见小人门蹿高伏低,走上了小亭,跳上石凳,最后,站立在石桌上。

                      王威接过剑,月光下舞动光寒,挑动起18个小人在空中,点、砍、拖、捻、转、批、摆、劈,有如一群萤火虫高高下下。舞到了酣处,他将宝剑往天空一送。18个小人乘坐在剑脊之上,减隐减灭。

                      哈里发问自己主人:“后来呢?”

                      王威笑道:“什么后来?”

                      “小谢后来呢?”

                      “你怎么不问和尚后来呢?再说,这样的故事,怎么会有后来呢?”

                  • 家园 这个故事好,

                    小谢好,和尚也好。他们算是相见了,照亮彼此了。

                  • 家园 忠臣谱

                     忠臣谱

                      

                        仲夏之夜,国师王威做了一个梦:

                      

                        有十几个人蒙面闯进了天师府,绑住了所有家丁仆从,手持火把,走进王威的卧室,问:“国师睡了么?”

                        一人上前,将王威喊了起来,其他人给王威披衣、戴帽、穿鞋。给王威穿鞋的那个人还抬头问上一句:“合脚么?”他身后的蒙面者踢了他一脚。

                        王威也笑,问:“你们要找什么?”

                        “请国师带路,我们要去藏经阁找几本书。”说这话的人声音低沉而有威严,显见是这伙强盗的头子。

                        在深夜里,走过一个又一个房间,终于来到了藏经阁。其他强盗守候在楼下,进入的,只有王威和强盗头子。

                        强盗头子掌灯看着藏经阁的布置,不时的回头和王威说话,用着商量的口气说,那边窗户的格子应该安在某处,这楼应该对着某方,这本书分类也不对……这幅字是谁写的,这么难看。

                        王威看着他撕烂的那一幅字,正是他最不喜欢的一幅。这幅字是当今皇上至爱,特意赏赐给他的——王羲之真迹。王威不由得觉得这个强盗头子眼光还是有的,人也可爱。

                        很快的,强盗头子找到他要找的书,借着灯光,王威看得仔细,是一本《忠臣谱》,写的是过去未来将成为忠臣的人。王威信手翻动,翻到本朝这一页,果然也有个大大的忠臣。而且成全这个忠臣之所以为忠臣的,正是自己。

                        强盗头子收起那本书,然后毕恭毕敬向王威鞠了个躬。

                        王威送着强盗头子到了天师府门口,说:“恕不远送。”

                        强盗头子道:“不敢当,不敢当,国师请留步。”

                        王威上前拉起强盗头子的手,大笑,来,我再送你一程。

                        一行人在路上也不知走了多少时辰,到了一处江岸的所在,天煌煌的亮了起来。看着强盗们上了船,王威就弯下腰,蹲在岸边,用手试了试江水的水温。

                        王威觉得身上有些凉了的时候,就醒了过来。

                      

                        侍女们过来伺候王威更衣的时候,皇宫内廷的宦官已经在门外趋迎——有请国师接旨,速速进宫。

                        红墙金瓦,玉殿朱门,一人白衣一袭,缓步而行,如云在天,如船在水,从九十九级台阶之上升了上来,正是大国师王威。

                        大殿之内,文武百官正自议论纷纷。皇帝看见了王威,离席趋殿,惶然道:“国师救朕。”

                        王威进宫之前,已经通过宦官口中,得知原来是北鄙老蛮王去世,新王登基,因为明鱼公主北归,深以为耻,点起五路大军来犯,前锋已然攻陷山海关、居庸关,目下军情如火,八百里加急一个接一个递到了京城。

                        王威却不说话,只等殿前所有的人安静下来。果然,《忠臣谱》里记载了那个忠臣越众而出,朗声道:“臣,死谏。国师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道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无尺寸之功而以得封邑,穷天下之力以奉一人,遂使四海谤怨,群议沸腾。不特无以服众人之心,并且无以钳众人之口……”

                        皇帝不等忠臣说完,已然气得全身发抖,一迭声道:“放肆放肆,拿下,给我拿下。”又转过头来,道:“御下无方,寡人之过也,国师莫怪。”

                        王威笑道:“不然,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我有一法,可却北兵,不过需借忠臣碧血一用。”

                      

                        忠臣被砍头之后,陈尸于宫殿之前,不时的有宦官捧来一叠白蚂蚁黑蚂蚁,洒到忠臣的身上。

                        王威告诉皇帝,他会在宫殿之上登坛做法,在忠臣的尸体上,任由搜罗来的一万只白蚂蚁和一万只黑蚂蚁鏖战三日,白蚂蚁得胜之日,便是胡人退兵之时。

                        王威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忠臣尸体前,手中拿着一条新绿柳枝,不时拨动着黑蚂蚁和白蚂蚁。中午的阳光蒸得他额头津津是汗。

                      

                        有时候,白蚂蚁胜了,王威便去帮黑蚂蚁的忙。

                        有时候,黑蚂蚁胜了,王威又去帮白蚂蚁的忙。

                        王威常常喜笑,自言自语,有时舞蹈,有时危坐,吟上一句诗。  

                      

                        三日之后,胡人攻陷京师,国师王威不知所终。

                    • 家园 又发稿费咯,老铁改性了,罕见的大方!

                      谢谢:作者意外获得【通宝】一枚

                      鲜花已经成功送出。

                      此次送花为【有效送花赞扬,涨乐善、声望】

                    • 家园 黄金时代的笛声

                       黄金时代的笛声

                        

                        

                          今生都是暂住,都是注定要被毁灭的。只有来生,才是坚牢的、永恒的。

                        

                          题记《一千零一夜》

                        

                        

                          一群进京赶考的江南士人,沿着运河北上,临近京师的时候,正是中午时分,内中有一人指着河岸,众人看过去,岸上有个身穿青衣的士子,不断挥手招呼。

                          于是,众人停了船,让那个青衣文士上来了。

                          青衣文士谈吐温文,富有词采。举手投足间的儒雅气质让人着迷,他自我介绍说自己名叫王威,也是前往京师赶考,走到中途,和仆从失散了。

                          明月上来了,王威解下身上的包裹,取出自带的茶叶,借了船上的茶具,请众人喝茶。

                          一边掏出笛子,笛子声中歌欢不尽,一声声,听起来,真像是美人在明镜前吐气,众人身子都软倒了。眼睁睁地看着王威把众人的行李摸索遍,把所有贵重的东西打了一个大大的包裹。

                          最后,王威,把笛子放在水面上,踏月施施然而去了。

                        

                          天子脚下,出现这么大的案件,京师的总捕头接到报告,气得首先把自己的太师椅坐塌了。因为这一位捕头,名字也叫王威。当下,捕头放了眼线出去,在九门画影图形。

                          三天过去,大理寺门口出现一个青衣文士,前来投案自首。那青衣文士将赃物一桩桩一件件的放在地上,捕快们确认的实,赶紧禀报总捕头。

                          总捕头兴致大扫,原以为青衣文士冒用他的名讳,是个再厉害不过人物,现下是连审理都有些懒了。他来到刑房,青衣文士正被高高吊在木梁之上。

                          总捕头让捕快们将青衣文士放下来,然后,坐在他面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众捕快都笑。总捕头自己也笑了起来,换了个问题:“船上的人,都说你是踏着一根笛子渡过江水,果然?”

                          “是的。”

                          众捕快大笑,但是看见总捕头的脸色不大好看,又止住笑声。

                        

                          青衣文士被带到大理寺附近的一条小河,总捕头看着手上的笛子,笛子透着翠绿,显见新制成不久。放在水中,却不沉没。

                          总捕头让捕快们上去试试,一个个掉到水里,一身水的上来。最后,总捕头亲自出马,奇了怪了,只有他没有掉入水中,总捕头正待得意转头向手下夸口,青衣文士撮唇一啸,那笛子箭一般在水面上飞快,一眨眼功夫,早把总捕头带到看不见岸上诸人的水面上。

                          笛子是何等的小,去得又是何等的快,好几次,南来北往的风厉害得刮在总捕头的身上,他以为自己该掉到水里头,只是,最后发现,竟连鞋子也没有被打湿。

                          笛子带着总捕头,一日出了河,来到长江,又一日,出了海。海面是空旷,是死寂。四望里,无边际。总捕头虽没有进食,却不感到饿,这情形,他好像经历过很多次,无量次。

                          又有时,风高浪急,总捕头只能顺着风的意、浪的意,四处去,天地游。这真畅快了平生——仿佛在了天上,看着急转流动的人群,像神仙一样,从一朵云到另一朵云,缓慢地散步。

                        

                          声声号角鼓吹,海浪便两边让开,让开出一条路来。百余艘战舰遮云蔽日的从海底涌出来,总捕头还没明白过来,一个渔网兜头而下,已经被掳夺到船上。

                          甲板上密麻麻的坐着无数个绑缚的男子,总捕头也被扔到这里头。人挨着人,并无转身的间隙,热时,加倍的热,寒时,加倍的寒。一有人支撑不住,昏迷过去,便有两个士兵过来,一个抬首,一个抬脚,扔到海里头喂鲨鱼。

                          不一日,战舰群到了一处海岸,每一船,有一个侍女模样的人上了船,走到甲板的人群中,一一分别仔细,她抬高左手,便过士兵过来,将男子拉过一边砍了,依旧扔到海里头。她抬高右手,则有人过来,给男子穿好喝好,送上岸去。

                          原来中国东边扶桑的邪马台国,正是神功女王卑弥呼主政之时,这女王好的是精壮男子,需索无穷。因此上常使战舰往来海上,掳夺各邦国男子,以充实宫掖。

                        

                          我梦汉宫春昼迟。正舞到、曳裾时。

                          总捕头三年囚于别馆,一时并不蒙女王召见,倒是不时有琴师、画师、棋师、茶师前来,教授各样雅识。在薰香燃点的别馆,总捕头每天起床,总是对着镜子,高高的挽起头发,披上青色的石兰衫、穿上高脚的镶云靴,他已经喜欢了在空旷的房间里头,仔细推敲自己的脚步声。

                          总捕头还喜欢了绘画,浮世绘。

                          那些目光纯粹、笑容开朗的日子,总捕头花了整个整个下午,伏在桌上用最细的毛一根一根地描着仕女浓密的发丝和飘逸的长袍、似有似无的祥云……

                          如果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会听着别馆外的云和雨,和教授自己茶道的女茶师仔仔细细做过爱,然后,在幽暗的灯光下,一笔一笔的将女琴师金黄色的阴毛描摹在画卷上。

                          是这样,三年过去了。

                        

                          女王还来不及征召总捕头就驾崩了。这一日,邪马台国有大哀哭、大悲恸了。所有囚居于别馆的男宠们,按照古礼,注定了要被扔到海里殉葬的运命了。

                          海船之上闻清响,欲绕行云不遣飞。

                          海风是那么的大,吹拂在青衣文士的脸上,他掏出身上的笛子,告诉身边的士兵,让我再吹一曲,以怀念女王对他的深恩厚意。

                          笛声响了起来,海浪静悄悄地爬高,静静地把这整艘庞大的海船温柔地带到海底。

                          只一日,青衣文士站在笛子之上,离了海,来到了长江。又一日,乘着风,青衣文士穿过了大运河,在中国的京城的城门口,他停下脚步,那上面挂有一张图像,画中人,看起来,很像他。

                        

                      • 家园 香圆湖

                          

                          

                            香圆湖为京师名胜之一,其旁有白马寺、文则海、瘦身胡同,自太祖皇帝以来,繁华鼎盛。

                            香圆湖占地三百余顷,夜晚之时,轻舟往来其上,鼓乐冲天,称为“茶屋河船”。造船全依官法,长二十七节,广十二丈,船上舱房陈列,纤杆底部呈人字形,有桨有梢,船梢甚大者,需六七人合力方能操驶,时人所绘之《江天楼阁图》《快雪督运图》上,往往可见。

                            船上乐师大抵来自京师左近之明州府之鼓乐坊,旧称“检典”,后避文宗之讳,改称“检校”。

                            有一高检校家客寓于“芙蓉舫”,十几年下来,家大业大,也养了不少小厮,内中有一个名唤季胜的,七八岁时候,和父母家人一起到京师游玩失散了,高检校遇见了,便收容下了。现下十三四岁,极是聪明伶俐,更兼少年老成,因此游客给他的赏钱往往加厚。他却不以为意,所得尽数奉以高检校,检校喜他胸中阔大,待他自然又以别人不同。因此上,倒是留意,为他介绍了几个好女子。

                            季胜常常笑而不言,师傅师母逼的急切了,便说,我自有心爱的人。两年过去,依旧还是这一句话。一日中元节宴席上,高检校重提此事,众人催趁热闹,也在旁鼓噪串唆,季胜多喝了几杯,遥指一湖碧水,道:“我的姻缘,不在水面之上。”众人以为他酒后胡言,也不放在心上。

                            次日,季胜临湖垂钓,钓起了一只小乌龟,众人大笑,指称季胜要和王八做亲家了,季胜索性遂了众人的意,给这个乌龟取了个“媚娘”的名字,置于自己的寝室,起居坐卧,无不相随。这只小乌龟也及其灵异,清风明月之时,季胜躺在甲板之上,他若是翻身,小乌龟也跟着翻身,然后就四足乱转的再也翻不回来。

                            又一日,画舫来了一位瞎眼和尚,口中唱着:“这江水不是江水,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上前来,拉起季胜,最后,手按在季胜的头上,良久,然后转身而去。这日之后,季胜一俟登岸之日,便向高检校告假,带上小乌龟,只推说探望城里朋友。高检校放心不下,叫另外一个小厮跟随,回报季胜去到的是一所荒败的野庙,在京郊的十方桥之旁,正跟随那日上船的瞎眼和尚修行。

                            半年下来,季胜日常做事依旧百般谨慎精警,只是一到深宵夜静、月华高升之时,便一人盘坐于船头甲板处,捏了个法诀,直到天亮。高检校家中,平素礼敬三宝,看他佛缘深厚,倒是处处体贴,也并不为难。

                            秋风渐起,又是一年。季胜往来的,不惟瞎眼和尚,又多了一个白衣士子,那士子身着简便,望之巍然华贵,却不似那等开口闭口圣贤之道的穷酸士子。有时捧琴而来,抚上一曲,直叫湖莺低回,游人回顾。高检校听得,自愧不如,好几次上来攀谈,却说不上什么言语。

                            到了中秋,京师金吾不禁,香圆湖仕女如云,两岸处处有人放下河灯,照见澄波如镜。湖心岛上,更有皇家派员扎就一座九十九丈的灯山。季胜依旧坐在船头甲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有人惊呼起来,用手指着天上,瞠目结舌的喊着——看。快看哪。

                            这声音有如石子激水,一圈圈的漾出来,惊动起了芙蓉舫一船的人,只见季胜兀自保持着坐姿,冉冉飞升于空中,对于众人的叫喊一无知觉,仿佛耳聋目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高检校急中生智,命人树起船帆,迎头撞上季胜,只听得扑通好大一声响,整艘船起了大震动——季胜被船帆打了一下,重重的掉落水中。高检校赶忙叫会水的下去,结果忙活了一夜,却捞不见一个活人。第二日,高检校又请了官厅的河工,派了好几艘小船四处找寻,到底不见踪影。高检校与季胜相处有年,可说的上是情逾父子,悔恨当日失计,每日挥泪增涕,到底无补于事。又半个月过去,方始收了痛感。却不想这一天刚刚起床,就看见季胜大口大口的喘气,在水中扶着船舷往上爬,一上了船,一屁股坐倒在甲板,人是恍惚,全不见旧日的神采,高检校忙叫人热了姜汤,又加急请了积善堂的医生过来。医生把过脉之后,只说身体并无大碍,只需多加调理便可。

                            季胜病好之后,变得沉默寡言,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只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倒和自己的小乌龟切切嘈嘈说上半天。高检校有时用言语敲打,想问他掉下水后二十多天的经历,季胜却左顾而言他。高检校放心不下,命上回的小厮领他去野庙找寻瞎眼和尚,却见野庙外风物萧条,野庙内空无一人,如来佛像前的蒲团上,放着一封“高检校亲启”的书信,打开看时,却只是一句话——六弊既除,则真如可显;三障未灭,则菩提极遥。

                            高检校不明白话的意思,他是性子柔软的人,看着季胜慢慢和船上众人隔了心,不通人情冷热了,心下着急嗟叹,却也无如之何。

                          又是年关将近,举头可见城外山峦积雪,香圆湖冰封十里,高检校一家舍船上岸,照着旧例,请了骡马,将船上一应值钱的都抬到城中府第。半路上,一个十四五的小姑娘闪了出来,拦住骡马,喊道:“季哥哥如何在这里,叫小小找的辛苦。”

                            季胜跳下车来,抱住那个小姑娘,抱住了,也说不上什么话,只是哭,你也哭,我也哭,两个人就在通都大衢上,不顾男女大防的哭了一场又一场。

                            晚上,季胜向高检校引见了那位小姑娘,说这一位小姑娘姓苏,是他幼年失散的妹妹。

                            高检校虽然有些疑心,但是,看着这小姑娘喜笑欢颜,全是天然。正想好言好语的勉慰一番,苏小小却凄厉的叫喊一声,冲上前来,掐住高检校的脖子,下了死力气要他的性命。季胜则紧紧地抱住小小,要拉开她。

                            这时候,堂上多了一人,正是旧日与季胜往来的白衣士子。白衣士子坐在地上,解开琴囊,将琴置于自己的膝盖之上。琴声仙翁仙翁响起,苏小小大口大口的喘气,到底止住了全身的力气。高检校九死余生,瘫软在太师椅上。

                            白衣士子闭目调心,指尖上弹了一曲《良宵》,其意洋洋浩浩,有时万流奔住,又有时若有还无。这时候,瞎眼和尚已经站立在白衣士子之前,一手接着季胜,一手接着苏小小,道:“你们这两只小狐狸,历尽十劫,终于修得人身,老衲一路护持,从没有瞎眼的时候直到今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总有说话的份儿吧。”  

                            苏小小余愤未息,怒道:“老和尚有屁快放。”

                            “小姑娘的性情,真是清真了”瞎眼和尚哈哈大笑,拉起高检校,“前生更前,检校名唤黄怿,贵为柱国将军,北临高柳则豪杰敛手,南望长榆则贪残解印;匈奴下马之山,贵相藏酒之谷,莫不远慕威声,咸多雄烈。”

                            高检校连说:“不敢不敢。”又说:“我和苏姑娘素无相识,她对我竟是恨之入骨,望法师有以教我。”

                            “当日将军征战之暇,搜求良弓,听了造箭师的说法,狐筋最上等的,便是活剥生抽下来。苏姑娘一家正好撞在你手上,其间情形酷烈,不言也罢。所以,苏姑娘如果不恨你,倒是奇怪了。”瞎眼和尚说到这一处,转过头看苏小小,“说起来,都是因缘了,要不他抽取你们两个的狐筋,你们便是再修行个几百年,也未必能够修得人身。修得了人身,也不过是小小的成就,只有跳出轮回,才算是正果。人间劳苦,万愁缠心,方寸之内,波澜万丈,所以啊,佛以世界为火宅,道以人身为大患,这些,是我要告诉你的话,你当记取。”

                            苏小小往地上重重啐了一口,道:“我呸,大和尚自说自话,照你这等说,抽我的狐筋,倒是成就我的意思了。我待问你,佛法易闻,淫根难断,大和尚说的那么轻巧,我今日便要大和尚断给我看。”

                            季胜忙道:“师傅,不可,万万不可。”

                            白衣士子听到这处,不免宛尔,停了琴声,笑眯眯地看着瞎眼和尚。瞎眼和尚脸色好不尴尬,青白不定,这时候,高检校一家人都惊动了,挤得整个大堂上,都是男女了。众人眼见得瞎眼和尚一手掀开自己下身的衣摆,另一手重重一扯,递给苏小小的,便是一条带血沾肉的阳具。

                            围观诸人骇然者则有之,呕吐者有之,股战者有之,逃走者有之。

                            白衣士子站了起来,扶住瞎眼和尚,道:“大和尚啊大和尚,花的本钱又大了些。嗨,我见上你一回,你身上总要没了些什么,真不知道下一回见你,你的手脚还在不在了。”又转头向季胜道:“帮我把琴收拾起来,走吧。”排开众人,自顾先去了。走过的地面,全是血迹。

                            苏小小茫然道:“哥哥。”

                            季胜道:“跟我们一起走吧!”

                            苏小小咬了咬牙,道:“哥哥有哥哥的去处,是正途了。我却有我的去处,我虽然现下不知道去处是那一处,但却知道你去的所在,不是我要去的所在。”

                            季胜想了想,从怀中掏出小乌龟,道:“哥哥只有这个了,给你这个,要想见我时,对他喊上我的名字便可。”

                            苏小小摇了摇头:“我说了,哥哥有哥哥的去处,我有我的去处。若不能自了,便是没出息。再说哥哥有乌龟,我也养着好几条龙呢。”说到这处,苏小小将手上瞎眼和尚的阳具往地上一甩,便是一条龙了,苏小小跨坐下去,朝季胜挥了挥手。那龙身周耸动起层层云雾,一奋而起,呼啦啦穿破屋顶。

                            整个大堂都埋在瓦砾里头了,众人走避不及的,有的被大梁压了身子,有的被砖头砸了脸面,哭喊嚎叫。

                            灰尘落尽,季胜捧着小乌龟,怔怔地望着天空。  

                          

                            后来,据说,据有人说,那位白衣士子,便是前朝国朝都尊奉的大国师王威。至于瞎眼和尚,却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和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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